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阵法犹如千瓣金莲，又像展翼垂天的神鸟翎羽，荒芜剑墟深处，它在缓慢的转动。


    光芒无法遮掩清阙道君的身影，他白玉色的广袖与衣袂在沛然的灵气激流中翻飞不息。


    众人看到，道君垂着眼，长睫在脸庞投下淡淡的影。


    他左手虚悬在身前，五指间有细密的金色光丝与整个大阵相连，每一次指尖难以察觉的微动，都令剑墟之中的剑意发出颤鸣。


    阵眼处那轮最炽热的光晕，正好悬于道君头顶三尺。


    流金般的光芒泼洒下来，却未能染暖林疏鹤周身那份孤雪般的清寂。光芒流淌过他的侧脸、肩膀、袍袖，反而衬得那身白玉色越发冷澈，如千年寒潭底浸透的月光。


    而道君身侧的神女，看上去是大病初愈的孱弱。


    剑气环绕在神女身侧，她雪白的肌肤像是终年未见过太阳，近乎于透明。


    女子墨发如瀑，身上的气质与道君相似，像守护人间的谪仙。


    而道君的另一侧……


    翠翠的身影几乎要被金色光芒掩盖，她青色的衣裙像小池塘里的一片荷叶，渐渐地漫入水中，无人在意。


    神女忽然秀眉微蹙，这在凛冽的金色光芒中，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身子摇摇欲坠。


    清阙道君看了过去，神女单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的食指触及自己的眉心：“……抱歉。”


    她气息虚弱，眸子里氤氲着水雾，看上去我见犹怜。


    林疏鹤的视线落在丹田处。


    神女体内刚稳固的金丹，又隐隐起了异变。


    仙台外，所有宗门弟子都看着头顶上方的金色阵法。剑墟的门就快要打开了……


    神女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压不住这枚金丹，是因为缺少一魄。阿鹤，翠翠的灵根是在我灵魄的滋养下长出的，我需要它。”


    清阙道君视线不变。


    只能他能看到，神女体内金丹上的裂痕，愈发明显。


    而仙台之下围观的宗门弟子，在听到神女的话后，神色各异。


    紫鸢有些困惑：“那怎么办？再想办法修炼出一个木灵根？”


    半个月已过，紫鸢身上的伤也大好。


    她今日得知翠翠要回来，是特地来仙台等她的。


    清阙峰弟子无奈的看了一眼这位天真的少女：“再修炼那得要多长时间啊，神女这次凝结的可是神级金丹，掌门与道君想尽一切办法，都会稳固她的修为！”


    “所以？”紫鸢还是不懂。


    “所以，神女应该是想要翠翠的灵根。”


    “什么叫要？！”一旁沧州道府的弟子立刻反驳，“那个小姑娘的灵根本来就是神女的！如果没有神女的灵魄，一盆小矮竹有什么资格长出灵根，修行化人？！”


    “对啊！她现在就是物归原主！”其他弟子皆附和。


    紫鸢算是听明白了，她眉头紧皱，握剑的手都变得颤抖了起来：“这不公平！”


    她听说了，翠翠是花了三百年才修炼出的灵根！更不用说，翠翠现在已经是练气境第二重的修徒了！


    突然要将她灵根抽走，那翠翠岂不是要从一名修士变成凡人？


    而且大概率这辈子再也不能修仙！


    翠翠何其无辜？！


    平白无故要被抽走灵根！


    一时之间，仙台众说纷纭。


    除了清阙峰弟子对翠翠有点同情以外，其他宗门以及沧州道府的弟子，都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翠翠本来就是神女转世。


    现在神女回来了，也就不需要她了。


    别说被抽走灵根，就算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可惜！


    白芷峰少年魏晋站在人群里，和白芷峰其他弟子的义正言辞不同，他始终沉默的看着天空中的投影，金色剑阵中，青衣少女在听到神女的话后，露出惊愕的神色。


    翠翠怔愣的看着神女，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少女纤瘦的背影，像竹林里刚发芽的小幼竹。她还没来得及长高，就要被砍断了。


    魏晋以往也和白芷峰其他弟子一样，厌恶翠翠。


    比起白芷峰弟子觉得翠翠鸠占鹊巢，魏晋更难以接受的，是在他心中无比神圣的清阙道君，居然取了凡人为妻。


    他对翠翠的不满，和神女无关。


    只是觉得，修道的途中，一切的感情之事都是劳累。


    清阙道君是全天下最有望飞升的修士，是九州大陆最强的剑仙！他迟早要上那九重天，剑指诸天神佛，炼化神格，独断万古！


    道君怎能有情感羁绊呢？


    偏这翠翠生得一副极其普通的容貌，扔到人群里便很难再找到。


    魏晋有时候觉得她是个“狐狸精”。


    可又觉得，话本里的狐狸精哪个不是有着祸国殃民般的容貌？翠翠和这三个字的确不搭。


    他应该是讨厌翠翠的。


    但是，看到金色阵法中，青衣少女逐渐苍白的脸色，魏晋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


    翠翠修行不过四年，无论怎么算，她也是宗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最年少的那位。


    可她却要经历如此残酷的事。


    平心而论，若有人要抽走魏晋的灵根，他是宁死也不会屈服的！


    金色阵法里，翠翠终于明白昨天神女口中的“最迟明日，你会得偿所愿”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神女想要的，是她的灵根！


    又或者说，神女是故意借着这件事，让清阙道君自己选择。


    是选择让神女金丹破碎，遭剑意反噬，重疾缠身。还是选择挖出翠翠的灵根，让她的修为付之东流，成为一名再也无法修仙的凡人？


    能做出决定的，能决定她们的未来甚至是生死的，天上地下，仅有林疏鹤一人。


    翠翠从未如此慌乱过！


    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林中小鹿，在面对野兽的逼近，只能瑟瑟发抖的看向唯一能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夫、夫君。”


    神女竟然是想要她的灵根！


    可这灵根，从翠翠一睁眼就是她体内的啊，这根不起眼的木灵根，她一点一滴的浇灌，在拥有了狐火之后，翠翠才终于能够修炼了。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成为练气境第二重的修徒！


    尽管速度依旧很慢，可是只要翠翠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为真正的修士！


    可就在这个时候，神女竟然点名了，要她的灵根！


    翠翠的内心徒然升起巨大的恐惧，因为她知道，无论神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清阙道君都会遂了她的心意！


    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翠翠第一次这么慌乱，她原本就说不出完整的话，此时此刻，更是声音发颤，连“夫君”两个字都喊不清楚。


    林疏鹤的视线从神女的身上收回。


    他侧过身，面向右方的翠翠。


    少女眼底满是惊恐，她一直摇头，脸颊处黏着几缕发丝，明亮的眸子被一层水雾遮住，她双手在风中颤抖着比划。


    [夫君，我不能没有灵根……]


    [如果没有灵根，我什么都做不了了，连剑都握不住。]


    [你不喜欢我妖修，那我就不妖修了……]


    [可是夫君，我真的不能失去灵根啊。如果没了灵根，我连道修的路都走不了，我——]


    翠翠的呼吸变重，眼泪夺眶而出。


    仙台下，宗门弟子看着青衣少女无助的比划，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懂手语，而魏晋，每一句话都看清楚了。


    他看着少女泪流面面，像受伤了幼兽低低呜咽。


    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颤抖着双手，苦苦哀求身前的男子，不要抢走她的灵根。


    “夫君……”翠翠泣不成声，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而林疏鹤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她，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好像，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论翠翠再怎么哭求，他也不会更改了。


    剑阵里的风无情的撕扯着翠翠的心，她泪眼婆娑，在面对道君与神女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此时此刻她能依仗的，只有林疏鹤心底的那一丝不忍，哪怕是一丝呢？


    翠翠不愿意被抽走灵根，不愿意从此再也无法修道！


    她双膝弯曲，跪在了林疏鹤身前。


    翠翠抬起双手在胸口合十，眼泪一滴滴砸落指尖，她像是拜庙里的菩萨一般，绝望中透着虔诚，她哭着哀求：“夫君，我求求你……”


    你是世人眼中的救世主，是万千妖魔闻风丧胆的道君。


    是高庙之上的神祇，是永夜里的月明。


    你倾听过无数凡人的夙愿，即使千年剑锋饮霜，亦守着人间山河无恙。那你，可不可以听一听我的祈求？


    我是你的妻子，亦是你的信徒。


    ——夫君啊，道君啊，求你看一眼我吧。


    求你……怜惜我一次吧。


    哪怕一次。


    魏晋有些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了。


    从他的角度，翠翠的每一句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石子，击中了他的心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划痛。


    紫鸢已经红了眼眶，她像是代入了自己，若有朝一日，她未来的夫婿也要为旁的女子，取她灵根，她又会如何？她会哭得比翠翠还惨吧。


    管她什么神女不神女。


    修道石上刻下的姻缘，翠翠是清阙道君明媒正娶的妻子。


    所有宗门弟子都看着少女跪在道君与神女面前，卑微的祈求，饶是平日里没少嘴翠翠的弟子，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对于一名修士而言，灵根多重要啊。


    翠翠虽然只是练气境第二重。


    可她的进步，有目共睹。


    上个月的月底考核，尽管白芷峰的魏晋没有使用武器，并且单手迎战，可翠翠的的确确在他手底下过了好几招！


    听说剑冢那日，面对金丹境的外敌，翠翠的一招剑士可是差点震碎对方的灵剑呢！


    身为清阙峰主教，陈玄知对翠翠的情况最熟悉。


    她虽然天赋不足，但却非常勤恳。


    修道这条路上，勤恳不足以弥补天赋，但至少，愿意努力的修士终归能在这一行长久的走下去，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练气境。


    陈玄知面色紧绷，他瞥了眼道君身后的女子，冷哼一声。


    都说翠翠是神女的转世。


    陈玄知却觉得，翠翠比那神女顺眼得多！


    林疏鹤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翠翠，她素净的小脸儿满是泪痕，湿漉漉的眼瞳，像遮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角小巧的泪痣也变得凄楚。


    少女素面朝天，仰着头，眼里满是对他的渴求。


    金色的剑芒，几乎要遮住她的身形。


    在苍茫天地间，翠翠是那样的不起眼。


    他的小妻子。


    林疏鹤淡淡的看着她：“翠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今日只取你灵根，不伤你性命。”


    翠翠的世界仿佛落入一道惊雷！


    所有的一切，都在夫君说完这句话后，尘埃落定！


    剑墟中呼啸的风声，凛冽的剑痕，都从翠翠的身畔掠过，她的耳朵如同失聪了一般发出尖锐的爆鸣！


    翠翠张着干涸的唇瓣，颤抖着看着身前的男子，心脏被重器猛烈锤击，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干了，视线变得模糊，隐约看到神女向前走了一步，她来到道君身旁，与他一起，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看着翠翠是如何跪在地上哀求，看着她的自尊一寸寸被磨灭，看着她的希望被暴雨浇毁，看着她……


    哭着哭着……颤抖着笑了起来。


    多可笑啊。


    多可笑啊，翠翠。


    对林疏鹤而言，你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翠翠闭上了眼睛，眼泪缓缓滴落的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被剜去灵根后，会怎样？


    哦，她会受伤。


    也可能残废。


    会躺在床上疗养一段时间。


    然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小狐狸啊，本命灵剑啊，都将彻底离开她的世界。


    她再也不能修仙了。


    可林疏鹤一点儿也不在乎。


    翠翠突然觉得好累。


    在问心崖的这四年，无论过得再怎么愉悦，也要在今日一笔勾销了。


    原来，“喜欢”这种情感，是这么的让人难过。


    林疏鹤，我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你。


    可是啊，林疏鹤，我现在……不想再喜欢你了。


    因为，比起喜欢你，我更想要喜欢自己。


    我更想要……


    抱一抱自己。


    站在你面前的翠翠，一无所有的翠翠，普通又平凡的翠翠，我坚信，我是唯一的翠翠，是值得被人珍视的翠翠……！


    仙台下方，无数宗门弟子看着青衣少女的神色，从崩溃逐渐变得平静。


    她像是想通了。


    少女的某种执念，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翠翠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缓缓站起身，她青色裙衫被风吹起。


    在这充满剑意的金色阵法之中，少女挺直脊背，她抬眸，看向身前的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