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的脑子还嗡嗡作响，全是肥皂厂那条“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咚咚”声，人就已经被林浩拽着，踉踉跄跄地拖到了另一座大院门口。


    他抬起头，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格物院”“致知阁”之类雅致的牌匾。


    结果，一块粗糙的木板悬在门上，墨笔写着六个大字。


    “知识就是力量。”


    马周喉头滚动，无声地念出这六个字，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狂悖！


    这简直是读书人所能说出的，最狂悖的话！圣贤教化、君臣伦理何在？


    “怎么样，老板，够霸气吧？”


    林浩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反而得意洋洋地拍了拍门框，“这话我琢磨出来的。咱们这些人，不靠天，不靠地，靠的就是脑子里的知识！有了知识，就有了把这天捅个窟窿再补上的力量！”


    说着，他“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煤烟、铁锈和某种刺鼻酸味的热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敲击声，瞬间扑面而来！


    马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这哪里是什么学院！


    分明就是一个喧闹、混乱的巨型工坊！


    院子里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里的人，个个衣衫油污，头发乱得像鸡窝，双眼却布满血丝，亮得骇人。


    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古怪的架子，架子上吊着一头铁铸的牛模，一个瘦弱的汉子只用一只手，就轻松地将那沉重的铁牛缓缓撬起。


    “动了！动了！俺一个人就把牛抬起来了！”那汉子激动得满脸涨红，放声大吼。


    “神迹！这《基础数理》上说的杠杆定律，简直是神迹啊！”旁边的人状若疯魔，抱着一本小册子又哭又笑。


    另一边，几个人趴在地上，围着一堆黑乎乎的矿石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老头甚至抓起一块矿石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呸”地一声吐掉。


    “不对！这批铁矿的硫含量太高了！必须增加石灰石的用量！”


    “放屁！明明是焦炭的火候不够！”


    疯子！


    全都是一群疯子！


    马周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疯人院，而林浩，就是那个最大的疯子头子！


    “怎么样？”林浩却对此无比自豪，“我这科学院，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能改变世界的人才！”


    “他们……就在研究这些？”马周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这算什么？”林浩一挥手，指向院子各处，“那边，物理部，研究怎么让东西飞得更高，跑得更快。这边，化学部，研究怎么把没用的东西变成有用的宝贝。还有那边，材料部，他们的目标是炼出能把刀剑当柴火砍的钢！”


    物理？化学？


    马周一个词也听不懂，但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那群研究杠杆的人发现了林浩，立刻将他团团围住。


    “林大人！您快看！我们成功了！”


    “大人，您书上写的公式，一个字都没错！我们真的用小小的力气，撬动了千斤之重！”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基础数理》，那眼神，不是下属对上官的敬畏，而是信徒仰望神祇的崇拜！


    马周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林浩在凉州建立的，不只是权威，更是信仰！


    一种前所未有，足以颠覆一切的信仰！


    “小场面，都淡定。”林浩随意地摆摆手，“理论联系实际，继续研究，把杠杆用在所有能用的地方！我要让凉州城里，再也没有抬不动的东西！”


    “是！大人！”众人轰然应诺，激动得眼眶泛红，转身又投入到研究中去。


    “来，大老板，重头戏来了！”


    林浩拉着还在失魂落魄的马周，径直走向最里面一间热浪滚滚的厂房，“带你看看我的核心资产，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投资价值！”


    刚一靠近，那股灼人的热气就让马周的皮肤阵阵刺痛。


    推门而入，眼前一片火红！


    巨大的坩埚里，钢水翻腾，火星四溅。


    一群赤膊的汉子，浑身被汗水浸透，肌肉虬结，正围着炉火嘶吼着，忙碌着。


    “林大人！”一个胡子眉毛都快被燎光的老师傅，捧着一块刚冷却的金属块，兴奋地冲了过来，嗓门大得像打雷。


    “大人！成了！按照您说的新法子，调整了碳的配比，这块钢！比朝廷发的百炼钢刀，还要硬上三成！”


    马周浑身一震。


    比百炼钢还硬三成？这要是打造成兵器……那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下去！


    “嗯，还行。”林浩接过那块钢，只瞥了一眼，就随手扔在旁边的铁砧上。


    他走到旁边一块用白灰刷过的墙壁前，拿起一根木炭，看都没看那些激动万分的工匠，直接在墙上画了起来。


    “你们记住，钢就是铁和碳的游戏。碳多了，硬，但容易断，是死脑筋。碳少了，韧，但不够劲，是软骨头。”


    “咱们要做的，就是在炉火里，把这些‘碳’，像赶鸭子一样，均匀地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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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的缝隙里，不多不少，刚刚好！”


    碳原子？铁原子？


    马周听得云里雾里，可那些匠人们却听得如痴如醉，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脸贴到墙上去。


    “原来是这样！”


    “我懂了！我彻底懂了！我们以前炼钢，就像是瞎子摸象啊！”


    “神了！大人，您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来点化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


    马周彻底呆住了。


    他本以为林浩只是个懂些奇技淫巧的酷吏，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何其离谱！


    这不是奇技淫巧！这是一种全新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道”！林浩不是刺史，他是这个“道”的开创者，是宗师！


    他忍不住，颤抖着走到那位老师傅面前：“老丈，我且问你，你们……为何如此……投入？”


    老师傅一愣，随即激动得浑身发抖，浑浊的老眼里，竟滚下两行热泪。


    “这位老板，您有所不知啊！我们这些匠户，祖祖辈辈都被人戳脊梁骨，骂我们是‘下九流’，玩的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可林大人告诉我们，我们手里的锤子，敲打的不是铁，是‘格物致知’的大学问！我们不是工具，我们是探索天地至理的先驱！”


    “以前，我爹教我打铁，我只知道抡锤子！现在，林大人教我，我知道了铁为什么会变成钢！”


    “以前，我只知道吃饭活命！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也能有尊严！”


    老师傅“噗通”一声就要跪下，却被林浩一把扶住。


    “站着说话。”林浩的语气平淡，“在凉州，靠手艺吃饭的人，腰杆子都得给我挺直了！”


    马周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财富、民生、技术、尊严……


    林浩给这些人的，是他这个御史中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他建立的不是一个作坊，也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个全新的，以“科学”为信仰的独立王国！


    在这里，传统的圣贤之道、等级纲常，被碾得粉碎！


    “怎么样，老板？”


    林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信了吧？我这地方，是全天下最值得投资的宝地！”


    “只要你投资进来，我保证让你的钱翻十倍，不，一百倍！”


    马周嘴角抽搐。


    投资？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手中那根先斩后奏的节杖。


    斩掉这样一个人，真的是为国除害吗？


    还是说，他即将犯下大唐建国以来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