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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贪得无厌

    第23章 来不及


    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把两个人的心绪都弄乱了。


    生活是需要平衡点支撑的,变动会导致重心失衡,就像从半空摔下去,把之前的一切都打碎,得一分一厘的重新来过。


    如果他没认识霍北,没认识大杂院的人,他不会这么难过。可偏偏他已经闻过路灯下的槐花,尝过云宝斋的桃酥,吹过凌晨两点半的夜风,试过在不算炎热的初夏吃冰棍……他们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叫人怎么离得开呢?


    宋岑如不缺耐心,习惯了一个人拼拼凑凑,但这次他丢了好大一块拼图,可能补不好那个自己。


    至于霍北,对他来说生活平衡与否都一样。他只考虑眼前,不为将来做打算,有什么不痛快过两天也就忘了。既没执念,也不强求,更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觉得不舍,就连被爹妈抛弃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但这回确实就急了。


    没工夫琢磨这股烦躁从哪来,他在老太太的骂声里追了出去,可惜晚几步,宋岑如早就到家,给自己关屋里郁闷去了。


    驾轻就熟地翻上墙,对面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死死的。


    这就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少爷是真生气。


    霍北觉得这事儿大发了,没敢往窗户那儿扔东西,难得正经一次,走的四合院大门。里头都是搬箱倒柜的吆喝声,没人听见他在这儿敲门,傻叩了半天才发现墙边有铃,上回来都没注意。


    少爷在房里发怔,那臊眉搭眼的样儿,华叔一瞅,再看看这门铃监控,稍微一琢磨大概就猜出来,俩人闹脾气了。


    他原本想着别让宋岑如留遗憾,哪知道遗憾更大了,于是擅自作主把人拦在外面,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家主有工作调整啦,少爷自然就跟着走,感谢往日照拂云云,临了画了个大饼以示安慰,指不定以后还能回来,还能再见呢?


    人家这么说,那是给你面子,霍北哪能不知道宋家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也怪自个儿嘴贱,非要招人不痛快,宋岑如又是个敏感倔强的性子,那招激将法就玩脱了,现在不敢再要求给个什么说法,他就想让少爷别生气。


    “叔,您就让我进去道个歉,成么。”霍北道。


    “这屋里正收拾东西,到处都是灰啊土啊什么的,实在不方便。”华叔道,“我替你转达行不行。”


    “那这样,我不进去,我就站这儿说。”霍北的礼貌最多就到这,说难听了是没教养,说好听呢,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反正就这么个没规没矩的人。


    他清清嗓子,正要喊呢,那门“哐”一下被拉开了!


    宋岑如挡在华叔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眼尾还没褪红,表情特倔,那意思是:您干嘛来的啊?您哪位啊?


    霍北突然就哑口了,这是拿他当陌生人看了呗?


    好么,这边火气也上来了。


    本来就是你要走,我留个电话不行?老子跟你的关系不值得一个号码?


    俩人搁这儿干瞪眼,气氛渐渐就不对,华叔刚要协调,被少爷打断:“明天晚上七点走,你来不来。”


    霍北愣了下,你小子真行啊,什么都不愿意说还想让我来送?你这一走不就是跟咱这儿永别的意思吗。


    啧,你真是特么“来。”


    两人都别扭,两人都放不下。即使吵架,“想靠近你”的姿态也要摆得明明白白。


    回了大杂院,陆平知道宋岑如要搬家的事,知道是霍北说了那些话才给人气跑,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我说他怎么站胡同口半天不进来,那是不好意思跟你说!”陆平飞过去一个白眼,“你听听你讲的那都什么狗屁!”


    霍北眉压着眼,心里也烦,“那他支支吾吾的不就是心里藏事儿了。我就想问出来,搬家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给个联系方式有这么难?”


    “宋岑如他妈是亲自登门拜访让你跟人保持距离,什么意思你不明白?”陆平是年纪大,但不是睁眼瞎,“胡同里有几个能跟他们家说得上话?就你吧,那是因为宋岑如愿意和我们来往,顶着父母的压力跟你们玩儿!那么懂事一孩子,肯定是有些事不能说,分得了轻重!”


    “再说句不好听的,那种有权有势的家庭,要认真起来,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你!你有什么,你凭什么跟人家攀上关系,你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


    这话说给霍北,也说给自己听。


    她是可以允许霍北就这么混,不犯法就行,可人家注定朝天上飞,你的顶点连人家的底线都够不着,关系再好,再心疼那孩子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跟人家来往么。


    当天晚上霍北没怎么睡,对着天花板撒癔症怎么就那么在意宋岑如要走?


    生活圈里这帮人还有以前的同学,其实都能跟他说上几句,但跟宋岑如相处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好比他不爽的时候干了件“坏”事,在长辈眼里叫叛逆,在李东东他们眼里叫酷炫,而宋岑如会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以后没人再问自己这话了。


    翌日,大杂院小团体都知道宋岑如要走,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们自幼一块儿长大,没遇过这种事,所以郁闷么。


    虎子总在面馆帮他爸妈干活,也算小半个当家,相对成熟些,能看得开,“嗐,世界小的很!六人定律知道吧,指不定以后咱又跟少爷遇上了呢!”


    几个男孩子都感觉到他们老大气压低,又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就相互递个眼神,我说完了,该你了赶紧的。


    大福吞吞吐吐:“天、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李东东一脚踢过去,你傻逼吧!平时挺会来事儿的,关键时候掉链子!


    他眼疾手快的用牛舌饼把大福的嘴给堵了,又道:“老大,这搬家不至于断交啊,要不咱再问问,万一”


    这话没说完,眼前晃过一道黑影,霍北起身走了,李东东喊:“欸,去哪儿老大!”


    “你小心啊……最近城西那帮孙子又找人茬架呢!”


    霍北没回头,抬肘晃晃手,屋里没什么好待的,得找点事儿干。


    其实宋岑如今早上学的时候,他隔着马路远远看了一眼,为什么不靠近……大概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所适从,要说什么?留下来?人家凭什么?他没这个资格。


    从早上晃悠到太阳落山,霍北在那堆数字老板手上拉了点业务,手机多出几条收款信息,他边看边往地铁走,在十字路口驻足。


    附近是个人流量特别大的集市,鱼龙混杂。斜对角,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的已经偷摸瞟了他两三下。


    是杨立辉的人。


    绿灯亮起,路人疏散,那男的碎步跟在他身后。霍北漫不经心地晃过花坛,穿越斑马线,顺着街道拐进巷子男人跟丢了目标,摸着脑袋迷茫,突然“?”一声,颧骨猛地发疼,眼睑侧下方被割破两道深口,一枚石子儿被弹开,滚落在地上。


    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


    霍北的声音从巷子岔口冒出,挺不耐烦的,“下回废的就是你眼睛。”


    同学们为宋岑如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桌斗塞满礼物信件,少爷请全班喝下午茶,满屋其乐融融的氛围。李博文面上冷淡,眼里其实透着开心呢,以后没人跟他争年级第一了,多好。


    隔壁班也爱八卦,偶尔有学生探头往里看两眼,交头接耳的完全不顾人家在不在场,年级第一要走?以后大课间操看谁养眼啊?有人要到他微信了么?


    没有,宋岑如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到点儿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学校的课本分一摞,剩下的课外书再分一摞,他搬着两沓砖头环顾房间,来去匆匆恍如昨日,感觉就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打包装箱,宋岑如拂掉身上灰尘,捧着木盒清点物品,里面藏着没吃完的大白兔奶糖,一堆小纸条和紫竹手把件。


    阿姨敲了敲门,“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宋岑如扣上木盒往包里塞,“没。”


    阿姨往屋里打量一圈,面容带笑,“替我省事儿了。”这收拾的多干净,还得是咱少爷。


    她想起刚才出去倒垃圾,竟然在墙根儿底下发现好几个烟头,还就隔着这屋,要不是没开窗,那二手烟就让宋岑如给吸了,这有的人是真没素质。


    “你抽烟了?”陆平眼角的赘皮遮不住精光。


    不就手上沾了点,老太太鼻子比狗还灵。霍北甩灭艾灸棒的火苗,没素质的人很没素质的“昂”了声。


    陆平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霍北嘴里直“啧”,赶忙撤开艾灸棒,也不怕明火给被子燎了!真特么越活胆儿越大。


    向来爱吵嘴的人只在心里暗骂几句,三两下掸掉草灰,又安安静静伺候人。


    陆平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挑那不痛不痒的问:“宋岑如啥前儿走?”


    “明天。”霍北答。


    陆平道:“那明天你甭上班了,去送送。”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


    猩红火光一闪一闪,烟雾燎人,霍北偏开头说:“不上,取完药就回。”


    去年中药涨价还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有的药材只能靠抢,他几个月前定了一批,下午五点到货,回去半小时,时间掐得刚好。


    出了店,药材拎在手里没多重,就是步子沉。


    霍北昨天没找宋岑如,白天在外头四处找活儿,傍晚就站院墙外面抽了半包烟,还是戒烟之前剩下的,一气儿抽没了。最后给老太太敷完药,又跑网吧上了个夜班,睡到下午才起。


    不爽,也不解压。


    这种假装忙碌的行为让他觉得特别怪异,人在逃避一件事就容易用其他很多件事塞满自己,直到无力再思考问题。


    显然霍北是初尝试,下回不干了,屁用没有。


    极厚的云层覆盖下来,把天地压成薄薄一片,呼出的白气阻隔眼前与身后,那雾飘不到过去就消散,更吹不进未来。


    周遭步履匆匆,一到周五不管哪儿的人都特别多,尤其天暗下来更显得闷。


    今天得去送少爷,霍北赶时间,不乐意跟大街上的羽绒服挤挤蹭蹭,就找没人的地方钻,这一钻,就被人给盯上了。


    还是昨天跟着他那个男的,颧骨那儿贴了块方棉,搞得他差点没认出来。


    这人还能出来就表示杨立辉又要发癫,他迅速闪身抄近道,把人甩丢后,斜前方冒出来一串脚步声,能有两、三个人左右,壮汉型。


    霍北立刻左转,又听见像某种金属杆在水泥地面划拉的声音,几乎瞬间,他调转方向的同时抬头看了眼摄像头的位置,沿着墙边大步走,立刻掏出手机给李东东打了个电话。


    “喂——?”


    华叔把着门,眺望胡同口,手上搬着箱子耳朵还夹手机,“就8号啊,你顺着往里开就看见了对对,别走南口啊记得!那边进不来。”


    天光晕成一团灰色,柿子树也是蔫儿唧唧的,这个冬天它就没结几颗果。


    师傅们扛着大包小包往外搬,主要是剩下些小型家具什么的,那些古董玉器的真家伙早两天让华叔打包发回苏城老家了。


    院子里每个人都忙,就显得他宋岑如特别闲,其实哪儿闲着了,心神就一直没停下来过,捂着紫竹把件沁汗呢。


    都快六点了,不知道早来几个小时?还是觉得说声再见就够?


    他跑到门口张望,胡同口没来人,来了辆货车,底盘引擎响得跟催命似的


    上次烂尾楼一战,胜负未分就被群众举报,杨立辉这样的社会人特别讲究面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派人蹲了霍北好几个月,就等着抓落单。


    几个穿工服的彪形大汉加三四个瘦猴把霍北给堵在死胡同,围成半圈人墙,毫无羞耻心的以众凌寡。


    “你昨天把我的人伤了,是不是该给个交代。”杨立辉叼着烟,金属棍在地上来回划拉,呲出细碎火花。


    霍北斜睨一眼,盯得那人捂着眼睛犯了个哆嗦。


    他知道杨立辉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最近两天是自己大意了,主要也没想到杨家修车行闹出那么大事儿了也不耽误他发神经,“谁给谁交代,别特么上我这儿来犯病。”


    杨立辉不屑道:“看你不顺眼,就堵你怎么着?”他一挥手,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立刻一字排开拦住去路。


    霍北惦记着时间,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腹部,“老子今儿没空!起开!”


    杨立辉狠嘬一口烟,往地面一砸:“干他!”


    一帮人蜂拥而上,霍北拎着药袋往前扔出包外圈,蹲身闪过四面八方迎来的拳头,紧接着攥住一人手腕转身背摔!


    “都差不多了吧。”华叔送走货车,擦了擦额头的汗,“阿竹,准备上车啦。”


    宋岑如看了眼手机,又去望胡同口,“再等等。”


    天色已经黑透,路灯在地面投下光晕,巷外黑影交错,有人转进胡同,他立马上前两步,直到澄黄落在那人面容上,宋岑如瞬间失落。


    阿姨们拎着行李陆续离开,偌大宅院只剩两人伫立在门口。


    华叔抿了抿嘴,提醒道:“今天周五,高速堵着呢。”


    “再等十分钟。”宋岑如蹙着眉,手指一遍遍攥紧又松开,“就十分钟。”


    巷内打斗声不断,大街上的鸣笛盖过阵阵叫骂,霍北的外套被扯了个稀巴烂,他直接脱了罩住其中一人的头,对着下颌就是两拳!


    他这次没留情面,抓着壮汉的肩膀借力起跳,一记飞踹狠踢在杨立辉手腕,金属杆脱手飞出老远。


    紧接着,胡同口传来声响。


    “都、给、我、滚——!”


    众人一愣,只见远处飞来一坨七彩炫光,李东东骑着哈哈雷一声暴吼,“杨立辉你他妈死了!”


    虎子开着电动三轮紧随其后,大福在他身后高举扩音器:“老子报警了!报警了!谁敢动手!”车斗里还坐了五六个社会小弟,抄家伙就往下跳,这群人是面馆隔壁餐厅的帮工,比他们大个一两岁,热血势头正当年,局气,仗义。


    跑得快的已经一头扎进包围圈,虎子停了车,扛着他爸的擀面杖就上,“孙zei!你爷爷来了!”


    壮汉和瘦猴们愣了神,外层已经和城东的人缠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腿,杀伤力一般,干扰性极强。


    杨立辉大骂一声,想要回身捡武器,被霍北锁住喉咙往地上一掼,后背即刻传来钝痛。


    李东东被石头颠了两下,哈哈雷龙头打弯,正对着混战区冲进去,人群立刻散开一道口,霎时间,两方人马四处飞窜。


    趁着空档,李东东一个摆尾刹停!按下喇叭,“老大!上车!”


    最后往杨立辉脸上补了一拳,打得人眼冒金星,霍北顺势拎起药袋长腿一跨,哈哈雷“嗡”地蹿出死胡同,卷起一地尘沙。


    夜幕下,车流拥挤不堪,这会儿是下班高峰期,就连非机动车道都得排队。两人开进小道,李东东恨不得给把手拧断,结果眼瞅着路程快到一半,速度竟然不增反降。


    霍北扫了眼表盘,特么的没给车充电!


    李东东欲哭无泪,“咋、咋咋办,赶得上吗!”


    霍北来不及看时间,把药袋塞到李东东脚下,直接翻身跳车!


    嚎声被甩在后头,“替我们跟少爷道个别——”


    星稀夜浓,寒气袭人。


    霍北眼是不断掠过的昏黄灯光,他脱了碍事的毛衣,撑着栏杆翻身跃过马路,三步并作一步,鞋底都快蹭出火星子。


    以前小学初中举办运动会,霍北永远是跑得最快、最轻松那个,从未有过寒风撕裂肺腑的感觉。而现在他的心跳声似乎穿透了耳膜,喉间也溢出血腥气,视线随着肾上腺素的不断飙升变得朦胧。


    云层早积了满满一兜冰晶,大风刮过,顷刻间,漫天银屑飞扬,这大概是京城最后一场雪。大街上,路人们纷纷撑开伞,身侧倏然掠过一道影,抬头便见人消失在街角


    雪花落入脖领,被肌肤的温度融化,宋岑如浑不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同口。


    “都十五分钟了,再不上车真来不及。”华叔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宋岑如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眸映出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举着伞从四四方方的缺口路过,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还来吗?到底什么时候来?


    “阿竹!真得走了!”华叔急得上手,拉着宋岑如的胳膊往车里拽。


    再三分钟!最后三分钟!


    宋岑如反扣住华叔的手,“求您,再等一会儿。”


    “真不行!宋夫人还在机场等着跟咱们汇合!”华叔拉开车门,二话不说给人塞进去,“咔哒”一声,车门落锁。


    快一点……再快一点!


    霍北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狼狈过,白色背心被雪沁湿,头发黏在耳侧,他腿里灌满了铅,步子丁点不敢放慢。


    十字路口,街灯转红,交警拦在身前,人流聚成一滩黑压压的浪潮。他深喘一口气,盯着前方红绿灯,等待数字清零变色。


    口哨响,交警示意放行,两方浪潮松动,霍北一头扎进对面的洪流,人群踩着斑马线疏散,交织,再分离,如果不是大家都举着伞,如果不是这条路太长,如果此刻,他转头看一看——


    绰绰人影从眼前经过,宋岑如望着街边霓虹,路灯在他眼中失焦成光晕。


    “阿竹,雪都飘进来了,把窗户关了吧。”华叔道。


    半晌,宋岑如低低“嗯”了声,拢紧围巾,收回目光。车窗玻璃上移,人潮中的白影一晃而过,大雪笼覆长街,他们在鸣笛声中交错,朝着不同的方向奔涌而去。


    ……


    元宝胡同近在咫尺,平时亮着灯的宅院此刻漆黑一片,霍北径直奔向老树,翻身跃墙而下。


    “宋岑如!”


    跑得太急,嗓子早劈叉了,霍北这声喊得比生锈的锣还难听。


    侧院,游廊,前门,霍北找遍每个角落,除了余下一地未打扫的枯叶,整座宅院空无一人。


    心肺过载后的疼劲儿现在才泛上来,霍北弯下腰直想呕吐,盯着地面缓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胸腔里的撕裂感压下去,却被上涌的气血激红了眼。


    摸出手机看了眼,七点三十五。


    “操。”


    人在陷入极端情绪的时候大概说不出话,“操”完之后霍北就闭了嘴。


    面对无可更改的事实,他其实永远都向前看,过去的让它过去,失去的让它失去。以前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时候没想过福利院的被窝。为给老太太挣药费而辍学,被她打骨折时候没想过回学校。


    霍北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懊悔是个什么东西,可他现在想把杨立辉胳膊卸了,想把哈哈雷卖了,想把这不中用的腿捐了,还想把时间倒回去两天,抢了宋岑如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


    他想起那天下午,就在这院门口,他把宋岑如叫住了。


    当时就该给这小子摁下来,从头到脚搜罗一遍,把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全都套出来,刻在脑子里!


    真他妈……舍不得。


    霍北向来那么洒脱的一个人,矫情了,难受了,念念不忘了。


    【作者有话说】


    分卷了哈[摸头]


    第二卷·小别离


    第24章 无踪迹


    工装背心不抗风的,热意消散,就剩下湿乎乎的纤维混棉黏在身上,把充血后的肌肉勒出红印儿。


    电话在裤兜里响了两遍,霍北摁下接听,李东东的声音迫不及待跑出来。


    “老大!见上了吗!”


    虎子和大福一人凑一边,听了几秒互递一个迷茫又尴尬的眼神,听筒对面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暗巷里的战局已经结束,先前他们老大下任务的时候交代的很清楚,干扰为主,不逞英雄,结果某人下手最狠,杨立辉呲着一嘴血回去的。


    李东东自顾自汇报完战况,挂断电话,抱着那袋药材望天唏嘘……少爷啊少爷,你说你走就走吧,怎么就不能留点缓冲时间,给咱哥几个整得兵荒马乱。


    下雪又刮大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陆平出来倒痰盂的时候猛然一瞥,心率险些干出一百二。


    她冲着院里的黑影吼:“你掏下水道去了?!”


    就回来这几步路,湿背心已经被冻成干了,硬挺挺地扎在身上,但没霍北的嘴硬,“遛弯儿去了。”


    “神经!”陆平上去就是一脚,“赶紧洗澡去!”


    这一冷一热的,竟也没给人冻坏,霍北就着背心冲水,顺带把衣服裤子全洗了。半小时后,进屋开灯,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脚。


    两大摞书被捆的整整齐齐,有小腿那么高,原本安安静静立在墙边,现在被他踢散了。露出来的封面五花八门,涵盖金融贸易、市场营销、中国瓷器鉴赏、书法字画详解等等门类。


    霍北的视线由近到远一点点移动,眼神从迷茫到呆愣。离着脚边最近的几本,是初高中数理化英教辅书,有篇正好翻到扉页,他的目光就盯在上面不动了。


    那笔迹太眼熟,也是他学着临摹过最多的字。


    听见动静,陆平迈着小碎步过来,指着那堆书说:“宋岑如那孩子留的。”又朝桌子看了眼,“还有那个,给你的。”


    霍北才反应过来,一步跨过去,桌面上,搁着一枚通透水润的竹子翡翠,茶褐色编绳,搭着三粒水色珠圆。


    他瞳孔微张,就是宋岑如脖子上那个。


    真是被风吹麻了吧,霍北都没想过陆平刚才踢那一脚时的神态,一点没问她的药上哪儿去了,也没问送行的事,好像知道他没和宋岑如遇见。


    否则以老太太的性格绝对会跳起来骂,衣服呢?外套呢?出去一趟怎么没给你冻死在外头!


    “他来过?”霍北神色动容。


    车子刚开出去一米宋岑如就求着华叔刹停了,那两摞书原本是要寄去新家的,被他一路跑着拎到大杂院,交给陆平。


    当时他湿着头发,黝黑瞳仁里都是水光,用冻红的指尖递出温热的玉坠,把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交了出去。


    谁也不知道这一走还有没有以后,即使给不了电话,宋岑如也想留下点什么,别让这段年少时光变成虚幻的梦。


    那些书,他日日都在翻看,笔记标注做的清晰简洁,哪里是他的构思,哪里容易记混,容易需要拆分理解,写得清清楚楚。至于那玉佩就更珍贵,且不说那价格吧,贴身的物件,除了洗澡、换绳之外戴上去后就没摘过现在易主了。


    “那孩子跑得急,断断续续留了几句话,就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陆平咳嗽两声,像是呛了风,她掩上门又说,“李东东他们不是马上今年升高三,就这些书,专门留下来给你们看的。外面那么多人瞧不上咱们院吧?那帮孙子自己家狗屁倒灶的事儿一大堆,还非得嚼别人家舌根。小宋说了,你们不比谁差,读书也不光是为了考大学,得长见识,长资本,你瞅瞅人家这思想,我看比你们强百倍!”


    “还有这坠子,他说”


    霍北:“他说什么?”


    陆平回忆半晌,就记得宋岑如看着挺失落,大雪天里站了那么久,没等到人,伤心了吧?


    “什么都没说。”她打量一眼,气不打一出来,“让你早点去早点去!他搬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走的时候又是一个人,那管家就开个车,父母也不在。结果那天你还跟人吵架!我要是他都不给你留东西!”


    这些东西是花钱都买不来的情谊,但陆平不清楚价格,尤其那玉佩,要真知道了绝不会收。现在这个家最值钱的东西,全在她外孙手上。


    那玉佩离了人很快变得冰凉,现在在霍北手里重新温热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不管是钢笔还是这坠子,价值早就超过钱能衡量的范围。


    这天晚上霍北就平躺在床上看那坠子。


    细绳缠在指间,勾着他,翡翠吊在掌心,蹭着他。那心就跟着它一起晃悠。


    宋岑如,你几个意思啊?


    冲我甩脸色,又让送行,没等到人还跑过来留下这一大堆东西,到底生没生气?


    往常在老太太房里给她敷药的时候,他被迫看过不少电视剧,两个主角之间永远掰扯不清,一方要走,一方要留,风里雨里撕心裂肺的喊。霍北的粗神经欣赏不了这种东西,觉着忒傻逼,现在他说不出这话了,活脱脱一副怨男样。


    再往后几天,日子和宋岑如走之前没什么不同,霍北依旧每天晨练,有班上就干网管,没班上就卖消息、赚商铺中介费,或给初来乍到的外地老板们指点迷津。偶尔去买药的时候特意从元宝胡同绕一圈,总感觉下一秒那8号院的门就会打开,钻出个脑袋问他今天去哪玩儿。


    有次,就在这院外的街口他撞见王峰,这人提着他们王氏包子铺的外卖,嗤笑着说:“我寻思你俩关系多瓷,不也就这样。”


    先前包子铺一战,打响8号院公开站队第一枪,很多平时想着巴结宋家,跟大杂院又不对付的邻居只好偃旗息鼓。现在人搬走了,你霍北还不是每天在这混日子?


    当时霍北什么话都没说,就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眼,王峰缩着脖子就溜了。


    早自宋岑如走那天,他衣领下就多出一块竹子模样的痕迹,跑起来的时候那玉会和胸骨撞在一起。


    老子管你王峰张峰放什么屁


    “阿竹,晚上喝汤好不好?”华叔敲开门,手里举着笊篱。


    宋岑如正看书,回话也不抬头,“嗯。”


    半晌,没听见关门的动静,他翻过一页,目光仍旧在纸上,“您还有事吗?”


    “就那个,上周宋夫人提过学校的事,”华叔攥了把围裙,问的小心翼翼,“你想好了吗?”


    宋岑如看了眼他,“华叔,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去的。”


    华叔面露难色,额头褶子堆出三四层,“你这,要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宋岑如收回目光,“我有自己的打算。”


    少爷是铁了心要和宋文景刚到底,两人犟起来谁也不比谁弱,华叔又是谁也劝不动。


    他只好低低“欸”了声,悄声关门出去了。


    他们刚到苏城那会儿,是宋文景亲自来接的,一路送到这栋半山别院,离老家的宅子隔了十几公里。


    灯下黑么,要瞒住外界,瞒住家里那一大堆亲戚,这里最合适了。


    除了宋文景和华叔,目前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尤其在谢珏的事没解决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再知道一丝有关万塔的消息。


    这房子是托专人租的,中间关系就套了好几层,地理位置不偏不近,属于苏城近几年新兴的高档住宅区,安保系统做的特别到位。因为生意的关系,其实宋文景和谢珏名下有不少房产,但现在这么个情况只能尽最大可能避人耳目。


    宋岑如还是第一次经历有家不能回的情况,不过跟原来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他和华叔守着一栋楼。


    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宋文景就和他说了万塔的情况。谢珏发了个视频回来,人瞧着瘦了不少,没了以前那番儒雅精英的气势,也没说什么话,就还是别耽误学习,别让你妈妈操心这类流水账。


    宋岑如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儿,都遇上这种情况了,就还是惦记学习?或许这是他爸不想让家人过于担心的一种方式,但在他眼里看来,这和逞强没什么区别,就为了守住那点父亲的面子,有什么必要呢。


    万塔那边张口就是一笔天价数目,其中涉及到的环节冗杂,即使是瑞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调出这么多钱。而且这事的性质太敏感,两边都不会轻举妄动,不过,既然能提出条件情况就不算太坏。


    宋文景就是因为这个才明确提出要把他送出国,她早让助理把这些研究透了,从商科专业到商赛安排一应俱全。


    那天两人在房里争论了将近三个小时,双方异常冷静,但也绝不让步。


    “我现在没精力抓你的学习,等手续下来你过去正好衔接高一课程,华叔也跟着你一起,有什么不好的?”


    “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国内我也能读。”宋岑如向来听话,但某些方面他有自己的坚持。


    宋文景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司已经乱成那样,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任性。”宋岑如说得斩钉截铁,“继承人不是我想做的,专业不是我想学,我现在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生在这个家,我没法选。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您为什么不看看?”


    宋文景插着腰,情绪也很激动,“你想做什么,不就是想回胡同跟那帮人混!你以为我不知道?”


    “宋岑如,你是替你哥活下来的,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


    宋岑如的耳朵当时嗡地一下,大脑好像也跟着停转了。


    是啊,他爹妈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全家都是这样看待他的。


    从不关心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虽然宋文景有句话没说错,他的确不想离开京城。


    做商人,最忌出现理想主义,宋岑如不止一次幻想过,要是瑞云的继承人还是宋溟如,他大概会和田润之一样,做个单纯的书法家或是文物研究员,再不然,替他哥打打下手也行。


    可人生哪有事事如愿呢?宋岑如懂这个道理,所以时常反省,担起责任,做该做的事,但剥去继承人的身份,他明明还有自己,不过又有谁在意呢?


    沉默片刻,宋文景给了两个选择:“要么让华叔跟着你一起出国。要么以后自己住,你自生自灭吧。”


    宋岑如毅然决然的选了后者。


    他妈妈当时的表情挺震惊的,在她眼里,宋岑如自小吃穿住行什么用的都是最好,性格算不上娇气,但也绝不可能忍受这种条件。何况她的确是以威胁的态度说出这番话,万没想到竟然同意了。


    后来,宋文景依旧非常不相信似的,给了个台阶让他再考虑几天。或者说,是她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台阶。


    只不过宋岑如这次可能没法让他妈下台。


    太阳才刚落山,橙红的晨昏线绵延不绝,流云隐入一片深蓝。


    宋岑如开始望着窗外发呆,眼下洇出黯青,那脸就更显得苍白。


    从得知谢珏被困万塔到现在,好像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于是紧绷的弦就跟着断了,断的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绪已经湮没神经,所以才会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就那天,霍北没来送行,他慌了。明明是亲口答应的,为什么不来?


    怎么就没来呢?


    可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好像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临别前才吵过一架,任谁也不会开心,短短一年时间又能有多深的羁绊?对方不缺玩伴,说不定送出去的东西也只是自作多情……就像霍北总是可以很洒脱的面对所有人一样。


    新书房里有两扇大窗户,宋岑如总爱开着靠近书桌这侧的那扇,苏城的风是湿冷的,带着潮木的气味。


    手边的书页哗哗翻飞,他没去找原来的页码,只是等它停下,用那支紫竹压住了它。


    怎么办啊,霍北。


    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正周末,几个人凑在院子里研究宋岑如留下来的“遗产”。


    再过半年李东东他们就得升高三了,他们家长知道这事以后,心里特感慨,以前没人觉得这几个泼皮能在学习上有什么成就,后来被宋岑如辅导后,还真有些起色。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孩子眼里没偏见。


    “给我们的?少爷真看得起我们啊!”李东东蹲在书山旁,眼睛瞪得溜圆。


    虎子一边翻书一边摇头,“就这个学习量真是一天啥也不干,净看书了吧。”他叹口气,“我爹妈要是这么逼着我学,我早就跑了”


    原来不觉得,现在才深切体会到原来每次少爷是用挤出来的时间跟他们玩。


    大福算是他们之中学习最好的一个,也爱研究古玩,正捧着书看的津津有味。


    那要说看得懂么,其实就瞎凑热闹,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宋岑如惦记他们,真把他们当朋友了。


    这段时间都没人敢和霍北说话,虽然他表现的十分正常,每天该干嘛干嘛,但李东东发现老大发呆的频率比之前高太多了。


    就比如煲中药吧,以前搁灶上就不管了,在院子里耍耍棍子什么的,闹钟响了才过去。现在他就宁愿搬个马扎在厨房门口坐着,看云看雨,一看就是仨小时。


    除了这个,李东东心里还有件事积着,那晚东西城一战,敌方和己方的损伤都不算严重,但老大是动真格的,据说杨立辉的后槽牙全被打掉了。就以往的了解,这人不报仇誓不罢休,他担心对面要搞小动作,也怕霍北因为被对方耽误,没能赶上和少爷见最后一面的事找人算账,但事实却是两边都异常安静。


    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他们老大接到一通电话,那晚参与混战的所有涉事人员一起去了趟城东分局派出所。


    “我操,该不是又抓拘留吧?咱就过去干扰了一下,其他啥也没干呐!而且明明是对方先挑的事儿,老大特意让监控拍着呢!”虎子连连叫冤,那晚来帮忙的几个兄弟也是心好,别再连累了他们。


    “谁知道呢,城西的也都来了。”李东东看一眼对面,两方人马隔着间玻璃房,谁也看不惯谁,“反正再怎么算也得是他们占大头,咱不能吃亏。”


    大福暗暗观察好半天了,他往霍北旁边凑了凑,小声道:“你们没发现杨立辉没来吗?”


    几个人开始变得有些紧张兮兮,还是他们老大坐得住,霍北倒不觉得跟那晚的事有关,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要真出事儿早就叫他了。


    两边房间有实习警察看守,大伙儿都在底下悄声嘀咕,没一会儿,走廊那头来了个熟人,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


    众人目光跟着移过去,老刘推门来,扫视一圈,定在霍北身上。


    他退后半步,向身后那人微微点头,又回身朝霍北一扬下巴,“你出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爆哭]


    第25章 范正群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或惊讶或担忧,焦点中心的主角神情淡淡,打量门口二人一眼,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我操我□□操!干嘛啊这是,怎么就喊老大一个?!”李东东急忙忙追上去,大福和虎子紧随其后,被守在门口的警察拦了下来。


    “啧,坐回去。”守门员说,“就问点儿话,你们也得参与,等着吧。”


    大福附耳小声道:“我刚看隔壁房也叫出去一个,应该没事。霍哥下手有轻重的,不会给姥姥添麻烦。”


    大清早的警局里人还不少,烂醉如泥的黄毛,烟花烫的社会姐,脸上挂彩中年秃顶男,嘴里骂骂咧咧,浑身都在躁动。同样是被带去问话,霍北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他太松弛了,以至于领头带路的新面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


    到了会议室,老刘跟在最后,不过他没进去,把着门叮嘱:“霍北,态度好点儿啊。”


    霍北回头瞥一眼,老子哪回态度不好了?对方没再说什么,冲新面孔点点头,把门带上了。


    这房间不大,一张会议桌,四圈椅子。霍北跨腿一坐,那轻车熟路的劲儿,跟回家似的。


    对面那人撩起眼皮,微不可查笑了声,他坐下摊开笔记本,随意道:“自我介绍下,我叫范正群,听刘警官说你挺熟悉城东这块儿?以后说不定得咱们得经常见面。”


    男人五十来岁,大双眼皮,眉骨竖了道疤,有股浓重的市井气,说话却正经的很。那身警服底下绷出的轮廓能看出是经常跑“外勤”的,不像办公室文职。霍北直接了当就说了,“老刘上司?您新调来的吧。”


    范正群挑起眉梢,不置可否,就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今天喊你们来应该都知道是什么事儿吧。你们这帮年轻气盛的,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说?也就是没引起重大事故,否则这辈子都得搭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霍北的表情,往常像这种教育,被批评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儿不耐烦,但这小子特淡定。


    霍北道:“您说的对。”


    那晚原本就是杨立辉蓄谋已久,监控拍的明明白白,警察不可能看不出来。城西几次三番想要拖他们下水,霍北处理这种事从来不主动,杨立辉没少骂过他怂,可惜手段太拙劣。他不是那种为了面子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再说了,杨立辉的评价算个屁。


    不过,这事蹊跷的点在于一周后才收到通知,如果双方都不主动报警的话,压根儿没人会管。但今天所有人都在场,除了杨立辉,所以归根结底这场问话的重点不在那晚的纷争,在没来的人身上。


    果然,范正群教育完,下一句就说:“你们这帮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就省略吧。我今天想问那天为什么起冲突?事后见过杨立辉没有?”


    “没见过。”霍北简明扼要描述了遍,当然,关于宋岑如的部分他没讲太多,态度挺客观。


    范正群边听边记,翻页的时候,霍北看见他掌心有好几个枪茧,他道:“杨立辉失踪了?”


    范正群睨他,双眼微眯,那意思就和明显的在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霍北答,“就您刚才这问话,难道不好猜么。”


    “那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范正群放下笔,用目光审视他。


    “刑侦或者治安。”霍北支棱着长腿,视线落在他胳膊上,“因伤调职的吧?我姥写字也抖,腕子和肘都使不上劲儿,您是连着肩关节也有伤。”


    范正群道:“怎么看的。”


    霍北用下巴示意,“两边衣服褶皱弧度不一样,肌肉大小也不一样,我替我姥艾灸,背过人体结构图。”


    半晌,范正群笑了声,“你小子行。”他慢悠悠道,“听老刘说你对京城哪儿都熟,各种消息也灵通,杨立辉家修车厂的事你知道么。”


    “嗯。”


    范正群接着道:“你们打架的那晚,先前投诉过他们家修车行那男的车祸死了,调查发现可能是因为修车厂的劣质零件才造成的发动机故障,目前不能排除人为嫌疑。而他们家车行从那天起就关门歇业,人也不见了。”


    这事算不上秘密,属于可公开的信息范围,就是发生的太突然,他刚到任就接了一起事故命案,都还没来得及熟悉周边情况。


    杨家修车厂黑惯了,早就忘了做人的底线,虽不至于“故意杀人”,但从结果上来看没什么区别。霍北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他们能做出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他道:“杨立辉在哪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几个他经常去的地方。”


    范正群递来张纸,食指敲两下桌面。霍北提笔写了四五个地址,他的字和之前比没什么进步,但中指侧缘已经长出薄茧。


    十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


    问话是同时进行的,霍北这边结束的时候李东东他们也差不多了。老刘在大厅摆了张阎王脸,不耐烦的一摆手,兔崽子赶紧滚。


    范正群从会议室里出来,望着霍北的背影,视线停了好几秒这小子有天赋,说不定能发展发展。


    老刘也顺着看过去,品出意思了,他小声道:“人不坏,但随心所欲啊,谁也治不住。”


    那就考察考察呗,范正群拍拍老刘的肩,转身走了


    回去那一路上,平时爱叨叨的那三个都没做声,心里各自唏嘘呢吧。


    这案子目前还在调查当中,但知道这事儿的人心里都有数,就是他们家干的没跑了。


    杨立辉两年前就因为捅人进过少管所,年初又蓄意殴打那投诉的顾客,最后家里真背了条人命在这之前,他其实也就是一强装社会青年又好面儿的小屁孩儿。说实在,杨立辉的家庭背景和大杂院的人差不多,高不到哪儿去,那汽修门面还是找高利贷要钱租的呢。


    大家出厂设置相似,人生轨迹似乎也差不多,都是一个泥塘里来回翻滚的□□。那个是走歪、走过头,栽下去就回不来了。他们一直有陆平压着底线,有霍北看着路,否则按他们家里随便管管的情况,说不定就是杨立辉二号。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遇见,然后产生影响。有些东西抓住就抓住了,没抓住的可能永远背道而驰。十六七八的年纪,仍是会对未来感到迷茫和不安的,尤其他们这种“坏”学生,习惯用逃避掩饰惶恐,我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


    可是,哪样呢?


    没有人规定你这辈子只能哪样啊?


    仨小弟开始思考人生了,到分岔口的时候,大伙儿各自散去。今天周六,该回学校补课的补课,该上班的上班,霍北在网吧一直待到下午,按小时计费,赚了两天的菜钱。


    下午趁着太阳没落山,霍北想着绕去北口集市买个晚饭给老太太打包回去得了。夕阳穿透整条街,从稀疏的树叶间射出,带着雀跃的眩光撞进眼底


    “霍北,你给我挡挡光,好晒。”


    “凭什么。”


    “凭我刚给你分冰淇淋了。昨天还帮你瞒着姥姥砸坏水壶的事。”


    “行,给你挡。欠我一回啊。”


    “怎么算的,这叫扯平!”


    “就这么算,宋岑如,求我得给利息。”


    霍北移开手,指间缝隙的光跟着游动,最后干脆让它直射眼睛,眼眶泛起酸热,眼前生出大片花白的点,然后猛地涌起一股刺痛。


    “宋岑如,你猜我今儿干嘛了。”


    “干嘛了。”


    “把城西那帮人的秘密基地给掀了,让丫再挑事儿,杨立辉那傻逼竟然还有脸带人反击,结果同样都是伤号就他不敢上,废物。”


    “在哪儿。”


    “在西三环啊。”


    “我是问你伤在哪儿了。”


    ……


    霍北被太阳光蛰了很久,又红着眼睛,捱那一阵阵的灼烧,按掉滚烫的眼泪。


    真特么服,他这年纪竟然还能干出这种自虐式忆景思人的傻逼事儿。


    脑子被驴蹶了。


    “胡萝北哥哥!”


    街边传来脆生生一句喊,糖豆在卤煮店门口冲他挥手,一路小跑过来,扒住他的腿,“吃卤煮吗!”


    霍北缓过那阵劲儿,把她提溜起来,“吃,两份打包。”


    今天店里人不多,他靠在出餐口和白惠春聊了几句,等餐间隙,糖豆一直扯他裤腿晃悠。


    “干嘛。”


    糖豆仰着头,“我想找宋岑如哥哥玩。”


    霍北看她一眼,“他搬走了。”


    “去哪啦。”糖豆问。


    “不知道。”霍北说,“没说。”


    糖豆眨巴着眼不说话了,陷入深深思考,那小手搓着脸,眉毛拧成一个八。


    “北,好了!”白惠春提着俩袋子从窗口递出来,“盒子划了线的是你姥的啊,那个煮的烂。”


    “得嘞,谢谢白姐。”


    正要走,糖豆又拉住他,细声细气地问:“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霍北说,“不回了吧。”


    临走前宋岑如的原话,不回了,再也不回了。


    霍北溜达着回去,一手揣着兜,衣领掩住下巴,这防风外套也不防风啊,刮得脑仁儿疼。人不痛快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快烦炸了,这少爷到底藏什么事儿了嘴能憋这么死……想找人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他蹙眉闷一路火气,到大杂院,高声喊了声“姥”,屋里没人应。去厨房放下外卖,霍北走到南屋推开门,瞧见陆平扶在床边捂住了心口。


    霍北一怔,“吃药啊!”他大步上前扶着人坐下,眼疾手快地倒水喂药。


    陆平咽完闭眼缓了缓,等呼吸平稳下来,摆手道:“行了,没事儿了。”


    霍北瞅了眼屋里,那太极剑就搁在门边,还没收进鞘里,他道:“大夫交代适当运动,‘适当’俩字儿您听得明白么!”


    “我就练了半小时!”陆平自知理亏,扯开话题,“你你你又上哪儿晃去了,我中午听见大福他婶说你们早上去了趟公安局,怎么回事儿?平时我不管你是懒得管,你别给我整有的没的!”


    霍北敷衍:“就问个话。”


    “问什么话?”陆平侧过身体,眯起眼,“是不是跟城西那伙人?我教你那些是让你用来打架的么,之前宋岑如在的时候你还安分点,现在又开始了,人留那么多书你不知道看看,净出去惹事!”


    “您甭转移话题,两码事儿。”霍北道,“以后您出去锻炼超过二十分钟就停,歇完了再动。”


    陆平白了一眼,“少管你姥,我命硬得很!”


    霍北掀帘去隔壁厨房弄饭,塑料盒换大海碗,俩炮仗嘴上突突突的没分出个胜负。胡同里传来一阵响动,引擎声由远及近,听着就是那种重型大货车。罗圈胡同里住的都是土著,巷子又窄又挤,一般外边的人都不往这走。


    大杂院不少人探头出来看,大福婶婶举着饭勺和正准备出去瞧的陆平打了个照面,冲她摆手,“您歇着!”她踹开院门,往外搂了眼。


    货车堵在胡同口进不来,车上下来三个男的,俩司机,剩下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车斗里装的都是行李。


    大福婶缩回来,说:“稀奇,还有搬咱这儿来的!”


    “最里间那王老二家的租客吧?”陆平道。


    大福婶说:“王大爷搬了?最近这么多人走呐!”


    霍北放了碗,靠在门框歪头看,远远见着那穿夹克的人有些眼熟。


    “他闺女儿不是在四环买了套二手房么,把爹妈接走,这个就租出去了。”陆平道。


    大福婶爱凑热闹,直接站在门口了,“唷,是对儿夫妻,这行李东西不少呢。”她用胳膊肘杵杵霍北,“北,过去帮帮忙。”


    邻里关系搞搞好,出了意外才有人帮衬。霍北不爱刻意打点这种人情世故,也就是给长辈面子,他阔步走过去,那夹克男刚好转身,和他对上眼。


    两人皆是一愣,范正群眼角笑开褶子,“你小子住这儿?”


    “啊。”霍北又看了眼女人,五十出头的模样,面容和善。


    范正群道:“这我媳妇儿,瞿小玲。”


    她笑着回头道:“这小伙子是?”


    “局里见过,早上问了点儿话。”范正群介绍完,又冲他一扬下巴,“京城万事通,是吧?”


    是个屁。


    霍北还摸不准这人想干嘛,早上让他猜东猜西的,忒怪。


    “来,劳驾让让!”


    卸货师傅扛着一摞行李要从他们中间过,霍北刚撤开,最顶层装满了零碎物件的塑料盆失衡栽了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人。


    霍北迅速一捞,里头东西丁点儿没掉,全被他兜回去了。范正群拉着老婆旁边靠,打量一眼,这小子还练过。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师傅连连赔笑道歉。


    范正群挥挥手,“您仔细点儿。”


    霍北看了眼车斗里堆着的东西,撸起袖子,“我来吧。”


    四个男人,不出十五分钟搬完一车行李,瞿小玲已经在院里和陆平、大福婶婶聊上了。街里街坊的凑在一起,聊上三五个来回就能拉近关系。他们从东北过来,范正群刚被调到京城,以后就是这儿的治安大队长,翟小玲是高中教师,教数学的,再没几年就该退休了。


    大福婶婶听完特兴奋,老师好啊!老师跟咱一个院儿,那以后还用愁那帮兔崽子的功课么!她欢欢喜喜领着人四处参观,把住这的几户人家全介绍了一遍。


    陆平跟范正群也打了个招呼,提起早上进局子那事儿,被霍北连哄带骗的赶屋里吃饭去了。


    “欸,我听老刘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也不是啊。”范正群道。


    霍北弯腰拎起俩蛇皮袋,抬眼道:“您想说什么。”


    范正群笑而不答,被一抹光晃了眼睛,他瞧见霍北脖颈间挂着个竹子翡翠,便挑起眉梢,“嗬哟,这坠子不错。”


    【作者有话说】


    急哭了,真急


    第26章 够一够


    清早,城东第二分局依旧热闹。不过今天没那么多案子,老刘领着几个下属刚出完勤回来,大伙儿各归其位,统一瘫倒在座位上。他拿着资料径直上了二楼办公室,推开门,“啪”往桌上一甩!


    范正群抬头给了个表情,有结果了?


    老刘得意道:“逮到了。”他走到角落,从饮水机顶抽了个纸杯打水,回头道,“霍北那小子提供的信息还真有用,就在郊外那家洗浴城。那块儿拆的拆,改得改,监控布防也不充分,多少年都没人管,杨立辉就藏那顶楼天台,洗浴城老板在上面搭了个出租屋,属于违建,直接一锅端了。”


    范正群翻看手上资料,同步警情消息:“他爹妈也找着了,连夜坐巴士回的老家,半小时前刚带回来。”


    “哎,你说这,我之前怎么没发现霍北还有这本事?”老刘端着水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这按理说咱们查案难道不该是最有效率的,怎么还比不上一个胡同小子。”


    范正群笑了笑,“大隐隐于市。再说,咱干的又不是刑侦,那种请的都是高精尖科技型人才。咱是治安管理,那有的案子小到鸡毛蒜皮,喏,”他点点手中的文件,“藏在像这种得花费人力时间排查的夹缝里,不如他这种整天混迹在市井里的人熟悉。”


    “你当初跟我问霍北情况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茬了吧?”


    老刘想起范正群刚上任那天就是由他做的带领,讲完近两年处理过的一些案子就问上霍北了。他当时说,这小子圆滑,叛逆的很,但是又不像杨立辉那种纯坏种,个别时候挺会利用规则给自己谋取利益。


    当初,霍北被陆平领养的时候就是他给办的手续。


    现在想想,这么个身世凄惨的小孩儿能长成现在这样也不容易,也得亏那老太太是军人出身,思想正统,否则还真有可能混成社会潜在犯罪分子。


    范正群道:“嗯。这不是今年KPI任务重么,既然给了情报顾问这么个配额,咱就好好利用。”


    “高手。”老刘冲他一抱拳,挺佩服这个从东北调任的队长。


    范正群原先是刑警,干了二十来年,后来是因伤调岗,再加上家里一些情况索性就到京城来了。上头对他委以重任,这接二连三的KPI下来,肯定得干出点儿成绩。而且,他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哪怕为这份奖金也得铆足劲儿。


    办案要讲究灵活,在纪律、法律允许的前提下,聘请情报顾问就是提升效率的一个狠招。霍北恰好符合条件,就是年纪小,没什么学历,而且这事儿还得征询本人意见。


    京城初春的风比东北的还豪横,范正群处理完手头工作,下班出门前把围巾多绕了两道,他媳妇儿上周刚织的,特保暖。


    骑共享单车一路到胡同临街口副食店,买两包□□,扫码“滴”完,听见隔壁麻将馆传来有些熟悉的嗓音,那懒散又轻浮的调,不就是霍北么。


    “我说了,您得观察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就譬如频繁外出?到家时间和往常有没有区别?生活习惯变化?”霍北坐在靠门这头,对面是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女人,纹了两道黑眉还没消肿,“还一个,您查查他手机,有没有不明消费记录。”


    “我、我这怎么查?他都不让我看!”女人说。


    霍北道:“他要是连上厕所洗澡都带着,肯定有鬼呗。您就趁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偷摸看,这个会吧?”


    “啊啊,会。”


    “微信、短信、相册、邮件,各种社交软件视频软件您都挨个儿翻翻。要是有不对劲的就录下来,存好。录的时候中间别断啊,每个步骤都得要。”


    女人急切道:“那他跟小三儿出去开房怎么办?这样小伙子,给你加点儿钱,”她边说边在包里掏手机,“他上周跟我说公司团建,喝到凌晨三四点才回,我怀疑他就是跟小三儿出去了!你帮我查查他在哪家酒店,把房号告诉我成不?”


    “姨,这您给钱我也干不了,查开房记录违法,我也没权限呐。”霍北道,“您要说在公开场合撞见了,那可以录个视频拍个照什么的。”


    “也行!”女人一咬牙,“先给你转五百,我知道他有几个常去的地方,你替我蹲一蹲!”


    “二百吧,算定金。”霍北道,“这钱不退啊。”


    女人走了,霍北依旧坐着摆弄手机,给常去的药材铺转了一千,明天上门提货。


    麻将馆里吵闹,磕磕碰碰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起身瞄了眼前桌,发现个熟脸,朗声道:“李大爷,您对家手里藏牌了,悠着点儿打吧。”


    “嘿——你这小子!”被点名的人一愣,闹了个脸红。


    李大爷横眉怒目,指着那人鼻子,“臭不要脸的!”


    纷争留给身后,霍北潇潇洒洒出了店,没走两步呢,斜后方倏然挥来一道拳风!


    侧头,滑步,出手攥住那人腕子,将身一拧!对方又伸出一脚,他上前用膝盖格挡,左臂拦住拳头围着那人胳膊绕了两圈,反手抓住小臂狠狠一推!


    范正群接连退后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可以啊你。”


    霍北蹙着眉,“怎么是你。”


    范正群一扬下巴,“咱不都成邻居了,怎么不能是我。”罗圈胡同离这儿没几步路了,在这儿遇见多正常啊,他接着道,“啧。你小子怎么不干点儿正经营生。”


    这意思就是刚才被他听全乎了呗。


    霍北手一插兜,直接往家走,“您是警察,您有正经营生,我就一混混。”


    话里带刺,范正群也不恼,大步跟上去说:“你姥陆军出身,45岁因伤退伍,回家照顾五年老人。你呢,7岁父母双亡,出走福利院被她领养,读完初中就主动辍学了,打工给老太太挣药费。”


    霍北侧头,“你查我?”


    范正群道:“我用得着查你?你不是大名鼎鼎城东老大,周边谁不知道么。”


    甭说查,这胡同里最不缺的就是胡吹海侃的大爷和拉家常的大妈,霍北又是长辈眼里的刺儿头南ber万,街巷不缺关于他的传言。


    “您少来这套。”霍北看不懂这位治安队长,和老刘那种老实人不太一样,他像是会用非常规手段办案的“老油条”。


    范正群笑笑,又道:“欸,你刚才怎么知道那人手里藏牌的。”


    霍北说:“您不知道?”干警察的不会不清楚赌.博场所的小把戏。


    “我是问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我好奇,讲讲。”范正群道。


    霍北寻思,干嘛非得告诉您啊,没班儿上了么,非得跟我这儿找乐子。可转念一想,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哪天又上老太太面前说他坏话,到时候更麻烦。


    他很轻地叹了声:“我妈以前天天泡麻将馆,我跟着泡,泡久了就知道了。”其实不止这些,他还会听声辨牌,移形换影呢,但他觉得这些手法不上台面,低俗,不然早表演给宋岑如看了,少爷肯定得睁圆了眼睛一个劲儿发亮。


    不过现在只有范正群给他竖了个拇指,“牛逼。”


    霍北继续往前走,这街上都是下班买菜、带孙遛弯儿的老头老太,范正群外套里露着警服,旁人就往他们这儿多瞅两眼。他觉得烦,就说:“您找我有事儿么。”


    这就点到正题了,范正群搓搓手,煞有介事道:“我给你介绍个正经营生干不干?稳定,可靠,绝对的长期主义事业。”


    霍北:“不干。”


    “嘿,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呢。”


    “什么都没兴趣。”


    “啧。”


    范正群出师未捷,招安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他不想放弃,觉得这小子有能力,有谋略,就是有些地方没开窍,缺个东西在前头钓一钓,在后头推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要拐进胡同了,霍北突然停住脚步,再往前五百米是元宝胡同的岔口。


    “怎么不走了?”范正群问。


    霍北道:“我还有事儿,您回去吧。”


    范正群顺着他脚尖的方向看了眼,思忖两秒了然道:“去8号院?”


    霍北眉头皱起。


    范正群指指他的脖领,“你那翡翠坠子,”又往元宝胡同的方向一偏头,“人家送的?”


    宋岑如力挺大杂院的事迹在胡同传遍了,霍北不奇怪为什么对方会知道,“您要干什么。”


    范正群说:“是你该问自己想干什么。”他往前两步,“我听说了,那小孩儿姓宋,你不就是想找他么。”


    霍北:“您知道他在哪儿?”


    “我哪知道,他又不跟我好。”范正群一笑,找到突破点了,他自问自答式的说,“你不是包打听么,想找人找不到?噢,资源不够,查不着。8号院家里是做大生意的,你个胡同出身的小虾米上哪儿打听去?”


    话不好听,但确是实话。


    霍北自己清楚,哪怕把手机里两千多个老板全问一遍也得不出个结果,阶级差距摆在这儿,百八十万的小资本家和资产上亿的企业怎么比,更不提他这个破落户,俩人中间隔着的是天堑。


    范正群接着说:“你就没想过往上够一够?”


    怎么会没想过。


    宋岑如走的那么匆忙,不肯留电话,却留下一堆写满笔记的书和估值百万的坠子,真想绝交的话谁还送这些,他也相信对方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霍北做梦都想找到人,却难免因为现实情况感到慌张。这不是胡同和胡同之间的距离,是天与地、云与泥的落差,以他的手段凭什么够上宋岑如。


    霍北从思绪中抽身,正色道:“跟我说这些是为了刚才提的事儿吧?”


    范正群点头,“不冲突嘛。想请你试试做情报顾问,类似杨立辉的情况,有的案子与其花时间人力成本逐个排查,不如一个确切的情报有效率。”


    “全世界这么大,大海捞针可不容易。你既然有想找的人,也有能力,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积累资源,找人得要钱吧?要时间、要渠道吧?而且我可听说宋家小孩儿是经常搬家,你得有这个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现在机会来了,不考虑考虑?”


    霍北沉默许久,轮廓在夕阳映照下显得尤为凌厉。范正群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虽然看着犹豫,不过他觉得这事儿有戏,搬过来短短两周,他一直观察着,这小子一天恨不得从元宝胡同路过八遍。


    霍北大概入定了两分多钟,抬眼发现这人竟还等着,他不想这么快给答复,摆摆手转身往8号院的方向去了,寒风里呼出的白气飘然而上,“再说吧。”


    接下来几天,范正群没再提顾问的事,每天上班下班的和大杂院的各位邻居打招呼,看见霍北从元宝胡同的方向回来,就给个特有意味的眼神。


    他干警察这么多年,见过人生百态,挺能理解霍北的心态。年少时的情谊尚未沾染社会色彩,纯粹,直白,多珍贵啊。


    夫妻俩都是真性情,范正群的媳妇儿,瞿小玲,很快和邻居打成一片。隔三差五就往别家送点儿粮油米面,说是新入职学校发的员工福利,压根儿吃不了那么多。这股从东北来的热情之风吹美了老太太和一帮家长,吹苦了那几个泼皮兔崽子。


    大杂院里,三个人正凑一堆被家长勒令择菜,边择边聊。


    李东东一通乱掐,豆角剥完不剩几粒儿:“就那瞿阿姨,回回来我家送东西都说顺便看看数学卷子,我哪儿写了呀!”


    虎子道:“你还说呢,我爹妈不也是么。知道你们这儿搬来个老师,恨不得让我直接睡在大杂院,上回她去面馆,冲我一乐,吓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儿!”


    “能理解,都说高考是人生分水岭,咱也快被分了。”大福掸掸垃圾袋,“早知道少爷教题那会儿我就好好学了。我婶婶现在也恨不得天天拉着瞿阿姨上我家吃饭,就为了让她给我讲课。”


    说到这,几个人就蔫儿巴了。


    半个多月过去,杨立辉家修车厂吃了官司,该赔的赔,该判的判,城西势力就这样散了。城东走了个宋岑如,周围渐渐不再有人聊及8号院。先前一直荒废着的篮球场片区和烂尾楼也终于被政府提上日程,社会小青年们再也没了聚众斗殴的场地。


    而李东东这几个即将迎来高三,社会共识里极为重要的人生转折点之一,关于未来要走哪条路,他们不能说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只是不知所措。


    这些变化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其实没什么感触,但他们却知道,有些东西就是没了就是没了,一去不复返了。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倾轧过的辙痕总有一天会被风抚平,谁也拦不住。


    这样的变化犹如蝴蝶效应,生活里的一点小波动足以掀起狂风,霍北大概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范正群的提议他还没琢磨透,老太太这边突然出了点事。


    其实自上次陆平突发心绞痛他就多了个心眼,所以霍北强行带老太太去医院做了次检查。以最终检查结果和病患本人的身体素质来看,医生建议在经济条件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考虑手术。


    就为这事儿陆平和霍北今天在医院门口吵了一架,一个觉得自己能挺,没必要浪费钱,一个觉得不拿身体当回事,老观念遗留下来的臭毛病。


    为了照顾老太太情绪,霍北几乎没有大声说话,全程听她骂街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记着答应过宋岑如,不跟姥姥对着干。


    回来之后,俩人各自回房互相不搭理。霍北拿了张草稿纸伏在桌前算账,刨去常规药费、理疗费、针灸材料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再算上陆平退役陆军身份的国家补贴和医疗优惠,如果要做手术的话的确还需要攒一大笔钱。


    半小时后他上便利店买了包烟,出门就点上了。


    戒烟一整年,复吸从得知宋岑如要走的第二天开始。今天不会抽那么猛,最多两根儿,待会等散光了再回去。


    他很少有这么颓丧的时候,一次从福利院逃跑,一次没赶上宋岑如搬家,一次现在。


    人都有恐惧,霍北喜欢把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其实很不屑于展露脆弱,这会儿却在春寒地冻的大街上思考起未来。


    身为孤儿,从小的经历就教会他一件事,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还吃不吃的上饭,人一旦开始害怕失去就会变得束手束脚,所以他不爱考虑太遥远的事,崇尚今朝有酒今朝醉,屏蔽一切有可能牵绊住他的东西。


    不过有些事该发生就是会发生,霍北已经被宋岑如绊住,老太太的病也已经发展到这步。当下这种情况逃避不是办法,他很清楚,也没准备逃,只是需要找个角落喘口气儿。


    烟快要燃尽,星火离着手指特别近,烫的很。霍北撵了烟头,隔着衣服摩挲颈间的竹子,怕它被沾上烟味儿


    别院灯火通明,绿叶已经冒出第二茬,苏城的春季回温就是比北方更快些。


    客厅摆了两个大行李箱,宋岑如从顶层书房下来,准备送华叔出门。


    关于读书去向的讨论已经有了结果,宋文景遂了他的愿,除了每月固定时间打笔钱,请了老师专门教他商课,剩下的都不管了,今后这栋房子就宋岑如一个人住。


    “阿竹啊,每晚睡前记得检查门窗,现在天气还凉,千万别冻感冒了。”华叔苦口婆心的交代,眼神里都是担忧。


    “我知道,您放心。”宋岑如道。


    华叔又说:“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不要自己扛。每天吃的饭一定要注意,档次太低的餐厅不要点。还有,你每天上学最好打车去,在学校就尽量低调些。”他讲完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叹了好长一口气,“哎哟跟你说这些干啥,我们少爷已经够低调了。”


    “华叔,我不是小孩儿了,会照顾自己的。”宋岑如看着他。


    “个么你才十五,怎么不就不是小孩了呀!”华叔操心的要命,这孩子处境有多难他都看在眼里,现在连雇主的坏话也敢说了,“你妈妈这次真的有点过分,谢先生重要你也很重要的呀,怎么好忍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觉得挺好。”宋岑如笑了笑,“安静,没人打扰,方便我备战中考。”


    华叔眼角皱纹发颤,他知道宋岑如现在是故意说这话,就为了让他放心。


    “行了,车都到了。”宋岑如冲窗外看了眼。


    “哎”华叔说不出什么话来,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摆摆手,“别出来了,外头风大。”


    宋岑如是目送华叔上了车,驶出别院花园才关门的,关门之后,屋里特别特别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节奏还算平和。


    他背靠着门,打量整栋房子,觉得哪里堵得慌,心里又空得很。


    得找个东西抓一下,抓什么呢……他把霍北送的那根儿手把件攥着了。


    老僧入定似的,宋岑如在门口干愣了半小时。


    他倒是挺想把屋里所有灯都打开,但怕费电,最后站到腿麻,动身打开客厅的电视,随便调了个综艺节目出来放着。


    习惯就好,他每次感觉到飘忽不定的时候都这么跟自己说。


    现在离中考填志愿没剩下几个月,到时候谢珏的事如果还没解决,他就报考申城的高中,那边算半个瑞云的地盘,至少不必过于担心万塔消息泄露的事。


    宋岑如简单在脑子里过了遍接下来的计划,给自己找回一点踏实感。


    从一楼晃到三楼,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地板都是银白的一片。宋岑如又站在栏杆前发了会儿呆,就看着屋子里一扇扇黑黢黢的房间,盯到眼花,再走过去把它们都关上。


    关掉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他胃里抽了两下,通常这就是告诉他该吃饭了,或者是某种负面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表现。


    宋岑如捂着胃尝试和它建立连接,它说特别想吃饺子,手工饺子。于是他摸出手机下了个订单,没点外卖,而是从超市买了一堆材料,决定试着自己做。


    第一次开火做饭的人需要花些时间适应,作为厨房小白,宋岑如对待厨具和食材的态度非常认真,比在商宴上对着一帮老董举杯还谨慎。


    他觉得越是不熟悉的事情,越要慢慢来,总能做好的……


    结果事实证明聪明人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面粉和水的比例错了,不是糊成一滩就是干巴到揉不到一块儿去。馅料也搅和得不够匀,他该庆幸自己买的是猪肉糜而不是肉块,不然这砧板都能被他剁穿。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一通瞎忙活,最后煮出来的东西,姑且可以被称之为饺子吧。


    “得罪了。”宋岑如这句大概想说给老天爷听,刚才那顿操作称得上是暴殄天物。


    他端着碗回到书房,吃两口就吐了出来。


    馅熟了,皮儿没熟呢。


    窗外那月亮像在嘲笑他似的,是个整圆的模样,比他的饺子完美。


    如果霍北在就好了。


    如果霍北知道他在学包饺子,肯定手把手的教,什么和面、擀皮、揪剂子,北方人一定做的比他这个南方人好,他学的也会更快一些。


    宋岑如有点儿难受。


    他的“有点儿”就是“非常”的意思。


    去大杂院送春联那天不该吃晚饭,这样他可以多吃几个霍北包的饺子。


    【作者有话说】


    点播一首《好想好想》


    第27章 回来吗


    大清早,别院里的鸟都没醒,宋岑如利利索索的起床了。


    起床干什么呢,他洗漱完在窗前赏了十分钟的景,天还没亮,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靛色,除了月亮外什么也看不着。


    他换了身运动衣出门,塞上耳机,绕着花园开始晨跑。别院的物业和设施做的都特别好,宋岑如住的这栋楼后面有条河,虽然是人工建的,但造景做的不错,他就绕着河边跑,一整圈绕下来将近两公里。


    晨跑不是他心血来潮的决定,而是觉得独居以后时间就变得特别长,他靠运动消磨掉一部分,还有个原因大概是想找点陪伴感。


    毕竟现在是一个人了,物理和心理,所有意义维度上的一个人。


    霍北不上网吧夜班的时候就会晨跑,每次跑到8号院外大概在五点五十分左右,自己这会儿一般在院里或书房晨读,他认得他的脚步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这时候是同频的。


    不过他这段时间经常觉得胸闷气短,不知道该归咎于睡眠不足还是体能太差。


    宋岑如跑完步回屋洗了个澡,在家里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出门去上学。今天正举办春季运动会,所有人都拎着板凳围绕操场坐了一大圈。


    宋岑如他们班坐在角落,而他坐在角落的角落。


    插班生嘛,没有那种相互陪伴三年的班魂。虽然同学们挺喜欢这个新同学,但觉得这人性格太淡,也不好意思上去和他攀谈,最多聊不过三句就打住了。


    宋岑如在面对别人,和面对霍北的时候状态好像不一样。


    操场上热闹非凡,班主任环视一圈,目光锁定住宋岑如,她走过去拍了拍肩,“你一会儿有项目吗?没有的话替我送个加油稿吧。”


    没项目,他唯一的任务是入场式的时候和文娱委员并列站在方阵前举牌,这会儿刚从操场上下来。


    宋岑如应了一声,拿着厚厚一沓稿纸去了主席台,可是要交给谁来着?他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脑子里全是浆糊。


    班主任应该是说了个名字,但他忘了,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记住谁是谁,完全对不上脸。


    正犹豫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他,大概是哪位同班同学。


    “咱班的稿子?”男生前胸别着号码牌,冲他一点头。


    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在的,宋岑如反应很快,“对。”


    男生指了个方向,“左数第二个,交给她就行。”


    “谢谢。”宋岑如道。


    男生站在原地没走,又叫住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说,“你是不是压力很大?”


    宋岑如没吭声,眼里带了点诧异。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过你本来也白。”男生摆手道,“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你刚来,不适应也正常,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咱都一个班的人了。”


    宋岑如眉心跳了跳,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不起劲,也不确定这种状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目前的班级氛围来讲,处境其实比在京城要好得多,但他仍然给不出多热情的回应。


    “好,谢谢。”宋岑如礼貌的笑了笑。


    运动会放学早,宋岑如坐地铁回家,决定晚饭还是自己做。他现在就靠这些活动折腾点动静出来,显得家里有人气儿,除非功课特别特别多的时候才会点个外卖。


    宋岑如做了个最简单的三明治,边吃边刷手机,宋文景突然弹了几条语音过来,针对上周上交的功课作出以下点评:


    “你学校的科目拿满分应该是基础,不要浪费时间在已经确定的东西上面。”


    “文档有误的地方已经圈出来了,重做。”


    “你现在一个人住也不要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我给你这个自由是为了锻炼你的独立能力,不要以为我不抓你成绩,下回再出错那就是态度问题,出国的事没商量。”


    “”


    宋岑如听着听着,嘴里就嚼不动了,胃里狠抽两下。


    不妙。


    他噌一下站起来,咬牙跑进厕所掀开马桶盖一通干呕。


    喉咙痉挛似的,刚咽下去的东西反不上来,卡在某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他保持这个大字扶墙的姿势,胃里抽抽半天,抽得眼眶红了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等那阵劲儿缓过去,他才慢吞吞挪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敷了把脸。


    真丧啊


    那同学没说错,镜子里的人看着确实苍白,颊边婴儿肥也消没了。


    宋岑如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了点问题,他现在晚上睡不着,白天总犯困、记忆力减退到忘记上一秒在想什么,还有午夜梦醒时的胸闷气短。


    他挺冷静的上网搜了搜,网友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帖子看完感觉下一秒就得原地归西。


    宋岑如叹口气,这事儿他不想让家里知道,决定偷偷挂个号,周末早起去看医生。


    周五下学回来的时候,华叔给他打了个电话,突然提到了京城的院子。


    “宋夫人准备把它卖了,这样公司就不用腾费用出来,不然牵扯到各部门项目光调款就得好几个月,而且今年的秋拍进度已经过到一半了,里头的钱都不能动……不过你爸的事不用担心,团队都挺安全的。”


    宋岑如安静听着没言语,公司的事现在还轮不他说话,那套四合院是谢珏自己的产权,他更没资格插手。


    “阿竹,你最近还好吧?”华叔说。


    “挺好的。”


    就是心里堵得慌。


    房子没了,痕迹抹了,宋岑如挺幼稚的想,这是不是代表他跟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关联了?


    这天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枕边放着英文电台,捱到凌晨三四点才开始变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岑如猛地一下惊醒,连滚带爬冲进厕所把昨儿晚上喝的汤汤水水全吐了。


    京城四中。


    校门外,最后一批初三年级的学生驮着书包出来,已经过了集中放学的时间,门口稀稀拉拉停了几辆山地车。


    李博文拿着考卷正往包里塞,抬眼猛地看见路灯下站了个人,他“唰”一下关上拉链,埋头往前走,没几步呢,被人从后面扣住肩膀。


    霍北:“聊聊?”


    还是那家星巴克,俩人坐在独立桌椅的区域,放眼望去,店里都是抱着电脑噼啪打字的上班族,李博文是这里唯一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你到底要问什么,弄快点,我赶着回去写卷子。”初三时间紧任务重的,李博文很躁动,连书包都没脱,当然也可能是被对面吓的,上回那脚球现在想起来小腿骨还疼。


    霍北面前放了杯美式涮锅水,但他碰也没碰,直接道:“宋岑如转去哪了?”


    “不知道。”李博文说完对面就扫了一眼,应激似的抖了下,“我跟他关系又不好!我上哪儿知道去。”


    “其他人呢,都不知道么。”霍北道。


    李博文说:“不清楚。他在学校没跟谁特别好,也没跟谁特别不好除了我。”他顿了下,继续道,“有传言说他出国了,他家不是做生意的么,可能就跟着爹妈全世界遨游去了呗。”


    “出哪个国。”


    “不知道。”


    霍北看着他,李博文脸比苦瓜还丧,“哎哟哥我真不知道。这人在学校就跟个谜一样,他刚入学那会儿,关于他家里情况的就传了好几种说法,什么房地产、拍卖行、金融巨鳄、国学世家,还有人说他家混黑.道呢。”


    霍北垂下眼,像在消化这些信息。


    李博文看他这反应倒觉得好奇了,在他的认知里,宋岑如那种“高高在上的”跟霍北“这样的”完全扯不到一块儿。


    他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你跟宋岑如什么关系啊?”


    霍北冷冷瞥一眼,对面立刻闭了嘴。


    从店里出来,霍北沿街往回走。


    不算完全没收获,至少明确了宋岑如在学校好像也刻意在跟人保持距离。


    是因为知道在京城待不长,所以才这样?


    这么一想,反倒大杂院成了个“例外”,可对方最后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霍北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站住!别跑!”


    街口传来一声吼,霍北回头,眼见一男的正拼命倒腾俩短腿,后面追了个姑娘,举着手机骂骂咧咧:“你个死爹的畜生!敢偷拍有本事别跑啊!”


    眨眼间,霍北抬手抛了个东西出去,一口没喝的涮锅水正中脑门,男人被浇了个透心凉。那姑娘急匆匆追上来,冲他道:“谢了啊。”随后抓住变态男的衣领就是俩耳光,“你惹到姑奶□□上了!等死吧!!!”


    警局。


    老刘刚拧开保温杯,就见大厅感应门开,霍北手里拎着一男的,身后跟了一女的,仨人大剌剌的进来了。


    “欸,欸,你又惹什么事儿了?”老刘把人叫住。


    霍北把那男的往前一推,那姑娘先开了口:“他是帮忙的。”指着那变态,“我要报案,这畜生偷拍我裙底!”


    “噢,噢噢。”老刘搓了搓额头,抻着脖子寻人,“那什么……小张!过来处理下。”


    霍北今天本来就打算找范正群,现在算殊途同归,他帮那姑娘做了个证,转身上二楼敲开办公室的门。


    范正群抬眼一看,放下文件,“身手是不错,但下回别往人脑袋砸。万一人家反咬一口找你索赔呢。”


    以他那技术就不可能误伤。


    霍北没计较这点唠叨,大马金刀地坐下。


    范正群给他倒了杯水,敲敲桌子,“我跟你说的事儿……想好了?”


    霍北直入正题:“什么要求。”


    “这个不急,你先跟我讲讲家里的情况。”范正群说,“你姥姥是不是要动手术?”


    霍北道:“她不愿意,得劝。”


    陆平无非是觉得这笔钱花的不值当,老人总是下意识觉得该把资源留给小辈,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也不能饿着孩子。霍北理解,但不认同,长辈们自我牺牲式的付出不值得赞颂。


    范正群说:“想知道怎么解决不?”


    霍北听出他话里有话,“别卖关子。”


    “你得先让她放心,让她相信你有向上的能力,老人看重什么,不就有没有事业,事业稳不稳定嘛。”范正群说,“我知道你不爱拘束,但做长远打算不是为了框住自己,是为了让你有更多自由可选,获得更多东西。”


    “所以?”


    “所以这就是要求,踏实干。”范正群拿了份合同摆在桌上,“回去看看吧。工资我尽量给你多争取点儿。啧,就你这个学历确实差的有点多。”


    霍北笑了下,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眼前突然闪过宋岑如端身写字的侧脸。


    他以前对那些飘在天上的东西真没什么好向往的,也不屑大众眼里对“成功人士”的评判标准。不过他现在有了很多想要的东西,想要老太太平安健康,想要那几个小子别放弃学业。要走得更高,想和宋岑如坐在一起,肩并肩的坐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特别贪心,还得让自己配得上这份贪心。


    ……


    回家前,霍北特意绕去北口市场买了十几个笔记本,一个指节厚那种。吃过晚饭,陆平背着太极剑出门转悠,他收拾完厨房就回屋去了。


    抽屉里那只十万块的钢笔很久没动过,霍北仔细擦了灰,拿出新笔记本,摊开……宋岑如说亲手写的字比电子产品打出来的有温度,不过落笔那刻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想到哪儿写哪儿吧。


    四月二十七日,阴。


    你那几本字帖写一半了,治不好我这字儿,用来打发时间还可以。


    老太太总念叨你留下来那几本书,赶明儿我拣起来看看,说不定考个文凭。考不考得上另说,能学点东西也行。


    你在哪。


    还回来吗。


    他给那十几个本子分了类,该记账的记账,该写废话的写废话,还有一本专门用来罗列有关宋岑如的线索。


    除了李博文给的几个关键词,他还搜过“田润之”,相关网页大多出自中国艺术协会,有个书法期刊提到这人有个两三个关门弟子,宋岑如应该是其中一个,可再往下就查不着了。


    霍北摸着脖颈间的玉坠出神,不着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是接触面的问题,只要他的渠道范围够宽,够广,总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人在经历过某些事情后会变得不太一样,身边人大概是能最快察觉的。


    大杂院这段时间尤其安静,往常总能听见的家长骂声没了,陆平好些天没嚷嚷,她都觉得霍北有些不太正常。


    几个爱八卦的邻居凑一块儿,边嗑瓜子边聊。


    “怎么突然转性了?那谁,老太太家那个这两天出门都带着书,他个文盲装什么逼。”


    “哪儿转性了,还是一样贱,上回我就说他两句,别总天天吊儿郎当的,我看着都替你姥姥生气。他给我回个什么,‘气死您算我有本事’,真是反了天了!”


    “嗐,跟他置什么气,就一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有时候吧,外在表现得太不着调就会让人忽略他的本质。霍北的迷惑性就很强,以前总是游手好闲的没个正经事儿干,时不时还在局里接受批评教育。


    这就让人忘了他靠自己打工省了陆平这么多年的医药费,多少创业老板头疼的经营问题,他能给解决。和城西闹的最大那次,他打断了杨立辉的掌骨,被判正当防卫,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霍北一直是个善于在范围内利用规则的人,不走寻常路,所以也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不过传到陆平和大福婶婶她们耳朵里,脾气可就上来了。


    那擦地洗碗的脏水往几个碎嘴子门口一泼:少他妈跟我来这套!谁惯着你们!


    瞿小玲也知道这事,天天搁屋里劝陆平,“没必要跟这些人斗气,霍北特别有能力,我爱人天天跟我夸他给局里帮了不少忙。咱照顾好自己就是不给小辈添麻烦,您这身体要多上心,得听医生的话。”


    “是。真是成年了,懂事儿了。”大福婶婶附和道,“您没看那几个兔崽子这段时间都安分了么,每天下学就在屋里写作业。”


    “高三学校压力大,肯定得自觉一些。”陆平说。


    “嗐,哪能是因为这个。”大福婶边说边乐,“霍北天天盯着他们呢!上回我都看见了,北一个眼神过去,大福那屁股都不敢从凳子上抬起来!”


    对老大的崇拜是刻在骨子里的。


    当初要不是霍北,他们早在学校外被几个不良社会小青年打死了。


    就是这样一个做好事不承认,把游戏人间当成处世心态的人,认真起来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魄力,包括突然抓他们的成绩。


    “老大,这页能明天再学么”李东东小声道。


    霍北一脚就踢凳腿上,差点儿没给人踹掉,“再加两页。”


    “我觉得你还是闭嘴比较好。”大福说,“少爷留下来的书,仔细看看还是能看明白的。”


    李东东欲哭无泪,要是宋岑如在他肯定就告状去了,老大就是对他们凶,少爷面前他从来不发火。


    想着想着,他心里就惆怅了,然后突然意识到还有个人不在,“不对,虎子呢?”三人小分队怎么就他一个不用受罪。


    “家里有事儿。”霍北说。


    “啥啊。”李东东问。


    大福悄声说:“他家面馆好像出了点问题。”


    李东东想刨根问底,这时外头院门突然被推开,虎子跑的踉踉跄跄,指着一个方向,“霍哥,有人去了8号院!”


    第28章 长高了


    8号院门户大敞,陆陆续续进了许多身穿统一清洁服的工作人员,有个西装男站在影壁旁,一边翻看手里的文件一边指挥。


    “先把叶子扫了,房里的灰清完直接堆在外面,最后一起弄。”男人说,“门窗注意别磕碰了啊,到时候咱可赔不起。”


    工作人员们齐声应了,西装男撤出院门,继续低头核对文件。


    正看着,眼前出现一片阴影,他抬头微微一愣,“您是?”


    “送桶装水的。找户主确认下订单。”霍北张口就是瞎话,刚才来的路上,他看见胡同角停着辆回收水桶的破三轮,“麻烦您帮我叫下人?”


    西装男顿了顿,“弄错了吧,这户主早搬走了。”


    “搬走了?”霍北皱眉,掏出手机摆弄两下,“年初的时候不是还定过一次么。”


    西装男就是个信托公司的员工,受委派来处理房子卫生,还真不清楚定没定过水这种事儿,他道:“对啊,就年初那会儿搬走的。”


    “确定吗?哥,您别逗我。我这第一天上班不好出岔子。”霍北笑了笑,偏过头说,“搬走了哪儿还需要人来收拾院子。”


    “我逗你干嘛,肯定是你弄错了。”西装男摇头,“这房子都挂牌要卖了,你再确认下你的单子吧。”


    霍北眉心一跳,再次举起手机扒拉两下,“噢,还真是。我看错日期了,不好意思。”


    西装男挥挥手,“走吧走吧。”


    “什么情况。”李东东放下笔,就见老大出去匆匆忙忙,回来脸上平静无波,很难猜啊。


    大福说:“是不是要搬回来了?”


    霍北道:“房子卖了。”


    “卖了?!”李东东瞪大眼,“那么大一栋得多少钱啊我操!”


    大福:“有钱人卖房一般都是要移民吧?”他轻轻叹口气,“怪不得给我们留这么多书这是真不回了啊。”


    霍北挺冷静的在分析卖房背后的含义,就有种莫名的直觉,宋岑如看的书很多都与古董相关,公司一定是与其有关的产业。要是不做继承人,他大概会成为一个文物研究者,移民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是单纯不要这份资产,或许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需要快速套现?


    “有钱人的心思真难猜。”李东东用中性笔在草稿纸上戳洞,瞥到虎子从刚才进门起就没说话,他踢了一脚,“你咋了。”


    大福心思细,想起刚才老大说人家里出事儿了,就是嘴笨点,他问虎子:“能说么,不能说咱不问了。”


    霍北靠在门边垂下眼睛,虎子家出事第一天就跟他讲了,挺让人糟心的事儿。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虎子神情恹恹,“我家那面馆可能保不住了。”


    “什么意思?”李东东问。


    “嗐就是前段时间烂尾楼那片不是搞改造么,我们那儿也要改,街道办提前通知说整片墙拆了重造,以后那片的铺子可以直接面朝大街,算是扶持个体经营户吧。”虎子说。


    “那不是好事儿么。”大福问,“你家店藏那犄角旮旯的,要不往里走谁找得着啊!”


    虎子道:“是好事,所以产权商坐地起价,那人想直接把门面高价卖了,最多再租我们一年。”


    京城的地界寸土寸金,产权商有这想法也无可厚非。就是他们家在那儿都开了十几年,人流量虽然小,但是食客粘性高,有口碑,现在突然说要卖铺子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重新再找个铺子租,也不是不行,但能负担得起价格的位置肯定不如城东的地理环境占优,他们这儿好歹属于中心片区。


    要是不租,那就只能回老家。虎子爹妈考虑到他马上高考,就算要回也是他俩回,留孩子在这边。但问题是回家就等于放弃前十几年的经营累积重新开始,而且家里老人也在这边,实在不好弄。


    这几个家里条件都不好,稍微一琢磨就能明白。关于升学,关于钱,关于日子到底该怎么过,这些问题其实一直都在心底盘桓,只是不爱挂在嘴边。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们看着没心没肺,很多时候是用这种方式逃避对未来的恐惧。


    晚上几个人都散了,大街就剩路灯还亮着,霍北在副食店买了半打冰啤。


    老板正看相声呢,瞅了他和虎子一眼,挺好心的指指搁在门口俩板凳,还送一袋酒鬼花生米。


    “谢谢大爷。”霍北道。


    老板挥挥手,继续沉浸在电视里。


    俩酒瓶相互抵口一磕,瓶盖弹起落地,霍北递过去一支,“悠着点儿。”


    虎子低低“嗯”了声,仰头喝了几口,跟他霍哥又碰了一下。


    过了十二点街上没什么车,橘橘黄黄的路灯照亮马路,地面树影被风吹得直打晃。


    沉默许久,俩人几口就喝到见底,等开第三瓶的时候虎子才张嘴:“霍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么。”


    霍北觑他,“少恶心我。”


    “没,是真崇拜。”虎子笑了下,“你跟我们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不是人?”霍北说。


    虎子说:“不是,是但凡有点事儿你想好就干了,姥生病就去挣钱,少爷不见了就找,行动特别清晰,还有能力,我做不到像个废物。”


    “废不废物你自己说了算,你要真想好,就给我把这俩字儿从脑子里抠了。”霍北道。


    “咋抠么我就是,就是觉得使不上劲儿,对不起我爹我妈,”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帮不上忙就算了,成绩还差,大学想考都考不上。”


    “考了吗就说考不上。”霍北踢他凳子,“天还没塌你就先投降,出去别说跟是我混的,丢人。”


    虎子打了个酒嗝,笑笑。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其实如果把书捡起来玩儿命学,或者干脆不考了,就跟他爸妈回去东山再起,这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他就是哪边都下不了决心,也不敢面对万一失败的后果。


    “啧,我要像你这么有魄力,或者像少爷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小声喃了一句。


    霍北笑了声,用酒瓶磕他,“傻逼。”仰头干掉第四瓶,“赶紧喝完赶紧回去睡觉。”


    “就病毒性感冒,没大事,您别急。”宋岑如站在一溜队伍后头等着取药,一手拿电话,一手捏着病例。


    “那也不能大意,我等会儿过来,你弄完回家好好躺着。”华叔说,“就这样,先挂了啊。”


    宋岑如轻轻叹口气。


    药单上白纸黑字,写的是精神类药物,跟感冒没半点关系,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挺会糊弄人的。


    接近傍晚的时候华叔才到,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先去厨房开火炖上雪梨汤,然后才蹑手蹑脚上楼轻轻敲开房门。


    宋岑如没在床上躺着,在桌前看书。


    华叔抱了一堆瓶瓶罐罐,一个个往桌上摆,“这个是补维E的,每天早晚两颗。这个鱼油,每天一颗,饭后吃。这个补铁,增强造血和抵抗力。”


    “用不了这么多。”宋岑如说,“最多一星期就好了。”


    “用的了。”华叔看着他,“才两个月,我瞧着你像瘦了一大圈。”


    宋岑如说:“熬夜熬的,下个月中考我晚上就多看了会书。”


    “你这成绩根本不用操心,熬什么夜。”华叔说,“要不这样,我再待两天,等你病好了再走。”


    “不用,您回去吧。”宋岑如道。


    宋文景把华叔调走之后,他就回了宋岑如爷爷那边的宅子,管家里大小琐事偶尔还得去古董铺子转两圈,其实挺忙的,过来这趟花了他一个半小时。


    华叔道:“真不用?要不再喊李医生来瞧瞧呢?顺便体个检。”


    “真不用。吃了药很快就好。”宋岑如说。


    华叔张了张嘴,感觉再说下去少爷该生气了。他归置好瓶子罐子,说了点家里的情况。


    宋岑如的爷爷还没放弃催儿媳妇再生一个的心思,宋文景一直在国外待着没空应付,倒是用出差的理由把谢珏的事儿瞒得死死的。


    “京城的宅子已经有人付定,等钱转过来你爸的事就能往下推了。”华叔替他关上窗户,苦口婆心地说,“等万塔那边解决好,我再劝劝你妈,放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宋岑如摇摇头,“早晚都要习惯,现在开始正好。”不否认他曾经的确渴望父母的关爱,但同样受困于他们定下的规矩,这种时候他选择逼自己一把,总能习惯的。


    “哎,算了。”华叔拧不过他,“我去看看梨汤,你记得把药吃了。”


    “嗯。”宋岑如应了一声。


    为了蒙混过关,他提前在柜子里放了几盒感冒药,好在华叔还没有疑心到这份儿上,宋岑如吃过饭,在八点前把人送出门。


    其实那天早上他吐过之后挂的是急诊,检查结果显示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建议他再去趟精神科。宋岑如当时心态挺平和,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挺平和,直到精神科主任指了指他的手,“无意识颤抖是躯体化表现之一,包括你之前提到的症状。”


    “就目前所述,有可能是上次搬家与主要依恋对象的分别把你的焦虑反应放大了。”


    “建议找个心理治疗师具体聊聊,一周至少两次,坚持去。包括给你开的药,不要随便断,定期复诊。”医生说,“下次再出现这种分离焦虑的时候,可以使用过渡性物品,尽量不要想分别时的场景。”


    宋岑如从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地嚼出其中意味。


    他在依恋霍北。


    这个发现大概比焦虑症本身还要让他恐慌,却不知道在恐慌什么,可能是因为霍北没来送他,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也可能是因为单纯想他了。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宋岑如明显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从书桌前起身往床上一窝,把自己埋进被子,缩成虾似的,不动了。


    初夏六月,一场暖湿气流席卷整个东南,雷暴来势汹汹。


    中考那两天雨下的最大,白昼颠倒成黑夜,水雾把地面蒸腾成云海,红红绿绿的街灯车灯仿佛天地之间唯一的光彩。考场外,家长们挤在雨棚内,用各大校园派发的宣传单挥散黏腻闷热的汗,直到最后一科考完响铃,大伙儿抻脖仰首的动作整齐划一。


    “欸!出来了出来了!”


    “在这儿呢!”


    “来——家长们退一下啊,让个位置!”


    廊台下人声密密麻麻,宋岑如第一个走出考场教室,却被脚步匆匆的其他考生落在身后,他往大部队的反方向去了。考场不让带多余的东西,大部分学生选择把书包留在家长那儿,考场外的集中存放点没几个人。


    “A区8号,宋岑如。”


    工作人员核对完准考证,从身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这个吧?”


    宋岑如接过,把文具袋放进去,又伸手在里面摸了一圈,倏然一愣。


    “怎么,东西不见了?”工作人员问,“你这包这么轻,里头就没装东西吧。”


    他撑开袋口,移到白炽灯下一层一层翻,在夹缝里找到那支紫竹把件。


    宋岑如舒出一口气,攥在手里摩挲,“找到了,谢谢老师。”


    工作人员摇摇头,“赶紧回家去吧,一会儿雨更大。”


    撑伞打车也奈不住狂风疾吹,宋岑如淋湿了半边身子,回家洗澡洗头,换完衣服坐到书桌前,把紫竹拿出来用绒布细细擦了两遍


    挂平安扣的金属钩是不是有些松动了?


    宋岑如找了把剪刀,在台灯下夹住缺口的位置用力紧了紧,给弄的严丝合缝。


    以后找个东西装起来吧,裸在外头容易蹭坏。


    手机响了两声,华叔问他考后心情和暑假安排。


    心情平平。


    自从诊断出焦虑症之后他每天按时吃药,完成心理治疗师布置的任务,没感觉有多大作用,该想的人还是会想,他忍不住。


    宋岑如把紫竹放到枕边,给华叔回了个“挺好。”


    至于暑假安排,依旧是围着宋文景交代下来的商课打转,再就是每周一到两次的固定治疗。


    中考结束,不用再去学校,不出门的日子时间慢慢成为一种“不存在”。宋岑如每天都在做着重复的事,他经常陷入恍惚,觉得这半年来过的好像都是同一天。


    “你可以试着敞开自己,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把注意力从‘缺失感’中剥离出来,创造新的获得。”医生轻声道,“你上回说通知书已经下来,准备去申城了?”


    宋岑如说:“嗯。下周就走。”


    “最近情绪怎么样,还有恐慌的征兆吗?”医生问。


    宋岑如垂眸回忆了下,“还好。偶尔失眠,或者会梦到以前的事,再醒过来就不想下床,感觉变懒了。”


    医生摇头道:“不是你变懒了,是思维反刍。这样,再给你个任务,去到新学校先认识十个朋友,和他们聊天也好,出去玩也好,先让自己丰盈起来。”顿了顿,又说,“咱们今年的疗程到年底,你去那边了不方便过来,咱们就改线上,一定要坚持哦。”


    “好。”


    不出意外地,宋岑如以第一的成绩考进申城外国语学校,万幸他妈妈这次没有干涉志愿。


    宋文景其实觉得这地方不错,特区市重点高校,顶好的教育资源和环境,按流传的说法是,985、211预备队,有钱人也多,而且申城有瑞云的分部。


    总的来说,在目标一致的基础上,她没好奇过儿子的想法,只要沿着继承人的路线走就好。


    离开学还有半月的时候,宋岑如收到了谢珏回国的消息。华叔说,宋夫人连夜跟着警方去万塔秘密接机,那笔赎金花的值当,整个考察团队全须全尾的回了。


    这件事当初流传出去的一些消息也被她花重金压了下来,基本可以说是解决的悄无声息,只是为了避嫌,京城这地方近两年不好再去,留存在那边的业务做完也就完了。


    他爸到家之后,宋岑如跟着一起回苏城老宅住了几天,一家三口在一众亲戚面前装作刚从京城回来,演了整天的戏。


    谢珏编了个理由把卖房的事儿糊弄过去,那产权本就是他的,也没人敢说什么。


    父子俩那天见面,谢珏开口第一句就是问那本翡翠鉴赏的书看完没有,宋岑如已经习惯了。


    他爸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聊的不咸不淡,倒是在提出高中决定住校的时候谢珏多讲了两句。


    “你妈同意了?”


    “嗯。”


    或许是因为独居那段时间的成绩给宋文景吃了颗定心丸,她儿子还是挺听话的,并没有因为“没人管”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而且住学校有老师看着,能帮她省不少心。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谢珏的头发剪短很多,眼眶也深了些,在万塔应当还是吃了不少苦,他想起什么似的,“要我送你去吗?”


    这话说出来就像出于程式化的随便问问,宋岑如心领神会,“不用。我自己去。”


    短短半年发生许多事,他的变化不小,已经不会再为父母是否真的关心自己而纠结,但却时常想起霍北。


    宋岑如不知道这和医生说的依恋对象有没有关系,他觉得挺害臊,小时候都没这么黏过宋溟如。


    从老宅回了别院,宋岑如花两天时间收拾行李,就只带个大行李箱,里面装衣物药品什么的,塞了几只最爱用的毛笔和熏香。


    剩下的书打包直接寄到学校里,华叔已经提前给他安排好生活用品,什么床单被褥到的比他人还快,已经搁在学校集中快递点了。


    临走这天华叔把他送进高铁站,嘴上唠唠叨叨,“你说我这开车也就两个小时,怎么非要做高铁。”


    “因为长大了。”宋岑如说。


    华叔扁扁嘴,交代了一堆七七八八的叮嘱,晃眼就看见他脖颈间空荡荡一片。少爷今天穿了件V领衬衣,料子垂坠感强,露出胸口那片肌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少点儿什么似的。


    华叔问:“阿竹,你那翡翠去哪儿了。”


    宋岑如一怔,“收起来了。”


    “怎么突然不戴啦?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摘的?”华叔说,“你小时候不说那是你的护身符,谁都不让碰。”


    “嗯、啊,就不想戴了。”宋岑如嗯嗯啊啊的糊弄,攥着行李箱拖杆就往里走,“检票了,我走了。”


    “欸!”华叔冲他挥手,“到了记得回电话。”


    逃似的奔上车,宋岑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突然慌乱,像小秘密被戳破似的,非常非常难为情。


    为什么啊。


    只要一想到霍北,哪哪儿都不对劲。


    那坠子他还留着吗,不会给卖了吧?


    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处置是别人的自由,就像当初那支钢笔。


    要是因为缺钱,卖了也没事算了,还是有事的。


    翡翠养人,养了十几年宋岑如,那是他最最最重要的宝贝,是水头顶好的料子。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送出去了大概接受不了那坠子被卖,就算卖也别让他知道。


    宋岑如很郁闷的想了一路,心里拧成麻花了脸上还是云淡风轻,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到了申城,打了辆车直奔新学校。


    申城外国语中学有个很著名的称呼,“富二代集中营”。能进去的学生要么成绩好,要么家世好,两者都占的也有,只不过外人眼里对它最大的标签还是有钱人的孩子特别多。


    宋岑如下了车,远远就瞧见门口的电子屏已经滚动播放起欢迎新生入学的字样,其实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只是提前一周开放给住宿生熟悉环境。


    他从没有过跟人合住的经验,所以宿舍选了个双人间。安静,宽敞,比四人间要好太多,无非是多交点钱,宋岑如有自己的小金库,这个他出得起。


    老师领着他进了宿舍楼,第三层最里间,楼下是绿化小花园,有超市有自习室,就是离教学楼稍微有点远。


    “晚上十点熄灯,九点四十五查寝,周末如果留校的话记得提前跟生活老师做好登记。”老师拿了张纸质表格,递过一支笔,“签到确认一下哈,320号房。”


    在他名字旁边还写着一个“顾漾”,应该是他的舍友,报到日期显示和他是同一天,不过确认处尚未签字,应该是人还没来。


    宋岑如推门进去,环视一圈,上床下桌并排放着,一个靠窗,一个靠门。另一面墙走到底是卫浴间,带个能晾衣服的阳台,整个宿舍比他想象的要大,采光尤其好。


    屋里刚打扫过,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他把行李靠在门边,开窗换气,然后就冲着两张床发懵。


    好像得选床位,但是舍友没来,他决定等人来了再说。


    宋岑如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从窗户往外望,教学楼那片传来铃声,远远听见闹哄哄的动静,大概是提前进入备战状态的高三学生。


    他吹了会儿热风没再看,天气还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得出汗。从今天出门到现在,精神还是有些紧绷的状态,医生说他这容易焦虑的毛病跟从小到处搬家和父母的教育也有关系,下回再出现心慌的症状就找点事儿干转移注意力。


    宋岑如在玩手机和看书之间犹豫,走到门边拎起书包,晃眼看见门框旁边有一排细密的刻痕,像个身高测量表。


    可能是上一届学长留下的,从墙根一直划到快两米的位置,宋岑如伸手比了比自己好像长高了?


    多了十厘米!180有望!


    ……霍北有多高来着?185?


    男生骨骼发育到22岁,霍北刚成年说不定还得再长。


    宋岑如在想,身高能赶上他么。


    正愣神呢,宿舍外传来动静,那门“哐”一下弹开了!撞飞立在一边的行李箱,把他吓一跳。


    “我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里面有人。”男生转头看向他,也是一愣,“你好,我叫顾漾。”


    “没事。”宋岑如摇了摇头,“我是”


    “我知道,宋岑如。”顾漾轻声打断他,“去年春天在京城有场商宴我见过你,我爸当时和你爸妈说话来着,不过我趁机溜了。”


    老董们的孩子他不一定见过,但和瑞云来往密切的企业名单他背过。宋岑如快速在脑子里对上名字,姓顾,很有可能是家里开酒店那个,前年在秋拍会上买过一尊花鸟瓷瓶。


    这种巧合让宋岑如觉得有点焦躁,像带着工作来上学,但他还是秉持着在外维持好家族形象的原则冲人笑的挺礼貌,“先进来吧。”


    顾漾进屋关了门,把刚才被他推飞的行李箱拉回来,又喊:“宋岑如。”


    “嗯?”


    顾漾转身看了他好半晌,欲言又止的样子,“算了,没什么。”他笑了笑,冲床位一摆下巴,“你想睡哪张?”


    【作者有话说】


    对身高很有执念的小宋宝宝[摸头]


    第29章 老婆本


    两张床的区别无非是靠窗还是靠门,宋岑如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所谓,“都行,你选吧。”


    顾漾说:“你先来的你先选。”又顿了顿,“等等,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他突然意识到这房里没消毒水味儿,窗户也开着,对方应该到了有一会儿了,


    “嗯。”宋岑如点头。


    顾漾笑了笑,“那我不客气了。”他环视一圈,指了指床,“就靠门这个吧,我怕热,空调正好冲这边,凉快点儿。”


    “行。”宋岑如应了。


    两人的被褥床垫都放在快递站,就没开行李箱,结伴下楼先提货。


    快递点在学校后门,离宿舍楼五百来米,途中不说点什么好像有点尴尬,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在非必要场合,宋岑如通常不会主动开口,不过顾漾明显是个活泼的性子。


    “你看分班表了吗?”顾漾问,“这舍友是系统随机匹配的,咱俩能碰一块儿真挺巧的,会不会也在一个班?”


    “没来得及看。”宋岑如扬了扬下巴,操场边上就有个告示栏,“应该贴在那儿了。”


    “你等等啊。”顾漾一溜烟的跑过去,站在栏前找了半天名字,又兴冲冲跑回来,“你好,同班同学。我爹妈要知道我现在跟你一个学校一个班一个宿舍,肯定偷着乐。”


    多少企业都巴望着和瑞云沾上点关系,更遑论和未来继承人走得近了。


    顾漾家的酒店资产和瑞云不相上下,大概属于宋文景嘴里说的可以“择优交往”的人际关系。


    宋岑如没打算把这话奉为圭臬,就拿对方当个普通人看,但他不确定顾漾这番话是不是带着客套的意味。


    “欸,你是不是很讨厌去那种地方?”顾漾又说。


    “哪种?”


    “就晚宴,一帮老板在那儿胡吹海侃,一句话恨不得藏八百个心眼子。”顾漾说,“我上回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阳台上透气,反正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宋岑如想起来了,那天霍北带着李东东他们来找他,隔着街角望了一眼,气氛微妙的很,然后他就跟着宋文景上车去参加那个满场老狐狸的破宴会,确实不开心。


    “嗯,不喜欢。”宋岑如说。


    “我也烦他们,那天本来我爹要带我哥去的,结果他临时有事儿,就落我头上了,”顾漾说,“所以你放心,我爹妈不指着我扛大旗,你跟我说话也不用顾及什么公司不公司,怎么舒服怎么来。”


    宋岑如低头笑了笑,“懂了。”


    搬完东西回宿舍,铺了床,俩人都闷出一身汗。宋岑如受不了这黏糊劲儿就洗了个澡,屋里开了空调,出来时一阵凉风,他头发吹到半干就没管了,鬓边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顾漾反坐在板凳上玩手机,他抬头看了眼,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一会儿我跟我爸出去吃个饭,你一起来呗。”


    宋岑如道:“我就别去了吧,看会儿书。”


    “马上饭点了,不吃饭么?”顾漾说,“还是你爸妈也来了?”


    “没,就我一个。”宋岑如说,“而且也不饿。”


    “行吧……哦对了,”顾漾拿着手机过来,“咱俩加个微信?”


    宋岑如看了他一眼。


    医生说得多交朋友,有助缓解病情。既然选择住校,加入集体,他应该要有摆脱焦虑的觉悟,得适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不断的相遇和分离。


    宋岑如拿过桌上的手机扫了码,顾漾笑笑:“走了啊。八点前回。”


    离开没五分钟,宋岑如的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顾漾: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对方附上一张餐厅菜单的图,估计从网上找的,右下角还留着APP水印。


    宋岑如有点惶恐,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不过对方也没给犹豫的机会,又发了一句。


    [顾漾:推荐菜品各来一份吧,你要不吃我正好当宵夜。]


    宋岑如回了个“谢谢”。


    他感觉得到对方释放出来的好意,顾漾是个聪明而且挺体贴的舍友,换个人来大概不会在最后加上“宵夜”那句,算是给他减轻心理负担了吧。


    他坐在板凳上调整心理状态,顺便晒了会儿太阳,头发很快就干了。


    空调风发出细碎的声音很像睡在大杂院那晚他都上高一了,李东东他们高考怎么样了?姥姥病好些了吗?


    霍北呢?


    还在网吧上班吗?


    宋岑如盯着搁在书架角落里的防尘袋出神,愣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装在里面的手把件拿了出来。


    联系方式啊……


    谢珏回来后不用再隐瞒行踪,但偏偏这种时候见不到霍北。他原以为自己很快可以脱离心里没着落的状态,就像经历过很多次搬家时那样,而当所有事情真的尘埃落定后,只有消解不掉的郁闷。


    霍北,霍北。


    开学前有一周的时间足够让住校生相互熟悉,短短三天,顾漾已经和左右对门处成可以随时组队打游戏的关系。


    对他来说,交朋友这件事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阳光大方,每天精力像用不完似的,经常打完球回来洗个澡又在宿舍里健身、去隔壁串门,然后被塞了一堆零食回来分给宋岑如。


    但也很有分寸,每次连麦前都会先看一眼宋岑如在做什么,要是对方在读书写字,就自动带上耳机,说话声音也小。


    同样是受欢迎,宋岑如就是常被问这道题怎么做的那个,他微信里多了很多新联系人,经常几个宿舍一起约着下楼吃早饭。这样的生活似乎和在京城时重叠了,他却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同,说不出的微妙感。


    “这摩卡慕斯哪儿来的?”顾漾刚从外面打球回来,一眼看见桌上的东西。


    宋岑如靠着椅背翻过一页书,“我买的。”他转过头,“Swing今天打折。”


    Swing是开在学校自修室隔壁的咖啡馆,校内专供,不比外头的品牌店差。顾漾时不时给他带点吃的喝的,算礼尚往来了。


    “谢了。”顾漾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巧克力的。”


    宋岑如说:“总看你吃。”


    “我包里那些啊?补充热量的。”顾漾摸出手机给慕斯拍了张照,拆开包装,切了一半递过去,“你也来点儿?”


    宋岑如象征性蒯了一勺吃,真就来“一点儿”。


    顾漾端起托盘就着他挖缺的地方直接下嘴啃了,靠在他的桌边说:“刚隔壁问我们明天要不要一起打球,你有时间吗?”


    宋岑如想了想,“有。”


    运动是疏解压力的方式之一,不能总靠吃药缓解焦虑,虽然他并不清楚和同学待在一起对这毛病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觉得如果是霍北,一定会想各种办法解决问题。


    第二天他们占了个阴凉的篮球场地,不至于顶着毒辣的太阳遭罪。


    仨宿舍一共六人,他们直接3V3,拆了其中一对好舍友。以前四中有专门的篮球课,虽然宋岑如对对抗类竞技运动没什么兴趣,但这玩意儿要考试,技巧和团赛都得学,他对抗不行但意识极好。


    “回防!回防!他往线内去了!”某进攻手喊道。


    内线球员紧贴着宋岑如,大展双臂正找机会截断。


    “顾漾!”宋岑如带球转身,抬手抛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就是个发起进攻的信号,顾漾接球越过防守两步上篮,迅速夺下一分。


    “我操牛啊这配合。”对方选手喊了句。


    “待会儿再牛!”接过球权的同学说,“盯宋岑如,把他节奏给我破了!”


    一场比赛十分钟,两方连着打了四五轮,配上三十多度的天简直挥汗如雨。


    休息期间,顾漾从超市提了一箱冰矿泉水,他拿了一瓶递给宋岑如,“给。”


    “谢谢。”宋岑如热的睫毛都湿了,太阳挪了位置,汗珠挂在鬓边和鼻梁,亮晶晶的。


    顾漾笑了笑,“客气。”


    其他几个人席地而坐,就着刚才的得分复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把身体里这阵热气耗过去。


    “哎,换人再来一场?”隔壁寝的人喊道。


    顾漾的视线在面颊泛红的宋岑如身上停留了会儿,他薅了把半湿的头发,“打不动了,改天吧。”


    “行吧。”那人低头看了眼手机,惊呼道,“我操!明天开学典礼的时间出来了,早上七点半!谁起得来啊!”


    “起不来也得起,”有人说,“要么晚上早点睡。”


    转天七点半,大礼堂内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走读生精神奕奕,住校生萎靡不振,有时候住的越近反而容易有恃无恐。


    顾漾靠在椅背上,眼睛睁不开一点儿,“困得我想死。”


    宋岑如也困,就因为今天开学所以失眠了,吃药都没能压下去那股焦虑。


    坐在后排的同学搭话:“典礼结束回去再睡呗,开学第一天又没课,中午就放学了。”


    “现在也能睡,黑不隆咚的又没人查。”顾漾碰了碰宋岑如的肩膀,“咱补会儿觉?”


    “你睡吧。”宋岑如说,“我等下得上台。”


    “我操?”顾漾一下子醒了。


    上台能干嘛?


    优秀新生代表致辞啊。


    顾漾直起身子,“不睡了。”低声说,“哎,晚上咱俩吃串儿去怎么样?”


    宋岑如没弄清吃串和不睡觉之间的关系,对方说:“庆祝你上台。”


    “顾兄,听者有份儿不。”邻座凑了个脑袋过来。


    顾漾撇开头叹了口气,“行,我请。”


    此话一出,周围全看过来。顾大少请客,不吃白不吃啊。几个住宿生就着上哪家吃串的事儿聊起来,宋岑如的心思却不在这儿


    这个时间霍北起床了吗?


    在干嘛。


    早饭吃的什么啊?


    “牛肉面。”霍北摸出手机扫码,“再来碗甜豆腐脑,谢谢姨。”


    虎子妈一抬头,“唷,改吃甜的了?”


    霍北笑了笑,“嗯,改了。”


    “行。三分钟。”虎子妈说。


    大清早店里人不多,但外卖打单机一直在响,他拣了张空桌坐下,身后进来一个高中生,他也买了份牛肉面,急忙道:“老板,要多久啊?”


    虎子妈瞄了眼后厨,“七八分钟吧,这锅刚满,得等下一趟。”


    学生看了眼手机,“麻烦能快点吗,我快迟到了。”


    霍北看着那学生的校牌,高一的宋岑如也上高中了,九月一号开学应该是全国统一的吧?他冲虎子妈说:“姨,把我那份给他。”


    学生转身愣了愣,“谢谢。”


    霍北回了个点头,虎子妈笑着道:“你俩说好就行,等着啊学生,很快好。”


    看得出来,尽管产权商要回收门面的事儿还没解决,但虎子爸妈自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一直挺高兴。


    虎子和大福在最后几个月狠狠逼了自己一把,再加上宋岑如那堆写得无比清晰详尽的题目解析,这俩都考上了。


    那学校在京城就属于个普普通通的双非二本,虽然不怎么地,可好歹也是大学生了么!还能做四年校友呢。


    李东东在擦边上大学和高分上大专之间选了大专,能拿一大笔奖励金,就是通知书下来那会儿捱了婶婶好一顿打,但他觉得挺值。选大专就是选专业,现在文凭不能说明一切,还得看有没有本事。


    当时成绩出来的时候,还在邻里之间造成了小小轰动,谁能想到啊,这几个玩意儿竟然能考上?有些讨人厌的碎嘴就要说,考上又怎么样,不就是个野鸡大学。


    这回不用大杂院的谁出手,那三个经历过一场高考,心智成熟不少,不稀得理这种傻逼。


    店里人逐渐多了起来,霍北边玩手机边等面,门口突然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嗬,巧了啊。”


    霍北一抬头,范正群大摇大摆的进来,往他对面一坐,“正好我要找你。”


    没穿警服,范警官休假也心系人民群众。


    霍北说:“案子?”


    他这个情报顾问做的不轻松,基本属于二十四小时待命,鸡毛蒜皮的事儿占百分之五十,简单,但是零碎。剩下一半和重案相关,跑遍全城摸排线索,还得抽空去警局接受培训,在这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自己还有挑灯狂背民法典和公司法的一天。


    “不是。”范正群一边扫码点单,一边说,“你这半年的奖金快下来了,昨天刚过审批,估计这两天就到账。”


    “哦。”


    “哦?”范正群说,“有钱了你就这反应啊?”


    霍北道:“那我原地跳个舞?”


    “啧。不着调。”范正群咂咂嘴。


    霍北笑了起来,“那钱给我姥做手术是够了,其他还差着远呢。”


    “让你考个警校你不干,这要正式入了编,工资福利就完全不一样了懂不懂。”范正群道。


    “合作可以,加入就算了。没那光明远大的志向,不适合为人民服务。”霍北早有打算,挣钱的方法有很多,他要选最能拓展人脉和消息渠道的那个。


    范正群说:“那你想干什么,就之前说那个给人提供商业指导和情报?能成么。”


    “怎么不能。”霍北道。


    正说着,外面突然乌泱泱来了帮人,打头的穿了个大裤衩,身后五个歪瓜裂枣的精神小伙,气势汹汹的就进来了。


    面馆本来就不大,他们这么一弄把入口全给堵了,里面的人出不去,想进来吃饭的人看这阵仗又不敢进。


    大裤衩嘴里叼根烟,不客气道:“老板,你这店还怎么还没收拾,准备什么时候搬呐。”


    虎子妈一怔,店里几个堂食的客人都纷纷看过去。


    “不是还有半年吗!”虎子爸从窗口探出头,举着笊篱直指大裤衩,“来几趟了你们,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


    大裤衩夹着烟,“我们影响什么了?我不就来替人问问。”


    “时间到了我们自然会搬,不要在这里给我吆五喝六的,老娘不差你一毛钱!”虎子妈不是吃素的,高声喝道,“出去出去!”


    “欸——你这娘儿们,上回说了再租一年那可不是按原价算的,先前口头提醒过你吧。”


    “放屁!什么时候提醒过?那合同上是多少价就是多少价。”虎子爸喊道,“赶紧走走走。”


    大裤衩见忽悠不住人,一巴掌拍掉了柜台上的招财猫,“老子现在是好好跟你们说,别以为我真不敢动手。”


    歪瓜裂枣们跟听见什么信号似的,撸起袖子就要干,范正群和霍北几乎同时动身,又同时一愣,凭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默契在半秒内达成“你(我)上,我(你)坐”的共识。


    眨眼间,范正群已经拦在过道中央,摸出警官证向众人示意,“警察。再打性质就不一样了。”


    虎子家面馆的事就这么传开了,本来么,街道改造的事儿这半年一直就传沸沸扬扬,整条街的铺子都暗戳戳跟着涨价,挺不住的商户不止一家。


    涨归涨,在合理范围内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关键是有人不讲道义,想提前高价转卖,但又不想付违约金,反逼商户主动。


    虎子一周后知道这事儿从学校赶过来,又被他妈骂了回去,回来有个屁用,专业都没学明白呢,就是想帮忙也得使得上劲儿啊。


    晚上,霍北坐在桌前对着银行账户里的余额算账,那笔奖金下来了,刨去老太太的手术费还能余下点儿钱,补给虎子家面馆不知道够不够。其实那片区域改完是真不错,如果直接买下来,再重新装修一下,以那夫妻俩的手艺再加上一点营销手段,营业额能翻好几倍。


    琢磨来琢磨去,笔记本上涂涂改改的全是他的鬼画符的痕迹。


    没多会儿,对面南屋突然传来“?”地一声!


    霍北一愣,起身就冲了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举着蒲扇隔空点了点,“来杯水。”


    “操,要杯水你敲这么大动静!”霍北舒了口气,转身拿水给她。


    陆平说:“不是你叫我能躺就别动,还怪起我来了。”


    上次从医院检查完,陆平就被医生要求没事儿别老折腾,适当散步运动是可以的,这半年状态也就那样儿吧,不算太差但指不定哪天犯病就过去了。


    喝了水,老太太靠在床头问:“你屋里干嘛呢。”


    “算钱。”霍北说。


    陆平“呵”一声,又说:“攒多少了?”


    “甭操心,给你养老管够。”霍北伸腿勾了张板凳坐下。


    陆平隔着昏黄的床头灯看他,虽然眼白越来越浑浊,但丝毫不见衰气。她知道霍北现在能挣钱,终于走上“正道”了。


    瞿小玲隔三差五过来送东西的时候就爱跟她闲聊,什么霍北提供的线索又破了个大案啦,走路都不忘捧着书看啦,有次被拉去参加局里的体能竞赛还赢了第一名,虽然奖品就是个不锈钢保温杯。


    “你把那柜子打开。”陆平用蒲扇指了指他身后。


    “拿什么。”


    霍北侧身拉开柜门,陆平继续说,“第二层靠左,最里面有个蛋卷盒,铁的那个,拿出来。”


    “什么宝贝啊还挂锁,这一砸不就开了。”霍北递给她。


    陆平摆摆手,一脸你懂个屁的表情,从床头柜缝隙里捞出个小钥匙。她拿过床边的老花镜戴上,绷嘴眯眼,把锁头打开。


    里面装了五六个证件本儿,老太太扒出存折甩他身上,“这里面有一半是给你攒的,赶明儿转你户头去。”


    “您要干嘛?”霍北皱着眉。


    陆平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出来,特精亮,“难听的话说在前头,万一我没下来手术台,这些都归你,下来了你那一半拿去自己弄,怎么花我不管,别干那违法的勾当就行。”


    霍北突然没话讲。


    这老太太倔脾气,钢炮似的,但里子是个特别心软的人,否则也不会领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孤儿,往常祖孙俩根本也不聊这些,所有感情都藏在那几句骂里。


    他其实特别佩服陆平,在军队不遗余力,退役后全力照顾爹妈直到送走二老,虽然总说不爱听外头的人嚼舌根,但自己没因为那些人说她不婚不育低过头,老太太就是不想,她只干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就这股劲儿,霍北跟她一模一样。


    “不就一小手术,至于弄这么大阵仗。”霍北这话不知道说来安慰老太太还是自己,反正他手有点儿抖,“这胡同的老头老太没人活得过你。”


    “你这嘴早晚让人收拾了!”陆平骂道,“这就是以防万一,我命硬得很!赶紧拿着你的东西滚滚滚。”


    “我非得接着?”霍北道。


    陆平:“爱要不要,不要我明天就捐了!”


    霍北打开存折看了一眼,“我操。”


    够不上百万,但比他想象中多的多,老太太上哪儿攒的钱?他接着问:“之前买不上药都不花这钱,您留着干嘛啊?”


    “你的老婆本儿!”陆平摘了眼镜,把铁盒重新归拢好,“我看你这嘴贱的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瞧得上你,这样也好,省的你糟践人家姑娘。”


    霍北关上柜子,一脸无所谓地起身,“死了这条心吧,孙媳妇儿没戏。”


    陆平把蒲扇扔过去,“快滚!”


    有了钱,很多事就好说了。


    瞿小玲是个特别会张罗事儿的女人,陆平做手术的医院就是她帮忙找人联系的,霍北拿奖金交了手术费,还给瞿姨买了一堆东西。他承了这个情,就是发自真心的感谢。


    手术日期定在下个月,陆平提前住进医院,做检查什么的也方便。


    霍北这段时间就警局医院两头跑,还抽空跟虎子爹妈开了个小会,他真出了一大笔钱,帮着把那店面买了。


    虎子妈有魄力,知道硬撑那口气没用,直接说:“北,这钱我们五年,啊不,三年,三年内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不用,姨。”霍北说,“我有私心的,这钱您就当是我入股,成不成?”


    别人要说这话门都没有,但跟他们和霍北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简单的邻居可以概括,而且这孩子一直都在外面挣钱,年纪不大,做事是真有方法。夫妻俩回去就讨论了一晚上,相互认识十几年,信得过人品,他俩都愿意,也不在乎挂谁的名头,挣钱养家有饭吃就是王道。


    虎子知道这事儿后傻乐半天,跟着他老大琢磨起经营之道来了。


    转眼就到中秋,今天住院食堂免费发月饼,霍北拎着东西上去,在电梯口撞见范正群。


    范警官摸出一包□□,“来一根儿?”


    霍北搁了东西,见陆平跟左右床的老太太聊的挺欢实,他跟范正群上医院外面找了个吸烟点吞云吐雾。


    “今天你们不放假么。”霍北问。


    “放啊,我这刚处理完伤鉴,你瞿阿姨今天做猪肉炖粉条,一会儿回去给你留半锅。”范正群说。


    “谢谢阿姨。”霍北说。


    范正群掸掉烟灰,“已经开始创业第一步了?听你姥说还想自考?忙得过来么,你不能对咱局里的活儿厚此薄彼啊。”


    霍北勾着嘴角,“年轻,就是精力多。”


    “狂不死你这臭小子,”范正群笑笑,目光又落在他胸前的翡翠上,“我看你朋友送的这个价格不低吧?还缺钱么,我有个喜欢收藏这些的朋友,你要不转给他,别说面馆,公司也开得起。”


    霍北:“那不如把我卖了。”


    “哦,那意思就是卖不得。”范正群说,“但我一直想问,干嘛非得找他啊?别怪我打击人啊,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人走就是因为不想联系你呢。”


    星火明灭,烟雾缭了眼睛,霍北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想告诉他我没放他鸽子。”


    范正群叹口气,感慨地笑了,“年轻好啊,钻牛角尖都这么赤忱。”


    九月十日,晴。


    网吧的工作辞了,准备攒钱开个公司,我记得有人夸过我有商业头脑?


    你们家到底干嘛的,一个字儿搜不出来,捂那么死。


    老范问我,我没说实话,非得有理由吗?就跟你待着觉得舒服,这算不算理由?


    霍北有写到这有点儿发愣,又在右侧空白位置写了很多很多个宋岑如,满页的狗爬痕迹,也就这仨字儿能看。


    宋岑如会想他吗?


    还在生气吗?


    胃病好点儿了吗?


    连为什么非要找人的原因没弄清,却有这么多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把日记和存折搁进抽屉,霍北仰靠在椅背上,对着桌灯撒癔症。既然宋岑如什么都不告诉他,那就等他往上爬,爬到能看见宋岑如的位置,他老婆本都砸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好哇,老婆本砸得好哇!


    不过有人快开窍了,有人还在云里雾里,啧。


    第30章 许个愿


    大风忽至,吹开了桌上的书页,水滴落在“哗哗”翻动的纸页,把字迹洇成一团墨糊。


    针尖似的雨啄了宋岑如的脸,他偏过头关上窗户,可惜没来得及救下那本诗集,瞬间就变得皱巴巴。


    宋岑如用纸巾垫在每页中间,细细理顺,拿字典压平。


    窗外大雨洗透了整片天,天边云滚雷鸣,闪电劈开炎夏,冬风送寒。再次拾起那本诗集装进行李箱,任谁也看不出这书之前差点被泡成纸糊。


    顾漾从外面回来,推门脱了毛线帽随手一扔,“穿了热脱了冷,我怎么记得去年这会儿的天气没这么变态。”他转身瞥见行李箱愣了愣,“要出去吗?”


    宋岑如拿了书架上的防尘袋塞进包,“嗯。下周请了几天假回趟苏城。”


    “下周……”顾漾看了眼手机,“我怎么记得去年你这时候好像也回去过。”


    “瑞云一到年底就忙。”宋岑如说。


    顾漾翻开日历,想起来了,“下周宁瑕斋新店开业对吧?”


    宋岑如道:“消息这么灵。”


    “我哥前两天说来着,瑞云旗下文玩店铺商业转型,让我好好学学你们家的生意思路。”顾漾放了帽子,视线扫过摊在地上的行李箱,“苏城温度和这边差不多吧,穿这个会不会厚了?”


    宋岑如扣上箱子,“下周降温。”


    顾漾看了眼天气预报,“还真是哎正好,”他打开抽屉,递过去一盒全新耳塞,“你上回不是说在外面睡不好吗,试试这个。”


    “我说过吗?”宋岑如有点茫然。


    “宋学神,你脑子里只记题目是吧?”顾漾直接给他塞兜里了,温声道,“收着,你那药吃多了有成瘾性,用点物理手段。”


    宋岑如笑了笑,“谢谢。”


    焦虑症的事瞒住了华叔,父母,没瞒住顾漾。


    住在同一屋檐下确实难藏,不过好在对方也替他瞒着,谁都没说。


    高一那年过得很快,也很平淡。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形成了新的秩序。宋岑如一直在学着处理私生活里的人际关系,有些东西必须要适应,才好从一些遗憾中脱离出来。


    周三,宋岑如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家,华叔接到人直接去了活动现场。瑞云建了一整条街,就在苏城开发新区那块儿,想要长远发展的企业势必要随潮流调整战略布局,宁瑕斋以往只服务圈内人,去年谢珏回来后就改了商业方向。


    父母这回指明让他参与其实有些考验他的心思,以前看数据背材料、在商宴里刷脸,那都是打基础阶段,现在是真正上手接触。


    内场花园,宋岑如正跟着谢珏招待各界来宾,他举着香槟杯跟人寒暄,“明叔叔好。”


    明维业,金融投资企业老董,是瑞云拍卖行的常客了,国外上大学那会儿就跟宋文景谢珏认识,用通俗的话说,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和你哥”的关系。


    明维业眼前一亮,视线上下打量,冲谢珏说:“都长这么大了,我看这气质,比你年轻时候还要俊俏啊,”他又看向宋岑如,“听说这项目是你跟着策划的?厉害。”


    谢珏笑了笑,“他妈妈教的好。”


    明维业用手一指:“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人孩子自己也努力好么。”


    “是您爱夸我。”宋岑如向他敬酒。


    “欸,值得夸为什么不夸。”明维业一直挺中意他,无论是能力、头脑、心性还是相貌,在一众二代里绝对拔尖儿,“你才高二吧?能喝酒么,要不换个,跟我就别讲究了。”


    谢珏看向儿子,宋岑如接话道:“度数不高,就这一点儿,也就是跟您才喝。”


    明维业大笑,与他碰了碰杯,“这张嘴肯定遗传你妈妈。”


    三人又聊了会儿天,从宁瑕斋的转型方向到经济形势变化,宋岑如看着认真,实际听得都快睡着了,靠着剩下不足百分之一的电量死撑。


    “哦对了,这学期是不是也快结束了?”明维业突然说。


    宋岑如醒了神,“还有两个多月。”


    “过年在苏城还是在哪?不忙的话到时候叫上你爸妈,咱们一块儿吃顿饭。”明维业转向谢珏,“我女儿不是在英国读书么,她今年回来的早,我想着要是事不多的话,可以一起聚聚,正好你俩年纪差不多,能聊到一起。”


    谢珏抬了抬眉。


    宋岑如在心里狂拉警报,装起傻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英文不好。”


    谢珏咳嗽一声,差点儿把酒吐出来。


    “你这,”明维业顿了顿,听懂他意思了但没想放弃,又点头笑道,“是,现在是早了点儿,也不着急,咱到时候在说!”


    空气里全是尴尬,宋岑如装傻装到底,权当没听见,让他爹跟人碰杯缓解气氛去吧。


    “欸,谢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策划经理抱着电脑走过来,朝明维业和宋岑如点头打了个招呼,“仪式马上开始,咱们先去会场和大家合张影吧。”


    谢珏抬手表示知晓,这经理来的及时,他顺着话头往下,赶紧把这页揭过去。


    活动进行到晚上八点才结束,工作留给助理收尾,谢珏提前半小时离场,还得去赶澳城的飞机。休息厅里只有宋岑如一个,他趁没人,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一片药吃了。


    “阿竹,你在这啊。”华叔推门进来,“要不把票退了,回家住一晚怎么样?”


    宋岑如做了两个深呼吸,压下那股劲儿,“不想听我爷爷唠叨。”


    华叔无奈笑笑,“也行,那我送你去车站。”


    “您回家吧。”宋岑如拖过墙角的行李箱,“我叫好车了,十分钟就到。”


    “好吧。”华叔点点头,扫了眼那箱子,“下次背个包就行,拿这个多麻烦。”


    “不麻烦。”宋岑如说,“走了,华叔。”


    南方的冬天是潮呼呼的水汽,京城这边早开始刮刀子了。


    北口集市全新翻修,街对角那块的破墙已经变成干净整齐的铺面,左数第一家店是间小二层的面馆。门口坐了好几排等位的客人,那风快把人吹傻了都一点儿不耽误生意。


    霍北和李东东扛着尼龙布、几根金属支架,从店铺后门绕到前门,把东西往地上一撂,转头进店喊人一起搭棚子。


    虎子负责拼接,李东东递工具,大福和霍北展开了防风布往杆儿上套,不出十分钟就弄的七七八八。


    棚子罩在等位区,一个姑娘正举着手机录探店Vlog,冲镜头做了几个没出声的口型,又翻转画面,假装自拍实际在拍拧螺丝的霍北。她从画外光明正大的看,“发现一个大帅哥,怎么员工也这么帅啊”


    一旁扎固定带的虎子听见了,他道:“这是我们大股东,大老板。”


    “啊?这么年轻啊?”姑娘睁大了眼,“帅哥,我能不能把你录进去啊?”


    霍北扫了眼镜头,“录都录了还问我呢。”


    “那还是要问一下的,”姑娘不好意思的说,“你放心,我自己拍着玩儿,不往外发。”


    霍北笑了笑,没跟人家计较,三下五除二把活儿干完收拾工具包。


    “来了来了!茶水来了!”大福端了桶热饮出来,往门口桌子一扽,“稍等啊,马上给各位分发。”


    那姑娘玩笑道:“哎,你们老板长得帅,让他分呗?”


    霍北有点无奈似的,转头喊了句:“李东东!”


    “啊——?”李东东回头。


    霍北一指:“他也帅,让他分行不行。”


    姑娘咯咯笑两声:“行!”


    掀帘进店,霍北径直走到后院,把新送来的一批货给卸了。他干活儿快,五分钟收工,又进工作间洗了个手,走到柜台前,“姨,东西都弄好了,生鲜在冰柜第二格,您到时候直接拿就行。”


    “辛苦了辛苦了!”虎子妈给他倒了杯茶,“我昨天做了卤肉,等下让虎子给你带过去!”


    霍北喝了茶,“谢谢姨。”放下杯子,“走了啊。”


    “哎等等!”虎子妈把他叫住,弯着眼睛说,“差点儿忘说了,生日快乐!”


    霍北笑着应了,“欸。”


    风吹得紧,街上人们都低着头,袖子揣在一块儿。霍北呼出一口白雾,扯了扯衣领阔步往家走。


    大杂院里,隔着门窗都能闻见咸浓的酱香,厨房早在半年前重新修缮过一遍,打通一面墙,位置宽敞不少。


    陆平把火关小,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喊了声,“赶紧把桌子先支起来,一会儿你瞿阿姨跟范叔就过来了。”


    霍北摆好桌椅,把灶上温着的菜搁上桌,又走到老太太旁边,“我来弄吧。”


    “边儿去。”陆平带点儿炫耀似的语气,“就这点儿活还用得上你了。”


    “您来您来。”


    老太太的手术挺成功,她本身底子好,恢复力也强。现在只要按时吃药,作息得当,几乎没再犯过毛病。


    霍北退开位置,留给姥姥大展身手,却突然踩到一滩水。


    他回身愣了愣,瞧见冰箱底部滴滴答答的,“这破冰箱赶紧扔了吧,都漏水了您也不怕摔。”


    “又漏啦?”陆平回头瞄了眼,“哦,换呗。”


    霍北把地给拖了一遍,摸出手机,“现在就买。”


    “待会儿的,”陆平扒拉他,“那什么,晚上还有饺子,你赶紧给我上胡同口买瓶醋。”


    “……我这进屋拢共没三分钟,刚才您不说?”


    老太太一脚过去,“废什么话,赶紧去!”


    “呃那个,我说两句,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好日子里,我先敬老大那个发财暴富!做大做强!”李东东用杯子磕了一下桌沿,仰头喝了个干净。


    “那我祝霍哥万事不愁,前途辉煌!”虎子举起杯子说。


    “我——”


    大福刚开了个口,被霍北一把摁住,“咱能接着吃吗,发什么癫。”过个生日搞得跟上供似的。


    瞿小玲坐在边上直乐,“他们这是高兴,收不住嘴。”


    李东东接话道:“老大就是对浪漫过敏。”


    “?”霍北难得无语,“请问您浪漫在……?”


    范正群把蛋糕端上桌,“在这!”他指挥道,“来,谁把灯关一下。”


    “我来我来!”虎子起身去够墙边开关,啪一声,屋里黑下来,只剩烛火映亮霍北的脸。


    每年无论谁过生日都必须要有,但又着实简陋的流程。


    从小到大,霍北好像都不爱许愿,他觉得不科学,人想得到什么去争取就行了,即使最后没结果也不遗憾。


    “快快快,许个愿。”


    “老大,一年到头也就生日许愿最灵。”


    “多许几个,中哪个都行啊!”


    那几个跟念咒似的撺掇他,火光跳跃着晃得人影摇曳,他闭上了眼,连呼吸都放轻。


    其实怕的,怕有遗憾的事。


    怕有遗憾的人。


    黑暗中,虎子蠢蠢欲动,“来点儿伴奏兄弟们,祝你生日快唔!”


    大概是实在难听,范正群伸手把他嘴堵了,别再给福气吓跑。


    好在前后不过三秒,霍北又轻又快地吹灭蜡烛,“行了。”


    “这么快?”虎子把灯打开,“许了啥啊霍哥。”


    李东东说:“肯定是新公司的执照申请呗。”


    “我觉得是自考上岸?”大福猜测道。


    “他那执照已经下来啦,考试也不可能,你们老大不屑于纠结这个,”范正群干掉瓶底剩的一点儿酒,又开了一瓶,“要我说是面馆营业额再翻十倍,对吧?”


    “啧。”瞿小玲举起根筷子顺着指过去,“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都不准问啊。”


    霍北笑了笑,“嗯,再问翻脸。”起身把蛋糕分了。


    众人边吃边聊,这次的饭桌好像特别丰盛,有瞿阿姨、虎子爸妈送来的樟茶鸭卤肉,老范拿来珍藏多年的一瓶酒,李东东他们订了个巨大的蛋糕。大概因为赚的多了,日子慢慢好起来,所以显得今年的生日比之前都要热闹。


    眼前的砂锅腾腾冒热气,霍北的视线越过白雾,目光有点失焦。


    宋岑如之前就坐那儿好像再往左一点的位置,埋头安静吃蛋糕,挑奶油最薄的地方蒯。


    两年了。竟然过去两年了。


    霍北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坠子。


    宋岑如都十七了吧。


    “老大?老大!”李东东喊他。


    “说。”霍北回过神来。


    “咱说好以后你那公司留个位置给我成不?”李东东笑得傻不愣登,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上头了,“咱正经应聘上岗啊,靠实力。”


    “先把你自己位置找准吧!”虎子往杯子里倒酒,一半多都撒出去,“你丫再往我这儿挤屁股就下去了!”


    杯子里没了酒,他往身后一摸,箱里空了,“没啦?”


    “再来一箱,今儿高兴,正好明天你们都没课吧?”范正群撂了筷子。


    霍北站起来,“我去吧,这蛋糕太顶,消个食。”


    “要雪花!”李东东在后头喊,“快点儿回啊老大!”


    出了门,寒风扑面,把闷在屋里那股热劲儿和酒气散的一干二净。


    霍北揣着兜往外走,站在大杂院门口看了眼天。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可能因为宋岑如也喜欢这么看,不过城里没星星,只有灰不拉几的云。


    他想宋岑如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亲朋好友都在,可就是忍不住地想宋岑如。


    不到九点,外面还热闹着,街道两边灯火通明,人也多,在寒风里多少添了点暖意。霍北一直走到胡同口的副食店,找老板要了两箱啤的。


    “你等等,我上后头库房看看。”老板转身进去了,“两箱都是雪花?”


    “对。”


    霍北懒散靠着柜台,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轻轻踢地上的石子儿,看着街景出神。


    他的生日在冬天,对冬天的记忆就是灰扑扑的天和无聊中作乐的日子,没空的时候在挣钱买药,有空就和李东东那几个吃顿饭,实在枯燥就找点“叛逆”的事儿干干。


    生活也就这样了,天总是灰的,雾的,依旧不鲜亮。


    霍北以前觉得这就是常态,可他后来又在灰蒙里见过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从高阁之中投来的目光干净透明。


    真难受啊。


    人不在,天也不下雪。


    霍北的目光游移,京城不下雪的话真没什么好看的。


    秃树杈子,灰砖门脸儿,炫彩店招,和一只颠颠儿晃尾巴的小土狗。


    马路也堵的水泄不通,红绿灯底下挤了一堆人。他漫无目的地观察着,穿棉袄的大妈烫了个梨花卷,裹棉猴的大爷气势挺豪横,过个马路怎么还扒拉人呢,啧。


    左边那几个穿羽绒服的,看着像大学生,还有个穿大衣


    那个穿大衣的!


    霍北的心脏猛地跳了下,死死盯住远处的背影。


    脊梁骨挺得这么正,迈步不疾不徐,从来不佝偻脖子。


    也就他走路这么好看。


    宋岑如是宋岑如!


    “小伙子!这两箱不轻啊,你搬的时候小心别cei了。”老板掀开帘子抬头一愣,“人呢?”


    大道宽阔,车流奔涌。


    白日里朴厚繁忙的城市在夜晚显出喧闹迷幻来,隔着一条街,霍北跑的飞快,嘴边呼吸不断冒出白雾,眼中只剩下那道影子。


    “宋岑如!”他喊了句,声音很快被湮没在大街。


    十字路口处的绿灯亮起,行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霍北目不转睛的看着,脚步不停。那背影在街灯和人潮中穿梭,像茫茫海浪里的一粒星子,眨眼消失在街角。


    “借光儿借光儿!留神周一身啊!”周围都是人,他只能一边用胳膊在前面开路,假装手里捧了碗汤面一边嘴里叨叨叨。


    挤过这段路口,加快脚步玩儿命的跑,转了弯,眼前又是另一片人海。


    他不断地移动视线,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好像是这个。


    霍北上前抓住那人胳膊往后一拽!


    男人回头一愣,瞪着他,“你搞什么?!”


    霍北一怔。


    这人长得跟宋岑如简直八杆子打不着,气质能被甩出八百条街,背影背影只有五分相似。


    霍北皱了皱眉。


    “哎哎哎,跟你说话呢!”男人不耐烦的推他一下。


    霍北松了手,“不好意思,认错了。”


    男人拍拍衣服,啧他一句,“神经病。”转身走了。


    “”


    倒也没骂错,是有点儿神经。


    不知道是不是喝懵了才这样,霍北搓了把脸,把手揣进兜里往回走,眼眶渐渐变红。


    宋岑如可能会在欧洲,在美洲,在哪个高档奢华的大别墅里,唯独不会在这儿。


    而且这么长时间没见,宋岑如到底是胖了瘦了,高了还是没长,他压根儿就不清楚,刚才也想不到这些事,只是凭直觉就冲了出去。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敏感了?


    就那几秒钟的直觉,隔着一条长街,真的容易看错。


    眼睛和脑子先打一架吧,都他妈怪今晚这顿酒喝的


    到学校时宿舍已经漆黑一片,宋岑如悄声上楼,推门后发现顾漾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即使有床帘遮着应该也有些晃眼的,宋岑如用手捂着声音关了,上铺立刻传来翻身的动静。


    顾漾低哑道:“回了?”


    “嗯。”宋岑如道,“把你吵醒了吧。”


    顾漾:“没有。”他拉开床帘探出上半身。


    “怎么了?”宋岑如问。


    顾漾:“学校这两天有人打听你的联系方式。”


    “问题目?”宋岑如说。


    顾漾挑起眉毛,“下个月圣诞了,你说呢。”


    “……嗯。”宋岑如反应过来,“知道了。”


    申城外国语一大特色,圣诞校园舞会,俗称告白日。


    青春期少男少女哪有不恋爱的,年级里偷偷约会的多了去了,他们班就好几对。和普校不同的是这里的老师睁只眼闭只眼,都是有家底有学识的孩子,只要别越界,别影响学习就行。


    “没兴趣?”顾漾借着月光打量他。


    “没。”


    “真的假的。我记得去年也有不少人找,你也没搭理,真不感兴趣啊?”顾漾追着他的目光,“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宋岑如顿了一下,“……没。”


    “行,反正我让没给,要么亲自找你要。”顾漾笑了笑,拉上床帘,“睡了。”


    “嗯。”宋岑如看了眼窗外。


    起风了。


    离晚自习下课还有五分钟,老师不在,同学各自交头接耳。班委象征性组织两次纪律没什么用,索性一头扎进讲小话大军。


    宋岑如刚解完一道大题,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大伙儿纷纷冒头,叨叨着“咋了咋了”跑出去看。


    霎时间,走廊里全是吃瓜的。


    “啊啊啊——”


    “我的妈呀,张姐牛啊。”


    “我操牛逼!”


    顾漾懒得动,随手抓了个刚从现场回来的男同学,“怎么了。”


    “张芸芸跟他们班学委告白!”男同学叉着腰,声情并茂地演绎,“咳‘段泽衡,我看上你了,要是这回期末考我分数比你高,圣诞舞会能不能做我的舞伴,顺便再做做男朋友。’操!张姐太勇了。”


    半个班都出去凑热闹,就剩几个坐着没动,他又问:“你不去看看吗。”


    顾漾挑了下眉,扫过宋岑如一眼,又懒懒地往椅背一靠,“不去。”


    “哈哈哈也是,你俩不缺人追,这都小意思。”男同学打趣道,“欸,下个月舞会要不咱仨凑一块儿得了,怎么样?”


    “没空。”顾漾说。


    男同学:“啧,你有人约了是吧!”他转向宋岑如,“岑哥肯定也有,特么的我自找没趣。”


    宋岑如敛着眉目,压根儿没听见在说什么,心思不知道跑哪去了。


    “有个屁。”顾漾笑了笑,下课铃响,他起身拎过书包往肩上一挂,走到宋岑如桌边,“走了,咱吃饭去?”


    两人没去食堂,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日料店。其实按规矩,住校生放学后不能呆在外面,但这两天高三补课,校门门禁延长到了十点半。


    店里人不多,这个点吃晚饭太晚,吃宵夜太早,他们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扫码点菜。宋岑如其实原本打算回寝看书,但他今天晚上确实没吃东西,要不垫巴垫巴半夜肯定胃疼。


    “他们家这串儿看着还行,来一个吗?”顾漾扒拉着手机问。


    紫竹在宋岑如手里转了几个圈,心不在焉道:“嗯,都行。”


    “那就点个寿喜锅,一盘虾卷,一盘鳗鱼卷,再来个烧鸟组合。”顾漾说。


    “好。”


    其实他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脑子混沌沌的,自从学校要办舞会的通知下来后,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谁喜欢谁、谁和谁告白、谁和谁又在一起。


    喜欢,恋爱,这些词最近反反复复出现在周围。


    手机里也塞了很多带着告白的联系人申请,他一个都没通过,还像躲什么东西似的避之不及。


    因为每当有人提到这事儿,他总会下意识想到霍北。


    然后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敢探究,不敢深思,不敢琢磨为什么。


    顾漾按下锁屏,把手机扣过来,问:“总见你玩儿这个,”他一扬下巴,扫了眼对方手里的紫竹,“我爸也喜欢,柜子里一大堆,什么菩提核桃沉香木,你这上哪儿弄的。”


    宋岑如回了神,“朋友送的。”


    “我能看看么。”顾漾问。


    “这个不行。”宋岑如眉头轻皱,又笑了笑,“其他随便你看。”


    顾漾的视线在他手上徘徊,突然转开话题,“下个月圣诞那天咱俩一块儿请假吧,那什么舞会我也不感兴趣。”


    “还有你不感兴趣的?”宋岑如说。


    “岑哥,我也不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热情。不去舞会,咱们去滑雪怎么样?”顾漾抬起眼皮看他,“就我跟你。”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带着明灯走来了!


    宋宋聪明的小脑瓜要开窍了!-


    *cei,写法应该是“卒瓦”但是输入法打不出来。


    *周,其实是提手旁+周,还是打不出来。


    另外,快了啊,再有两章,给我憋的没章都是七千多我也好急[化了]大家想囤的也可以囤一囤,后面进度拉得快,基本就写重点剧情和唰唰唰的过场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