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章 防漏
作品:《拾穗儿》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掠过向阳坡的光伏板阵列,将那一面面幽蓝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拾穗儿没有随着众人歇息,而是蹲在坡下的一块光伏板旁,手指沿着板子边缘,轻轻探向那隐蔽的接线口。
指尖触及的瞬间,她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紧了。.
接口处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但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那附着在表面、凝而不散的一层湿冷——那是戈壁昼夜温差催生的、无形的潮气。白日的酷热将地表和岩石里的水分蒸发上来,到了后半夜,寒气一逼,这些水汽便凝结成细密的露珠,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缝隙。向阳坡地势特殊,背阴面的石缝在夜里更是成了水汽汇聚的巢穴。
她缩回手,借着最后的天光,翻开一直揣在怀里的老笔记。手指有些发颤地找到那一页。泛黄的纸张上,“潮汽蚀铜,油纸裹口”八个字,力透纸背。尤其是后四个字,不知被反复描摹、强调了多少遍,墨迹层层晕染开,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纤维浸破。字迹旁,还画着一个简易的接口示意图,箭头直指缝隙处,旁边标注着小字:“水汽入,则铜绿生,电断路。”
这不仅是经验,这几乎是父亲用教训换来的箴言。
“都先别歇!”拾穗儿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格外清亮,压过了坡上零散的谈笑,“接口不封死,潮气钻进去,铜线一锈,这几日的辛苦,还有往后指望的电,全得泡汤!”.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暂时平静的水面。正准备收拾工具、喘口气的后生们愣住了,纷纷围拢过来。陈阳反应最快,他几步跨到拾穗儿身边,蹲下身,学着拾穗儿的样子,用指尖去摸、去感受那接口。的确,一种与周围干燥环境格格不入的阴湿感,正从金属接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这坡……”陈阳的脸色凝重起来,“向阳面晒得烫手,背阴处和石头缝里却藏着湿气。夜里一起风,水汽全往这些缝里灌。普通布条缠上去,吸了潮,反而捂在里面烂得更快。可咱们眼下,上哪儿去找又能封口、又不透湿的东西?”
李大叔也走了过来,他咂着那杆早就熄了火的旱烟,眉头锁成了“川”字,在坡顶来回踱着步子,鞋底摩擦着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早年防地窖、粮囤返潮,都是用熬熟的桐油拌上撕碎捣软的麻丝,糊在缝隙上,干了比石头还硬实,水汽半点透不进。”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烟杆在手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可那得是陈年的好桐油,细细熬出来的。如今一时半会儿,咱去哪弄桐油?就算有,麻丝也不够裹这满坡的接口。”
一股凉意顺着拾穗儿的脊背爬上来。难道千辛万苦架好的板子,要败在这无形的潮气上?
就在这时,她眼前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仓房!家里那间低矮的旧仓房梁上,似乎摞着几卷用厚实塑料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那是爹早年赶着大车跑山货、收皮子时剩下的油纸!真正的老式防水油纸,厚实,柔韧,上面似乎还刷过一层什么,专门用来包裹怕潮的贵重山货。爹好像提过一句:“这纸,等闲潮气侵不透。”
“油纸!我家仓房梁上,有爹留下的油纸!”拾穗儿脱口而出,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好几卷,应该够用!”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沿着来路向山下村子飞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这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正准备回家做饭的王婶脚步一顿,猛地一拍大腿:“哎哟!我怎么给忘了!我当年出嫁时,娘家陪嫁的那个樟木箱子里,底层就垫着两大卷油纸,说是防虫防潮,给我包嫁衣裳的!那可是好纸,这么多年箱子里的东西都还好好的!”她转身就朝自家方向快步走去。
村头的张奶奶正扶着门框看热闹,闻言颤巍巍地转身回了屋。过了好一阵,她怀里抱着一卷颜色更深、更显古旧的油纸出来,纸卷边缘有些毛糙,却叠得整整齐齐。“这还是我老伴儿年轻时,包他那些木匠铁匠家伙事的……放着,放着,没想到还有用上它的一天。”
不一会儿,坡下平整些的空地上,就聚集起一小堆油纸卷。它们宽窄不一,颜色深浅不同,有的还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或陈年香柜的气味,卷起的边缘有着经年累月形成的柔软折痕。这些来自不同家庭、承载着不同记忆的纸卷堆在一起,在暮色中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可靠的气息。
妇女们迅速行动起来。她们搬来家里的小板凳、马扎,在坡下挨着坐成一排。剪刀在她们手中拿起,对付这种年深日久的油纸需要技巧——纸性已脆,用力过猛容易崩裂,必须顺着纹理,耐心而均匀地用力。很快,她们自发形成了流水作业:一人将油纸卷徐徐展开、抚平,一人用尺子比着宽度,另一人则用剪刀沿着划好的线,稳稳地、慢慢地剪下去。剪下的油纸条,宽窄约两指,长度刚好能绕接口数圈。
王婶手最巧,她剪了几条后,若有所思:“光是纸裹着,日子久了,边角怕会翘。我看,裹好了,外面再用细麻绳密密地缠上一层,缠得紧紧的,既加固,又能防着纸边被风呲开。”她这么一说,立刻有妇人回家去取纳鞋底、搓麻绳用的结实麻线。
后生们的任务更需精细和耐心。他们拿着剪好的油纸条,重新蹲到每一块光伏板的接线口旁。那接口狭窄,金属边缘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们必须先用油纸将接口裸露的金属部分严密包裹起来,不能留一丝缝隙,如同包扎一个珍贵的伤口。油纸在他们粗糙的手指间被仔细抚平、贴合,然后接过妇女们递来的细麻绳,一圈一圈,紧密而均匀地缠绕上去,最后打上牢固的结。陈阳不放心,举着李大叔的旧手电筒,挨个检查,手指细细抚摸每一处缠绕的接缝:“这里,再缠两圈……对,就是这样,要把所有可能进气的缝都压实。”
李大叔也蹲在一个后生旁边帮忙。他的手因长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皮肤皲裂,却异常稳定。他裹出的油纸套子饱满匀称,麻绳的缠绕间距仿佛用尺子量过,松紧度恰到好处,既牢固又不至于勒坏纸张。他一边缠,一边低声对旁边的后生说着要领:“手要稳,心要静。这东西,缠的不仅是纸,是咱们往后亮堂堂的日子。”.
当拾穗儿抱着从家里仓房梁上取下的、最后两卷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气喘吁吁跑回向阳坡时,天已完全黑透。墨蓝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跳出,清冷的光辉洒下来。坡上,手电筒和几盏马灯的光晕勾勒出人们忙碌的身影。妇女们低低的交谈声、剪刀的轻响、后生们互相提醒的短促话语,以及麻绳拉紧时细微的“嗖嗖”声,和着远处隐约的狗吠、坡上永恒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夜曲。
她看见张奶奶没有参与剪裁,而是坐在妇女们旁边的小凳上,就着马灯的光,仔细地将一团团麻线理好,递给需要的人。老人嘴里喃喃着,声音不大,却在静夜里清晰地传到拾穗儿耳中:“……这油纸啊,还是老法子做出来的好。你爹那年去北边收皮子,遇上连阴雨,全靠这纸裹着,几十张好皮子一点没霉。他说,东西不在贵贱,用对了地方,就能顶大用……”
夜色愈浓,星光愈亮。
当最后一个接口被油纸和麻绳严密地包裹好,陈阳凑近,再次拧亮手电筒,光束仔细地扫过。油纸在光下泛着柔和的、蜡质的光泽,紧紧贴合着金属接口,麻绳缠绕的纹路清晰而整齐,像一个精心制作的、厚实的茧。月光也流泻其上,交融成一种温润而坚实的质感。.
“妥了。”李大叔终于直起有些僵硬的腰,将一直叼着却没点的旱烟杆从嘴边拿开,在旁边的石头上轻轻磕了磕,仿佛磕去了一整日的忧劳。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更满是如释重负的欣慰:“任它夜里潮气再重,风再往缝里钻,也休想碰着里头的铜线分毫了。”
拾穗儿缓缓走到坡沿,望着眼前。在星月微光下,那一排排光伏板静静矗立,它们下方,每一个接口处,都多了一个颜色略深、精心包裹的“护甲”。她低下头,怀里还抱着那本老笔记。夜风吹动书页,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纸上那些模糊却执着的字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了,但它们似乎都活了过来,带着父亲的体温和叮咛,一字一句,都融进了这片山坡,融进了这些油纸护套,融进了此刻掠过坡顶的、清冽而干净的风里。
坡上不知谁先轻轻舒了口气,接着,几声低低的、满足的笑语传来。没有人欢呼,但一种无声的、坚实的安心感,如同那缠好的麻绳,将每个人、将这片坡地,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