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8章民声与暗礁
作品:《针锋相对之战场》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公务轿车悄然驶出市政府大院,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内除了司机,只有买家峻和他的秘书小赵。按照买家峻的吩咐,此行未通知任何区级或街道相关部门,是一次彻底的“突然袭击”。
车子驶离繁华的主城区,道路渐渐变得狭窄、颠簸。车窗外的景象也开始变化:簇新的高楼被一片片低矮、杂乱的老旧居民区和待开发空地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远处垃圾堆放点的隐约酸腐气。这里便是规划中安置房项目所在的城北结合部,几个自然村和早期国企宿舍区混杂的区域,也是眼下矛盾最集中、群众怨气最大的地方。
“买市长,前面就是荷花塘片区,原定的一期安置房用地。”小赵指着前方一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面积颇大的空地。围挡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贴着褪色的项目规划图和早已过时的“安全生产”标语,雨水在铁皮上冲刷出道道污痕。围挡内外,野草疯长,几乎有半人高,几处低洼地积着浑浊的泥水。原本应该机器轰鸣、塔吊林立的工地,此刻死寂一片,只有几只乌鸦在围挡上驻足,发出沙哑的叫声。
买家峻让司机停车。他推开车门走下去,泥泞的地面立刻沾污了他锃亮的皮鞋。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围挡边缘,透过铁皮的缝隙向里望去。空旷的工地中央,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打下地基后便停滞的混凝土桩基裸露着,像大地溃烂后留下的丑陋疮疤。更远处,依稀能看到几排简陋的工棚,门窗破损,显然早已人去屋空。
“这里规划安置多少户?”买家峻问,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工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小赵赶紧翻看资料:“一期规划是八百户,主要是原荷花塘村和周边几个老厂宿舍区的拆迁户。按照原计划,去年年底就应该完成主体结构,今年年中交付的。停工……已经快十个月了。”
十个月。对于翘首以盼的拆迁户来说,意味着十个月额外支出的房租,十个月不确定的等待,十个月被悬在半空的生活。
“走,去附近转转,听听大家怎么说。”买家峻转身,朝着围挡外那片显得更为破败拥挤的居民区走去。
这里的房屋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老旧楼房或自建平房,墙皮剥落,电线如蛛网般杂乱。狭窄的巷子里污水横流,堆放着各种杂物。虽然是上午,但巷子里人却不少,多是老人和带着幼童的妇女,他们或坐在门口择菜,或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脸上大多笼罩着一层愁苦和麻木。
买家峻和小赵的出现,很快引起了注意。他们的衣着气质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有警惕的目光投来,低声的议论响起。
“请问,老人家,跟您打听一下,咱们这边安置房工地,停了多久了?”买家峻走到一位坐在矮凳上晒太阳、满脸皱纹的老大爷面前,语气温和地问。
老大爷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身后略显紧张的小赵,哼了一声:“停了多久?停得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新家等着了!去年就说要搬,东西都打包好了,结果呢?楼没见着,钱也没见多赔,租的房子又贵又破!”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们是上头来的?来了有什么用?来了多少拨了,嘴上说得好听,回头就没信儿了!我们老百姓说话,顶个屁用!”
“就是!”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凑过来,眼圈有些发红,“我们家孩子明年要上学,本来按规划新房那边有好学校,现在好了,租的房子划片是个啥学校?孩子前途都要耽误了!去找,都说在协调,在推进,推到啥时候是个头?”
“开发商黑心!拿了我们的地,收了钱,房子不盖,跑去盖什么高档小区赚钱了!”
“官商勾结!糊弄我们老百姓!”
“我老伴身体不好,就盼着住新房能宽敞点,现在……唉……”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诉说着各自的困境和愤怒。声音嘈杂,却汇聚成一股沉重而真实的力量,冲击着买家峻的耳膜。小赵有些慌乱,试图维持秩序,被买家峻用眼神制止了。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细节问题,脸色平静,但眼神越来越沉。
这些抱怨,比他看过的任何文件上的数字都更具体,更鲜活,也更刺痛人心。他能感觉到,这些群众的怨气背后,不仅仅是等待的焦虑,更是对公权力失信、对公平正义缺失的深深失望和怀疑。这种情绪,才是真正的“不稳定因素”,远比几份停工报告更危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陈旧但整洁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者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不像普通居民。
“这位领导,我是原来荷花塘村的支书,姓王,退休好些年了。”老者看着买家峻,语气不卑不亢,“大伙儿情绪激动,说话可能冲了点,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安置房停工,不是小事。当年拆迁,政府有承诺,老百姓是相信政府才签的字,把祖祖辈辈的地、房子让出来。现在这样,寒的是民心,伤的是政府的信誉!”
买家峻郑重地点点头:“王老支书,您说得对。承诺了,就要兑现。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听大家真实想法的。情况,我都记下了。”
王老支书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光听不行啊,领导。得解决。我们老百姓要求不高,就想要个准信儿,这房子,到底还盖不盖?什么时候能盖?谁来盖?”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买家峻没有回避,他扫视了一圈周围殷切又带着怀疑的目光,沉声道:“我现在没法给大家一个确切的日期,那不是负责任的回答。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件事,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绝不会不管不问!我今天来,就是把大家的声音带回去,把真实的情况带上去。请相信,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大家的合理诉求,也一定会有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句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议论声再起,但少了几分纯粹的愤怒,多了几分将信将疑的期待。
王老支书微微颔首:“有你这句话,大伙儿心里能稍微踏实点。不过,领导,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请说。”
“这工地停工,表面上是开发商资金问题。但咱们这片地,位置不差,当初争这块地的开发商也不止迎宾集团一家。为什么偏偏是他中了标?中标之后,资金怎么就突然紧张了?他集团别的项目,可没见停工,反而越盖越火。”王老支书压低了些声音,“还有,停工前后,我们一些老村民代表想去区里、市里问问情况,总感觉……有人拦着,话传不上去。这里面,怕不是简单的商业问题吧?”
老人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买家峻心头一动,这正是他需要的线索——来自最基层、最直接的怀疑和指向。
“王老,谢谢您的提醒。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买家峻认真地说,“如果大家还有什么具体的线索、证据,或者想起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可以通过正规渠道,或者……”他看了一眼小赵,“也可以通过我的秘书反映。请大家相信,邪不压正!”
又走访了附近另外两个停工的安置房地块,情况大同小异。群众的困苦、焦虑、愤怒,以及对背后黑幕隐隐约约的感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远比报告上寥寥几笔更为沉重和复杂的图景。
回程路上,车内气氛沉默。小赵整理着记录,不时偷眼看一下闭目养神的买家峻,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买家峻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小赵吓了一跳,斟酌着词句:“市长,今天看到的情况……确实比想象中更严重。群众情绪很大,我担心……”
“担心会激化矛盾?担心有人会利用这些情绪?”买家峻睁开眼,目光锐利,“矛盾已经在那里了,不是我们不去看就不存在。掩盖和拖延,只会让矛盾发酵、爆发。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压,而是疏,是真正去解决问题。把群众的合理诉求摆上台面,本身就是对幕后那些想捂盖子的人最大的压力。”
小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买家峻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街景渐渐恢复繁华,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片泥泞的工地和那些充满期盼与怨怼的面孔上。王老支书的暗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官商勾结……阻拦反映……迎宾集团其他项目风生水起……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常规的调研和听取汇报,已经触及不到深水区了。
傍晚,回到办公室,一份来自研究室的《关于我市保障性住房建设现状与问题分析》初稿已经放在桌上。他快速浏览,报告数据详实,问题罗列清晰,但结论部分依然偏重于“机制不畅”、“资金压力”、“协调困难”等表面原因,对于更深层次的“人为因素”、“利益梗阻”则语焉不详,只用“需进一步关注”一笔带过。
这是典型的官样文章,安全,但无用。
他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正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切入,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进来的是韦伯仁。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买市长,忙着呢?没打扰您吧?”韦伯仁走近,将文件夹放在桌上,“这是解秘书长让我转交给您的,关于近期几个重点招商项目的跟进情况简报。秘书长说,安置房的事固然重要,但招商引资、经济发展才是沪杭新城的根本,请您也抽空了解一下,把握好工作重心。”
买家峻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几份印刷精美的项目介绍和进展汇报,涉及高科技园区、金融小镇、旅游度假区等,个个看起来前景广阔,投资巨大。其中一份,恰好提到了迎宾集团正在与某海外基金洽谈,计划联合开发一个大型滨水商业综合体项目,预计投资额惊人。
“秘书长真是费心了。”买家峻合上文件夹,语气平淡,“经济发展和民生保障,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点,请秘书长放心。”
“那是自然,买市长大局观强,肯定能统筹好。”韦伯仁笑道,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我听说您今天上午……去了趟城北那边?其实那些群众反映的问题,区里和街道都有专人跟进,您日理万机,不必事必躬亲。下面的人如果知道市长亲自去暗访,压力会很大,工作反而不好开展。有些群众呢,可能也不太理解市里的难处,说话难免偏激,您别往心里去。”
这番话,表面上关心体恤,实则是在委婉地批评买家峻越级、越权,给基层添乱,并且暗示群众诉求可能不理性。
买家峻看着他,忽然问:“伯仁,你对迎宾集团了解多少?”
韦伯仁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迎宾集团?是我们沪杭本土成长起来的优秀民营企业啊,为地方经济发展、税收就业做了不少贡献。解迎宾总经理年轻有为,很有想法。怎么,买市长对他们感兴趣?”
“优秀企业,更应该遵纪守法,有社会担当。”买家峻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承建政府安置房项目,关系千百户百姓安居,更是马虎不得。资金再紧张,也不能成为无限期停工的理由。伯仁,你说呢?”
韦伯仁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但很快恢复:“那是,那是。企业的社会责任确实重要。不过,商业运作有它的规律,资金链问题有时候很复杂,可能也需要政府在一定范围内给予理解和扶持,帮助企业渡过难关,最终才能保障项目完成嘛。这就像治病,急不得。”
“病要治,但首先要诊断清楚病因。”买家峻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韦伯仁,“是营养不良,还是体内长了毒瘤?用药是不一样的。扶持有扶持的办法,监管有监管的责任。混淆不得。”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韦伯仁看着买家峻挺拔却透着冷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干笑两声:“买市长说得深刻。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简报您有空看看。”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买家峻依旧站在窗前。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那片遥远的、黑暗的城北区域,仿佛被遗忘在光明的背面。
韦伯仁的反应,解宝华让人送来的“招商简报”,王老支书的暗示,匿名信的警告……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同一个方向,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他,已经站到了这张网的边缘。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触动敏感的神经,引发未知的反应。
但,没有退路。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市纪委书记周正海的私人号码。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我是周正海。”
“周书记,我是买家峻。有些情况,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关于城北安置房项目,可能涉及到一些……需要纪律检查层面关注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肯定的答复:“好。明天上午九点,你直接到我办公室。”
挂断电话,买家峻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民声已闻,暗礁已现。
是时候,准备扬帆,闯一闯这片深水区了。
(第0098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