36.第36章
作品:《[霹雳]如何在苦境变成人》 月中天。
某一处院子,一个身影立在园中,仰望着夜里巨大的月亮,盘算着心里的算盘,处理好俗事的阴月夫人寒雪飘来到此处恭敬地低头矗立,“义父。”
那人随着声音转过身来,正是数日前被王座炸死的武林至尊,欧阳上智,与无极殿上双脚双手皆无的武林至尊,他却双手双脚俱全。
真是不禁让人怀疑,出现的欧阳上智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的另有所在。
一转头就问:“阿容呢?她还没回来吗?”
寒雪飘恭敬地说:“阿容已经回信,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嗯,”欧阳上智思索着目前的江湖局势,素还真已输,已经不成气候,江湖之上,他还看不清算不准的唯有他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了,“她回来,记得叫她过来。”
“是。”义父以前就常常找她关心阿容的生活,寒雪飘并不奇怪,只是疑惑问:“不知义父为何假死脱身?”
是啊,按理说武林至尊应该便是欧阳上智的追求,之前的所有行动都是帮自己登上武林至尊的王座,为何却要在登上武林至尊之后,便假死脱身,这与他的野心并不相符。
“唉,”欧阳上智忽叹一声,轻言道,“我虽登临至尊王座,但却不知道有多少人真心崇敬我,”
“义父,”寒雪飘拍着自己的胸口,姿态更加恭敬,“义父的恩义,寒雪飘从未忘却。”
“你的忠心,我知道。”但欧阳上智却未看她一眼,而是自顾自地说,“经历几十年岁月的侵蚀,利益的交错,当初的真心又能残存几分呢?”
“经历此事后,我才发现,有谁忠心,有谁变心,宇文天、谈无欲刚入我麾下不久,弃我而去并不令人诧异,而沙人畏、荫尸人各怀鬼胎,女暴君、冷剑白狐行踪不定,藏镜人直接听命于阿容,最后只剩下一线生、素云流、柳百通依旧固守欧阳世家,至于阿容……”
欧阳上智的目光深邃,各种多疑升入心间,“看来我们师徒多年,仍未同心,这百年之后,欧阳世家还不是她的,明明都知道先生我假死,以试探欧阳世家人心,她出来救了多次阻挠欧阳世家的史艳文是如何?”
说到最后,欧阳上智回头盯着寒雪飘,“还直接掌控了欧阳世家的大局,我看她比我还适合当这个武林至尊。”
听出义父的不满,寒雪飘更低了头,但对于相处了十年的阿容,还是让她想要回应欧阳上智的话,“阿容毕竟年岁小,还未曾经历多少武林凶恶,这几年了救人也救习惯了。”
寒雪飘话音落下,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只余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欧阳上智的目光从未从她低垂的头部移开,那眼神里的审视与算计比月光更冷。
“救人救习惯了?”欧阳上智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分思索,“是啊,她是救习惯了,护不该护的情,行不该行之事。”
他缓缓踱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寒雪飘身前,宛如一道无形的压力。
“史艳文三分五次坏我大事,乃心腹之患,更是浪费了我多年给他的培养,他这般背信弃义之人,阿容出手便将他轻易放走,更是帮他退隐,若非愚蠢,便是另有所图。”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你说她年岁小,未经凶恶,你养了她十年,是真的看不出她的能力,还是觉得以她的眼界看不清事情的利害?”
寒雪飘心头一紧,不敢接话,她当然知道阿容绝非明面上的一无所知,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得往往是最深的人心和盘算,可她更明白,阿容救人很多时候救人并不是算计,而是某种原则,或许是那人合她眼缘,或许是她自己觉得不该死在那里,寒雪飘也说不清,但阿容与义父所持的并不相同。
“她掌控欧阳世家大局,并非夺权,而是……”寒雪飘斟酌着词语,“而是当时情况危急,无人主持大局,世家恐有倾颓之势,阿容她……只是稳住了局面,就很快离开了。”
“稳住局面?”欧阳上智轻笑一声,这笑声里却没有温度,“她稳得可真好,令行禁止,调度有方,所有人,甚至素还真都皆听命于她,这岂是稳住局面四字可定论的?这分明是代行至尊之权。”
他转身,再次仰望那轮巨大的明月,背影透着一股深沉的孤寂与更深的警惕。
“我假死,是为看清人心,涤荡乱流,她却趁机搅合进去,重新疏导了一番,她这是什么?是说欧阳世家真正做主的不是我,而是她?”
寒雪飘猛然一惊,抬头,“义父!阿容绝无此意!她对您一直……”
“一直如何?恭敬有加?从不违逆表面命令?”
欧阳上智打断她,侧过脸,月光照亮他半边深邃的轮廓,“我要的不是恭敬,是同心!是与我一般,将欧阳世家的霸业置于一切之上的绝对意志!可她呢?她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织娘的遗愿,路边蝼蚁的生死,甚至是对手不该有的生机……这些,都在分她的心,耗她的力。”
“甚至就连你,也为了阿容来反驳我,可见她这掌控人心的能力当真青出于蓝啊。”欧阳上智看着她意味深长。
寒雪飘听到此,却直接半跪,“寒雪飘绝无此心。”
“……而她这套稳的法子,比我的破而后立,更得人心,也更难对付。”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寒雪飘的耳中,她半跪的身姿更低,几乎伏在地上,夜风拂过她的后背,激起一阵寒意。
“那不是你想要的吗?”阿容平静的声音从出口顺着风飘来,“你不满意?”
“她回来了。”寒雪飘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解脱。
欧阳上智转身,便瞧见阿容站在门处,绿衣广袖,她没有立刻走近,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刚才那段充满猜忌的对话,不过是风送来的枯叶,无关紧要。
“先生,”阿容唤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她走近园中,扶起寒雪飘轻声唤了声,“萧姨,走吧。”
见她眼神中的担忧,阿容轻微摇着头,安抚地笑了笑,“没事的,先生从不责备我。”
“你走吧。”寒雪飘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从未有过反抗,不像阿容,全身都是反骨。
“义父,寒雪飘告辞。”阿容看着寒雪飘身影消失后,转过来了,脸上的笑消散了很多。
欧阳上智一瞧,故意挤兑说,“你这天天对人一张笑脸,怎么见着我就不见了呢,怎么?先生我就这么让你不开心。”
“笑多了,休息一下。”阿容提了提嘴角,还是恢复到刚才温和的浅笑,却不似对寒雪飘的幅度大,“先生不是说不需要对你伪装吗?”
“对我不必,对旁人倒是装得尽心。”欧阳上智走近两步,月光将他眼里的探究照得清清楚楚,“史艳文的事,你该给我个解释。”
阿容只是陈述道:“他与欧阳世家的恩怨也差不多了,继续留在武林不过是让欧阳世家多个敌人而已,对于没有先生的欧阳世家来说,并无益处。”
“无益处?”欧阳上智微微眯起眼,“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阿容你该知道,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这是我教你的。”
“我记得。”阿容的目光落在他完好的双手双脚上,又移回他的脸,“你也教过我,杀戮是最后的手段,且需要在必要的时刻,史艳文这人,没必要,他想退隐,我便让他退隐的彻彻底底,不好吗?死亡可能被别人利用,但消失不用。”
“必要?何为必要!”欧阳上智的声音陡然锐利,月光下他的面容更显冷硬,“当他的存在已成为障碍,除去他便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选择。阿容,你太优柔寡断了。”
“直接有效,却未必是唯一。”阿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先生的‘破而后立’,代价是人心离散,是宇文天、谈无欲的背离,是沙人畏、荫尸人的各怀鬼胎,用恐惧和利益维系的忠诚,像用细沙筑的塔,水一冲就垮。”
“还是先生以为,最初自己的真心当真牢不可破,既然先生的真心都可改,他们又有何不可改。”
欧阳上智的瞳孔在月光下微微一缩,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阿容这句话太锋利了,像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挑开了他所有宏大叙事之下,那个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暗结,他自己,就是欧阳世家这个组织里第一个背弃初心的人。
他当初对部下的真心拉拢,造恩生情,甚至建造现在的义子网络,何尝不是一种更精密的投资与利用?
园中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夜风穿过竹叶的细响,欧阳上智脸上的冷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审视,他不再是发怒的君王,而是一个重新评估棋子的棋手。
“好,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阿容,你总是能一眼看到最根本的地方,不错,真心会变,利益永恒,所以我才要用假死,看清哪些变尚在可控,哪些变已成毒瘤。”
他踱步走近,目光如钩,试图从阿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挖出更多东西。“那么,告诉我,你看清了之后,选择疏导而非清除,是因为你比我更仁慈,还是因为你判断,此时疏导比清除对欧阳世家,或者说,对你想要的局面更有利?”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测试。他在问:你的行为,是基于软弱的情感,还是基于更长远的计算?
阿容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望向那轮巨大的明月,片刻后,她才缓缓道:
“先生教过我,为帅者,需知势。当时之势,先生新丧,人心惶惶,虽眼前无外无强敌,但内患却如同乱麻,若有一外力或内部混乱剧烈,必将把欧阳世家撕得四分五裂,纵使先生及时出手,但失去的人心终究寻不回,只不过令欧阳世家如同先生般为着一个目的自断双手双臂。”
“欧阳世家首领悬而未决,所有都盯着那个位置,世家的内斗必然会被掀起,无论是生的,还是死的都是欧阳世家的人,先生能预料到,能精准的控制死的是忠于欧阳世家的人,还是背叛欧阳世家的人?”
“所以我才要你出面主持大局,你最擅长的便是控制局势,控制得与失的平衡,”欧阳上智话语平稳,却转提声调,“但是,最令我不满的是,我假死,位置都给你让出来了,你还不想当这个至尊,你我师徒,一明一暗,控制武林不好吗?”
欧阳上智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阿容说,“论身份,你是我的弟子,与其他义子并列,论武力,论智计,武林所有人都不是你的对手,甚至人心你也得了,就差登上位置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顽固不化,当真要气死我吗?”气得欧阳上智差点叉了气,咳嗽了几声。
“有野心的没能力,有能力的没野心,天,当真要灭我欧阳世家吗?”说的,欧阳上智都差点老泪纵横,声音甚至有些悲凉。
“抱歉,阿容尝试了,但最终还是觉得不适合阿容。”阿容顿了顿,声音里没有犹豫,只有陈述事实般的清晰:“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阿容就不能再是阿容了。”
她抬眼,眼神映着月光,也映着欧阳上智错愕的脸。
“我第一次去无极殿,看您登临至尊。”她缓缓说道,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回到那个喧闹又孤高的场景,“我看见了您所说的威势,也看见了那些仰望,可我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我看见了宇文天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看见了谈无欲转身时袖中微颤的手指,也看见了一线生垂首时,颈后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欧阳上智脸上,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巨大的明月,也映着他骤然紧绷的身影。
“先生,所有人都在仰望您,可他们仰望的不是欧阳上智,是武林至尊这个位置,是它代表的权力、资源、生杀予夺。当您坐上去,您就成了那个位置的符号,他们怕它,想得到它,或想远离它,唯独很少有人,是在看您。”
“那种感觉,不好。”阿容轻轻摇头,语气里没有批判,只是陈述一个观察结论,“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华丽的靶子,所有明枪暗箭,从此都有了最醒目的中心,您教过我,藏是最高明的显,可坐在那里,就是最彻底的显,把自己的一切都显给了所有人看,也……困死在了那里。”
欧阳上智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他追求的始终是登上,是拥有,是掌控,至于登上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他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应对挑战,而非……那种存在状态的本质。
“那位置太高,太冷,也太孤独了。它会吸走您作为‘欧阳上智’的温度,把您变成一块永远需要散发威严和计算得失的玉玺。”
她微微偏头,似乎有些不解:“先生,您明明最懂人心,最擅操控距离,为何却要主动走进一个注定会拉开与所有人距离,甚至与自我都产生距离的牢笼呢?”
“我想要的,不是那样。”阿容最后清晰地说道,目光温柔透明,“我不想成为众人目光的靶心,也不想坐在孤峰上吹冷风,我想做的,是像水一样,渗透进土里,让该生长的生长,像风一样,让该安静的安静。”
“先生想要的是称霸武林,是让天下都听见欧阳上智的名字。”她站起身,红色的袖边在夜风中轻扬,“可我……只想要让在意的人好好活着,让不必要的杀戮少一些,让我能够好好当个普通人活着,那个耀眼,充满象征的位置,对我而言,是负担,不是工具,更不是目的。”
园中再次陷入寂静,欧阳上智一动不动地站着,月光将他脸上的震惊、恍然、乃至一丝极难察觉的颓然照得清清楚楚。
他一生算计,追求巅峰,却从未想过,自己追求的东西,在自己最出色的传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好,如此孤独,如此不必要。
阿容的逻辑自成一体,坚固而纯粹,完全跳脱了他所熟知的一切权力游戏的框架。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懂到了看透本质后,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许久,欧阳上智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再看向阿容,眼神里的猜忌和怒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失落、自嘲或许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所以,你救史艳文,稳住世家,却迅速抽身……”他喃喃道,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你不是在争权,而是在调整,调整你认为不合理的势,抚平不必要的乱,然后退回你想要的平静里。”
阿容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欧阳上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干涩,“我假死想看穿人心,你却说破了我自己想要忽略的东西,我看他们忠不忠,你却看我开不开心……阿容啊阿容,你这个学生教先生可真有点狠啊。”
他转过身,背对着阿容,再次望向那轮似乎亘古不变的明月,背影显得比刚才更加孤寂,却也似乎……卸下了一点什么重负。
“罢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以及一种认命般的释然,“你走吧。欧阳世家……随你心意,你想让它是什么样子,就让它是什么样子吧,只要……”
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出后半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只要你还记得,这里有个人,曾经是你先生。”
阿容静静地看了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她低声道:“我一直都是先生的学生,从十二年前便是,今后也是。”
阿容的脚步声很轻,消失在月下的回廊尽头,像一粒露水蒸发在晨光里,了无痕迹。
欧阳上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并非来自躯体,而是来自某种认知的轰塌,他一生构筑的,以野心和权谋为梁柱的宫殿,在他最杰出的继承人眼中,竟只是一座华丽而孤独的靶子,一个会吸走人温度,困死自我的牢笼。
她看透的,不仅是他的计谋,更是他选择这条道路后,必将承受灵魂的磨损。
“开心?”欧阳上智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权倾天下,万众俯首,这不就是极致的开心吗?可为何,被阿容那双清澈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说出“你却看我开不开心”时,他竟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空洞?
那些午夜梦回时,被宏大计划和冰冷算计压下去的,属于欧阳上智这个人的细微感受,猜疑的孤独,驾驭的疲惫,对绝对忠诚近乎绝望的渴望,此刻竟被一句话全勾了出来。
她不是在指责,她只是陈述,而这恰恰是最致命的。
因为事实无法反驳。
“我想要的,不是那样。”
这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师徒之争,或者说,他单方面的期待与失落,根源在于他们想要的那样,从最开始,就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东西。
他想要一个能继承他野心,将欧阳世家带向永恒霸业的继承人。
而她,似乎只是把他当成一位传授了世间规则与生存技能的老师,她学会了所有,却拒绝成为下一个他,她用他教的智慧,选择了与她母亲的精神更契合的生存方式,安静地存在,温柔地守护,然后平凡地活着。
园中,又只剩下欧阳上智一人,与那轮巨大的、沉默的月亮。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阿容小的时候,曾指着月亮问过他:“先生,为什么月亮那么亮,却还是照不完所有的黑暗?”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好像是说了些光与影相生,人心如月有圆缺之类充满机锋的话。
现在想来,阿容当时或许并不是在问天道,也不是在问人心。
她只是在疑惑:为什么选择了发光,就一定要去照亮所有地方?为什么不能,只温暖自己想温暖的一小片夜色?
他追求的是普照天下的煌煌烈日,而她,自始至终,只想做一缕只为特定之人停留的,温柔的月光。
今夜,他终于看清了这道横亘在他们师徒之间的,根本性的鸿沟,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登临至尊时,阿容眼中并无向往,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因为她早就知道,那条路,不是她要走的。
心镜。
金少爷在镜迷宫在通道里站了很久。
没有行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愈发深邃的影子,它不再像一个倒影,而变成一根黑色的钉子,将他钉在原地。
疲惫深入骨髓,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反复揉捏的麻木和钝痛,戏谑者的空虚,暴怒的自毁像毒素一样沉在他的血液里。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冰凉湿润,分不清未干的泪,还是血干后的盐渍,“真TM的……”他低声咒骂,却没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厌倦,对这座迷宫,对镜中的自己,更对自己……心里天翻地覆的泥潭。
步伐比第一块影子时更沉,更稳,一种矛盾的感觉围绕着他,他觉得自己重了,无论是影子,还是内心,但同时,也轻了,因为曾经一直挤在胸口的东西被戳破放了一些气。
头顶的白光暗了些,产生了些阴暗流转,令冰冷的镜宫,染上了些生命在注视的感觉。
更明显的是声音,绝对的寂静被打破了,有时是远处金属的锋鸣,有时是隔着厚墙的絮语,无法辨别,偶尔伴着几声抽泣、叹息,不知何往,不知何源。
它们像细密的尘埃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心湖,搅动一层层的涟漪。
他开始频繁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每当叹息抽泣出现,脚下的影子便有些波澜,他心头一凛,如果连影子都受到影响,那么……
他更加仔细去听,在极度的烦躁与专注下,声音带着情绪慢慢清晰。
“……意义……都一样……”平铺直叙,带着冰冷的倦怠。
“……别过来……一个人……”带着疏离,音质紧绷。
还有一种尖锐,几乎听不见词汇的挑剔、审视、不满,像一根针刺着他的后颈。
以及……若隐若现的,令他揪心的,仿佛埋在胸腔最深处不敢发出的呜咽。
那是像暴怒者一样的存在,是心的回响,是从自己的影子爬上来的冰寒。
他靠着镜子,缓缓坐下,不是因为疲惫,而需要稳住心神,闭上眼睛,声音却愈发清晰,如同躲不掉的质问和诱惑。
一个平直的声音响起:“看,你拿到了两块影子,更重了,更累了。但然后呢?离开这里,外面有什么在等你?欧阳世家的追杀?不知所踪的过去?还是继续当一把不知道为谁而战的刀?一切有何意义?挣扎有何意义?不如就此停下,让一切都……静下来。”
几乎同时,另一个紧绷的声音反驳,带着防卫般的尖锐:“静下来?然后呢?等着被这座迷宫消化?不!离所有人远点,离所有事远点!只靠你自己!你的刀,你的影子,你的……孤独,这才是安全的,别让任何人,任何事再靠近你,再伤害你。”
还有那个挑剔的声音,冷冷地评价着:“你的呼吸乱了,你的心跳不稳,刚才在暴怒领域,最后收刀的动作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战利品?软弱,不堪,漏洞百出。”
而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下,那细弱的呜咽始终存在,它不构成话语,只是一种弥漫性的,背景般的悲伤与恐惧,让其他所有声音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底色。
金少爷的额角渗出冷汗,他猛然睁眼,大口喘息,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围攻中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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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停,停下就会被这些从自己心里滋生出的声音淹没、同化。
他撑着墙壁站起来,目光落在镜壁,镜子里无数个他,笼罩上了一层阴郁不安,有些镜像脚下也开始浮现出极其淡薄灰影,那是其他镜魔力量的预兆。
他必须行动,要在它们找到自己,将自己拖入更混乱的世界之前,找到下一个目标。
他回想起暴怒者出现时,是与自己内心燃起的怒火强烈共鸣,那么,现在这些低语中,哪一种感觉最强烈?最难以忍受?
虚无的诱惑?孤独的警告?挑剔的鞭挞?还是底层那无尽的悲伤?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己脚下那片浓黑的影子,在那深邃的黑暗里,一种想要缩回自身,与一切隔绝的冰冷冲动,正悄悄滋长。
是它吗?
金少爷咬了咬牙,不再驱散自己脑里的离所有人远点的声音,反而将注意力放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上。
随着他意识的聚焦,通道里的光线似乎更加晦暗,那些无意义的低语中,属于“疏离”范畴的碎片变得清晰、密集起来。
一面原本普通的镜子,其映照出的金少爷,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正在从背景中剥离。
镜中人的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没有焦点,脚下,一片稀薄灰影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成形。
找到了。
金少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主动靠近这种冰冷隔离感而泛起的不适与寒意,他迈步,朝着那面正在剥离的镜子走去。
这一次,没有炽热的愤怒作为钥匙,只有一片主动拥抱的,冰冷的寂静作为门票,他知道,门后的领域,将不会有奢靡的麻醉,也不会有血腥的宣泄,只有无边无际的、能将灵魂冻僵的……孤绝。
没有炽热,没有粘稠,没有场景切换的眩晕。
跨过镜面的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极冷的雾气,又像是从一个喧闹的房间,一步踏入真空,外界的、内心的、所有细微的杂音,在那一瞬间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金少爷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之中。
不是黑,也不是白,而一种均匀的灰,像画布的底色,绵延至视线的尽头。
空气是静止的,没有温度,没有气味,也没有丝毫流动,他听不到呼吸声,心跳,仿佛他已成一座矗立在这绝对寂静的石像。
唯一的存在,除了自己,就是远处,静静站立的身影。
是另一个金少爷,或者说疏离者。
但他看起来……不同,身影模糊透明,仿佛由冰雕刻而成,反射着灰色的微光,他站得笔直,却有种轻薄感,仿佛下一刻就消散在灰色里,脚下没有影子,或者他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金少爷想说话,却发现声音无法发出,不是禁止,而是空间拒绝任何形式的交流,任何声音都被吞噬。
他尝试向前靠近,但一股力量开始显现,不是排斥,而隔绝,像是一层不断增厚的坚冰,靠近一分,冰便厚一分。
疏离者始终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包括另一个自己的靠近都无反应,或说是:我无需你,我即完整,我即孤岛。
金少爷在艰难前行距离十步时停下,不是无法靠近,而感觉,继续靠近,自己也将被同化成这片灰色寂静的一部分,失去自己的温度。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孤独的力量,不是被迫的孤单,而是一种筑起高墙,焊死大门,把自己与全世界甚至自己彻底隔绝的意志。
他想起来迷宫里,离所有人远点的低语,原来当这种念头占主导,构建出来的世界是这样,因无物,却也死寂。
他该这么做?像暴怒一样,运用力量?还是像戏谑一样,寻找真实?但似乎都不管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一片凝固的永恒。
金少爷站在哪儿,最初的不适与焦躁,渐渐被无边的静平息,他开始感觉疲惫的平静,一种就这样吧的感觉袭上心头,或许他是对的,外面太吵,太痛,太复杂,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几乎要化作另一尊冰雕,与远处那个透明模糊的疏离者镜像,一同沉入永恒的静寂。
但,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冻融入这片绝对安全的虚无的前一瞬——
一丝异样,如同冰层下最微弱的潜流,触动了他几乎停滞的神经。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
是……感觉。
一种存在的感觉,并非来自他正在僵化的躯壳,而是来自……他脚下那片开始变淡、却依旧顽强连接着他的影子。
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物理的移动,而是某种情绪的震颤,极其微弱,却带着与这片死寂灰色格格不入的温度。
那温度很复杂。有戏谑者领域对虚假快乐的厌倦与愤怒;有暴怒者领域自我毁灭后的痛苦与顿悟;有进入这疏离领域前,那些嘈杂低语带来的烦躁与抗拒;甚至……还有更久远,更模糊的,幼时流浪途中,偶然接过陌生人半块干粮时指尖的温热;第一次握紧抢来的刀时,掌心硌人的粗糙与心跳如鼓的悸动。
这些感觉,混乱、矛盾、带着刺人的棱角,绝不舒服,甚至大多痛苦,但它们真实。真实得灼热,真实得尖锐,真实得……与他相关。
这片灰色的绝对孤寂,试图抹去一切差异、一切连接、一切噪音,但它抹不去影子,影子是他走过的路,是他经历的事,是他感受过的所有温度,无论那是冰冷的刀刃还是短暂的火光,所沉淀下的黑暗证明。
金少爷那近乎冻结的思维,被影子深处这一点点混乱而真实的温度灼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器般,低下头。
脚下的影子,在均匀的灰色背景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黑,也更……沉重,它不再仅仅是一片平面,更像是一口深井,里面沉淀着他所有不愿面对,却又无法抛弃的杂质。
疏离者要他变成纯净的冰,透明的灰。但他……本来就是一团掺杂着污泥、热血、怒火、虚妄、迷茫的混沌,这混沌让他痛苦,却也让他活着。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远处那个仿佛与灰色融为一体的疏离者镜像,第一次,他不再试图靠近或对抗,而是开始理解那种姿态下的……空洞。
一个念头,如同破冰的春芽,艰难却执拗地顶开意识的冻土:
我不要变成那样。
我不要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安全。
就算外面是刀山火海,是追杀背叛,是无穷无尽的茫……那也是我的。
是我的。
这个念头本身并不响亮,甚至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重新感到脚踏实地的重量。
他没有再试图向疏离者走去,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开始主动地去感受。
感受影子里的混乱与温度。
感受胸腔里那颗还在缓慢跳动的心脏,它还在跳,证明他还没死,还没变成冰。
感受记忆里那些尖锐的痛楚与微小的暖意,它们是他的,好坏都是。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脑海中模拟声音,不是对抗这片寂静,而是在寂静中确认自己的存在:他回忆刀锋破风的锐响,回忆酒液入喉的灼烧,回忆自己那句真茫啊脱口而出时的烦躁与无奈……
很笨拙,很徒劳,但每一点感受的复苏,都像一根微弱的火线,在他冰封的体内艰难蔓延,抵抗着灰色的同化。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脚下那片浓黑的影子,在均匀的灰布上晕染开一小片属于它的领域。
远处,那个一直静止不动的疏离者镜像,第一次,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关节生锈般,转动了脖颈,朝金少爷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张模糊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倒映出了金少爷脚下那片正在“活跃”起来的影子,以及金少爷眼中重新燃起的,一种认领与承载的光。
镜像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
紧接着,金少爷感到那层阻隔在他与镜像之间的坚冰,性质开始改变,它不再仅仅是拒绝和隔绝,而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张力,开始产生一种微弱的牵引。
不是融合,而是承认对方的存在。
疏离者不再试图将他彻底推开或同化成灰,他脚下那片稀薄的灰影,开始如同被吸引般,丝丝缕缕地从他脚下剥离,飘向金少爷的方向,最终,汇入金少爷脚下那片浓黑的、活跃的影子之中。
这一次,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情绪的爆发,甚至没有一句对话。
只有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一场关于存在方式的沉默交锋与最终选择。
金少爷选择了承载沉重的真实,而非轻飘飘的空无,而疏离者,或许在对方那顽强不肯熄灭的存在感面前,意识到了绝对孤寂本身的虚无与……不完整。
当最后一丝代表疏离的灰色影子融入黑暗,金少爷感到一种奇异的完整与清冷。
他并没有变得“合群”或温暖,相反,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与他人的界限,那种孤狼般的警觉与独立依旧在,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泥泞和伤痕,并且,他选择带着它们继续走下去。
灰色的空间开始褪色消散,如同阳光下的薄雾。
金少爷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镜迷宫的通道中。
他脚下,影子已经融合了三份,变得更为庞大深邃,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稳定的阴影里,影子边缘偶尔会流过一丝冰冷的灰意,那是疏离特质留下的印记。
他站在原地,眼神比进入之前更加沉静,也……更加疲惫。连续对抗三种核心心魔,每一次都不是武力的胜利,而是精神上的剥皮拆骨。
“这就累了吗?承受了这么点东西,就觉得完整了?看看你,站都站不直,眼神涣散,呼吸杂乱……凭这样的状态,你也配自称天下第一刀?也配拿回你的影子?”
金少爷缓缓抬起头,望向声音在意识中激起的、在镜面上对应的那一片区域,一面镜子中,他的镜像正用苛刻到极致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瑕疵百出的兵器。
苛求者,已经迫不及待了。
金少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疲惫的弧度。他知道,休息时间结束了,下一个要面对的,是那个永远不会对自己满意的,最严酷的审判官。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驱散脑中那令人坐立难安的挑剔之声,反而挺直了脊背,眼神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主动迎向那面镜子。
“来。”他对着镜中的苛求者,无声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