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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皎月入我怀

    第81章 亲蚕大典


    寅时三刻,晨光微熹,盛京皇城文昌中门缓缓洞开。


    金武卫铁甲森然,分列御道两侧,长戟映日,寒光凛冽。盛京皇城礼乐齐鸣,锣鼓喧天,笙箫和鸣,震彻云霄。


    帝后銮驾自宫门缓缓驶出,华盖如云,旌旗蔽空。


    李焱端坐于龙辇之上,薄唇紧抿,长眉若蹙,玄色冕服威仪赫赫,玉带束腰,九龙金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冷峻的眉眼,而在他身侧的皇后潘颖盛装打扮,头戴凤冠,明黄色织金凤袍旖旎曳地,广袖垂落恍若云霞,唇角微微扬,眉眼含笑,神态端庄威仪。


    大越百姓跪伏于皇城御道两侧,山呼万岁,间或有胆大之人悄然抬眼,只见帝后并肩而坐,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却无人看见皇后袖中颤抖地掐进掌心的指尖,和帝王眼底冷若寒潭的眸光。


    浩浩荡荡的皇家依仗一路经南北大道出文昌门来到盛京城郊东南方的蟠龙山山脚下。


    蟠龙山南麓,开国之初修炼的亲蚕台高筑九阶,青石为基,白玉为栏。台上设天地神位,青铜鼎中香烟缭绕,祭品陈列,三牲六畜,五谷时鲜,皆按古制摆放齐整。


    礼部尚书许志平高声唱道:“吉时已到——”


    李焱漠然起身,潘颖随之站起,凤冠垂珠轻晃,在阳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泽。她伸手欲挽李焱手臂,却见对方广袖一拂,恍如躲避瘟疫灾祸般对她避之不及,径自拾阶而上。


    他的动作虽干脆利落,却仍落入依仗前排文武百官眼中,一时之间百官哗然。


    潘颖脸色煞白,唇角端庄得体的浅笑差点没有挂住,然而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挺直脊背紧跟李焱身后登上高台,姿态端庄恭顺,凤袍逶迤,在玉石长阶上拖出炫目的红痕。


    帝后登台,太常寺卿捧过鎏金盆,邀帝后共盥。


    李焱将手浸入清泉,水纹荡漾间,脑海中忆起的却是过往在凤凰山中,宋曦拽着重伤昏迷、人事不省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中小屋走去,途径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少女蹲在溪边为他清洗伤口,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小兽果子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


    山中岁月宁静而悠长,如果他不是大越的明德皇帝李焱……如果他只是凤凰山中的落拓少年煜昭,是不是时间就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是不是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陛下。”耳边响起礼官压低声音的提醒。


    李焱猛然回神,见身边的潘颖已净手完毕,正侧着脸看他,眸光微闪,意味不明。


    祭乐骤变,编磬高亢而有力,宛如仙音神乐从天而来。


    帝后一齐转身,并肩立于蚕神嫘祖神位之前,双手共执青玉圭。李焱的手指刻意避开与潘颖指尖触碰,虚扶玉圭一端。与此同时,祭司高声诵读祝文,声震整个蟠龙山山谷:


    “惟神昭格,佑我农桑——”


    祭祀过程冗长而沉闷,李焱心中记着钦天监的预言,浑然不觉沉闷,只是注意力不曾落在祭礼和潘颖之上,目光在祭台之下的来回扫视搜寻,却迟迟没能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抹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要看祭礼已至尾声,李焱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阿曦没有出现……


    那个钦天监逸阳子,果然是潘氏的人,随口胡言两句就骗得他前来参加亲蚕礼遂了潘氏一族的心意。仔细想想,逸阳子只不过空口白牙说了一句话而已,也只有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正胡思乱想间,小臂忽地一紧,李焱收回思绪,垂目一看,只见潘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缠了上来,正挽着他款款而立,接受众人朝拜。


    “大婚当日,朕就与你说过,”心中一阵厌烦,李焱压低声音用仅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潘颖道:“娶你并非朕所愿,你要的后位与尊荣,朕都已经给你,你该知足了,别做其他多余之事!”


    “陛下,”潘颖笑得端庄恭顺:“帝后携手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臣妾忝居皇后之位,恪守祖宗礼法,有何不妥啊?”


    二人虽低声交锋,唇枪舌战,寸步不让,在外人看来,却只见帝后携手对视,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柔似水,当真如同一对璧人。


    文武百官跪地叩首,齐呼万岁。


    李焱心中更是厌烦,下意识就要甩开潘颖的手,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拂过,若有若无的熟悉幽香随之而来。


    李焱浑身一震。


    清澈的、香甜的,带着一丝花木药石独有的幽香,仿佛大雪中的开到极盛的寒梅。


    这是阿曦身上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李焱陡然一惊,猛地转头,头顶冠冕上的旒珠串激烈碰撞,在额前折射出一片碎光。


    “陛下?”潘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了眉,压低声音唤他。


    李焱却置若罔闻,目光匆匆扫过高台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终于,在祭台西南,人群边缘,他看到了——


    一个戴着素白帷帽的女子静静伫立,山风掀起她头顶轻纱一角,隐约露出熟悉的下颌和一抹似曾相识的唇瓣。


    阿曦!


    李焱如遭雷击。


    手中玉圭陡然坠地,“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他死死盯着那里,可头戴着帷帽的女子正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纤细而挺拔,行走时衣袂随风微扬,虽未见正脸,可一举一动却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般无二。


    “阿曦!”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在心头。


    “陛下——”


    在百官惊呼声中和百姓费解的议论声中,李焱猛地甩开潘颖的手,不顾礼官的高声劝阻,冲下祭台,墨黑色的帝王冕服袖摆翻飞,掠起一阵疾风,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祭台,朝那抹转瞬即逝的白色身影追去。


    “陛下不可啊——”


    “祭礼未完,陛下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拦住陛下!”


    潘颖的尖叫被礼乐和人群的骚乱声淹没。李焱推开一路上试图阻拦的侍卫,冠冕在奔跑中坠落在地,旒珠串寸寸断裂,玉珠迸溅,在阳光下划出无数道晶莹的弧线。


    可是那抹魂牵梦绕的雪白身影却已消失在树林深处。


    山风呜咽,空气中花香幽幽,可见并不是他的幻觉。


    *


    山林之间。


    宋曦听到身后的骚动,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急急而奔。


    她只是轻轻抬手,将帷帽的薄纱掀开一角,让风将她完好无缺的下半张脸短暂地暴露在李焱眼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


    “阿曦!宋曦——”


    一时间,李焱顾不上自己身处何处、更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喃喃念叨着宋曦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推开身侧的礼官和侍从,追着那道白影追了出去。


    场面瞬间大乱,潘颖脸色骤变,冲着李焱的背影,厉声喝道:“陛下!发生何事?快回来……”


    可李焱充耳不闻,眼中只剩那道身影。


    可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微顿,随即加快速度,转入山道旁的密林。


    李焱追至林边,却早已不见人影。


    “阿曦”


    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是你吗?回答我!”


    “我是煜昭啊!你回来了……你不想见我吗?”


    话音被山风吹散,无人回应他绝望而破碎的嘶吼。


    “……”


    李焱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近乎疯魔的执念。


    是阿曦……


    这个熟悉的香味,加上她的身影……她无论如何都不顾,都不会认错……


    她果然还活着!


    他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


    只是,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来到了他的面前,却又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他要去何处寻她……


    忽然,钦天监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物之主就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那岂不就是凤凰山?


    李焱猛的抬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凤凰山所在的方向奔去。


    *


    宋曦下落不明后,通往凤凰山山腰小屋的路他已带人有过无数回,虽然每次都是徒劳无功,但也算把这一路看机关岔路都牢记于心,即便没有路观图在手,也能轻松上山。


    山间小屋前,篱笆半掩,院中不知何时重新晒起了草药,清风拂过,药香扑鼻而来。


    李焱推开门扉的瞬间,屋内的人像是受到惊吓,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那人站在窗边,头戴帷帽,白纱覆面,只露出一点点尖而娇小的下巴。


    ——不是宋曦又是谁?


    李焱呼吸一滞,指尖微微发抖。


    “阿曦……”他声音沙哑,像是怕惊碎一场甜美细碎的梦,“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迫不及待地抬步上前,眼前人却攥紧帷帽,惊惶不安地后退半步,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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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见面


    山风呼啸,薄雾裹着丝丝寒凉之意漫上山道,山间林木簌簌作响,蜿蜒曲折的小径上,碎石生出湿滑的苔藓。


    李焱玄色的织金礼袍下摆已被山林间密密匝匝的荆棘勾破,金线刺绣缠绕着枯枝败叶,擦在碎石之间发出细碎的响声,可他已顾不得这些——攀上凤凰山以后,隐约可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如萤火飘忽,在密林间时隐时现。


    “阿曦!是你吗?”他嘶哑的嗓音惊起林间飞鸟,喉间蔓延着浓重的血腥气息,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深处强逼出来的一样:“你站住!”


    此言一出,眼前那道身影仿佛原地踉跄一下,头顶帷帽被横斜的枝桠挑开半寸,露出苍白小巧下颌,可一个错眼间,她的身形又如一团轻而易散的云气,迅速隐入山雾之中。


    是阿曦!那就是他的阿曦!


    李焱瞳孔骤缩,呼吸随之一窒,猛地甩开脚下碍事的藤蔓,强逼着自己加快速度追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路攀上陡峭的山路。


    眼前那道如烟似云的身影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白纱帷帽时不时被风掀起些许弧度,隐约可见她线条流畅而熟悉的侧脸。


    “阿曦!”李焱声音嘶哑,带着微不可查的哭腔,“停下……求你停下……”


    可她却只加快了脚步,流云似的身形在密林间穿梭,宛如一缕抓不住的烟。


    剧烈的奔跑加上不断攀升的山体高度让他胸口一阵剧痛,可眼前人决绝的背影才真让他的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肉一般,疼得炽烈。


    李焱跌跌撞撞地追着,树枝反复划破昂贵的龙袍,枯枝败叶沾满袖摆,可他顾不上这些,不敢停下喘息哪怕片刻——仿佛只要他一眨眼,那道若即若离、令他魂牵梦萦思之欲狂的身影便会彻底消失不见,彻底寻不见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逐渐开阔,那道身影终于遁入半山腰那间熟悉木屋前。


    木屋门扉半敞,屋前还堆放着还未来得及用完的木柴——正是当年他临走前特意为他砍伐。


    他追着她的身影进入木屋,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


    “嘭……”地一声响。


    简陋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李焱一手抚在胸前,喘息着站在门边,逆光的身影高大而充满压迫感,把狭窄的木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屋内,素衣白衫的女子仿佛已被逼至绝路,逃无可逃,长身立于屋子正中,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攥着帽纱一角,指节泛青,久久不愿回头。


    小屋内隐隐浮动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苦涩。


    “阿曦……”李焱声音哽咽,一步步试图朝她走近,“我知道是你……你回头,你回头看看我好吗?求你……”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她声音颤抖,断断续续的话音里带着惊惶的哭腔,“别过来!求你了……别过来!”


    他怎么可能认错人?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一切,都在他那些虚无缥缈的绝望梦境中反复出现,日复一复,他只能在梦中勾勒她的模样、拥抱她的身体,思念一天天堆叠,她的样子也在记忆中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他怎么可能认错!


    只是她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肯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呢?


    李焱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只觉得她比分别时瘦了许多,纤腰束素,双肩瘦削,薄薄的素白纱衣空空荡荡,几乎无法挂在身上……


    李焱心痛刀绞,恨不得大步上前将她往怀中一带,可对方却一步一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退去,避他如避灾祸一般。


    “阿曦!”他对她素来有求必应,此刻却固执地一意向前,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躲着我?你让我如何不来?”


    他声音仿佛浸着血泪,步步朝那道身影逼近,“半年了,一多个日夜,我翻遍大越的每一寸土地,连阴司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求你,别躲着我……”


    “我不是你的宋曦!”她几乎崩溃地摇头,不受控制的双手猛地撞翻叠放在一旁的药篓,干瘪的虫草和金银花洒了一地,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你真的……认错人了!”


    “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我谁都可能错认,唯独不会认不出你!”李焱又近前一步,从她低垂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见他玄金色的龙靴已经近在咫尺,久违的馥郁龙涎萦绕鼻尖。


    虽然对眼下此情此景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眶仍不由自主瞬间湿润。


    “阿曦!”李焱猛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回头,看看我……”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犹如具有实质般落在她后背,灼烫得几乎要将她烧穿。


    “不要!”宋曦陡然惊叫一声,不知从何处逼出一股气力,试图甩开李焱的桎梏,可对方却像下定决心一般,使出浑身气劲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都不愿松开。


    宋曦挣扎不成,反被对方的力气拽得踉跄转身,头顶的帏帽在挣扎中歪斜。


    她大惊失色,慌乱得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扶正,却被李焱误认为想再次挣扎逃脱。


    “……为什么总躲着我!”李焱虎口一紧,加大力道,另一手径直掀开了她的帽子:


    “阿曦,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要!”


    拉扯之间,帷帽犹如一片白羽,翩然坠地。


    初春的山风轻柔拂过她的面庞,寒意却瞬间蔓延全身。


    空气凝滞了一瞬。


    宋曦顷刻间僵在原地,懵然无措地睁着眼,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李焱瞳孔骤缩,表情由忧急转为震惊,最后定格成为一种痛苦而茫然的难以置信。


    “你……你的脸……”不知何故,李焱手上力道陡然一松,终于放开久久钳制她的手,声音轻得几乎下一秒就会被轻柔的山风吹散。


    宋曦的视线被盈盈泪雾浸染得模糊了,却仍能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右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左额至太阳穴附近被河底岩石剐破的皮肤皱缩着,新生的皮肉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朱颜顿改,满目疮痍。


    可比起残破的容颜,李焱眼底震诧之色更加刺得她肝胆剧痛,无地自容。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宋曦再也支撑不住,浑身发抖,猛地蹲下身去抓着帽子,指尖因过于用力而苍白发颤,眼泪大颗大颗接二连三砸在地上。


    她像是连带上帏帽遮挡残破面容的气力都失去了,只无力地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颤声道:“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仿佛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发定忽然一暖,李焱的手在空中犹豫半晌,最终轻轻落在她头顶。


    他的掌心温热而柔软,他的触碰轻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世界上最轻柔易碎的珍宝。


    分明是很温柔的触碰,却让宋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双手曾经无数次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可是现在,它再也摸不到她柔软光滑的肌肤了……


    “怎会如此?”李焱恍然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活生生撕裂,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压抑怒意:“是谁做的?是谁如此狠毒!”


    “……”宋曦听而不答,只猛地摇头,模糊的泪眼中映照出李焱苍白的脸。


    “……你不说我也知道。”李焱的双手猛地紧攥成拳,骨节泛着可怕的苍白,他的目光从宋曦深深埋藏起来、只露出来的后脑勺移到她消瘦的肩膀,再到清晰可见的锁骨上,每一处熟悉而陌生之处都像钝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只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曦,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会让你……”


    “放开!放开我!”宋曦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血痕,“李焱!我的脸已经毁了!你喜欢的样子已经没有了!我都已经这么丑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我喜欢的样子?”李焱话音一顿,继而强行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掠过她面颊上狰狞的疤痕,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我喜欢的是你。宋曦,你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可能放手!”


    宋曦闭上眼,泪如雨下:“你何苦再说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假话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焱低声嘶吼,双手搭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我恨我自己,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对母后妥协,便不会连累你遭此劫难……”


    宋曦终于睁开眼,直勾勾他通红的眼眶,哽咽道:“……那现在呢?”


    “现在?”李焱苦笑一声,低头吻在她眉骨的疤痕上,“现在我只庆幸……你还活着,庆幸我还有机会,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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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承诺


    明亮的天光下,宋曦脸上狰狞的疤痕越发刺眼。


    李焱的手指悬在宋曦眉角上方,指尖微微发颤,只见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唇角的刀痕泛着狰狞的暗红色,像是被人用钝刀生生割开的,新生的皮肉颜色嫩粉,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是谁?”他声音低哑,微微带颤,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全力才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别问了。”宋曦在他手中挣扎着别过脸,鬓边的碎发垂落,遮住半边残损的容颜。她摇了摇头,嗓音哽咽:“不重要了……”


    细软的发梢搭在李焱指尖,因宋曦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而来回轻轻摩擦他手指上的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那些垂落耳际的碎发不过比巴掌稍长一二寸,发尾参差不齐,远不及宋曦身后披散着的墨雪青丝,像是曾经被人贴着头皮残忍剪下,再一寸一寸重新留长一样。


    李焱心口一窒——是潘家人……


    旧事翻涌上心,寿康宫幽暗的佛堂前,母后的心腹宫女一次接一次捧来带着熟悉发香的青丝——是宋曦的头发。


    “焱儿,哀家等着你亲下立后诏书。”


    “你若失犹豫不决,下一次送来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


    “……”


    是母后,是潘氏一族。李焱心想,她们总是这样,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宋曦胁迫他遂了她们的心。


    先是立后、再是亲蚕大礼,无论她们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不管他有多不情愿,最后总会如她们所愿,正是因为她们彻底攥住了他的软肋,只要以宋曦的生死安危相胁,他总能就范。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一次又一次满足他们的要求、遂了她们的心意,她们所还要如此残忍地伤害他的阿曦?


    李焱用手指拨开那缕碎发,指腹在她脸上凹陷的伤口处轻轻摩挲,心思百转。


    既然母后如此刻毒无信,自己又为何要一而再的而三受她们的胁迫?


    ……


    “怎么可能重要。”李焱思绪收拢,另一手猛地扣住宋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她们用刀划伤你的脸、推你坠崖、让你变成这样……你却跟我说不重要?”


    她浑身一颤,仿佛被他眼底翻滚着的滔天怒意吓到,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陛下……求求你,别再问了……”她的声音发抖,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灼伤他的皮肤。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说。


    李焱眼底赤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变成这样,却连是谁伤了你都不知道?是太后吗?还是皇后?你告诉我——”


    宋曦抬起泪眼看他,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是又如何?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一字字道:“你难道能杀了太后吗?能废了皇后吗?”


    李焱的呼吸倏然一滞。


    “既然如此,不如不知道。”宋曦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滑落:“阿昭,我不想让你为难……”


    每一个字音都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李焱心脏。


    “你告诉我。”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骇人,“究竟是潘太后,还是潘颖?哪怕被冠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我也定要为你做主!”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宋曦却浑身一僵,忆起那日之事,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恐惧,猛地摇摇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躲开李焱的视线。


    凤凰山初相见时,他人事不省、血肉模糊地躺在她脚边不见她害怕、征伐西境时,遭敌人暗伏刺杀、面临雪崩之灾时不见她害怕……只过了半年,却见她犹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着神经,就好像每天都活在恐惧中一样。


    李焱见此,心痛如绞,眼底的寒意更甚,双手自她腕间一路攀升,直到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寸步不让,连声逼问道,“阿曦,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我一定会为你做主,信我!”


    宋曦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终于崩溃般哭出声:“是!是又如何?潘太后要我的命,潘颖则要毁了我的脸!她……她们派来杀我的刺客说,即便下了地狱,她也不愿我顶着过去那张脸继续招摇撞骗……她们说,要让我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想过要与她们争什么,更没有伤害任何人,她们……为何要如此对我……那些刀子划外脸上,好疼啊……还有凤凰山脚下的河水,比冰还冷……”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像是被人生生撕开的伤口般,身体微微发颤,连话音都在跟着发抖。说到最后,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时间就连呼吸都显得痛可钻心。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长臂一伸,二话不说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跟我回去。”他嗓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至于伤害你的人,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回去?回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宫。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宋曦目光一片空茫,过了好一会居然浑身一僵,随即在李焱怀中剧烈挣扎起来,失声尖叫道,“不!我不回去!”


    她仿用尽浑身气力尖叫着推开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散乱的长发垂坠下来,遮住了她脸上那些蜿蜒可怖的伤痕,声音里满是惊恐:“我怎么回去?我这样子怎么见人?宫里那些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会说我是怪物……”


    “我看谁敢说你?”李焱心脏狠狠一疼,伸手想拉她,却被她躲开。


    “别怕。”他放柔了声音,“宫里有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你。”


    宋曦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治不好的……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知道,这样的伤,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如初……”


    “宫里不仅有最好的大夫。”李焱拥着她,温声哄劝:“还有浩如烟渺的医书典籍,谁知哪一本书里就记载着能让伤口恢复如初的办法呢?阿曦,你虽博闻强识,却未必读尽天下医书。”


    宋曦在他怀里挣扎的弧度不自觉地小了些,李焱趁热打铁,继续劝道:“你信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就好像当年的雪莲精,我不也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忽然向上轻轻一移,落在宋曦左眼下那一小片未被刀痕波及的肌肤上,久久不曾离去。


    宋曦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不自在,仓惶撇过脸,却被李焱扣住了下巴。


    “我想到了。”他倏然伸手,指尖攀上她的脸,指腹在她左眼下方那一小片柔暖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雪莲精。”他恍若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宋曦懵然抬眸:“啊?”


    “雪莲精!”李焱重复一句,声音比先前高亢许多,双手搭在宋曦肩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曦,我想到办法了!无需再问太医,也无需翻阅典籍,只要用雪莲精就可以让你的脸恢复如初——你看,当年眼下的印记不就没有了吗?”


    宋曦脸上的欢喜一闪而过,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她哽咽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莲精确实有用,可上次阿昭为我找来的那些,早就已经用完了。只是眼下一点小伤就用了一整盒,现如今我脸上这么重的伤,必定需要很多很多……可是雪莲精金贵,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么多呢?”


    李焱的眸色跟着一沉,但很快忽然伸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这些问题你都不必担心,”他拇指擦过她眼角的碎泪,声音低沉而坚定,“交给我,我有办法。”


    宋曦略歪了歪头,一对盈盈美目犹疑地望着他。


    “之前制作雪莲精的那株千年雪莲,是我在西境斯古伊神山所寻。”李焱正色道:“只不过除了神山之上,皇宫库房里一定也有许多,实在没有我再带人上神山挖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宋曦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隐隐失落:“雪莲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更何况是是千年雪莲?之前能找到那一株,已经耗费了你许多心力,你是一国之君,国务缠身,怎好为了我这区区小事操烦?而且我听闻自上次西征大捷,西境如今的边防大将正是潘氏子弟,他们必不会愿意为我寻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潘氏何干?”李焱眼底戾光一闪,道:“他们不愿做,这戍边大将换其他人做便是。”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一抚侧脸,小声道:“可即便如此还是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李焱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它们挖出来。”


    “掘地三尺?万万不可啊。”宋曦猛地攥住他手腕:“若是动作太大引起雪崩了就不好了,雪崩会要人命!”


    “那也无妨。”李焱温声说着,低头吻在宋曦残缺的眉骨上,舌尖尝到泪水的咸涩,“假若我埋骨雪山……就让这我的肉身养出最后一株雪莲,献给阿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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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妖女入宫


    昭明三年三月,明德帝携新后主持亲蚕礼却半途离场,致使亲蚕礼中断。第二日黄昏,云霞漫天,残阳西沉,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金红。


    盛京城南北大道,街道两侧的小商贩正收拾摊位准备打烊归家,忽闻远处马蹄声急急作响,如落雷般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百姓惊慌避让,只见一匹通体漆黑、四肢修长的骏马飞驰而过,而在马背上——


    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龙袍落拓不堪,袖口下摆沾染了些许落叶和尘土,衣襟微敞露出肌肉薄而紧实的胸膛。一条纤细娇软、柔弱无骨的身影伏倒在他怀中,从身形和衣着打扮来看是一名女子,只是那女子白纱覆面,浑身裹在厚厚的貂皮斗篷里,只隐约可见纤细的身躯在年轻的皇帝怀中轻轻颤抖,一只修长纤细的手腕搭在斗篷外,轻轻攥着皇帝的衣襟,指尖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街边百姓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事,跪地叩首。


    骏马扬蹄疾奔,扬起漫天尘埃。


    “那不是圣上吗?亲蚕礼的仪仗昨日便回京了,圣上怎么——”


    “嘘!小声些!你还不知道吗?昨日亲蚕礼才进行到一半,圣上就像中了邪似的忽然离场,谁都拦不住,娇花儿似的皇后娘娘就那么被扔在蟠龙山上,潘丞相很是恼火,不许民间议论此事啊但是谁又不知道呢?”


    “中途离场?那岂不是——咦,圣上怀中好像抱着个人?”


    “……是啊,依稀是名姑娘的样子,可惜白纱覆面,看不清脸。”


    “什么姑娘!是鬼!是山鬼啊!”西街口开酒坊的刘老汉悄悄抬了眼皮,瞧见那斗篷下露出的纤细胳膊,先是一怔,随即五指一松,手里的酒壶“咣当”一声落地,颤抖着嗓音道:“披石兰、戴杜衡……是山鬼!圣上、圣上抱着个山鬼精怪来了!”


    “山鬼进城,国将不国!天下将乱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百姓惊恐地抬起眼皮偷偷打量圣上怀中女子。


    人群骚乱,金武卫禁军统领连忙率兵阻拦。圣上怀抱中的人影却在听见百姓的惊叫声时,不由自主把脸往圣上怀里蹭了蹭,削瘦的双肩微微耸动。


    “谁敢胡言!”明德帝手中马鞭一挥,狠狠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重响,在场众人心中大骇,无不匆匆伏首,缄默不言。


    “别怕。”李焱收紧手臂,微微俯首,轻抚着怀中人如云如瀑般的长发,温声细语道:“就快到了……我们就快回宫了。”


    骏马疾驰,南北大道两侧跪伏的人群、商铺和建筑在视野里飞速往身后退去,视野里渐渐出现高耸的红墙和炫目的璧瓦。


    皇宫到了。


    李焱一路策马来到无极宫殿前,挥手拂开匆匆上前搀扶的秦福广,赤红着眼低声嘶吼:“太医呢!传太医来!把太医院和库房中所有千年雪莲全给朕取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因策马时太过忧急匆忙而蹭破了指间皮肉,隐约可见未干的血迹。


    秦福广大着胆子悄悄窥了一眼圣上怀抱里的女子,可还未窥见分毫,脊背不禁生出一阵寒意——圣上不善的视线扫了过来,带着迫人的威压,令人如临山岳。


    “是!”秦福广浑身一颤,忙不迭道:“奴才这就去。”


    *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无极宫的地龙仍烧得极旺,偌大的宫殿充斥着清雅的药香。


    宋曦蜷缩在龙榻最里侧,虽然脱下了带着层层白纱的帷帽,但裹着严严实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双潋滟美目。殿外太医院唐院首不安而苍老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谏言声穿透无极宫厚重的雕花木门,声声入耳:


    “陛下,太医院库房中确有千年雪莲,只是——”


    “有几根?”


    “回陛下,昔年南疆进献,陛下与两宫太后各一根,正是三根……”


    “都取出来,按这个方子淬炼成药送过来。”


    “陛下三思啊!千年雪莲金贵无比,可为重病垂死之人续命,微臣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该——”


    “去办!”


    “是……微臣遵旨。”


    “……”


    “妖女祸国!请陛下立即处置。”


    “亲蚕礼乃国之大典,怎可半途而废!陛下莫非真如访中所言,被山中邪祟迷了心智?”


    “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即便不是精怪邪祟,也有可能是是敌国细作、叛贼刺客……”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什么重物砸在殿门上,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门扉嗡嗡作响。


    李焱的怒吼随之传来:“都给朕滚!金武卫——看好这里!若有人胆敢无诏擅闯无极殿半步——杀无赦!”


    此言一出,无极宫重归寂静,一时之间,宋曦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宋曦从龙榻上支起身子,摸索着去够床头的茶盏,瓷盏边缘还带着余温,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茶盏边缘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五指张开包裹住她的手指,替她接过了茶盏。


    李焱不知何时已跪在榻前,长眉微蹙,清若寒潭的眼睛迎上她微怔的视线。


    “醒了?”他嗓音温柔,“怎么不叫人帮忙。”


    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宋曦见他身上的龙袍还未换下,可见是刚从结束了早朝便直奔无极宫而来。


    “……”宋曦把脑袋缩回被自己,只露出一双水雾涟涟的眼睛在外头,紧接着重重摇了摇头。


    “我这幅模样,不想被别人看见。”她说。


    “傻瓜。”李焱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喂她喝了一盏清水,温声道:“映画她们都是过去伺候你的老人了,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宋曦仍摇头道:“与她们无关,是我不想被人看到。”


    “再忍几日,我已让人开了库房取莲炼药了。”李焱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瓶道:“在那之前,这里的雪莲精虽少却聊胜于无,右脸上的伤痕不多,这些应该足够……来,转过来,我帮你擦药。”


    他拧开瓷盖,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不是才开了库房?”宋曦疑道:“那这些是……”


    李焱犹豫一瞬,道:“潘家如今值守西境,府中恰巧有西境边民所献的一根千年雪莲。”


    宋曦推开他的手,寒声道:“我不用潘家的东西。”


    李焱急道:“你放心,我命人验过,是千真万确的雪莲而非毒物,药也是我亲自看着炼成的,断不会害了你。”


    “这算什么?”宋曦眼睛一眨,眸中泪雾盈盈而下:“我为潘家所害,到头来却还要仰仗他们家赐药?我用了他们的药,是不是还得对太后、皇后感恩戴德?我……我宁愿一辈子顶着一张鬼面也不想接受她们的恩惠……”


    “阿曦!”李焱见她泣涕涟涟,心中大痛,连忙一伸长臂揽她入怀,缓缓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与她们都没有关系,此物乃是子渊所赠。没有照顾好你,他感到很抱歉,说等你伤好了,定要亲自登门赔罪。”


    宋曦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装什么好人?假好心。”


    “子渊与母后她们……不一样。”


    虽是这样说,但她没再抗拒挣扎,李焱轻笑一声,就着明亮的天光为她敷药。他修长的手指沾着晶莹透亮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脸的脸颊上,灿烂的阳光,在他俊朗的轮廓上投下斑驳光影。


    “你要快点好起来。”他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童入睡,“我想娶你,我想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我想日日夜夜……都能看着你、抱着你——”


    “娶我?”宋曦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差点打翻了他手上名贵的雪莲精:“我……我不要待在这里!潘……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尾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惊恐而绝望。


    李焱却反手将她锁进怀里,抚过她发颤的肩膀和脊背:“别怕,这一次,我会护好你……无论是谁,即便是母后,也无法再伤害你。”


    殿外阳光明媚,寿康宫里却弥漫着森冷寒意,潘太后摔碎名贵的紫砂茶盏,阖宫侍女仆婢瑟瑟发抖,跪于廊下。


    “皇帝他真有此意?”


    “不错。”潘太后心腹嬷嬷伏首跪地,嗓音发颤:“伺候笔墨的宫女看到,废后的诏书都已经草拟好了,就在龙案上。”


    *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御史大夫跪地泣血:“陛下!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恐是妖孽所化!陛下为她所祸,中断亲蚕礼已是不智!若再将她留在后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焱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如铁。


    “林御史所言甚是。”潘丞相缓步出列,慷慨激昂道:“那女子身份低微,来历不明,怎可封妃入宫?陛下请三思啊!”


    李焱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满朝文武瞬间噤声。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迎娶所爱之人,有何不妥?而且,朕几时说要封妃于她?朕要立后。”


    潘丞相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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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舌战群臣


    金銮殿。


    李焱从龙椅上起身而立,负手站于高阶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视线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潘丞相身上,声音低沉而冷冽:


    “既然众爱卿今日主动提起,朕今日便索性把话说开。”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文武朝臣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对方眼底看见深重的不安和疑惑。


    “前些日子,朕从凤凰山中带回一名女子——”


    金殿之上,李焱的声音突然凝滞。冠冕的垂珠在额前轻晃,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珠,那珠子被精心雕刻成一只浓眉大眼小兽形象,似猫非猫,似狸非狸,正是当年他在凤凰山送给宋曦的定情之物,自金武卫从那具无名女尸上寻来之后他就日日攥在手心,片刻不离。


    “她是朕.……”喉结微动,他的语气不可察觉般轻缓了些许:


    “是朕这些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思念爱慕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似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只见他们的君王缓缓抬起下颌,一字字道:


    “朕要明媒正娶,以最隆重的仪制,迎她入宫。”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不知陛下这位故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家世是否清白?”


    “不错,陛下充盈后宫虽是好事,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山野女子说入宫就能入宫的。”


    李焱一抬手,众臣话音渐止。


    “她原是山中孤女。”


    年轻的帝王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仿佛穿透时光回望记忆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玉珠上的沟壑。


    “昭明元年,朕被顾氏叛军追杀至凤凰山山麓,身中数箭,命在旦夕,幸蒙她所救。”冠冕上轻晃的垂珠遮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后来,她入宫做了圣母皇太后太后身边陆嬷嬷的养女。”


    殿中群臣骚动:


    “山中孤女,来历不明!这样的身份怎能入宫!”


    “谁知道是不是细作和刺客!”


    “不错,陛下三思啊!”


    “……后来,朕为稳固朝局,不得不立潘氏女为后,将她送离京城。”李焱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只是声音渐冷,“可她在离京的路上,她遭人伏击,险些丧命。”


    李焱突然攥紧龙椅扶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重重一撞椅背,金玉相击之声陡然压过朝堂上的窃窃私语:“朕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这般心狠,苦苦相逼而不放。”


    说到此处,他目光如刀,直刺队伍左侧之首的潘丞相,话音骤冷,似腊月寒霜:“潘相可有何想说的?”


    圣上心仪之人,于新后的立后大典上遭人逼杀,常人只消一想,便能轻易猜出幕后始作俑者,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数十双眼睛都朝潘丞相看了过来。


    潘丞相脸色骤变,慌忙跪地:“陛下明鉴!陛下所说的山中孤女,微臣根本懵然不知,又怎会暗害于她?此事绝非臣所为啊!”


    “潘相不必惊慌。”李焱淡漠一笑:“朕不过是随口一问。”


    说着,他环视群臣,一字一顿,“朕今日想说的是,朕要——立后。”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新后刚册立不久,此时要封后岂不是要废了刚立的新后?


    礼部尚书许志平当即出列,高声道:“陛下!潘皇后无过,岂能轻易废黜?还请陛下三思啊!”


    李焱眸色一寒,不过须臾便有恢复如常:“朕只说要立后,又未说要废后。”


    李焱悠悠道:“潘氏既是无过,便继续当着她的皇后,另外,朕欲立陆氏为后,加封尊号‘辰’,以示区分。”


    话音刚落,金銮点中死一般的寂静,瞬息过后,朝臣们炸了锅——


    “这如何可以啊!”


    “荒唐!荒唐啊!”


    “此举当真闻所未闻,陛下万万不可啊!”


    李焱厌恶地一闭眼,秦福广当即一甩拂尘:“各位大人,这里是金銮殿。”


    “……”


    待众人闭嘴后,李焱缓缓睁眼,一手支颐,视线往下懒懒一扫:“为何不可?娶朕所慕之人,何错之有?”


    潘丞相愤然道:“别说我朝,就是前朝、乃至往上追溯上千年,也未曾有过两宫皇后并立之举!”


    李焱淡淡道:“虽未有两宫皇后并立的先例,却有两宫太后并立之举,如今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莫不是同在宫中吗?”


    “这如何一样,太后——”


    “再者说了,从前没有,这事便不能做了吗?”李焱森冷的视线往殿下一扫,话语间隐隐已有薄怒之意:“娶妻也好,立后也罢,都是朕自己的事,不过是循例告诉诸位一声,并非让你们对朕指手画脚。”


    “陛下!”潘丞相忍无可忍,声色俱厉道:“陛下扪心自问,自登基以来,陛下做了多少恣意妄为之事、目无纲纪法度之事?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纲纪、法度?”李焱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忽然来了兴致,倾身向前,双眼直勾勾望着潘丞相道:“那么请问潘相,究竟哪一条纲纪、哪一条法度明确说过后宫不可有两后并立?”


    “这——”


    “法无不可即可为。”李焱冷冷一笑,倏然起身,道:“如果众爱卿没有什么想说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退——”


    “陛下。”崔丞相拄着拐杖从队伍右手走出,颤颤巍巍道:“此前确无两宫并立的先例,若是潘氏有错,陛下废后另立先后自是无妨,只是两宫皇后同在后宫确实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崔相无需再劝。”李焱不耐烦地一挥手,正想离开,又听崔丞相道:


    “陛下,先帝曾赐臣摄政之权,臣有责任规劝陛下谨言慎行!”


    李焱陡然停步,微微侧首,眼底如布霜雪:“崔相年纪大了,莫非早已忘记,朕西征回京时,崔相已交回摄政之权?”


    “即便如此,臣也有规劝管束之权,先帝在时——”


    “一口一个先帝,崔相若是如此记挂先帝,怎不去阴司黄泉与先帝诉苦?”


    “陛下!咳、咳咳……”崔丞相被他一噎,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瞄了他一眼,这才惊觉昔年懵懂青涩的少年帝王如今非但身形不知不觉舒展开来,越发高大俊朗、面容也随之悄然改变,眉眼深邃,轮廓凌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弱之气几乎萎不可察,加之有军功在身,更显威仪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一愣神间,李焱沉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朕意已决,今日就到这里,退朝!”


    金銮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见圣上面色沉冷,无半分回心转意之色,这才无可奈何地鱼贯而退,顷刻之间,大殿上便只剩下抚着胸口久久不肯离开的崔丞相。


    “崔相。”李焱轻叹一口气,拾阶走下长阶,与崔相相对而视,少年帝王身形修长俊朗,现在垂垂老矣、身形佝偻的三朝老臣面前,犹如芝兰玉树般俊朗夺目。


    “朕心里明白,朝中并非所有人都如潘氏那般计谋深渊、包藏异心,至少崔相您一心为国,令人钦佩。”


    崔丞相用浑浊的眸子看着他,颤巍巍道:“既然陛下心中明白,为何不肯听老臣一言?两宫皇后并立,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定会遭人非议啊……”


    李焱听而不答,只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幼时我不得父皇母后青睐,宫人多有怠慢,虽是皇子,生在后宫却活得艰难,虽不至于为衣食所累,却觉得人生空虚而无助,每日浑浑噩噩,看到父皇与孝哀皇太子,总觉艳羡,心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太子甚至皇帝,是不是会比当下开心许多。”


    “陛下……”


    “后来发生宫变,上天眷顾于我,让我白捡了这个帝位登基,可我虽为国君,却无半点治国理政之门后,最后还是被叛贼顾氏逼得流亡民间。”


    崔丞相忍不住宽慰道:“顾氏反贼趁乱生事,不忠不义,罪无可赦,早已身死伏诛,陛下不必介怀。”


    “……再后来,我虽归位,却仍因摄政之权旁落而不得不受制于人。”


    “……”


    “最后,朕西征大捷,凯旋而归,终于如愿收回摄政之权,自以为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可仍是要由让人给朕指派妻子、决定婚配,可见称帝为王竟比不上寻常百姓,竟无半分自由可言!”


    崔相叹息道:“这天下芸芸众生,又有谁是真正自由?即便是老臣亦有身不由己之处,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婚姻本就不是一己私事,而是国之大事,陛下既为国君,自该早有觉悟、承担国君之责。”


    “朕肩上所担之责,自是一日不敢或忘。”李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国若有难,朕必定舍弃小我,尽国君之责。但大越强大、安定与否,与朕要娶谁、立谁为后并无关系。潘氏若觉得委屈,自可请辞皇后之位。”


    崔相沉默数息,摇头叹道:“潘相与潘太后,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就被陛下说服。”


    “随便他们怎么想。”李焱一字一句道“成为一国之君前,朕首先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想护之人。与思念爱慕之人再一起,与治国理政、承担国君之责并不冲突,所以,从现在开始,朕断不会再对任何事、任何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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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恢复


    夜色沉沉,霜天素月。


    无极宫寝殿殿鎏金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伴随着似有若无的甜香,在殿内织出一层薄雾。透过窗,池塘里睡莲在抄手游廊外悄然绽放,被疏淡的月色晕染上浅浅的孤光。


    宋曦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株新切下的睡莲。她未绾青丝,墨雪般的发丝吹落在腰际,夜明珠的冷光洒落在她右侧脸颊上,只见曾经狰狞的疤痕如云烟消散,再无踪迹。


    殿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夜已渐深。宋曦漫无目的地捻着花茎缓缓旋转,花瓣上沾染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果子在她怀中抖了抖毛绒绒的耳朵,红葡萄似的小眼睛半眯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揪着花瓣的手。


    虎口隐隐掠起一阵痒意,宋曦心不在焉地随手顺了顺果子的背毛,一时竟未察觉殿门被人轻轻推开,直到熟悉的龙涎幽香飘然而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探来,玄金色的广袖上织金龙纹在明珠光亮下熠熠生辉。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带着熟悉的温度与力度,下一秒便将那半谢的睡莲从她手中接过。


    “嘤——”睡眼惺忪的果子陡然被人打扰,从宋曦怀里一窜而出,恶狠狠瞪了来人一眼,竖起尾巴跳出窗外,找了根粗壮的树枝趴下,蜷起尾巴呼呼大睡。


    “它快被你揉碎了。”低沉微哑的嗓音掠过耳际,温热气亦拂动她鬓边碎发。李焱不知何时已俯身贴近,下颌几乎抵在她肩头,袍领轻蹭着她后颈,引来一阵细微颤栗。


    宋曦屏微微侧首,轻轻瞄了他一眼——虽是回到自己寝宫,可不通传也就罢了,竟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这般作派哪里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偷香窃玉的少年采花贼。


    “阿昭……”她刚想起身,却被对方按住了肩。


    李焱顺势坐在一边,将那睡莲靠近鼻尖轻轻一嗅,继而抬手别在她鬓间,指腹的薄茧轻轻擦过耳廓,顺势托着她的侧脸,细致端详起来。


    右侧面容上狰狞的伤痕已尽数消隐无踪,左脸上还余下几道极浅的痕迹,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别看……”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残余的印记上流连不去,宋曦略蹙了眉,颇不自在地想要别过脸。


    “别躲着我。”李焱指尖微微用力,箍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强行扳过来,又低笑着看着她道:“有什么好躲的?阿曦在我眼里怎样都很好看。”


    宋曦不想理他,躲不开他的视线便只能自己避了眼,不去看他眼底若隐若现的促狭笑意。


    “好啦,不与你顽笑了。”李焱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白玉匣子,匣面雕刻着吉祥八宝纹,边缘镶着一圈细密的金丝。他指尖轻轻一扣,匣盖应声而开,一阵幽香随之而来。


    这个味道……


    宋曦忍不住睁开眼睛,视线正好落在匣子里的雪莲精上。


    晶莹剔透的药膏隐隐泛着淡青色光泽,冷冽的药香一瞬之间在偌大的无极殿内弥漫开来,似还带着雪山之颠的霜雪寒意。


    “这是最后一盒了。”李焱轻声道,打开盒盖,用指尖沾了些许,轻轻点在她的颊侧。


    药膏微凉,触肤即化,渗入肌理。


    “用了它,很快你便可恢复如初。”


    脸上的伤势可以痊愈,很快就能恢复原貌,若说心中没有欢喜激动之意,那是假话。


    宋曦阖目,任由他因沾染药膏而微微发凉的指尖的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游走,良久,轻声道了句:“阿昭,多谢。”


    “……”李焱闻言,指尖微微用力,点着她的脸颊,仿佛含嗔带怨:“你我马上就是至亲夫妻了,何须如此客气。”


    宋曦“啊”了一声,倏然睁眼:“我何时说了要与你做夫妻?”


    最后一盒雪莲精已在宋曦脸颊上尽数化开,李焱眸光微动,忽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这可由不得你。朕今日已在朝堂上宣布——择日立你为后。”


    宋曦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在他怀中往后退了退,抬眸看他,眼角眉稍似有责备之意:“你也太乱来了。如今阖宫上下都说我是你从山里带出来的山鬼精怪……这般来历不明的女子你都敢堂而皇之立后,岂不是坐实了我祸主妖女的名声?你的那些重臣老臣们能答应吗?”


    “管他们呢。”李焱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收紧双臂将她往怀抱深处一带,道:“左右是我娶媳妇,谁在意旁人的想法?”


    宋曦一噎,眸光微闪,眨了眨眼睛抬头问道:“退一万步说,如今中宫有主,你要立我,那潘氏又当如何?”


    “……”


    此言一出,李焱不禁一阵沉默,双臂无意识地松了松,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背:“阿曦,证据不足,我暂时还动不了她……抱歉。”


    宋曦心头一沉。


    她早该想到的——潘家得势虽不过短短数载,但潘太后潘丞相等人颇擅经营,还有潘维这个圣上心腹在,潘家势力岂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李焱再如何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废后。


    他所谓的“立后”,不过是给她一个虚衔、糊弄她开心的名分罢了,与后宫其他妃嫔位份并无不同,绝无可能真正动摇潘颖的地位。


    宋曦心中一冷,因容颜恢复而生出的欢喜雀跃顿时烟消云散。她连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霜雪寒凉之意,一言不发。


    李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忽如其来的沉默,心头微紧,低眸看她:“怎么了?”


    宋曦摇摇头,面无表情:“没什么。”


    李焱捧起她的脸,指腹抚过她的眉心:“你不高兴?”


    她别过脸:“没有。”


    偌大的寝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分明就是生气了。”李焱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看窗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释道:“你别不高兴。我……我真没糊弄你!我如今是真动不了潘家,可是阿曦,我知你不愿做妾,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迎娶你做我的正妻的!无论是大婚的礼仪、规格、形制、排场还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按照立后的标准来,甚至远远高于潘氏当初的规格,还有封号,我——”


    “好了。”宋曦陡然身处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轻嗔道:“我什么都没说,怎的你倒是无中生有说了这么一车话?”


    “……”李焱迎着她的视线微微睁大眼。


    “我没有不开心,我在意的又岂是皇后的虚名?”宋曦收回手,略勾了勾唇,眼帘微垂,长睫轻颤,抚着自己犹带着清浅伤痕的脸颊轻声呢喃:“我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又成了这幅模样,还能奢求什么呢?你能给予我容身之处,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段话是她临时想的,语调婉转,嗓音轻而柔软,语气比她平日里温顺、柔和许多,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顾影自怜般的意味,李焱听了,必定喜欢又愧疚……


    果然,李焱的怀抱陡然一僵,紧接着双臂一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阿曦,”他说着,双臂忽然一松,一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过去是我不够强,总是连累你因我吃苦受罪。但往后必不会如此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不会让你吃半点苦头……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必要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你且再等等我、等我彻底拔除潘氏的势力……”


    他总是让她等,等他下山返京重登皇位、等他带兵西征收回摄政之权、等他彻底拔除潘家的势力。


    可她一直在等,等到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等到他亲封她人为后的诏书、等到他的新后派人用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割开她脸上的皮肉……


    她已经不想等了。


    他的话,她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回来,不过是不甘心残害自己的人每天活得逍遥自在。李焱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那她便自己动手。


    “那些都不重要了。”宋曦一闭眼,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却在他胸膛微微发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脏在自己掌心下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


    “名分、位份我都不在意。你不必为了我的事为难。”


    “……”


    李焱沉默一瞬,微微松开她,忽而开口,语气轻快了些,似是想略过这个话题:“对了,我已命司衣局为你裁制凤袍。”


    他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明日她们就来为你量体裁衣,还有司珍局前来为你打造凤冠、司宝局——”


    宋曦指尖微蜷,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再等几日吧。”


    李焱一怔:“为何?”


    “我这幅样子,怕是会惹人笑话。”宋曦低声道,目光落在窗外的睡莲上,“映画她们也就罢了,外人就不必让她们受到惊吓了吧。”


    李焱眸光幽暗,知道她仍在意那些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心中又是一痛,便不再勉强,只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雪莲精的效果立竿见影,你很快就会痊愈。不过你不想见客也无妨,待你伤愈之后再传人来吧……反正从今以后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翌日。


    宋曦站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李焱说得不错,雪莲精的药效果然立竿见影,脸颊上最后的浅淡痕迹也已经消失不见,整张脸的肌肤莹润如玉,曾经的疤痕已彻底消失,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过。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有眼底沉淀着难以察觉的幽幽暗色,已与过去的她完全不同了。


    “主子!”映画捧着梳篦站在她身后,惊叹道:“您的脸……完全好了!”


    宋曦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嗓音:“传圣母皇太后娘娘口谕,请陆姑娘即刻前往建章宫拜见!”


    宋曦指尖一顿。


    铜镜中,她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


    崔太后?此时寻她,怕是也没有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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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太后的忠告


    建章宫雕龙画凤的朱红大门在宋曦面前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自皮肉伸出升腾而起,须臾掠过掌心。


    “陆姑娘,太后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领路的嬷嬷微垂着头,声音恭敬,宋曦却能瞄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分审视。


    “有劳嬷嬷了。”宋曦微微颔首,加快脚步跟在那老公女身后进了建章宫。得知要拜见崔太后,她特意梳妆打扮,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纤腰束素,发绾流云,发间只一支白玉簪,越发衬得肌肤如雪,身形婀娜,又素净得恰到好处。


    建章宫正殿,沉香袅袅,圣母皇太后崔氏端坐在凤位,虽已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宋曦提着裙摆缓缓行礼,却是双膝跪地、额头触地的大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崔太后好似轻声笑了笑,话音和气,尾音微微上扬,语气颇有些意外:“宋姑娘马上就是大越的皇后了,身份早就今非昔比,怎么还在哀家面前自称奴婢?”


    她虽语带笑意,平易近人,却没叫宋曦起身,宋曦不敢擅动,只维持伏地叩首的姿态,一字一句道:“奴婢是建章宫出去的人,自然永远都是太后娘娘的奴婢。当年若没有太后娘娘提携相助,将奴婢从端国公府带入宫中,奴婢恐怕早就无命可活。太后娘娘大恩大德,奴婢铭感五内。”


    “好了,起来吧。”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又略带威严:“走上前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是。”


    宋曦起身,低眉垂目向前几步,恰到好处地停在离崔太后三尺远之处,既显恭敬,又能让崔太后看清她的容貌。


    “倒是容光焕发,肌肤胜雪,此起从前越发娇媚明艳。”崔太后挑了挑眉,轻笑道:“不愧是千年雪莲,效果立竿见影,伤成那样都能恢复如初。”


    宋曦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大眼:“太后娘娘,您都知道?”


    她自入宫以来,只在无极宫中闭门不出,又有李焱派人守着,一直到她伤愈,都无人胆敢前来刺探打扰,没想到崔太后不仅知道她受伤,流连李焱为她支娶千年雪莲疗伤一事都了如指掌。


    崔太后薄唇微勾,仿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后宫之中,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哀家。”


    “娘娘圣明。”宋曦恭维一句,便不再多言。崔太后如今对她的态度不明,她若说错了话,恐怕会成为日后致命的把柄。


    “哀家记得,你刚入宫时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与现在很是不一样呢。”崔太后不知怎的来了叙旧的兴趣,一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彼时你天真貌美,聪明伶俐,却是个安静内敛的兴子,凡事不争不抢,对留在宫中伺候圣上也没有什么兴趣,看似懵懂天真,实则活得最是通透。哀家原以为,你不会愿意留在深宫中蹉跎一生。”


    宋曦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当然记得那段日子——初入建章宫时,她在崔太后心腹崔嬷嬷手下学规矩和各种取悦男人的手段,她付出两份努力,却做出了十二分的样子,只不过是不想再回到那炼狱般的端国公府罢了,本以为能瞒过建章宫所有人,没想到崔太后早就把她的心思和意图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潘氏一家太过咄咄逼人。


    “太后娘娘,”宋曦抬起眼,声音轻而坚定,“若您知道奴婢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崔太后捻着盖碗的手顿了顿,锐利的目光直刺宋曦眼底。宋曦没有躲闪,任由太后看将她眼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尽收眼底。


    须臾,太后放下茶盏,语气忽而热络几分:“好啦,马上就是皇后了,不必一口一个奴婢,你也随皇上唤我一声母后吧。”


    “这……”宋曦一阵犹疑,怎么都开不了口:“还未经正式册封,这恐怕不妥。”


    “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崔太后一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赐座。”


    宫女搬来椅子,放在崔太后的凤座旁。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宋曦不敢推迟,犹疑着缓缓走了上去,下一刻就被崔太后拉着手坐了下来。


    “好孩子,”崔太后的态度比起先前热络了不少,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眼底一片关切之色:“那段日子,不好过吧?”


    宋曦的背脊绷直了,她明白崔太后指的是什么,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昨日还口口声声此生只爱她一人的男人忽然改变心意另娶她人、她像被丢垃圾似的赛进出城的马车,落荒离宫时,举国上下欢庆国母册立的烟花在头顶炸响……随后的记忆更是不堪,凶神恶煞的刺客、脸上的皮肉被一寸一寸割开的剧痛还有凤凰山脚下刺骨寒凉的河水……


    “回太后娘娘的话,确实难过,”宋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奴婢……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很好,”崔太后咧开嘴笑了,拍着她的手背赞刀:“好一个活下来了,不愧是崔嬷嬷用心调教一整年的孩子。”


    说着,崔太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站在宋曦面前,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好孩子,告诉哀家,你想报仇吗?”


    报仇?她当然要报仇,否则回宫做什么?只是——


    宋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崔太后此言究竟陷阱还是机会?需得仔细分辨。


    “奴婢愚钝,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哀家不是蠢人,在哀家面前就不必装了。”崔太后松开手,目光灼灼望着她,道:“潘家人欺你辱你,你若想把过去的账都讨回来,光凭皇帝对你的爱宠恐怕不行。就说眼下,皇后仗着寿康宫的势,就已在后宫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皇帝要立你为后与她平起平坐,你以为她善罢甘休?皇帝能护你一时,却不能时时护你,若她再对你痛下狠手,即便是把整座皇宫都翻遍了,也怕是再找不出一株千年雪莲了。


    宋曦心脏一紧——原来崔太后连毁她容貌之人是潘颖一事都已知晓,这后宫当真无一事能瞒得过崔太后的耳目。


    宋曦略一思量,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太后娘娘目光如炬,奴婢确实……恨极了潘氏,如过可以,恨不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崔太后眼底厉光一闪,点头道:“恨就对了。在这深宫里,没有恨的人活不长。崔嬷嬷教养了你一年,你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心中无恨,无法做到真正在宫中立足。”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被她鹰隼般的视线盯着,宋曦浑身觳觫,寒意不知不觉爬上脊背。


    “既然把话说开了,哀家便直说了。今日叫你来,是要提醒你两件事。”太后坐回凤椅,声音微沉:“第一,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


    宋曦应了声是,冷冷道:“那位几次三番对我痛下杀手、苦苦相逼而不放,我又怎会轻信于她?”


    “你是个聪明人。”崔太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字字道:“第二,不要对皇帝动心、不要对他存有哪怕半分情义。”


    刹那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宋曦呼吸猛地一窒——她确实对阿昭……


    “可是……”她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哀家这么说是为了你好,你完全可以不屑一顾,但哀家可以告诉你,你若交了真心,最后吃苦受伤的,还是你。”


    说完,崔太后摆摆手,“哀家言尽于此,你且退下吧。记住,在这深宫里,能帮你的只有哀家。”


    “是。”


    宋曦应了一声,恭敬行礼退出,直到走出建章宫很远,崔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是,她早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宋曦想着崔太后的话,浑浑噩噩往无极宫的方向走去,转过回廊拐角,突然撞上一队宫女。为首的嬷嬷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寿康宫潘太后身边的心腹宫女李嬷嬷。


    “陆氏,原来你在这里,太后娘娘正找你呢。”李嬷嬷傲慢地扬着下巴对她道:“随老身走一趟吧。”


    说完,她兀自转身,走出两步发现宋曦没有跟上后,气恼地回过头厉声呵道:“杵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抱歉。”宋曦看也不看她,平静地继续往无极宫方向而去,指甲却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我今日乏了,不想见客。”


    "你!"李嬷嬷没料到她会这般回应,一时怒上眉山,斥道:“反了你了!太后娘娘懿旨竟敢不从,来人——”


    她显是有备而来,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宫女应声出列,捋起袖子朝宋曦逼来。


    “不得无礼!”随宋曦而来的武婢秋萍夏竹见状上前挡在宋曦面前,对李嬷嬷怒目而视:“陛下有旨,我家主子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就去哪,轮不到旁人造次!”


    “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李嬷嬷粗短的眉毛一扬,像是怒极,正准备爆发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强压怒意,从袖中取出一物命手下宫女递至宋曦眼前。


    “太后娘娘想得果然没错,陆姑娘如今是尊大佛,没那么容易请得动。既然老身无法请动姑娘,便换旁人来请。”陆嬷嬷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宫女手中之物,冲宋曦道:“姑娘可识得此物?”


    宫女双手捧着那件东西一步步靠近,宋曦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物件的刹那,双目不禁大睁,瞳孔一阵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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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交换条件


    寿康宫宫女手中捧着一块成色极好的鲤鱼玉佩。玉质是罕见的和田青玉籽料,通身泛着莹润的光泽,鱼鳞部分雕刻的花纹仿佛细若发丝的金线编织,鱼首鱼尾微微曲起,仿佛正与什么东西互相追逐打闹。


    宋曦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下意识就忘那宫女手里伸——这块玉佩她再熟悉不过,青玉鲤鱼金丝佩,原是一对,其中一只正挂在她的脖颈上,贴身携带,小心保存,即便身在国公府为奴、遁入深山、坠崖落水,也为让它受到半点磕碰,而另一只玉佩的主人却正是她的兄长,宋煦。


    “陆姑娘。”李嬷嬷的声音乍响,面前的宫女也顺势抽回手,收起玉佩,宋曦的指尖就那么空落落悬在空气中,只差一点便能触碰到兄长的随身之物。


    “太后娘娘有请,姑娘若有话想说、有事想问,就随老身走一趟寿康宫吧。”嬷嬷召回宫女,最后瞄了宋曦一眼,神情倨傲地转身离开。


    “哥……”


    宋曦怔愣一瞬,下意识想要拔腿追上前去,片刻前崔太后在建章宫的忠告便浮上脑海,一字一字在耳边回荡——


    “寿康宫的潘太后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映画等人虽不识那玉佩,却从宋曦骤变的脸色中猜到那玉佩对她颇为重要,也忍不住劝道:“主子,寿康宫的人怕是来者不善,要不要先回宫,与陛下商议后再……”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当年牵扯进二皇子谋逆一案后便突然失踪再无踪迹,她原以为他遭遇不测,或许早就离世了,可如今他的贴身玉佩重现,无论真假,她都不得不走这一趟。


    “无妨。”宋曦强自镇定道,“映画姐姐,你先回无极宫吧,夏竹秋萍随我去寿康宫走一趟。”


    夏竹秋萍有武功在身,对付一些寻常宫女内侍绰绰有余,宋曦心意已决,映画虽不放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宋曦跟着李嬷嬷等一行人,穿过重重宫墙来到潘太后的寿康宫前。


    夏竹秋萍在殿前就被拦下,宋曦深吸一口气,冲她们安抚似的笑了笑,最终还是跟着引路宫女步入殿内。


    潘太后比建章宫崔太后还要年轻几岁,生着一张雍容富贵的圆脸,眼角眉稍却隐隐已可见斑斑细纹。宋曦入殿时,她正斜倚在软榻上,旁边侍立着盛装打扮的皇后潘颖。


    宋曦心头不禁一窒——眼前一幕何其熟悉。


    今日之前,她踏入寿康宫统共不过两次,每一次面对的都是潘氏姑侄二人、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记忆。


    第一次,她还是御兽苑的宫女,身份卑微,命如草芥,只因李焱对她比旁人不同了些,便引来潘氏嫉恨,欲强行灌她服下避子汤。


    第二次,她已脱了奴籍,重复自由之身,可即便如此,在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丞相之女眼中,她仍是一只可以被随手碾死的蝼蚁,只因自己的存在挡了潘颖的皇后之路,便被囚在冰冷的佛堂地下暗牢任人摆布……


    如今已是第三次……她今生第三次踏足寿康宫,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民女陆月歌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思绪纷乱间,宋曦恭敬行礼,继而转向潘颖,同样恭敬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潘颖一言不发,森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恨不得要把她的脸烧出一个洞来,反而是凤座上的潘太后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哀家听说片刻前,你在建章宫可是以奴婢自称,态度温柔和顺,怎么到了哀家这里,却换了另外一副嘴脸?”


    两宫太后不和,没想到各自的势力早就已经渗透对方宫中,竟将对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当真有意思。


    宋曦浅浅一笑,盈盈服身道:“月歌从前在建章侍奉崔太后娘娘,如今虽脱了籍,但昔日主子的照拂之恩不敢或忘,在崔太后娘娘面前,月歌自然是奴婢。潘太后乃圣上生母,地位贵重,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天下人在二位娘娘面前,自是地位微贱,月歌也是一样的。”


    她说这番话时低眉顺目,态度恭敬顺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潘太后勾勾唇角,脸上笑意不减,眼底的冷意却越发认森寒刺骨。


    “还是这般能说会道。”潘太后的视线在她脸上上下一扫,笑道:“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无怪皇帝对你念念不忘。”


    潘太后阴冷的视线犹如毒蛇淬满毒液的舌信,被她的目光一扫,仿佛昔日被利刃割开皮肉的炽烈痛苦再度临身。宋曦强忍心底的厌恶和恐惧,迎着潘太后的目光,直接了当道:“太后娘娘,民女方才见寿康宫宫人手中持有家兄旧物,不知娘娘以此召民女前来是为何意?”


    潘颖怒道:“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太后娘娘?”


    潘太后瞥了潘颖一眼,后者立刻噤声。潘太后又转向宋曦:“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哥哥五年前在李淼谋逆一案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宋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太后娘娘当真目光如炬,消息灵通。”


    “哀家知道的,可不仅仅是这些。”潘太后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哀家还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寿康殿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曦胸口陡然一紧张,刹那间心跳如擂,脱口而出道:“哥哥他如今身在何处?他还活着吗!”


    潘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眼底精明锐利的眸光一闪而过,宋曦心中一沉,不禁懊恼。


    “要想在宫墙之中立足,便要舍弃私情、舍弃自我、舍弃一切挂碍,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软肋……”


    入宫之初,崔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可是方才情急之下却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宋曦定了定神,心口直跳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太后娘娘若肯告知家兄现在何处,月歌感激不尽。”


    “哀家可以告诉你,”潘太后放下茶盏,声音陡然一转:“只要你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底的忧急之色:“太后娘娘请讲。”


    “离开盛京城。”潘太后一字一顿道,“远远离开皇帝的视线,再也不要再回来。至于皇帝要立你为后之事,你自己去推掉。”


    她说这番话时,一旁的潘颖眸光阴冷,一只纤纤玉手无声绞弄着腰间的衣带,望向宋曦的视线里满是厌恶之色。


    如今是装也不愿装了。


    宋曦沉默一瞬,蓦地轻笑出声:“太后娘娘当真好谋算,这是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后位,换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消息?”


    “放肆!”潘颖怒上眉山,拍案而起,“你怎敢如此对太后娘娘说话!来人,给本宫掌嘴——”


    “颖儿!”潘太后抬手制止潘颖,随即一击掌,方才那宫女又捧着玉佩来到宋曦面前。


    “你且看看,”潘太后轻抿一口热茶,慢条斯理道:“此物是真是假、是不是你兄长贴身之物,你应该比哀家清楚。”


    宋曦看着那熟悉的纹样,胸口又是一阵刺痛——那玉佩她与兄长一人一块,从小到大贴身佩戴,她怎会认不出?


    只是这个时候,万不可示弱,一旦被人掐住软肋,就会再次万劫不复。


    “是真的又如何?”宋曦略微抬起眼眸,眼中锋芒毕露,“一块玉佩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宋曦!”潘颖率先沉不住气,指着宋曦怒斥:“你竟如此冷心冷情?连自己兄长的下落都漠不关心?”


    宋曦浅浅一笑,缓缓道:“十岁时家中生变,我籍没为奴,之后辗转遁入山中,吸风饮露、与野兽虫蛇为伴,再后来遭人暗杀推下悬崖……一次一次游走在生死之间,这些年来,也没见有什么兄长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既然如此,我又何须为了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兄长放弃后位?”


    “你——”潘颖似乎被她的一番话惊到:“冷心冷肺、刻毒无情,陛下当真看错你了。”


    “那你可要问问陛下,为何宁愿喜欢冷漠刻毒的我,也不碰你这位雍容端庄的皇后一根手指头。”宋曦不以为然地轻声笑了笑:“何况兄长在时,最疼爱我了,万万不可能见我吃苦受罪而不顾。我在这世上艰苦求生都不见他出现,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里,宋曦话音一转,看向潘太后,一字一句道:


    “太后娘娘以为,我会相信出宫后能平安无事吗?我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先前陛下立后时,我步步退让、出宫离京,只求安稳度日,可马车还未驶出京郊外,转眼就会被你们的人毁伤容貌推下山崖吧?太后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话?”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我们从未做过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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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交易的筹码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母后与我,都从未做过你口中之事!”


    “是与不是,你们心知肚明。”宋曦强行按捺不断翻涌上心头的怨憎,垂首福了福身,仿佛不愿再看她们一眼,冷冷道:“兄长的事,太后愿意告知也好,不愿告知也罢,左右我也没太多的兴趣。时候不早了,告退。”


    宋曦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潘太后如冰刀般得声音从背后刺来,“宋曦,过去的事,哀家不想与你掰扯。实话告诉你,你的兄长宋煦眼下就在哀家手中,你就这么走了,不怕后悔终生?”


    宋曦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微微发颤。殿内熏香浓得呛人,混着潘氏姑侄身上馥郁浓烈的沉香和脂粉香气,熏得她眼前一阵晕眩,胸口发闷。


    “哥哥他……当真在你手中?”她没有回头,声音绷得极紧。


    “你以为哀家在骗你?”潘太后冷冷一笑,道:“你的兄长宋煦,今年二十有八,生得与你有八分相似,哀家断不会认错,而在他腰腹右侧,有一道月牙形疤痕。”


    腰腹右侧,一道月牙形疤痕……正是十年前,哥哥为她摘樱桃时从树上摔落所留。


    宋曦不由得心中一乱——那道伤疤极浅,又生在隐秘之处,如此细节,若非肆意摆弄过哥哥身体之人绝无可能知晓。


    哥哥他……究竟如何了?为何竟会任由潘太后的人看见身上的隐秘伤痕?


    宋曦强行压下脑中各种纷乱复杂的思绪,勉强定了定神,转身望向太后。


    “哥哥在哪里?”她问。


    潘太后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反应,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手里的茶盏,慢悠悠道:“他如今就在寿康宫中,你若不信,哀家这就可以领你去见他。”


    “母后!”潘颖忍不住道:“她还没答应母后的条件,怎么能现在就……”


    “不重要。”潘太后打断她,旋然起身,拖着长长的凤袍拾阶而下,站在宋曦面前与她四目相对,一字字道:“口说无凭,是与不是,你自己随哀家前去一见便知。”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崔太后的话言犹在耳——


    “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崔太后确实警告过她不要相信潘太后,可如今……若哥哥真在潘太后手中……


    然而潘太后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她扶着潘颖的手,竟然兀自转身,没有再看宋曦一眼,朝寿康宫侧门走去。


    “想见你的兄长,就跟上来。”


    “……”宋曦深深一闭眼,终是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寿康宫花园的抄手游廊,随之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潘太后领着众人进了院子,下人推开房门,只闻一股陈旧而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是寿康宫佛堂。


    佛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菩萨像前幽幽燃烧。潘太后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只留潘颖和李嬷嬷守在佛堂里。


    一进入这间佛堂,过往不好的记忆尽数涌入脑中,宋曦强压下心中不快,转而望向潘太后:“太后娘娘,我哥呢?”


    潘太后轻笑一声,转动供桌上鎏金香炉。随着机关咔哒作响,佛龛后的墙面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药石的苦涩气息和若有似无铁锈味涌上来,宋曦胃部一阵痉挛。


    “就在下面,随哀家来。”


    宋曦皱着眉,停步不前。


    “寿康宫那位的话,你不要相信……”


    崔太后的话在耳畔回荡,宋曦戒备地望着阴暗的石阶,一言不发。


    会是陷阱吗?上一次被强行带到石阶之后的遭遇至今想起来,仍叫她记忆犹新,如果潘氏还想故技重施对她下手,阿昭恐怕是来不及再救她一次了……


    “怎么,怕了?”潘太后挑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宋曦咬住舌尖,血腥味直冲脑顶,意识陡然清明,她咽下一腔血气,哑声道:“劳烦娘娘带路。”


    石阶陡峭潮湿,李嬷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潘太后紧跟其后,在她之后便是宋曦,潘颖则走在队伍最莫。


    跳动道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众人沿着石阶下到不知第几层转角时,宋曦脚下陡然踩到一团软物——是只死老鼠,眼珠已经被蛆虫蛀空。


    宋曦一脚踹开死老鼠,再顾不上什么礼仪法度,停下脚步,恨声道:“……你们竟将哥哥关押在这种鬼地方!”


    “少废话!”潘颖悄无声息掏出一把匕首,用刀鞘狠狠捅了捅她的后背,厉声道:“快走!”


    “……”


    一路无话。众人终于抵达底层,一道铁栅门出现在宋曦视线里,李嬷嬷掏出钥匙开锁,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进去吧,你哥就在里面。”潘太后侧身让开一条通道,由宋曦通过。


    宋曦迈步的瞬间,李嬷嬷手中宫灯的光晕照进了牢房——那是一间逼仄狭小的牢房,虽然阴暗潮湿,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没有死老鼠死苍蝇之类的秽物,整间牢房只有正中摆放着一张简陋的石床,石床之上——


    宋曦瞳孔骤缩,一时之间什么也顾不上了,越过众人跌跌撞撞朝那张石床冲了过去。


    “哥哥!”


    宋曦的声音碎在空气里,她踉跄着扑在石床前,震诧的视线落在石床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却格外瘦削的男人,平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四肢透露无力地垂着,乱发遮住了面容。


    宋曦颤抖的手指拨开那人额前的发丝。尽管消瘦得脱了形,但那道熟悉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她做梦都认得出来——正是她的兄长,“无双公子”宋煦。


    片刻的震诧过后,宋曦伸出手搭在宋煦脉上——对方身体温热,脉搏微弱,气息时有时无,虚弱至极,任凭她如何呼喊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宋煦虽然没有死,却已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怎会如此!”宋曦回头嘶吼,虽竭力压抑,但泪水仍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们对我哥做了什么!”


    “放肆!”潘颖厉斥道:“你这贱婢,一再给母后泼脏水,先说母后派人暗害于你,又说本宫派人毁你容貌!母后岂能任由你空口白牙污蔑?派人于你失踪之处搜寻数日,最后在那深山脚下一处隐秘所在寻得此人!找到他时,他已是这般半死不活之状!母后见他与你有几分相似,好心救回,谁知你不但不领情,反倒屡次出言不逊!”


    “好心救回。”宋曦冷哼一声:“难道不是想用哥哥来与我谈条件吗?”


    “大胆——”


    “颖儿!”潘太后抬手止住了潘颖的话,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曦,“哀家费了大力气才把他从山中带回宫中,还为他延请太医看诊,可惜他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哀家也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劳烦太后娘娘了。”宋曦拉住宋煦两条失力的手臂往自己身上搭,试图背着兄长起身:“我自会想办法救治兄长。”


    背他起身其实很容易,宋煦轻得像个孩童,曾经能单手举起她的兄长,如今瘦得只剩一把瘦削的骨头。


    “慢着!”潘颖见她起身欲走,连忙伸手拦下:“谁允许你带他走了?母后的条件,你还没有答应。”


    “要我离开皇宫,绝无可能。”宋曦背着哥哥,头也不抬,冷冷道:“二位娘娘从来言而无信,谁知道我一离宫,等待我的又是谁派出来的刺客。”


    “你——”


    “但作为换回哥哥的条件。”宋曦微微抬起眼帘,眼中已是一片决绝:“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要皇后之位。”


    虽是两宫皇后并立,但中宫凤印已交潘颖手中,中宫无过,断没有轻易移交凤印的道理,李焱许她的皇后之位,不过是个虚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舍弃出去,换兄长周全。


    潘颖怒道:“你!出尔反尔,言而不信!”


    宋曦不甘示弱:“我本来就从未答应过你们什么。你们也可以不接受,但是哥哥我必须带走。”


    “你休想!”


    “来时我已派心腹前去告知陛下我的行踪,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下朝,相信陛下很快就到。”


    “你倒是变得聪明了。”潘太后眯起眼睛:“哀家就喜欢聪明人。也罢,你可以把人带走……”


    潘颖不满得攥住她的袖子:“母后,这怎么可以,难道还要留她在宫中,继续蛊惑圣上吗?”


    “放心,普通嫔妃在后宫还掀不起浪来。”潘太后拉起潘颖的手,温声安抚:“你是中宫,难道还怕弹压不住下面的嫔妃吗?”


    “母后,为什么不把那件事——”潘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潘太后抬手拦下。


    与此同时,宋曦背着兄长缓缓往石阶走去。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人你可以带走。”潘太后道:“但不是现在。哀家要你先拒了皇帝的立后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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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博弈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宋曦猛地下意识将兄长护在身后,眼底一片戒备:“太后娘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潘太后用绢帕掩住口鼻,嫌恶地扫视阴暗的地牢,“你的兄长是哀家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岂能轻易放走?”


    地牢顶渗下的水珠砸在石板上,像倒计时的更漏。宋曦盯着潘太后精致得犹如假面的面容,心中一片寒凉——眼前这个女人生得慈眉善目,可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蛇蝎般的冷血。


    “太后娘娘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宋曦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为什么还要——”


    “口说无凭。”潘太后缓缓朝她走来,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尖利的护甲陷进皮肉,“等你真正推掉后位,哀家自会放人,在这之前……来人——”她甩开宋曦,转向李嬷嬷,冷冷道:“动手!”


    李嬷嬷领着数名宫女冲了上来,趁宋曦不备,迅速抢过宋煦,还未等宋曦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拦,便将宋煦带到身后,挟制了起来。


    “混账东西!”宋曦惊怒!反手扇了李嬷嬷一巴掌,目欲裂尖叫道:“把哥哥还给我!”


    那一巴掌用了她十二分气力,李嬷嬷没有防备,整张脸被重重打偏过去,捂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前不是对他的死活不屑一顾吗?”心腹挨打,潘太后却不以为意,反而冷冷一笑,抚着长长的护甲道:“小丫头,哀家差一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放开我哥!”宋曦眼睁睁看着寿康宫宫女架着宋煦绵软无力的身体消失在石头阶尽头,想追上前去却被捂着脸对她怒目而视的李嬷嬷带人拦下。


    “滚开!”宋曦紧咬牙关,同时悄无声息从发间拔下一根攥入掌心。


    “别急啊。”潘太后气定神闲道:“若要对你哥不利,哀家早就动手了,你今日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边说着,悠悠走来俯身贴近宋曦耳畔,檀木幽香混杂着脂粉的甜香腻得令人作呕,“哀家要的,只是你信守承诺,推掉后位,并且……离宫。”


    宋曦猛地抬眼,“我没答应离开皇宫!”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丫头。”潘太后拍了拍她的脸,幽幽笑道:“三日之内,离开皇宫,哀家会让你们兄妹团聚。”


    紧紧攥在手中银簪“当啷”一声落地。


    宋曦双膝一软,陡然跪倒冰冷石板上。兄长微弱的呼吸声混杂着崔太后冰冷的忠告交缠在耳畔,每一个字音都像是锋利无比的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寿康宫的那位不可信任,她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多愚蠢。她想。


    诡计多端的潘家人……明明有人提醒过她的,她却仍然轻信对方,愚蠢地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我答应你。”宋曦沿着口腔里的软肉,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浑身气力才从肺腑伸出逼出来的一样。


    “我会告诉李焱,我不当他的皇后……我也会离开皇宫,和哥哥远走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希望你们能放我和哥哥一马……”


    “乖了。”潘太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三日后,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眼眶一酸,一滴泪自眼角沁出砸落在地。宋曦抬手擦去眼角碎泪,朝兄长被人带离的方向无声道了句:“哥哥,等我。”:


    说着,她随即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石阶。


    每上一级台阶,心脏就像被剜去一块。走到地面时,佛堂外眩目阳光刺得她眼前发黑。


    重回佛堂。


    潘太后扔了帕子,随即便有寿康宫宫女捧着金盘净水鱼贯而入——宋曦怔怔看着潘颖挽起袖子,亲手服侍太后净了手,掌心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不知何时已经掐破掌心。


    “记住,三日为期。”潘太后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地望向宋曦。


    “太后放心。”


    宋曦僵硬地行礼告退,转身自潘颖冰冷的视线中缓缓而过,挺直脊背走出寿康宫。


    犹如魂魄被彻底抽离,宋曦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直到被守在阶下的夏竹秋萍搀起胳膊,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捂着嘴冲到宫墙死角处,忍不住扶住朱红色雕龙画凤的立柱用力干呕起来。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快回宫!禀告陛下,传太医来!”


    “无妨……”


    夏竹等人手忙脚乱想搀着她回宫,却被宋曦艰难地摆摆手拦下。


    她今日还未来得及进食,即便用尽全力,只吐出几口酸苦的胆汁。


    宋曦勉强定了定神,用袖口狠狠擦净嘴角,眼眶红了一圈。


    “我没事。”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隐隐约约带着几分仿佛淬了毒的决绝。


    “先回无极宫吧。”


    *


    宋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宫。


    推开无极宫朱红宫门的刹那,双腿便陡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寿康宫佛堂地下室的阴冷气息仿佛还黏在皮肤上,哥哥苍白如纸的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阿曦!”


    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内殿疾步而来。李焱已经下朝,长眉紧蹙,面色忧急,见宋曦回来了,他快步迎上前来,伸手稳稳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阿昭……”宋曦刚张了张口,却被对方一把揽入怀中。


    李焱身上龙涎香的气息仿佛一团柔软的云气将她拥在其中包裹着她,温暖得几乎灼人。他生有薄茧手指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我刚下朝就听说你被母后叫去,正想去寿康宫寻你……”


    说着,李焱略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急道:“母后她……没有对你做了什么?”


    “……”


    宋曦闭上眼,哥哥被寿康宫宫女架走时的无力模样在脑海中反复浮现。


    潘太后她硬生生从她身边抢走她唯一的、仅剩的亲人。


    ……可是她还不能告诉李焱。宋曦心想。


    至少现在不能,寿康宫的人连建章宫都渗透了,何况李焱的无极宫?她们一定在暗中监视,若让潘太后知道她向李焱吐露实情,哥哥他……必死无疑。


    她绝不会离开皇宫,潘太后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身在宫中,还有李焱和崔太后的势可借,一旦离开皇宫,潘太后就能轻易置她兄妹两于死地。


    她本就一无所有,死了也无所谓,但是还有哥哥……


    不能让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潘太后手中。


    得想个办法,既能留在宫中,又能从潘太后手中救出哥哥……


    “我没事。潘太后也没有为难我。”心念一动,宋曦定了定神,唇角勉强勾起起一道浅浅笑容,眼眶却陡然一红,一滴碎泪不由自主滑落。


    李焱见她骤然垂泪,微微收紧双臂,眼神锐利:“没事?”


    他皱着眉,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湿痕,声音微沉:“告诉我,是母后……母后又让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阿昭……”宋曦轻轻吸了吸鼻子,微抬泪眼,眸中荡漾着盈盈泪雾。


    “真的与太后娘娘无关……”她轻声道,手指轻轻揪住李焱的龙袍袖口,“我想了很久,你执意立我为后,此举恐怕不妥。”


    “不妥?”李焱狐疑道:“为何突然说这个?果然是母后逼对我说这番话?逼你放弃后位?”


    “不是!没有!”宋曦猛地睁大眼睛,慌乱地摆摆手,急声道:“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话,与太后娘娘当真没有任何关系!阿昭你想,两宫太后并立多年,两位太后心不合面更不和,你夹在中间已经很是为难。你若再执意立我为后,但是两宫皇后并立,宫中更是要乱成一锅粥了,朝中大臣定是非议连连。”


    宋曦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意味不明的微光,“长此以往,怕是影响你的君威……我,不想让你因我为难,更愿你受我连累、在史书上留下瑕疵……”


    她说这番话时,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泪雾涟涟,眼底似有不舍、为难和飘摇不定的踌躇,更是把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令人难辨真假。


    李焱直勾勾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头,一字字道:“你骗不了我,此话定是母后逼你说的。”


    宋曦急忙摇头:“不是的,是我自己……”


    “撒谎。”李焱眸色转深,怒火在眼底跳动,“她如何逼你了?既然你不敢说,我便自己前去问个明白!”


    他转身要走,宋曦慌忙拽住他衣袖。


    “阿昭!”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慌,索性放任泪水决堤,“求求你不要!真的不是太后……是、是我,我害怕……”


    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着不是太后所逼,可每一句发颤的话音、每一个颤抖的动作、每一个躲闪惊惶的视线,在李焱眼里,却都在无声宣告自己受到潘太后的要挟和逼迫。


    李焱停住脚步,双手拥着她的肩:“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我怕成为众矢之的,”宋曦哽咽着,这次倒全是真心,“怕真实身份曝光……你知道的,我是……宋业成的女儿,臣之女何德何能位居中宫?”


    李焱神色软了下来,叹息一声,将宋曦搂入怀中:“别怕,被人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没人能拿你的身份做文章。”


    宋曦将脸埋在他胸前,嗅着熟悉的龙涎气息,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哥哥的遭遇,两宫太后的博弈,还有她被迫做出的妥协……


    但理智很快回笼。


    她不能冒险,至少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不能。


    “阿昭……”她轻轻推开李焱,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忽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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