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岁月悄然流逝，西南群山中仙雾缭绕的仙门一派祥和宁静，静谧的藏经阁中，脸上印着几处青紫的少年正目光空洞地扫过一排排经卷，方才御剑之时，他又一次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被几个向来看不起他的同门笑话。


    “行不行啊猪头，你都已经练了几个月的御剑了还摔成这样，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我看你不是这块料，还是收拾收拾下山吧！”


    少年气鼓鼓地抽出一个卷轴，口中喃喃道：“我叫钟潼，不叫猪头。”他翻开掌中的卷轴，无数天书般的字符映入他的瞳中。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赫然发现是一部传授神识修炼技法的经书，一时有些气馁，倏地将卷轴阖上，欲再放回经架中，却听得耳边轻飘飘地传来一道好听的女音。


    “这部经书很不错，宫中孤星长老便是凭此道，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仙途。”少年动作一顿，愕然回身，只见一位身着素雅长袍、气质温润如水的女子，不知何时已静静立于经架旁。


    钟潼怔怔道：“孤星长老？是那位刀法独步天下的前辈？”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修行之路漫漫，从来不止一条坦途，他人轻易能走的，未必是你的路，你此刻觉得崎岖难行的，或许正是天道为你独自开辟的蹊径。”


    少年深吸一口气，先前眼中的迷茫与气馁渐渐淡去：“多谢前辈指点。”少年声音仍有些干涩，脊背却挺直了些许，“弟子……想再仔细看看。”


    掌教司的偏殿中，两名姿容脱俗的青年正在垂头对弈，一人抬眸走了会儿神，便看到方才那女子含笑走进了殿中。


    “梦瑶，笑什么呢？”方启辰见她心情愉悦，唇角亦漾起一抹淡笑。李梦瑶弯着眼看去，昔日桀骜不驯的红发少年，此时倒真的有了几分得道高人的仙姿。


    她抿了抿唇，语气轻快道：“方才在藏经阁见了个孩子，好像看到了曾经的你。”


    方启辰不料她提及旧事，脸上居然罕见地露出赧色，道：“本仙尊神武赫赫，哪位弟子能与我的风采相提并论啊。”


    李梦瑶捂嘴一笑，他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仙尊的样子，简直就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另一头坐着看他们调笑了半日的蓝衫男子，轻轻将指间的棋子扔回，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这局是走不完了，梦瑶外出三年有余，念你们多日未见，今日便放你早早离去。”


    方启辰立马如获大赦，说起来要不是这厮强按着他坐下来，他可真不愿摆弄那枯燥乏味的棋局。


    “说的极是……之珩啊，你接任紫霄宫掌教一职也有十年了，我看广陵仙尊与闻仙台的那名小神使对你极为满意，似乎正在商讨让你继任仙盟盟主呢，我看你最近还是少费些心思在这种玩乐之事上……”


    他几时玩乐了？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蓝知珩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忙不迭挥手将他赶走。


    方启辰离开后，适才还热闹无比的殿中一片冷寂，他静静地坐在棋盘边，眼底升起一缕落寞，不是不知道方启辰不爱下棋，实在是闲暇时光不知如何度过。


    他抬步朝殿外走去，几只仙鹤乘风而来，稳稳地落在廊外的莲池边，他轻薄而宽大的衣袍被微风掀起涟漪，脑海中的思绪却飘回了久远的少年时期。


    修仙之人样貌变化极其缓慢，他虽已褪去青涩的少年之气，姿容却依旧盛气凛然，蓝裳拂过长廊与石阶，他慢慢踱着步，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紫霄宫的密林深处。


    波平如镜的湖畔边座落着一方苍竹搭建的小院，院门紧闭着，檐下的惊鸟铃似有所感，轻轻摇晃了一下，大门吱呦一声敞开了。


    面容甜妹却神色冷淡的女童老成地背着手走出竹楼，朝着他客气地点了点头，道：“你来啦，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蓝知珩心中一动，面上却神色不变：“神使请说。”


    一诺将一张帖子拍到他面前：“广陵仙尊前些日子说近些年掌管仙盟事务耽误了修行，眼看年岁大了想要闭关冲击上乘境，因此想要卸任盟主之位。”她指尖敲了敲桌面的那张帖子，“并且向我举荐了你。”


    蓝知珩面上流露出一丝讶然，方启辰这小子十句里没半句靠谱的，没想到方才的那一句看似为求脱身的玩笑话竟是不假。


    “神使觉得……在下合适？”他挑眉问道，一对狭长眸子微微上挑，带着些许审慎的威仪。


    一诺道：“当年妖界入侵时，边境防护几乎失守，是你初时便一力周旋于紫霄宫、御兽门和各大宗门，他们才能三天布防、五天集结各派行动；妖神覆灭后，仙盟损失惨重，也是你协助新盟主重整局面，恢复秩序；妖界经此一役，更是元气大伤，后拥立新王，与人族的和平之约亦是你出力最多。”


    她细数着他这些年的桩桩件件：“这些年你接任紫霄宫掌教，处事一向稳妥。”她稍作停顿，话头突兀地一转：“何况阿如向来信重你，我自然没有意见。”


    声音渐渐低下，却在蓝知珩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喉头滚动了片刻，轻声问道：“她……他们怎么样了？”


    他犹记得妖神被诛灭那日，昔日天神般令人瞩目的白衣仙尊，睁着一双赤瞳正欲即刻离去，眉心的那一方邪印冒着丝丝黑气，全身气息妖异而不祥，简直像是……入了魔。


    所有人都被周焕邪异的模样震慑，急急忙忙让开了一条路，他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拦道：“等等，她现在怎么样了？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他破解转生阵枢的速度还是晚了一步，唐令如重伤的模样一直浮现在他脑海中。


    周焕似是在死死地压制着什么，看也没看他，只是一股强大的寒气将他逼退三尺，一句怒喝在他耳边响起：“滚开！”


    他还想再上前说些什么，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半边肩膀，那只手绵若无骨却重逾千斤，阮虞朝他摇了摇头道：“让他去吧，只有他的聚魂塔能救她。”


    他转头看向这个曾经在妖界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方外高人，她与阿如似乎交情匪浅，一股莫名的信任不禁油然而生，心中却仍旧惴惴不安。


    阮虞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这个作战计划是我们三人一起商定的，妖神的非完全体我们三人虽有把握对付，却无法保证你的安危，所以阿如才出此下策……她向来信重你，知道你一定能及时破解身上的阵枢。”


    蓝知珩猛地回过神来，见一诺垂眸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好像不太好……今年……唉……”他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全身血液几乎都要凝固。


    一股突兀的妖风将她发髻上的丝带扬起，扰得她不得不出手一次次拂开，尔后终于忍不住大喊道：“霁瑶！你给我出来！”


    只听一声爽朗大笑，一道高挑的身影在一诺身后出现，她一脸促狭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一向正经的诺诺也会说谎逗弄人了。”


    蓝知珩闻言立马定了定神，只见霁瑶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发什么愣啊，她说一半留一半罢了，今年见不着，明年开春想必就能重逢了！”


    他转眸去看一诺，老神在在的小神使终于破了功，不住点头道：“此话不假，昨日刚收到阮虞的传讯。”


    他俊颜一松，愁绪终于舒展，碎玉般的竹叶随着长风自旋着飘远，佳讯如春风传开。


    深深浅浅的桃瓣在空中打着旋起舞，最后在翡翠色的湖面妆点上灵动的舞步，晃动岸边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影上。


    启阳城，人迹罕至的郊外矗立着一座造型精巧的小塔，酒红色长发的女子朝着身侧的小姑娘挥了挥手：“走了。”她潇洒地说。


    “下一程要去哪儿呢？”小姑娘抬起清亮的眸，神采奕奕地注视着她。


    阮虞素白的手指捋了捋耳畔的秀发，风情更胜往昔：“去北境的寒月龙潭取回天音的最后一部分仙骨，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便可以为她重塑仙骨了。”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颇为隐晦地笑了笑：“道桓这些年代她掌管着闻仙台，眼见着往日机灵的小子已经越来越无趣了，等天音回来他就可以解放了！”


    唐令如闻言也不由得噗嗤一笑：“神女要是知道你千辛万苦救她回来就是让她干活的，恐怕要跟你拼了。”


    “她干了这么多年想必已经熟能生巧了，自是不会同我计较，更何况……这活除了她还有谁能干呢？”见唐令如投来促狭的目光，她忙摆手道，“别看我，反正我干不了！我和那几位早就关系破裂了！”


    唐令如方才不过是有意试探，见她反应不禁开怀大笑：“好的，知道啦，那你快去快回，等我出塔了，探访旧友的路上再去寻你——你等等，我叫周焕来送送你。”


    “不用了，我在这启阳城待得真是别扭，多一刻都不想留，还是快快离去吧！”她挥了挥手便原地消失了。


    唐令如摇着头轻笑，转身时余光瞥见一抹霜白清辉：“笑什么呢？”来人素衣墨发，反衬骨相清绝，美得凛冽而不可触踫，眸光却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春风化雪。


    “没什么，只是想到快要结束这无聊的日子了，觉得开心罢了。”她话音未落，手已被周焕自然而然拢入掌心，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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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却在他欲引她入塔内时微微收力，指尖在他手心很轻地一点，像是不舍的逗留。


    “陪我在外边走走吧，好不容易能出来一会儿。”她侧首望他，晨风拂过她的鬓边碎发，他下意识抬手，将那缕发丝乖顺地贴回她耳后。


    他没有松开手，只是将交握的姿势换成了十指相扣：“好。”他的回答很简短，脚步随着她转向廊外渐渐明媚的晨光里。


    她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臂弯，像缤纷的桃瓣掠过静湖，漾开一道道缱绻的涟漪。


    周焕犹记得两百年前大战之后，他带着她重返断魂渊，早在她的元神刚回到躯体之时，他便细细探查了一番，受创虽然严重，但好在魂核仍在，他忙将她送入“九霄聚魂塔”中养魂。


    他甫一落地便急忙进入聚魂塔中，却赫然找不到她的踪迹，塔中场景亦是熟悉而陌生，青山绵延的山谷中桃花映水，湖心朦胧，却隐隐分割阴阳。


    作为聚魂塔的主人，他识海中似有所感，猛地跃入湖水，几经溯游之后，终于在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泽找到了那心系之人。


    她沉静的睡颜恬淡无比，水面微微晃动，折射在她身上的光线亦如碎金一般闪耀，他仔细看去，赫然发现那些金芒便是自在境与聚魂塔连接的枢纽——原来在聚魂塔的指引下，他已进入了她的自在境。


    他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些修复神魂的神力明显有些不得其法，只能徒劳地环绕在她的周边，却无法真正为她所用。


    周焕猛地抬起手掌，想要施法引导，却在法力即将凝成之时黯然地熄灭了法诀，他最后一段仙骨已碎，再也无法使出仙力，若是一个冒失送出去的是魔气，对于眼前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儿无异是灭顶之灾。


    他颤抖的手指徒然垂下，猛地将她冰凉的身躯箍进怀里，一声压抑的呜咽仿佛从肺腑的最深处溢出，他紧咬着牙关，泪水滚烫，一滴一滴砸在她毫无生气的脸颊上，竟渗出血色。


    她的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焕……”他的识海中陡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地呼唤，他忙侧头去看她，却见她仍是那样纹丝不动，他凝起全部心神“倾听”那丝游魂般的轻语。


    “周焕……你要笑死我吗？”


    “有时间伤心……不如再试一次……”


    “相信……你自己。”


    周焕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的少女正低眉浅笑，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唐令如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乐道：“我在笑……他们大概都以为是我出不得塔才约来年相见，殊不知真正走不开的人是你。”


    周焕不以为意道：“若是想走，我也没有关系。”


    唐令如立时停了步子，不赞同道：“那可不行，百年渡劫岂是儿戏，你虽然之前是堂堂上仙，可是仙基已毁，不过还好因祸得福——亲手诛灭妖神，你心魔得解，才有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周焕笑着抚了抚她的面颊：“此次渡劫有你相护，我一定十拿九稳。”唐令如笑眼弯弯地看着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只听远处林间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


    两人一齐朝声响传来方向看去，只见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她面容稚嫩，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中却透着掩不住的机灵。


    “秀儿姐姐快来呀，这里何时有了这么一座宝塔？”那小丫头满眼写着惊喜，“太神奇了，冬日竟盛放了一树桃花，这儿该不会是住着神仙吧！”


    “嗯，小姑娘真聪明，你觉得世上真有神仙吗？”唐令如和颜悦色地走到她身前，俯下身问道。


    小丫头深思了片刻，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道：“当然有啦，我每年都陪着我的娘亲和阿姐去拜神仙，神仙保佑我们庄家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庄家？”唐令如怔愣了一下，一些温暖的思绪轰然涌上心头，“小姑娘，你叫什么？”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听着远方寻找自己的声音渐渐逼近，她忙回了一句：“大人们不让我随便告诉别人我的大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名，他们都叫我……”


    “阿如……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


    “好了，不和你们说了，我要赶紧走了，不然被秀儿姐姐发现我又与陌生人闲聊回去一定会告状的。”


    唐令如站起身来，脸上的愕然渐渐淡去，随即化作一抹释然，一只温暖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冬日的晨光照在湖面上，临水的波光晃入她的眼中，她倚靠着周焕坚实的怀抱，昂首望去，远处城池的喧嚣正缓缓升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