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神眷榜(二十一)
作品:《今夜诸神爱我》 神明情绪稀薄。
可若一旦动情,那便是爱得汹涌,恨得热烈。
哪怕是蛇也一样。
不如说正因为是蛇,此刻阿蒙眼底缠绕的郁气才愈发烫人起来。而与郁气一同席卷的,是阴影里那若隐若现、却又昭然若揭的沸腾杀意。
他已然被他点燃。
剧院的座位并不狭窄。恰恰相反,作为皇家剧院,这里有着全帝都最宽敞舒适的单人座椅。
然而大抵是这位深渊之神有着一副和绅士着装截然相反的狩猎之躯,以至于此刻哪怕隔着一个座位,薄光都能感受到左侧阿蒙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
无论是其黑衬衫无法遮掩的肌体,还是袖扣下暗浮青筋的小臂,都已然在无声诉说着——他若想绞杀某个猎物,甚至都不需要用阴影用剧毒,单靠这副肉/体就已经足够所向披靡。
而现在作为猎物本身,他知道,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薄光并不意外于这一点。
他早就做好了阿蒙动手的准备。在这个神权至上的世界里,直呼神明名讳都能算得上是大不敬,何况像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主神?
所以他从不意外阿蒙本能般的杀意骤起,这一刻他真正意外的是,后者竟在杀心四溢的刹那,违背天性忤逆本能地按捺了脾性——哪怕他指间的骨杖已经吱嘎作响,可在那深渊神力袭来之前,阿蒙的躯体却先一步背离了理智,无声无息地压住了所有躁动的阴影。
被讽刺至此,这位神明真正的第一本能竟非攻击,而是忍耐。
明明已经恼恨到失了笑意,他却还在寂静地等待他的回复。
见状,薄光垂眼敛下了眸中的复杂神色。
今夜他所选的一众剧目确有讥讽之意,但他还不至于如此直白地说阿蒙是魔鬼。
毕竟他是来献礼的,不是来找死的。
刚才之所以没有立即解释,只是因为他想知道如愤怒这般神眷以外的情绪,是否真的能让他使用阿蒙的力量而已。为此他甚至已经提前运转神力护住要害,静等那重伤濒死的后果。
只是阿蒙……
这一刻薄光忽然有点意兴阑珊起来。
随后他没再继续惹怒阿蒙,只是敛下所有情绪笑道:“谁说那个瓶中的魔鬼是您?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指代的是我啊。”
阿蒙闻言,一切的恼恨骤然一顿。
魔鬼是薄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他再次回忆起了那个故事的剧情。
抛开魔鬼在等待解封数百年里、想法从报恩到杀人的转变不提,这个故事中渔夫和魔鬼最本质的关系便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
是渔夫揭开了封印,让魔鬼得以重见人世。
所以薄光以魔鬼自比是什么意思?
倘若他是那个因种种缘由本不得出世的魔鬼,那么拯救他的渔夫是谁?
——是、我、吗?
在阿蒙笑容渐渐褪去沉浸在思绪中时,这场漫长的歌剧才刚至中场。
第十一场是《小红帽》,第十二场是《农夫与蛇》。①
然后是《金斧头和银斧头》、《北风和太阳》、《快乐王子》、《一千零一夜》。②
再然后便到了第十七场《小王子》。③
那是一个讲述小王子和他心爱玫瑰的故事。
当那颗狭小贫瘠的星球上,玫瑰于小王子注视中盛开的刹那,阿蒙不知何时也凝滞了所有的思绪,就这么垂着金眸静静看着那朵玫瑰绽放。
此刻舞台上打下的灯光,竟那么像玫瑰绽放时的太阳。
于是纵使玫瑰娇嫩、傲慢、苛刻、蛮横又带刺,甚至总是满嘴谎言地挑着刺找着茬,可他依然是注视者唯一想驯养的那一朵。
哪怕此刻注视他的并非王子,只是毒蛇也一样。
而现在,这只毒蛇侧过脸来,就这么寂静地注视他的花。
这一瞬间,他心底所有的杀意和恼恨似乎都随着这场戏剧的上演而重归平静。
然而在这份诡谲的寂静里,又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悄然生长。
然后阿蒙开口了。
这一次他的语调里罕见地不带任何笑意,只剩下了一种褪去所有伪装表演的、最原始的、说不出的平静:“国王在一千零一夜里被少女的故事所打动,小王子在无数个日夜中被他的玫瑰所驯服。那么薄光,在国王与王子退场以后,今夜你给我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什么?”
下一秒,回答他的不是薄光的声音,而是舞台上模拟而来的海浪潮汐声。
今夜最后一场戏剧,名为《海的女儿》。④
看着人鱼在暴风雨中救了王子,又将歌喉换作双腿、似走在刀尖般跳起那一舞,阿蒙实在无法理解。直至那条人鱼最终在海里化成泡沫,看完全部的深渊之神依旧觉得无法理解。
他的确不懂人类的爱情,可他知道的是,他绝无可能在如此想要一个人的情况下,选择那可笑又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
如果是他,那么那把刀一定会被绝无犹豫地刺在王子心上。
因为他是蛇。
是即便要下地狱,也得死死绞缠着猎物而亡的蛇。
所以这一刻,直到演员们鞠躬谢幕,阿蒙都没有任何鼓掌的打算。于他而言,将这样无聊的爱情戏码放在结尾,倒还不如以先前那个《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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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那时候他看着他的玫瑰,必然是无有不应。
而这时,那朵久未出声的小玫瑰却慢悠悠地朝他递出了一朵金玫瑰。
阿蒙并没有抬手接过。
因为这绢纱的玫瑰看着极其眼熟,眼熟到像极了神诞日上薄光未曾送出的那一朵。
继说他是魔鬼后,又送他埃不要的东西?
他看起来像是收破烂的吗?
就在阿蒙舔着尖牙抑制唇间复起的毒液时,薄光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危险似的,依然手执玫瑰朝他走来。而后者带笑的嗓音也就此回荡在这散场的剧院之中。
“如您所见,今夜十八场歌剧,是我向您的十八年献礼。”
“相较于前者,唯独这最后一场是我最深的私心。因为我想借着这一场戏剧,问您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听到这里,阿蒙撩眼看向了俯身而来的薄光。
当后者在他无可无不可的注视中、将那朵金玫瑰别在他的衣襟时,薄光所谓的问题也终于姗姗来迟:“我想问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您觉得那夜真正救了王子的,是人鱼还是公主呢?”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刚才还漫不经心的阿蒙眸光骤然停滞了一瞬。
尔后他本就暗沉的金眸彻底晦涩了下来。
这一秒他并未起身,只是抬起那双蛇瞳一寸寸捕捉着这朵近在咫尺的玫瑰。
此时此刻,没人比他更清楚薄光在说什么。
故事里的人鱼使王子逃离暴风雨,而公主则使王子在岸边得到施救。
理论上而言,这两位都是对方的救命恩人。
就像他和埃。
当初的确是埃率先说出了“掷杯”二字,让薄光得以有一线生机;但也的确是他更改了掷杯的结果、改变了玫瑰的色泽,让他的玫瑰得以在此后二十年安然盛开。
所以那天救了薄光的到底是埃还是他?
这是一个阿蒙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于是这一刻,嫉妒再次沸腾,缠绕于尖齿下的毒液远比先前还要汹涌起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阿蒙都开始怨恨。
既怨恨那朵玫瑰既然已经有所察觉,这些天为什么还装聋作哑如此之久;更怨恨对方为什么要在这样独属于他的献礼上,再次提到埃的存在。
可嫉恨在疯长的同时,爱也同样在疯长。
——他的玫瑰全都知道了。
——他的小玫瑰终于全都知道了。
正因如此,才会有了今夜这补满曾经所有缺席的最佳献礼。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秒,阿蒙亘古未落的耳扣终是摇摇欲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