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关设得巧妙，云缘成了看客，赵位成了局中人。


    ——


    承和二年，六月，新帝携群臣至泰山。


    夜风大了时，内侍太监又提着衣从山脚小跑过来，问热水已备好，膳食可需重置，陛下还需多久回居处？


    鸠石崖外，一干宦官安安静静站着，最后边接应的太监向来问话的内侍摇摇头，示意他们再等等，里头君臣对弈还未毕。


    内侍苦哈哈。准备打道回去复命，走了两步路又不甘心。掂脚，往上瞧。


    鸠石崖上搭着的茅草亭确实寒酸，这些一般都是上山砍柴的樵夫临时的歇脚之地。底下人未曾料到今日议事的天子和张相，竟要在此处对弈，全然不及修缮，只得匆匆拾辍了一番地面，铺了两张垫子，留下楼公公在身边奉茶。


    张相如今一把年纪，常伴新帝身侧，预君子列，承天子宠光。而在早年盛宣帝时，却并未崭露锋芒，一度遭贬斥，在地方做了好几年的县令。仕途辗转不定了大半生，在中年新帝登基时才光复荣耀了一把。


    此臣叫张季百。


    张相年过半百得此殊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之于圣穆帝等同于李勣?之于高宗，而太宗便是盛宣帝。


    将自己做棋子，让圣穆帝自己估量，重用还是杀之。张季百由此深服先帝对权力的考量。


    至于新帝。


    张相执黑棋抬眼看圣穆帝，没由来地想起已逝去的文谨太后。她是哀帝时就百国闻名的美人，美目映春，朱唇含珠，更有一笑而使牡丹失色的美称，碧水情波，往往让人难以移目。


    生下的两代帝王都继承了她的好相貌。大邑推崇玄黑之色，圣穆帝今日便穿此色袍衫，金冠为尊，此时私下，周身有不多见的随性。


    年轻的天子察觉到张季百的久视，并未露出不满，而是单手撑头吃了张相三子。张相拱手道：“陛下好棋。”


    圣穆帝却拂袖，扣着茶盏不咸不淡：“侥幸而已，爱卿似乎心不静，心有疑虑不妨直说。”


    张相沉寂了数月，隔岸观虎斗了大半年，想着明哲保身也深知朝不保夕。新帝比他想象的能按耐住，到了今日才传唤张季百来伴君。


    这老臣酝酿了大半年，看新帝革新之意已决，今日这番不是问话而是拉拢，直至夜幕时才顺水推舟问他本意。


    张季百说得委婉：“陛下初登基，国基尚未稳，于改革门阀世家一事上操之过急，恐会让一众老臣寒心。”


    圣穆帝不反驳，落下一子，棋盘上黑白两道纵横排列。张季百不新帝的喜怒，在片刻之中揣摩了一番圣心。


    圣穆帝会意，却也模棱两可道：“爱卿言之有理。”


    就没了下文。


    张季百不见答复，送了一口气，继续下棋，此时心落了地，全神贯注起来。一招一式间，发现自己招招不得了章法。棋局一半至圣穆帝用茶的间隙，张季百复盘起来这残局，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了对面的天子竟在于第一手中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张季百摇头笑自己的失算，不知不觉就入了年轻人的套，不由感叹道：“陛下这招用得妙。”


    圣穆帝并不打算将残局继续下去，有了心满意足的答案后就对他道：“时候不早了，朕派人送爱卿回去。”


    张季百长吁一口气，对弈半个时辰他早已腿脚发麻，被楼公公扶着站起身来作礼告退。


    夜风此时起哨，呜呜如哀泣。楼公公回来后见天子取下了头顶的金冠，靠着身后的柱坐着，空茶杯在手中无意识地抛。


    来接张季百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遥遥对着茅草亭叩拜后，才吩咐人起着轿离开。楼公公瞧圣穆帝望山下开路侍从隐绰的灯火，乐呵呵解释道：“相爷好福气，子孙满堂，奴方才瞧着，相爷的长孙也是一表人才。”


    圣穆帝依旧凝视灯火，楼公公只再道：“张相的夫人戚氏也来了。”


    皖南戚氏，出了名的出贤良妻。这位戚氏夫人更是名满天下。在张季百去地方做县令时就陪在他身边，足智多谋，常为张季百在城县治理之事上出谋划策。戚氏染寒疾，张相这些年一直在各处寻大夫去治他夫人的病，被世人赞为伉俪情深。


    楼公公神色复杂收回眼，站定。这一遭张氏的老和小都来，可见吓得不轻。


    再去看圣穆帝，夜风吹得广袖飞扬，金冠被放在一旁，压着的沉闷也被暂时搁置下来，清俊如仙。


    楼公公看着这般的天子，冷不丁想起出宫前文谨太后叮嘱的话，终是压在心底舍不得说出。


    他这身边人看得清楚，历代泰山封禅，君主们大都意气风发地彰显圣德天威。到了圣穆帝这里，不过祭天祭地，念着封禅祭文，事事照做。外边群臣不常伴君，只称赞天子沉稳，有圣人之范，高坐明堂，喜怒不显。


    历代最合格的君王，便是要无情无欲，他们觉得自家的君主深谙此道。


    楼公公却时常忧心，忧心脖子忧心命。自李公公为天子挡下一箭死后，他就被授了大内总管一职，常伴君王侧。比起跟在李公公身后被人叫小楼公公的可有可无，做了大内总管，让楼公公去掉了小字，他抬起了头，挺直了腰，面上带光。


    只是时日一长，冷汗也就多了，更深觉本朝的君主是如何的不留情面。


    去岁深冬，圣穆帝携臣议事，途经过御花园。是时，冰花缀于枯叶间，园中有一枯松，松上有白雪皑皑，雪松下有一蓝衫女子，背对着这一对君臣。


    往常这事也有，天子大多目不斜视，今日却反常，圣穆帝开口命令那女子。


    “转身。”


    楼公公眉梢因为听见这两个字而微抬。


    那蓝衫女子闻言，转过身，跪下。


    “抬起头。”


    女子抬头，露出姣好容颜，一张笑唇，眉眼弯弯。圣穆帝落目在那张脸上，注视了良久，让那蓝衫女子都面容绯红。随行的臣子自知此时再待下去便不合时宜，要告退时，见圣穆帝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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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笑了。


    “朕谢过太后的用心。只是丑，世间找不出第二个来。此女较之她，唯有一双笑眼略似，其余之处，远矣。”


    民间曾传说天子登基前有女眷，不过传闻迥异，说这女眷死了残了被弃了等，总之不是真的跑着去游山玩水了。


    蓝衫女相貌中等之姿，未到倾城貌，算作一块碧玉。


    消息到太后跟前，太后喷了一口茶，顺着气，真真想问问这个天子弟，眼有疾否？


    再听着第二个消息，面色铁青，摔了茶盏。


    御前换了一批旧人，杖杀的杖杀，问责的问责，打着太后的脸。


    楼公公叹口气，先帝成婚数年，只有太后一人，膝下却未有一子。因这事被群臣弹劾失德，成了她心中的刺，夜夜不得眠。


    太后实则有苦难言。


    盛宣帝不喜她，一生都未曾碰过她，她因盛宣帝而有了这满门荣耀，盛宣帝用她挡住悠悠众口，却都是同床异梦。


    ……


    成为孤魂游荡了一段时日，云缘看清楚了，她到了十五年前。


    云缘游荡的寺院里大佛林立，不比太白那小庙，堪堪几尊佛像。


    成为孤魂有个好处，想去何处去何处。不过有佛之地五米内，云缘是进不去的。晚间有和尚在做晚课，齐声念着经，老的沙哑，小的清脆，云缘寻着经声飘。寻近了声，里头坐着一群和尚，背对她，不时敲木鱼。


    魂魄身爱听诵经声，云缘干脆坐在门槛上，撑着脸，听他们念经。


    魂魄听多了经声，难免飘飘然。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撑着脸的手都耷拉下来，再抬头时，僧人们结束了晚课，并不走，而是齐刷刷站起来，对着云缘。云缘挑眉，站起转身。


    佛堂正对着寺院大门，原来不是正对着她，而是天子不知何时回来，主持几步上前，天子合掌还礼。视线却望着佛堂的方向，这一眼不含温度。


    云缘生出他能看见自己的错觉，想起帝纪中的太子位从一开始就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和动作。于是她飘过去，想着问问他，能否看得清自己。


    事实是飘过去后，圣穆帝依旧望着佛堂。云缘扒着他的耳朵喊了几声，不见他神情的变化，原来这不含温度的一眼，是望着佛堂里的那几尊大佛。


    此一眼太过长久，主持不由问：“陛下可有所求？”


    圣穆帝收回视线，反问：“有求必应？”


    主持汗颜：“…应是。”


    云缘趴在他的肩上，歪头笑老主持睁眼说瞎话。若是灵，她这魂魄早就活不下去了，哪能轻飘飘一片，像微风拂身。


    圣穆帝没说出所求，回到了居室。云缘缩到最小，坐在他的右耳上，看他脱衣，看他洗漱。歇息时魂魄就化成猫一般大小，窝在他枕边。


    室内月光轻盈，外头虫鸣蛙叫声不绝，山风从窗外吹进来。


    这便是妖僧的目的么？


    让她亲眼看一遍他这些年是如何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