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部设计邀请函的那个星期，整个巡天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创作氛围。


    墨言从艺术院系借调了三十七位教授，从民间招募了九十三位非著名艺术家，还把七个几何体学员全部拉进了项目组。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诸如“后现代解构主义修真美学”、“混沌分形与道法自然的内在共鸣”、“论不对称在抵抗格式化中的战略意义”这类看起来很有道理但细想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标题。


    “我们要的是一份邀请函。”邓婵玉第五次闯进会议室催进度，“不是让你们写宇宙艺术史论文！那帮万花筒纪元的人还在逃命呢！”


    “这正是难点所在。”一位擅长“灵力泼墨”的老艺术家捋着胡须，“邀请函既要体现洪荒的开放包容，又要暗含对秩序派的抵抗姿态，还要有足够的艺术冲击力让万花筒文明一看就觉得‘这是自己人’。这相当于用一幅画完成外交宣言、军事威慑和身份认同三重功能……”


    “那就画三幅。”邓婵玉说。


    会议室安静了。


    几何体学员们的数据流明显加速了。球体表面光芒闪烁：“三幅画，分三个层次递进。第一层：展示洪荒文明的自然美学基础。第二层：呈现我们与秩序派对抗的‘不完美韧性’。第三层：直接构建情感共鸣通道。可行。”


    “问题是画什么。”立方体调出星图，“万花筒纪元位于螺旋星云NGC-7293区域，他们的审美偏好数据库显示，他们特别偏爱‘渐变’、‘不对称’、‘动态平衡打破瞬间’这几类意象。”


    “那就给他们看这些。”墨言忽然站起来，走到会议室中央的全息沙盘前，“但不是静态的画。是……一场正在发生的艺术事件。”


    他手指在沙盘上划过，星穹网络的数据流随之舞动，在虚空中编织出一幅动态图景：


    洪荒大地上，正值春分。千万株灵木同时开花，粉白的花瓣被灵气旋风卷上高空，在罡风层形成一片不断变幻的花海。


    东海岸，百年一遇的“日月同辉”天象正在上演。朝阳与残月同时在天空两端，海面被染成一半金红一半银灰，交界处波浪翻涌出彩虹般的碎光。


    不周山遗址，上古阵法残存的能量余波在夜色中自发震荡，在空中绘制出早已失传的符文，每个符文只存在三秒就消散，新的符文又在别处亮起。


    “把这些实时画面，加上星穹网络从文明记忆中提取的三千万个‘美好瞬间’——第一次学会御剑的欢呼、道侣结契时的微笑、母亲轻抚新生儿的手、老友重逢的拥抱——全部打包。”墨言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用最高压缩比的艺术编码，做成一个数据种子。”


    “种子？”邓婵玉疑惑。


    “对，种子。”墨言点头，“不是完成品，是半成品。它抵达万花筒纪元后，会吸收他们的艺术风格、情感数据、文明特质，自动生长成一封独一无二的邀请函。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核心信息不变：来洪荒吧，这里有无穷无尽的不完美，等着和你们的不完美共振。”


    坤厚挠挠头：“我怎么觉得这不像邀请函，像病毒……”


    “艺术本就是感染力极强的思想病毒。”球体学员平静地说，“根据星璇纪元美学数据库，顶尖艺术品对观察者的认知改造成功率是标准宣传资料的37.4倍。”


    赵公明举手：“那这得花多少预算？数据打包要能量，远程发送要能量，还要留出加密和抗干扰的冗余……”


    “老赵。”邓婵玉拍拍他肩膀，“有时候，不是所有事都能用灵石计算的。”


    三天后，“艺术种子”制作完成。


    它被封装在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里，内部是缓缓旋转的星云状光雾。墨言把它交给云渺儿时特别嘱咐：“发送时要走‘情感共鸣通道’，不能用常规的物理传输。要让它在亚空间里发酵七十二小时，吸收沿途所有的情绪波动和灵感碎片，抵达时才会真正成熟。”


    云渺儿捧着那颗水晶，感觉它在轻微搏动，像一颗心脏。“它……是活的？”


    “所有真正的艺术都是活的。”墨言推了推眼镜，“因为它承载着创作者和观赏者共同的生命体验。”


    发送仪式很简单。云渺儿将水晶放入巡天殿顶层的“星语阵列”，阵法启动时，整个洪荒所有修炼出元神的修士，都隐约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像是无数人在耳边同时叹息又同时微笑的声音。


    水晶化作一缕彩光，没入虚空。


    邀请函，上路了。


    接下来是等待。


    等待的第四天，星穹学院爆发了一场关于“艺术在修真文明中的正当地位”的公开辩论。正方是年轻修士和几何体学员，反方是传统派的老前辈们。


    正方观点：“艺术是道心的外显，是对天地美的感悟与再创造，是抵抗工具理性异化的最后堡垒。”


    反方反击：“修真修真，修的是真！是大道！是长生！整天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帮你渡劫吗？能提升修为吗？虚度光阴！”


    球体学员上台发言时，全场安静了。它调出一组数据：“根据我对洪荒三万七千名修士的跟踪分析，定期进行艺术创作或欣赏的群体，心魔产生率比纯修炼群体低18.9%，道心稳固度高23.7%，在突破瓶颈时的灵感闪现频率高41.2%。艺术不是娱乐，是认知系统的重要维护工具。”


    老前辈们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数据太硬了。


    就在辩论进行到白热化时，监控室传来消息：万花筒纪元回复了。


    不是文字回复。


    是一幅画。


    更准确地说，是一段直接投射在所有观察者意识里的“全感官体验”。


    你看见星空在流泪，泪滴落成音符。


    你听见颜色在争吵，吵出新的渐变色。


    你尝到思念的味道，是薄荷混着铁锈。


    你触摸到时间的形状，它有时是尖锐的多面体，有时是融化的蜡。


    在这一切混乱而美丽的感觉中央，浮现出三个用星光写成的字：


    “我们来。”


    还有一行小字注解：“但身后有追兵。他们不懂美，只懂‘修正’。如果给贵文明带来麻烦，我们现在转向还来得及。”


    云渺儿立刻回复，回复内容只有一幅动态星图：洪荒外围的防御圈像花瓣一样层层展开，中间是敞开的通道。星图旁配了一句洪荒古老的谚语，用万花筒纪元能理解的方式转译了过去：


    “风雨来时，共撑一把伞。”


    “伞可能破，但总好过各自淋湿。”


    回复发出后十二小时，第一艘万花筒纪元的飞船出现在侦查范围内。


    那根本不像飞船。


    它像一颗会飞的、不断变幻的、用液态彩虹和凝固的梦境捏成的宝石。没有标准的几何外形，每一秒都在流动、重组、绽放出新的不对称图案。它经过的星空，会短暂地留下七彩的尾迹，那尾迹不是光，是某种情绪的实体残留——喜悦的橙、忧郁的蓝、兴奋的紫、平静的绿。


    飞船内传来通讯请求，接通后，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人，也不是AI。


    是一团不断变化的色块集合体，色块组成一张抽象的脸，声音像是多种乐器同时轻奏：“我们是万花筒纪元‘流浪画布号’。感谢你们的邀请和庇护。追击我们的，是‘终极解构者’的三艘‘逻辑棱镜舰’。他们的审美……很单调。”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三艘银灰色的标准几何体飞船紧跟着跃迁出现。


    它们和净空者的飞船很像，但更冰冷，更规整，表面没有任何光芒，只有绝对的哑光质感。它们一出现，周围星空中的“情绪尾迹”就像遇到橡皮擦一样被抹除干净。


    “逻辑棱镜舰”的通讯强行切入，声音是单一频率的合成音，没有任何波动：


    “警告：前方区域检测到高浓度非标准美学污染。”


    “执行《宇宙秩序维护公约》第13条：对污染源及其庇护者进行同步净化。”


    “净化倒计时：十标准分。”


    邓婵玉在指挥席上站起来：“还真是一点前戏都没有啊。全体战斗单位准备，启动‘星穹艺术防御协议’第一阶……”


    “等等。”姬北辰的声音突然在所有人识海中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笑意，“让他们净化。”


    “什么？”


    “让他们试试，净化一片‘活着的星空’。”


    几乎在姬北辰话音落下的同时，“逻辑棱镜舰”开火了。


    不是能量束，不是导弹，是一种规则的改写。银灰色的波纹从三艘飞船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星空的颜色褪去，变成纯粹的黑白灰三色。星辰的闪烁被强制同步成统一的节奏，陨石的轨迹被修正成完美的椭圆。


    波纹逼近“流浪画布号”，逼近洪荒防御圈。


    然后，撞上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不，不是撞上。


    是被吸收了。


    星穹网络的表层，那些吸收了万花筒纪元艺术数据、又融合了洪荒文明情感记忆的防御节点，此刻开始发光。不是单调的光，是那种不稳定的、忽明忽暗的、带着噪点和杂色的光。


    “逻辑棱镜”的规则改写波，在接触这些光的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它没有被反弹，没有被抵消。


    它被……重新诠释了。


    银灰色的波纹被染上了颜色，黑白灰被分解成光谱，统一的节奏被打乱成爵士乐般的即兴变奏，完美的椭圆被扭曲成充满表现主义的狂野线条。


    那些被改写的规则，在“艺术防御层”里走了一圈后，变成了一幅流动的抽象画，然后被温柔地“吐”了回去，反向涌向三艘棱镜舰。


    棱镜舰的表面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它们显然没有应对过这种情况。它们的武器是抹除“错误”，但当“错误”不仅能抵抗抹除，还能把抹除本身变成新的创作素材时……


    它们的逻辑核心，过载了。


    一艘棱镜舰试图提高输出功率，结果它的规则波在艺术防御层里转了一圈后，回来时变成了一首用宇宙背景辐射演奏的、跑调但异常欢乐的儿歌。


    第二艘棱镜舰切换攻击模式，尝试直接删除这片区域的“美学算法”，结果它的删除指令被拆解、重组，变成了一段关于“删除这个概念本身是否也是一种创作”的三分钟哲学动画。


    第三艘棱镜舰……它停火了。


    沉默了三分钟后，它发来一段讯息，只有两个字：


    “不解。”


    然后是更长的补充：“目标区域的非标准美学结构，展现出对秩序工具的逆向解构能力。这种能力未收录在任何已知文明数据库。申请暂时撤离，重新评估威胁等级。”


    三艘棱镜舰开始后退，像三块被弄脏的橡皮，小心翼翼地擦除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消失在常规跃迁的光芒中。


    “流浪画布号”表面变幻的图案停顿了一瞬，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绚烂光彩，那是万花筒纪元表达“震惊”和“狂喜”的方式。


    通讯频道里传来那个色块集合体颤抖的声音：“你们……你们把他们的规则武器，变成了艺术？”


    云渺儿看向观星台方向，姬北辰的投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星光勾勒的嘴角微微上扬。


    她转回头，对着通讯屏微笑：


    “欢迎来到洪荒。”


    “在这里——”


    “就连攻击，都可以很有创意。”


    而真正的艺术展，还没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