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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太子次妃如何正确升职》 第91章
顾筠便不再多问。
朝恹转身离开,这次带走了李澜,给顾筠另行安排了人保护。
不是朝恹的近卫,两人都是夜行卫,那个收集情报的机构中的人,顾筠跟他们头领燕召都混熟了,故而没有对他们的身份产生好奇,记下了他们的名字,进入院中。
郭阳泉,这是整个夜行卫费了一个月找到的人。
对方坐在椅子上面,被绑得结结实实。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高大健壮,皮肤是久经劳作的粗糙,肩背很宽,伏起来时,宛如一头巨狼。
许景舟后面又想起一些,上上次见面,补充道:郭阳泉,作为起义军中,最大一股势力的首领,此人因为太过信任属下,中了敌人圈套,正当壮年,就去世了。
在他死后,他的部下被其他起义军吞并了。
大部分起义军都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且成立时间太短,面对北方其他国家的正规军队,即便吞并了郭阳泉的部下,也完全不是对手。如果不是其他各国,各怀鬼胎,互相攻伐,哪里还有这些起义军?早就分崩瓦解。
小说结局,五十年后,一个猛人横空出世,收服大部分北方国家,连带着大宣这片土地,也被对方纳入囊中,至此属于大宣的一切都被磨平。对方建立新的王朝,熔朝。
顾筠不关心那么远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指不定都埋土里了。
他站在门口,打量对方。
对方在他进入房间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倏然抬头,猛地看来。对方的面部轮廓很是硬朗,一双深褐色眼睛因为警惕与紧张到了极点,显出凶悍之意,与他给人的感觉很配。
顾筠示意夜行卫下去,走到他的面前,拖了一张椅子坐下。
“郭兄。”他笑着道
郭阳泉喉咙发出一声咕噜声,像是恐吓。
顾筠并不打算解开绑着对方的绳索,他敢打赌,解开的瞬间,对方就会扑来,对他拳打脚踢。
顾筠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张,张二。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想要确定一件事情。今天见到你,我便确定了。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作为补偿,我会给你一笔钱。”
郭阳泉定定看他,道:“买命钱?”
顾筠道:“我说了,我对你并未恶意,自然不稀罕你的命。你拿到钱后,就回家吧,我请你来的事情,不要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否则……我既然能够请你来,自然能够请你家人来。”
“刺啦——”椅子滑动的响动。
郭阳泉恶狠狠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种身份显赫的人,需要见到我一个泥腿子,方才能够确定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顾筠道:“天机不可泄露。”他站起了身,“你在这儿歇上几日,灰尘扑扑而来,肯定累了。你休息好了,我便如约而行。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站住!”
顾筠头也不回地离开。
临近房门口,听到一阵声音,回头看去,对方连带着椅子倒在地上了。
顾筠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果然如同小说描述一样,莽撞得很。
他出了房间,坐在走廊一侧。细雨绵绵,纷飞而下。他在想之后,既然已经确定世界是本小说,那么,他绝不能坐以待毙,看着世界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青瓦之上,雾水蒙蒙,水痕顺着平整瓦面向下滑动,沿着斜沟往下流淌。
走廊左侧,拐角位置,朝里挖出一块空缺,营造小块花木景致,此刻这儿浸满雨水,一片灰色柔软布料,夹杂其中。
有人站在此处,鞋面打湿不多,借着墙壁的遮挡,看着顾筠.
顾筠在走廊坐了一会,起身离开。他给许景舟传了信,对方会到他们见面的小院。那小院不在此处,这里是内城城东,那里是内城城西。
在他离开之后,暗中看着他的人,也离开了,脚步很轻,宛如鸿毛。
不多时,顾筠就来到小院,在此见到许景舟……上次来叫许景舟去医馆的小孩。许景舟呢?顾筠目光扫了一圈其他地方,看向小孩。小孩道:“和尚在医馆。他让我等在这里,告诉你,他很快就来。”
顾筠弯下了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警惕道:“问这个做什么?”
顾筠道:“你是乞丐儿?”
小孩摸向耳后厚厚的污泥,旋即怒道:“你才是乞丐儿!”这话出口,瞧了瞧顾筠穿着打扮,以及那富有光泽的白皙皮肤,她扭头就跑。名唤“诌四”的夜行卫一把薅住她的衣领,提小鸡一样,把她揪了回来。
小孩缩作一团,那双眼睛却在精明地转动,好似诌四一松手,对方就会像耗子一样,从缝隙里蹿走。
顾筠这时便明了她的身份,在朱阳县那段日子,他也见过这样神情的人。
顾筠笑道:“梁上君子。”
小孩:“什么?”
诌四道:“小偷。”
小孩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但她并不反驳,挣扎着道:“我又没偷你们东西,凭什么抓我!”
顾筠拿出一锭银子,道:“带我去找那和尚,这就是你的了。”
小孩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并未怒火,伸手一把就要去抓银子。
顾筠往后一退,她抓了个空,尴尬收手,撩了撩自己梳得还算整齐的头发,笑着说道:“这事交给我了,保证没有问题。”她一面说着,一面示意顾筠跟她走。
左穿右穿,很快来到一家挂着破旧匾额的医馆,走进里面,一股药物。
顾筠瞧见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蹲在角落里面挑药,问了问,果然是开办医馆的大夫,问及许景舟在哪,对方指了指后院,随即摇了摇头。
来不及询问对方,小孩便道她知道后院在什么地方。
顾筠跟着她过去了,到了地方,瞧见许景舟顶着小雨,踩在一把靠墙的竹梯子上面,趴在墙头,嘴里正在骂人,骂得谁不知道,反正骂得很脏。
顾筠撑着伞,走上前,踢了踢竹梯。
竹梯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挂在上面的雨珠随之噗噗直掉。
许景舟怒而回头,道:“谁啊!找死啊!”他暴怒之时,配上这副和尚模样,当真凶狠,宛如夜叉。
小孩吓了一跳,两个夜行卫下意识绷紧身体,顾筠没有受到影响,与他太熟了。顾筠又踹了一下竹梯,道:“你在干什么?”
“是你啊。”许景舟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几下从竹梯上下来了,一擦脸上的雨水,笑着说道,“有事找我? ”
顾筠道:“要不然找你好玩?”
许景舟道:“那也行。”
顾筠无语住了。许景舟撞了一下他的手臂,道:“看来是坏事儿?”
顾筠嗯了一声,道:“换个地方说话。”许景舟示意他和自己去药房,医馆只有大夫一人,要想找个无人地方谈话,那是特别容易的事情。前往药房之前,他把银子给了眼巴巴的小孩,让她等会自己,他有话要跟她说。
小孩眼珠咕噜噜转动,道:“好。”
顾筠没再管她,进了药房,便道:“人找到了。”
许景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谁?”
顾筠静静地看着他。
许景舟一个激灵,道:“郭阳泉?”
顾筠颔首。许景舟喃喃自语:“这么多巧合,那就不是巧合了。”
顾筠道:“我把郭阳泉留住了,过几天放他离开。”
许景舟道:“还放他离开?”
顾筠奇怪看他:“你什么意思?”
许景舟愣了一下,看向顾筠眼睛,没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点凶意。他竟从来没有这个想法。许景舟移开目光,咽了咽口水,道:“没什么意思。”
顾筠直直看他,看了片刻,明白了。他道:“起义军不止他一人,就算杀了他,还是其他人,难道能够都杀了吗?”
许景舟道:“我不是……”
顾筠道:“造成乱世的最大原因就是天灾,只要天灾还在,就会有起义军,不是郭阳泉他们,也还会有其他人。难道要一批接一批杀下去?这杀得完吗?”
许景舟道:“怎么杀不完?而且你说得情况,日后很大可能不会出现。你弄出了突火枪,而我离开寺庙之后,将会参军。太子需要人手,借助太子的扶持,我就能够做到武将位置,训练出来一批精兵锐将。大宣灭亡,是它武力值不够,如果武力值够得情况下,无论面临什么灾难,都能渡过,什么起义军,或许雏形都凝聚不出来。”
“我就觉得或许有更好的办法,关于天灾,从现在……”
许景舟道:“你为什么要拿百姓去赌?万一真有起义军,外敌再来犯,那就是万劫不复。”
顾筠道:“我并没有拿百姓去赌,我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个。你今天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这事。”
许景舟心烦意乱,不想再说话了,起身离开医馆。
第92章
顾筠没有追去,按照从前的经验来看,对方很快就会回来。
他命人去买些许景舟爱吃的东西,随后环顾四下,果然那个小孩不会老老实实听话,这会儿已经见不到她人了。
诌四和另外一个名唤周玮的夜行卫都显出羞愧之色,道:
“她拿到银子后,说肚子疼,要去茅房。毕竟是个女孩子,我们就没有在外面守着,隔了那么一点距离,谁料对方拆开一块茅房板子,仗着小身板,钻出去,跑了。我们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顾筠道:“没事。”
顾筠就是瞧着她机灵,想要把她收入编制——小偷基本无父无母,好一点的有师父带着,不好的就是一个贼头管着 。
小偷小摸,到底不是正业。
对方如果愿意给自己找个出路,他就把她带到作坊那边,管吃管住给零用钱,让她给王工匠打下手,等到对方再大一些,就让王工匠带着她做事,当个帮手,帮着王工匠教导其他人。
王工匠一人,精力有限。
不过对方既然跑了,那就不谈了。如果后面遇上了,再说。
顾筠望向后院墙头,正想爬上竹梯,看看许景舟之前趴在上面,骂骂咧咧什么。
不远处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顾筠扭头看去,只见大夫蹲在茅房前头,骂道:“哪个缺德鬼把我茅房拆一个洞出来!今天真是倒了霉了!跟那小师父一样倒霉。”
顾筠福如心至,指着后院墙头,道:“跟这有关吗?”
大夫道:“怎么没关?有关。小师父救的人,今天醒来了,一大早,从这里翻出去了。那个缺德鬼,不说谢谢小师父,也不说谢谢我,就这样逃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许景舟趴在墙头骂骂咧咧,顾筠心道。
他问:“医治此人需要多少药钱?”
大夫道:“小师父已经支付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说是后面来付。”
顾筠道:“后面一部分我来付。多少?”.
许景舟离开医馆,走出数里,迎着吹来的林风,冷静下来了。
因为救来那人从医馆逃跑,他这一天都觉得烦躁,故而碰上不一致的看法,来不及细思,整个人便炸开了。
现下冷静下来,他就觉得自己不该跟顾筠吵架。
他调转方向,穿过这片极为狭小的人造树林,打算回去。细雨打在叶间,密密匝匝,如同鼓点。踩过湿答答的腐叶,忽而听到一道极为尖利的叫声。
什么鬼动静?
许景舟背后起了一层寒毛,正要加快脚步,随后又听到一声接一声地求救。许景舟来不及多想,随手折了一根粗壮树枝,循着声音,疾驰到了声源。
“殿下饶命!我保证不会将您杀了太后的事情说出去,您饶了我吧。我不像两个哥哥,我嘴最严了,而且我也不像他们贪财……”
许景舟站在林间,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狼狈摔在地上,在她前方,有着几人。
“嗖——”羽箭破空之声传来。
许景舟看到那个女子心口被一箭射中,对方衣上晕开血色,浑身抽搐,绝了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看向出手之人。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几乎与灰暗环境融为一体的黑衣,容貌极盛,并非艳丽,而是俊朗。对方眉骨较高,朝下倾出一片阴影,严严实实盖住眼睛。
冰凉雨水顺着对方的脸庞往下流淌。
许景舟和男子对上视线,不过一眼,他便认出了对方。
此人正是太子朝子钰。在他身后还有几人,其中一人乃是李澜。
许景舟心跳加速,往后边退边道:“我来得不巧,这就走了,你们慢慢处理。”
朝恹抬起湿漉漉的眼帘,从李澜手中接过一支羽箭,搭上,拉弦——
第93章 .
阴风阵阵,乌云翻滚,树叶“哗哗啦啦”作响。细细的雨水滑过深绿叶面,砸到许景舟脸上,他定住了脚步,看向对方。
朝恹道:“你听到什么?”
许景舟道:“什么也没听到。”
朝恹笑了一声,四下嘈杂的声音把他的笑声淹没了,他垂下眼,松了手指。
羽箭飞出,势如破竹。
许景舟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他握紧了手中树枝,白色树浆从折断之处溢出,黏黏糊糊往下流淌,苦涩味道直往鼻腔里面呛,头脑因此清晰。
他盯着射来的羽箭,锐利的箭头已被雨水打湿,距离他越来越近,“唆——”他听到羽箭飞来的细微之音,耳朵泛起疼痛。
羽箭擦着他的脑袋而过,坚硬羽毛划破了他的耳朵。
他伸手摸去,摸到鲜红血液。
那一支羽箭直直没入地里,尾部还在震颤。
“谈谈?”朝恹道.
顾筠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许景舟回来,想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正要命人去找,便见远方出现一个褐色人影。
不多时,那道褐色人影到了眼前,不是旁人,正是许景舟。
对方浑身已经湿透,不等顾筠开口,忙进了医馆。他在医馆有备衣,换了身衣服,蹲在炭盆前烤了会火,方才向着顾筠道歉。
顾筠盯着他的耳朵,他注意到对方耳朵有伤。
“怎么回事?”顾筠问道。
许景舟不在意地摸了一下耳朵,伤口已经泛白,低声说道:“没事,不小心给树枝划到了。”
顾筠不疑有他,对许景舟道:“关于天灾,我的想法是,距离天灾还有二十多年,至少二十年。我想要提高粮食产量,粮食多了,天灾之时,能够活下去的人就多了。再则,将天灾之事告知朝恹,做好预防措施,天灾是在他登基后几年才出现,只要中途不出大乱子,就来得及……”
许景舟道:“他会信么?”
顾筠道:“按照他的性格,会信。”
许景舟啧啧两声。
顾筠随即看向了他,疑惑不解道:“你这是什么反应?”沉思几息,“你之前好像对他没有这样大的意见,现在意见这样大,是出去冷静之时,见过他了?还是听说了什么?”
许景舟一滞,反应飞快,道:“我是觉得朝子钰此人,心机深沉,需要万分小心。”
顾筠噗地笑了,道:“好的。”
许景舟抓了抓头发,颇为烦躁,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他……”窗外雨声大了几分,他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你留郭阳泉几天做什么?”
话题跳跃过快,顾筠顿了一下方才跟上,回道:“总得让对方歇歇,如果急急将人赶回,未免太不人道。”
许景舟道:“你没想过收为己用?”
顾筠道:“你想收为己用,我不阻拦。不过你不要打着收为己用的旗号,背地杀人。”
许景舟拧起眉头,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顾筠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道:“走了。”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个小孩你见到了,给我带一句话,就说我想找她做事,问她愿不愿意。对了,你那个逃跑的病人,要不要诌四两人帮忙找找?”
许景舟道:“话会带到,病人不必找了,本来我救他也没想过回报,只是对于他这种逃跑行为,极度不满。”
顾筠颔首,想了想,道:“这人有什么特征?”
许景舟道:“这人说来,相貌平平,不过脖颈侧边有块小疤,瞧着不像普通百姓。”
顾筠心念一动,这不是那日含珠长公主的马车撞中的那人?
许景舟道:“你是怀疑……”
顾筠道:“伤重,刚醒来就要逃跑,要么是害怕负担医药费,要么此人见不得光。现在看来,显然是后者。”.
“驴子!我家驴子呢!”
距离医馆几百米外,某户人家剁了草料,用簸箕一端,打算去喂用来拉货的驴子,到了圈口,往里一看,驴子没了,只有一条空荡荡的绳子陷在淅沥沥的粪土里面。
今日不过起晚了,怎么驴子就不见了?
雨水冲刷去了一切,上哪里寻找驴子?
妇人丢了簸箕,一拍大腿,哭了起来。家人不解,跑了过来,瞬间暴怒,骂着小贼.
“砰哒——”
两个人头从麻袋里取出,血淋淋。李澜松手,那两个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到李常喜脚边。朝恹坐在窗边,雨声淅沥,他垂着眼帘,拿着竹镊夹起干茶,投入沸水之中,从容煮茶。滚滚热气,蒸腾而起,宛如一片白色雾气。
朝恹余光扫了一眼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李常喜,嗓音淡淡。
“不看看是谁?”
李常喜抖着身体。
朝恹道:“李澜。”
李澜上前一步,按着李常喜的脑袋,往旁一转,再用力往下压去:“李公公,你的亲人啊,怎的这样无情,不去看看?”
李常喜对上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大叫一声,闭上眼睛,软倒在地。
李澜把他提了起来,扒着他的眼皮,让他看着两颗人头:“拜你所赐,他们成了这个模样,你要好好记着,这样,他们才能找得到你,请你下去团聚。”
“不……不……”李常喜疯狂挣扎,面部表情扭曲,一张嘴,吐了出来。
酸臭味弥漫整个空间,李澜拧起眉头,把他丢开。
秽物沾上李常喜衣服,他惊恐地撑地后退,直把自己缩到角落里头,嘴里碎念,不过片刻,泪流满面。
朝恹看向敞开的茶壶:“什么时候吐不好?非要现在。脏死了。”他用方布包起茶壶,连茶带水一并倒了,“人带下去,好好招待,我要一个清醒的人有什么用。”
李澜道:“是。”.
第二日,天大亮了。
朝恹去见了皇帝,告知慈宁宫旧物外流一案,已经彻查清楚。他将一干犯事人员名字记于册上,呈于皇帝。
皇帝翻开,扫了一眼,目光凝聚在罪魁祸首的名字上头。
“李常喜怎么处理的?”皇帝询问。
朝恹道:“同其他人关押在一起。不过对方得知阿爹追究责任,未曾招供完全犯人,便疯了。”
“疯了?”皇帝挑眉。
朝恹道:“是。”他跪了下去,“儿臣为了让他吐出其他犯人,对他用了刑。恐怕这是压倒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儿臣思虑不周,还请父皇责罚。”
“这不怪你。”皇帝示意他起来,随后说道,“把李常喜提来,我要看看这个贼子,长什么模样。”
朝恹示意赵禾带黄大监的人去宫外别院提人。不多时,人提了过来。此人蓬头垢面,浑身恶臭,他的手脚被绑住,嘴被堵着了,眼神惶恐,瑟缩着往后退。
皇帝看向黄大监。
黄大监俯身,在皇帝耳边,轻声说道:“正是李常喜。”
皇帝示意一旁小太监把堵住对方嘴的粗布拿走。方才拿走,皇帝耳朵就遭到暴击,李常喜发出一声尖叫,胡乱叫喊。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杀我!陛下……”
皇帝皱起眉头,黄大监立刻说道:“把他嘴给我塞紧了。”
小太监连忙把粗布塞回李常喜嘴里。皇帝把记录犯事人员的册子丢给朝恹,道:“都处理了。李常喜家人知情不报,畏罪潜逃,抓到后,也处理了,糟心。”
朝恹应是,犹豫片刻,又跪了下去。
皇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为李常喜求情?”
朝恹道:“太后扶养我时,李常喜常常帮着儿臣做事。儿臣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故而想为李常喜求个情,求父皇留他和家人一个全尸。”
皇帝闻言,心下满意了,道:“准了。”
“多谢父皇。”朝恹起身。
皇帝道:“经此一事,我便放心把这几件事情交给你了,你要做好,不要辜负朕的厚望。”他道,“第一件事,刑部积案三百,那群废物弄不清楚,你去给我弄清楚,把案子结了,正好整顿朝野风气。第二件事,河道监冰,每逢深冬,漕河必定冰塞百里,影响通航……第三件事,流民赈寒,冬季来临,又要好些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果腹,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三件事,明日早朝,我会下旨,三省六部配合,另外,派遣可靠之人协助,早日处理了,我也安心。”.
“四叔伯,陛下给太子放权了。”
燕王府,八皇子朝耀乔装打扮,来找燕王,急急说了此事。
燕王道:“我知道。”目光绕着他打量一圈,“没被其他人看到你来了我这里吧?陛下要你闭门思过三个月,这还不到三个月。”
朝耀道:“四伯父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他问燕王,“咱们就看着太子势力壮大?”
燕王道:“你以为那三件事是好事?”
朝耀道:“四伯父的意思是?”
燕王冷笑道:“刑部那些积案牵扯多少人?太子只要去查,那就是众矢之的,可他要是糊弄,查办不了硕鼠,就没有银子去做后面两件事情。河道监冰,流民赈寒,哪来的银子去办这两件事情?国库空虚,也不是一天二天了。除非朝子钰把东宫掏空。然而这值得吗?自己办的事情,自己出的银钱,最后功劳全是陛下的。他这是被陛下甩了烫手山芋,你还觉得这能壮大太子势力,愚蠢。”
朝耀闻言,长舒一口气,随即不解道:“难道太子一点好处也得不到?”
燕王道:“那要看陛下怎么想的了。朝子钰这是把自己身家性命全系陛下身上了。”
朝耀摇了摇头,道:“朝子钰可别如同先太子,死得太快了,否则倒霉的就是我们了。父皇这人,疑心太重了。”
燕王道:“你没什么事情,就回去吧。”
朝耀道:“我看看侄儿们。”
燕王道:“后面有的是时间来看。”燕王显出心烦气躁,“你回去之后,看好你手下的人,不要再生事端,另外没打扫干净的,赶紧打扫干净。朝子钰万一发癫,要将所有积案彻查,那你就完了。”
朝耀一听,立刻应是,走了。
燕王见到朝耀走了,召来下属,询问人找到没有。
下属道:“那日叫他逃后,便没了他的踪迹。他应是出了京城,我已派人沿着各路追去。一旦找到,必定杀了他。”
燕王颔首,道:“此事务必保密,绝不能叫其他人知晓了,特别是王妃,那是她的亲戚。”燕王说到此处,面上阴森森,“亲戚?要不是她的亲戚,当初他被抓后,就该在牢里弄死他,何苦替换出来,惹了一身骚。”
……
孟旐自接手彻查替换死囚一事后,做什么都不顺利,燕王和八皇子朝耀的人总在暗处给他使绊子。
这也罢了,替换死囚这事,大家心知肚明谁是主谋——燕王。
他只要找出当初燕王派出,行贿官吏的人,以及被替换出来的燕王妃亲戚,就能结案。
谁料燕王把当初派出,行贿官吏的人给逼着自杀了。
对方临死前留下遗书,表示,自己所做之事与燕王无关,只是因为从前受过燕王妃亲戚恩情,想要报答燕王妃亲戚,故而干出这事。而今事情败露,为了不连累家人和主子,选择自裁。
至于燕王妃亲戚,这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他的家人一起。
于是这桩简单的案子陷入了僵局,皇帝不催,孟旐自己就先急了。
他因为这桩案子,已经耽搁许多事情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他现在还能烦恼案情,全是倚仗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孟丞相,自从那日被胡丞相气病倒后,身体虽然好了,却总是郁郁寡欢,下值过后,坐在一边,看着一处发呆。
孟旐很是担心孟丞相,毕竟孟丞相年纪大了,心上有病,万一有一天……
皇帝也老了啊,以后的天下必然是新君的。
孟旐沉思许久,与大哥商量过后,决定去找朝恹,一来请教对方替换死囚一事,二来多加走动,维护友好关系。
对方不接受孟家投靠,但又没说与孟家断交.
顾筠同许景舟道别后,没有回去东宫,他去了作坊,去找王工匠。
上次同对方说了突火枪各个零件如何制造,但那只是说了,顾筠担心对方实操起来,会出问题。
还没到作坊,顾筠就发现地面有着一串脚印。
第94章
这里是山林,地面落满树叶,泥泞不堪,这串脚印踩得很深,故而历经半天多的雨水浇打,还没失去形状。
诌四观察片刻,告诉他:“这是驴子的脚印。按照深度来看,驴子应该驼了重物,不出意外,是人。”
人?人骑着驴子,雨天来山林做什么?顾筠瞬间想到了作坊,三人加紧往作坊赶去,到了作坊,一切正常。
工匠们因为突火枪已经完成,此刻格外悠闲,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燕召和他带来的人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位,几个负责安全的护卫正在四下巡逻。
顾筠心道:“想多了吗?”
顾筠没再想着这事,找到王工匠,让他假设进行实操,要怎么做。
王工匠这些日子一直在啃顾筠告诉他的东西,听得此话,人都懵了,懵了片刻,立刻进行回复。
答案还是有些错误,顾筠进行纠正,而后让他去往各个作坊,弄一批出来给自己看看。
王工匠应下,其余工匠远远看见王工匠和顾筠在一起交谈,露出羡慕嫉妒的神情。
凭什么就是王工匠,不是他们?他们难道比王工匠差?难道对方就喜欢和他对着干的人?
顾筠说罢,寻了个椅子坐下,一面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面等待朝恹。
赵禾传信,说朝恹手头的事情今天就能解决,晚间的时候,朝恹会来作坊这头,试试防潮版突火枪,如果可行,就要按照之前所说,来个千支左右,故而让他不要着急返回,在此等等。
顾筠应下了。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
他坐在窗前,慢慢整理好了计划,抬头一看,天黑了。
此刻,雨总算停了,山间温度很低,顾筠加了一件衣服,顺手把头发绑了起来,还不习惯用发带,故而不算多么规整,好在他很有自知之明,要求不高。
顾筠走到门前,往远处望去,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他要回去了,他怕冷。他的老家也是这样的冷,每年春节他都要带上暖宝宝,裹成一头熊才肯随人回去。
顾筠决定再等两个时辰,这是他对老板最大的耐心。
顾筠裹着衣服,慢吞吞往里移动,忽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注视着前方一片山林。他喊来了诌四两人,示意他们看向那片山林。
“看到什么了吗?”
诌四视力相当不错,周玮视力没有他好,后者看了好一会,方才回道:“有片不大的阴影在移动。阴影上窄下宽。”
“我们去看看。”顾筠说道。
诌四从头麻到尾,道:“这东西很是诡异,安全起见,就不要去看了,等到天亮再说。”
周玮点头如捣蒜,跟着附和。
顾筠歪头,朝他们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你们这是担心那是鬼怪?”
顾筠自从知道自己是穿书了,便从多神论者变回反复横跳的无神论者了。
——简单来说就是自己有所求时,相信世上有神,没有所求时,或者所求不得时,就是坚定唯物主义者。不过无论处于哪种状况,都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典型的只信好的华夏双标怪。
诌四和周玮的心思被顾筠一语道破,犹显几分尴尬。两人目光飘忽,左右看了看,道:“郎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筠点了点头,道:“不过我确定那不是鬼怪,你们还记得来时路上看到的驴子脚印吗?我想这片黑影正是骑着驴子那人。”
跟古人争辩世上有没有鬼怪毫无意义,这是两个时代的思想烙印,顾筠选择先把那片黑影锤实成人,反正他的目的就是看看这片黑影会不会对作坊有害。
诌四和周玮闻言,当即表示他们去瞧瞧,让顾筠就在作坊等着。
顾筠道:“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第一个离开。”
顾筠为了安两人的心,把对方锤实成了人,但他不能确定对方就是人了。假设不是人,是什么奇葩生物,他担心会把两人吓出问题……总之,不亲自去一趟,他不放心。
两人无法,只得同意顾筠同行。
山间路滑,为了避免摔倒,他们往鞋子上面绑了几圈细细的铁链子。
顾筠出发之前,顺手抄了一把短刀。作坊其它不多,就是武器多,什么武器这儿都没找到,乃是之前朝恹召来的工匠们铸造的。
灯笼飘飘荡荡,明亮光芒穿不太透雾气,前方两米,接近看不清的程度。
周围的树木张牙舞爪地朝地面投下黑漆漆的影子。
顾筠有些冷了,早知道出门时,再加一件衣服。他搓了搓手臂,加快脚步,在东宫这段时间,他的膝盖已经养好了。
抓住树枝,往上跃上一步,来到先前看到那片黑影的地方。
地面一片混乱,倒是没有看到脚印。
诌四和周玮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道:“有人刻意抹去了脚印。”至此,确定黑影真是人,他们方才彻底安下了心。
两人把灯笼压低,排查周围,很快找到对方去向。对于他们经过培训的夜行卫来说,这种低级掩饰,根本不能影响他们的判断。
三人追了过去,不多时,便听到一个山坳里面传来低低的骂声,仔细听来,还有其他声音。
诌四和周玮确定对方是人,再听到其他声音也不犯怵了,两人都觉得顾筠猜对了。
事实上,顾筠也这样认为。
啊,他这嘴开个光吧?
细细想来,其实这是他的分析能力出众。不愧是他。顾筠给两人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把人拿下,自己则寻了个地方歇脚。
他累了。
他捏了捏手臂,薄薄一层肌肉。
顾筠觉得自己从今天起有必要锻炼身体,自从穿越过来,再没锻炼身体了,再这样下去,他要变成白斩鸡了。
一阵鬼叫似的风从林深处刮来,顾筠放在地上的灯笼被吹飞出去,他懒得去捡,看着灯笼翻滚、翻滚、翻滚——烧起来了。
顾筠烦躁地起身,去灭火,毕竟这儿是山林,他还不想做纵火犯。
尚未走上两步,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顾筠竖起耳朵,倾听山坳那边,那里传出惊呼声和挨揍声,不是诌四两人。
顾筠垂眼,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刀,拨了刀柄,快准狠地刺向后方。
刀刃划中了柔韧物体。
顾筠借机退后数步,抬头看去。
狼么?
正如同大部分人的童年一样,顾筠的童年也听人说起,夜间走山路,狼会跟在后面,等到离得近时,站立起来,将爪子搭到前人肩膀上面,轻轻一拍。
人惊,转身,狼就一口咬断前人脖颈,拖着吃了。
借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灯笼散发出的光芒,顾筠只第一眼便确定对方不是什么狼。这是一条狗。
顾筠没有好气地收了短刀,道:“郎君怎么在此?”
朝恹捂着被刀刃割破的手臂,鲜血染红他的手指,接连不断往下滴着。
“听说你们为了探究一片黑影,来了此地,不太放心,过来看看。”
顾筠道:“那您怎么不出声音?”
朝恹道:“给您一个惊喜。”
顾筠属实无语,这是惊喜?惊呼还差不多。狗东西,不安好心,活该。
顾筠看了他片刻,到底走了上去,从跟在后头,默默掏出伤药的李澜手中接过伤药,挽起对方衣袖,给人包扎。
他低着头,露出修长好看的脖颈。
朝恹垂眼,静静看着。
四下寂静,自然放大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顾筠清晰感知到了对方的目光,他浑身不适,后颈像被太阳烘烤似的,一阵阵发热。他抽动嘴角,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加重。
朝恹发出一声闷哼。
顾筠立刻松手。
后半程,对方没有看他,他顺利地给对方包扎好了。
为了表达对饭碗的尊敬,顾筠之后还关心了对方几句,顺带道歉,当然,道歉之时,他没有忘记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真是狡诈的狸奴。
朝恹坐在堂前,看着下方换了一身干燥衣服,喝着热茶的人。对方状态放松,懒懒散散,皮肤简直在灯下发光。
他看了一眼,目光移到诌四和周玮两人拿下的人身上,道:“这人我要带走。”
此人以后被诌四两人打晕了,晕倒之前,对方交代出了他是无意闯到这儿。
顾筠朝他看了过去:“犯了事情?”
他认出了这人,对方正是许景舟救回的人。
巧了。
顾筠已经在心里盘算怎么叫他把药钱还回来,毕竟大部分药钱都是他付的,那是他的工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对方犯事的问题,压着对方还完了债,他就把人扭送到官府。
朝恹回道:“犯了重罪。”
顾筠干巴巴哦了一声,琢磨着留对方还债肯定是不妥了,但他给朝堂做了贡献,还要自己贴钱……?
没有这个道理吧。那问题来了,怎么向老板开口讨债?
人是他带走的,那债也该由他偿还吧,再说了,他是太子,自己给朝堂做贡献,变相不就是为他做贡献?
顾筠想着怎么开口,朝恹向他道谢,他没有听进去,朝恹去试防潮版突火枪,他没有在意,朝恹说要大批量生产,他敷衍了事。
“为什么心不在焉?”朝恹揪住了他的后颈。
顾筠感觉被捏住了命脉,扭了扭身体,挣脱出来。
“我……”顾筠犹豫着开口讨债,犹豫片刻,还是说不出口,于是,指了指对方受伤的手臂,伸出双手,希望对方懂他的意思。
“原来如此。”朝恹笑道。
顾筠刚要夸赞对方很有眼力,对方结结实实抱过来。“我并没有因为你伤我的事情记仇,别在意了。”他垂下眼帘,遮盖住了眼底乌青,“我很累了,咱们回去吧。”
顾筠:“……”
狗东西,爬.
第95章 .
顾筠靠在马车车壁,颠簸之间,肩上的重量格外清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狗东西靠着他的肩膀睡觉了,反正就是靠着了。
热烘烘的温度从对方身上传来,顾筠偏头去看对方的脸,仅仅扫了一眼,他便将视线投向对方头顶,乌黑一个脑袋,头发偏硬,又长又顺。
他捻了捻手指,没有忍住,伸出爪子.
临近京城内城之时,朝恹醒了。
顾筠把他推了起来,道:“您把我肩膀压麻了。”
“抱歉。”朝恹这话先行出了口,随后他便摸上自己的眼睛,自顾自笑了起来。
顾筠按揉自己肩膀,瞧见这一幕,有些莫名,目光不自觉往对方头顶飘去,心道:难道被发现了?
不等多想,对方按住他的肩膀。
顾筠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惊了一下,下意识曲起,对方拨开他的手,轻轻松松替代了他的手,力道适当地按揉。
“辛苦了。”
顾筠暗暗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他就说他挼狗头的动作那样轻,不可能叫对方察觉,他低低道:“不苦。”他动了一下身体,“好了,不麻了。”
朝恹应声,朝后一仰,靠着车壁:“你是第一个愿意让我靠着睡觉的人。”
顾筠诧异看他。
朝恹道:“怎么,不相信?”
顾筠呃了一声,燕召告知了他,朝恹的身世,故而对方这番话,他是半信半疑的。其他人对他不好,淑妃也是如此吗?
但是对方问出这话,他的回答就不该是相信,而是安慰。顾筠心思细腻地认识到这个问题,他小心组织着措辞。
但朝恹不给他组织措辞的机会,似乎陷入回忆,接着说道:
“我的亲娘原是行宫宫女,没有背景,亦无双亲,皇帝看上她后,将她封为美人,不久后,她怀上了我,因为身体不好,生下我后,一场风寒,去了。
“皇后受我亲娘之托,收养了我,为了让我做前太子的助力,严格要求我。彼时,战败被俘的皇帝回国,误会前太子不管他的死活,针对前太子,皇后自顾不暇,加之我出生之时,正是皇帝被俘之时,皇帝看不惯我,她便将我送往我娘以前所在的行宫。
“我就在行宫生活了。
“后来,淑妃撞见我受欺负,出于怜悯收养了我,她以为我是极好的孩子,但我不是,我只是知道如果暴露,将会被她抛下,善于伪装而已。
“她那次撞见我受欺负是我故意的,因为我觉得我就应该风风光光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们的母子关系极其脆弱,不过现在好了一些,因为我们结为了同盟。她有所求,我有所求,我们互相帮忙。
“中途,淑妃家中遭难,我被送到太后那里抚养,太后并不喜欢我,她认为我确实会给大宣带来不幸。”
朝恹耸了一下肩,带着自嘲的意味:“所以皇帝说要修登仙楼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您……”顾筠顿住了,喉间艰涩。
朝恹扭头,直勾勾看着他。
顾筠被他看得心慌,道:“怎么了?”
朝恹捏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显得很是期待:“阿筠,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对吗?”
顾筠将视线移至一边.
马车在内城停下,朝恹恢复如常,下了马车,将骑驴之人和驴一并带走了。
顾筠托着下巴,想着对方方才的话,想了片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一下,随后身体像被强行灌满了水,连神经末梢都变得又松又软。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朝恹这人……什么丟下不丢下?他这么缺爱?虽然没有亲人,皇帝在顾筠看来就是死了,但他有一批忠于他的人,被这样多的人包围,为什么还要缺爱?身份……是了,他的身份,出身皇家就注定他不可能获得纯粹的情感。
大家忠于他,却也惧怕他,这是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
顾筠自己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之下,朝恹需要的不是他,应该是心理医生。这是出现了一些不健康的人格特性。
挺可怜。
顾筠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样挺可怜,他见不着亲人了。
不对,他还有许景舟呢,他们胜似亲人。他跟朝恹比什么惨?顾筠心想:搁他妈知道了,非得问问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顾筠撑着下巴,缓缓地,陷入沉默。他清晰感知到自己在为掌控他人生杀大权的上位者感到难受,心脏沉甸甸。
这种情况让他觉得太可怕了。
情感方面,他确实获得比朝恹更多,更好,可是从目前处境来说,他远远不及对方。为什么要对对方产生心疼?
众所周知,心疼一个上位者,很有可能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说出那样一番话,为的是叫他对自己产生情感,好将他绑在身边,为自己做事。
又能得到美人,又能得到技术,为何不这样做?这样做又不有损德行,只是贪心了一点。
狡猾的狗东西。
幸好他是男的,脑子还清晰.
朝恹觉得耳朵不太舒服,伸手一摸,有些烫。民间说法,这是背后有人骂他。
朝恹曲指捻了捻,朝东宫方向看去,牵起嘴角,扯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郎君?”李澜道。
朝恹敛了情绪,转过一个街角,来到孟府,登门造访。
孟丞相处理完了事务,正要歇下,得知朝恹到来,穿戴整齐,接待朝恹。
朝恹没有兴趣折腾一个老人家,笑道:“我是来找三郎的,我带了东西给他。孟相公明日还有要务,不必管我,歇着吧。”三推三请,孟丞相方才应下。
孟旐大哥孟纪早早派人去喊孟旐,对方现在还在东宫。
“劳烦殿下等上一会。”
朝恹道:“无妨。”.
顾筠骂了朝恹一通,马车便到了文华门。他下了马车,进入东宫这片建筑群,绕着众人,向着春和殿偏殿去。
诌四和周玮身份所在,送他到了皇城,就离开了。
现在他的身边有着两个朝恹的近卫。
他正想着睡个懒觉,一觉睡到明天中午,路过花园,却与孟旐不期而遇。
孟旐来到东宫,左等右等,没见着太子,明明太子已经出了皇帝所在的西苑。
他询问内侍以及属官,个个表示不知太子去了何处,请他耐心等候。
太子这是在躲他?
孟旐心烦意乱,起身告辞,未免其他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他让内侍带他走无人的小路,离开东宫。
众所周知,太子与孟旐关系不错,故而内侍应下了。
谁料……
内侍也是知道内情的人,见状,反应极快,笑着说道:“娘娘,宫外可好玩?”
顾筠滞了一瞬,脑袋转得很快,跟上了对方的节奏,轻轻点头,道:“好玩。我还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明天派人拿回来,分给大家,大家也开心开心。”
内侍笑着道谢和恭维。
顾筠随即看向孟旐,笑道:“孟少卿,又见面了。”
孟旐已经将顾筠打量一圈,对方此刻穿着内侍衣服,气色和身体瞧着比从前好了许多。
他轻轻道:“顾次妃,宫外比较乱,还是少出去为妙。”
含珠长公主之前误会顾筠离开东宫一事,经此一遭,他也不觉得是误会了。
含珠长公主误会之事,耳目聪慧者皆有所闻,毕竟后续含珠长公主闹到陛下面前去了。
不过他不认为顾筠是私自出宫,内侍都知道顾筠出宫了,那肯定是太子许可的。太子对顾筠的宠爱,整个京城,无人不知。
顾筠道:“多谢孟少卿提醒,我知晓了。”
孟旐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顾筠见状,匆匆回了春和殿偏殿,好在这次没有遇到什么人。
顾筠让近卫下去,跟张掌设打了一个招呼,坐着休息一会,抱着衣服,前去沐浴。一切作罢,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梦到朝恹变成一只边牧,他刚摸上狗头,正要对对方说,还债啊还债。
对方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变成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蛇,阴森森缠了上来,说他要丢下他,他很生气,要吞了他。
顾筠吓得连滚带爬,就差哭了:“我没有想要丢下你!!!!!”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还说不是想要丢下我?”
“我心疼,我超心疼!我只是觉得上位者薄情,不敢心疼!”
“撒谎!”
“我没有撒谎!”
“你有!”
“没有!”
一通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顾筠惊醒了,张掌设掌着灯来,关切询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顾筠双眼发直道:“那不是噩梦,那是我预感到的糟糕的未来。”
张掌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端了水来,道:“您喝点水。”.
另一头,孟旐离开东宫之后,越发心烦意乱。
两侧额角突突直跳,他在马车里面,换了几个坐姿,撩开车帘,看着满地水痕的内城街道。
宵禁已至,除了有权有势,以及开了条子的人,再无其他人在街道之上走动。
窸窸窣窣的响声从街道两侧的商铺传出,这是居住在商铺里头的人,关着门在收拾东西。无边寂静,如水蔓延开来。
孟旐按着额角,轻轻揉动,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乱撞,他忽而想到顾筠。
对方出宫当真是为了玩耍?
从朱阳县走来的一路,据他观察,这人是个极其乖巧懂事的人,按理来说,不会明知宫中之人不能随意出宫的规定,还要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太子,选择出宫。
太子?太子难道就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孟旐往下深思,犹觉迷雾重重,不等他想明白,就到家了。
不成器的一位哥哥跑了出来,告诉他,太子来了,是来找他的。
孟旐闻言,有些恼火,道:“明知我去了东宫,家里就不派人来寻我?”
对方道:“怎么没派人?肯定是那小厮与你正好错过了,等回来,我说他。这不也没耽搁事吗?快去吧,殿下等着你呢!”
孟旐瞧着对方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险些气笑。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情绪,他捻直衣服,去见太子。
到了地方,见过礼,孟旐询问朝恹找他有什么事情。
朝恹问他替换死囚一案办得怎么样了。
孟旐苦笑一声,道:“卡住了。”
他解释了缘由,说罢,顺带说了自己去东宫找朝恹的事情。朝恹笑道:“我带了个人,你要不要看看?”
孟旐下意识道:“谁?”
朝恹击掌,一个大麻袋被带了上来,将麻袋一剥,露出个人。
孟旐一眼认出此人就是燕王妃亲戚,不过对方已经气绝。上前察看,是被勒死的,扒开衣服,身上还有新旧不一的伤痕,旧伤重,新伤轻。
第96章
孟旐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朝恹道:“替换死囚一案,帮不了你什么忙,便叫人盯着燕王府动向。这些日子,未曾发觉什么异常,然而今晚我到外城探查而今流民情况。三件事中,流民赈寒之事,需得早早准备。
“探查完毕,想着请你找些才高行洁的书生,帮忙监督建造暖窖等,却撞见一具尸体,就是他了。我想,这或许对你有用,给你带了回来。”
孟旐拱手,先行谢过朝恹,随后说道:“殿下是在哪里拾到的尸体?我想派人去探查一番,或许会有收获。人已经死了,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朝恹道:“那地我已经命人看过了,没有什么线索,那地应不是案发地。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再派人去看看也是应该的。”朝恹示意李澜等会带孟旐的人去拾尸地看看。
李澜抬眼,看向孟旐,随后低下了头,应是。孟旐便道:“麻烦李兄了。”
朝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不是我要说晦气的话。如果找不到什么东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孟旐道:“那就只能利用这具尸体做做文章,看能不能把案子结了。”他的语气有几分嫌弃,看得出来,不喜欢死物。
两人谈罢此事,孟旐说起皇帝给他下派的三件事情。“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估摸着不少人在暗中看戏,殿下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朝恹笑道:“这不就上门了?”
孟旐笑了出声。孟纪在旁看了一会,这会插嘴,道:“孟府其他人也是愿意帮忙的,殿下千万不要同我们客气。”
朝恹没答,敛了笑容。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孟旐看了一眼孟纪,道:“大哥,你是不是太困了?”
朝恹起身,道:“不早了,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旐道:“我送送您。”待到送走朝恹,孟旐回来就对孟纪说,“殿下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这是干什么?我对殿下说那话是以朋友身份,你说那话又是以什么身份?代孟家么?非要把孟家和殿下扯到一起?你是想看到殿下同孟家断交?我以为那日我把殿下的话转告于你们,你们已经很清楚太子的态度了。”
孟纪被他说得一愣又一愣,随即被弟弟顶撞和训斥的怒火就漫了上来。他道:“就你聪明是吗?你聪明怎么被燕王摆了一道?”.
孟旐和孟纪两兄弟起了隔阂,朝恹却没有受到影响。生活总要有点风波来作调剂不是?
他从孟府出来,回到东宫,已经是深夜,问及顾筠,张掌设说是睡了,中途醒来,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
张掌设道:“没说,但娘娘说了一句,那不是噩梦,那是我预感到的糟糕的未来。”
朝恹垂眼,若有所思,片刻,抬手示意她退下,一步跨进寝宫。
临至暖阁,放轻脚步。
温暖的气息从阁间扑出,吹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朝恹松了松领口,轻轻走进。
阁内灯光很是昏暗,撩开素雅床帘,映入眼帘的床榻,鼓起一团。这倒是睡熟了。对方依旧把脸半埋在柔软被间,脸上一片红润。
朝恹坐在床榻边上,看了一会,垂指按住顾筠脑门,往后一推。
你之前在骂我是吧?
顾筠被推得皱起眉头,睡意朦胧的情况下,嘀咕一声,接着睡了。
朝恹胸膛震颤,发出刻意克制的笑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他侧着身体,躺了下来,隔着绸被,挨着顾筠.
入冬之后,顾筠反而闲了好些,他先按照计划,将震天雷做了出来。
朝恹作为老板,第一时间听说了这个消息,抽出时间,来看了震天雷的检验现场。
这玩意威力巨大,检验场所需要选在无人之区。京郊多山地,不过要找个无人之区,还是较难,寻了几天,方才寻到地方。
四下均是树木,由于山间没有开采出路,骑马不便,故而大家都是靠着一双脚来到目的地。
抵达目的地时,大家碰到一只在外觅食的棕熊。
朝恹二话没说,带人追了上去。
顾筠以为他是要驱赶棕熊,布置好场景,砍出一圈隔火带,翘首等待,然而不多时,对方却将棕熊拖了回来。
顾筠浑身血液都凉了,一句你发癫啊就要出口,目光触及棕熊血呼哧啦的皮毛,舌头一卷,便将话咽了下去。
朝恹道:“我想看看你这震天雷对于熊这种皮糙肉厚的野兽,能够造成多大伤害。”
顾筠看了看棕熊,道:“死透了么?”
朝恹道:“没有死透也不敢带回来,这种东西,有口气就要反扑伤人。”他靠着一旁的树木,倦倦地解开袖子绑带,将袖子往上挽。结实流畅的肌肉,横着一道不浅的长伤口。
顾筠指挥着人把棕熊拖到适当的地方,退到安全地带,正好看到这一幕。
对方衣袖没破,哪来的伤口?之前他划伤的?但位置不对啊?而且看这伤口新鲜程度,显然是今天的,指不定是两三个时辰之前,但为什么不包扎?
朝恹抬头就对上他的视线,他微微歪了一下头。
顾筠见鬼的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从袖兜里面,掏出伤药和手帕,再从诌四那里要来一壶清水,走了过去,托起对方手臂,清理干净伤口,将伤药均匀撒在伤口,两条手帕绞在一起,包扎好伤口。
环境简陋,只能用手帕代替白纱。
朝恹含着笑意,道:“麻烦了。”
顾筠将伤药等物收好,把他的衣袖往上卷了一卷。
衣袖不算狭窄,能够轻而易举挽到上臂。顾筠看到了上次他划出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没有增生,泛着淡淡的红。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戳这道伤口,里面有点硬衬。
对方的身体绷紧了,肌肉凸起,线条变得明显。顾筠目光扫过,不得不承认对方身材比他好很多,轻轻啧了一声,他将对方的手臂丢开了,询问对方新伤从何而来。
朝恹自己把衣袖放了下来,道:“跟人打了一架。”
顾筠心里纳闷,堂堂太子,跟谁打架。对方很快就解答了:“杀手。”
顾筠:“?”
顾筠瞪圆眼睛,不是,天子脚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拿着九族的人头,刺杀太子?他百思不得其解,望向朝恹。
朝恹道:“别看我了,我也不也不知道,对方刺杀失败,就服毒自尽了。此事或于我清查刑部旧案有关。”
这些日子,朝恹已经在做皇帝要他做的事情了。
现在主要清查刑部旧案,河道监冰和流民赈寒由于天还不算特别冷,前者不曾结冰,后者还未出现成片流民,故于空闲时间,做防御工作。
对比刑部旧案,这两件事才叫人头疼,毕竟很容易出现人力不可控的情况。
朝恹力求将防御工作做好,减轻事态。
“刑部旧案而今已经查出数件,影响小的,已经处理,但是……”
顾筠额角直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郎君,我这人不会武功,又怕死得很,就不听这些东西了。”
朝恹应好。
顾筠松了一口气,正要撤回自己的手,掌心传来湿润的感觉。
他愣了一下,退后几步,望向对方。
朝恹道:“不好意思,我是想要舔一下嘴唇,太干了,干得发疼。”
顾筠看向他的嘴唇,确定很干,出现几条裂纹,甚至起了一点点皮。
顾筠张着手掌,用衣袖擦掌心,道:“您为什么不喝水?”
朝恹按了按眉心,道:“太忙了,忘了。”他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黑,疲倦之感十足。
顾筠看了看,压着的怒火渐渐散了,胸腔之中不知怎么回事,有些挤压之感,他正要说注意身体,对方问道:“我有那么恶心吗?”
“没。”顾筠下意识回道,低头一看自己还维持着的擦掌动作,慢慢顿住。
朝恹问了这一句话,便不再说话了。顾筠咕涌着来到对方身旁,抿了抿嘴,小声道歉。震天雷爆炸的声波却将他道歉的声音淹没了。
顾筠:“……”
第97章
顾筠倒吸一口气,火药味与烧焦味飘来,呛入喉管。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有人递来拧干的水壶,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总算好受,他捏着水壶,朝递水人看去。
朝恹抱着双臂,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顾筠:“……”
顾筠把水壶盖了起来,递给李澜,走过去用胳膊肘撞了撞对方没有受伤的手臂。
朝恹余光扫来,顾筠眼睛还带着一点呛出的泪水,亮晶晶如同蒙上一层珠光,漂亮得不可思议。他的喉结不着痕迹轻轻滚动一下,默不作声,收回视线。
真生气了啊。
顾筠有点慌了,他伸出手指,捻住对方衣袖一角,轻轻扯了扯。
“我……”
“张二兄,妙啊!”王工匠和一群工匠像群蜜蜂一样围了过来,在顾筠耳边嗡嗡作响。
“ 狄人的重骑见了您这雷,怕是要供上马鞭求改行贩茶!”
“硝如轻霜硫胜雪,炭化松纹层层叠。震天雷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威力,火药加得多吗……”
“您收徒吗!”
顾筠:“……”我收你个头。
顾筠面无表情看向说这话的工匠。
对方以为他是想要收徒,搓了搓手掌:“我年纪大了,脑子没有年轻时好用了。但我家有两个小子,只要您一声,我就把两个小子给您送来。这两小子皮实,欸!尽管使唤!只要您空闲时间,传授他们一点经验。”
其他人一听,立刻愣住了。
“你这就过分了啊!说正事呢!”
顾筠正要感到欣慰,便听他们说道。
“张二兄,看看我家的小子!打小脑壳就聪明,事教一遍就会。”
“我家的小子比他们家的小子聪明,已经考上秀才了!就是年纪大了一点点。他自带丰厚拜师费,张二兄不用提供吃住,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我家族里好多小子,别的本事没有,但非常勤快,吃苦耐劳,我带来,您挑?同他家秀才小子一样,自带丰厚拜师费,不用包吃住,尽管使唤,他们能当牛做马!”
王工匠挪动脚步,显出羞涩之意:“可以留出一个徒弟名额吗?我娘子肚子那个还没出生,不过村里有经验的婆子说,是个男孩。我和娘子会教好他,伺候您的生活起居,给您养老送终,那都不在话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拜了您为师,就是您的儿子,王工匠所说的,他做得更好!”
“收我家小子,他比有些人的亲生儿子都孝顺,拜您为师,绝不叫您吃亏。”
“我家小子做梦都想给您当儿子,日后他还想给您修个大宅院……”
……
顾筠年纪轻轻,一堆人争着抢着给他送儿子。
他看着面前争着争着就要吵起来的工匠,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松开朝恹衣袖,忙呵斥住了。
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
顾筠先将矛头指向王工匠,道:“你都说了孩子还在你娘子肚子里,你在这里瞎掺和什么?我教给你的,你学好了吗?过段时间,我要抽查。”
再看其他人,“我不收徒,不过你们家里要有合适的人选,可以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他们,但先说好了,你教一个自家人,就得教两个外人,外人由郎君这边选定,你们只负责教导。无论自家人还是外人,都要用心教导,不可藏私。王工匠会监督你们,制造火器不是儿戏,稍有不慎,就会出现人命。”
顾筠说罢,工匠们互相看了看,再将目光聚集到王工匠身上。
片刻过后,纷纷应好。
虽然做不成张二兄的徒弟,但自己能够将所学传授给后代,也不错了,即便为此要收两个外人。
顾筠按住工匠们,也没有道歉的心思了,想着待会儿再说,便去查看震天雷爆炸现场。用了好几枚震天雷,之间隔开了一大段距离,以便互不干扰。走到现场,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具破破烂烂的棕熊尸体。
鲜血几乎糊了一地。
顾筠测量了每个震天雷爆炸范围以及爆炸威力,确定所铸造的震天雷大获成功,来到棕熊尸体面前,拿出小册,一面记录震天雷相关数据,一面对观察棕熊尸体,对跟来的朝恹道:“如果这是个人,已经四分五裂了。”
震天雷的威力却比突火枪大上许多。
朝恹半蹲了下来,检查了一番,忽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筠清亮的眼珠子缓缓转向了他。
“不满?”
朝恹道:“我无法支付震天雷的报酬。”
顾筠迷惑道:“我都没有说要什么报酬。”
朝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细微尘土,道:“我还欠你两件交换之事。这两件交换之事,必然不会简单,依我现在之力,或能满足。但震天雷的报酬,我便拿不出来了,前面两件事情,已经耗空我的能耐,除非你是想要一些我轻而易举就能满足的东西。但我并不是不给报酬了,我先欠着,等有能力了,一定履行约定。”
顾筠想了想,凑到他的耳边,想及对方对自己的想法,又远了一点,用气音说道:
“其实这个报酬对于你来说,特别简单。我只要你这一生,一如现在,为国为民。”
朝恹缓缓侧头。
即便顾筠之前远了对方一些,此刻两人的距离依然超出正常社交。
朝恹侧过头来,顾筠几乎要与他鼻尖贴着鼻尖,他连忙往后撤了一步,然后便听到对方展开笑容,感慨了一句。
“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够培养出你这样的人?”.
那自然是一个和平开放,人人平等的地方才能培养出他这样的人。
顾筠又开始想念家人了。
云如纱布垂于青山之巅,天色不染一尘,蓝与白,色彩分明,宛如一幅油画。
他同众人收拾好残局,出了深山,站在山脚平地,踩了踩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仰头看着天空,心想,难道自己不能回去了吗?
这个念头忽然而起,叫他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来不及生出更多情绪,他的脑袋里面响起一声巨响,声音绵长,伴随着窒息感,维持许久……
顾筠站不住了。
整个世界化为一堆泡沫,噼里啪啦,一个接一个,快速炸开。
他在这之外,听到人群慌乱的声音,感受到有人把他接住了,再然后,他眼前发黑,在一片温暖之中,没了意识。
……
再次醒来,顾筠衣服整齐,躺在并不柔软的床上,他睁着眼睛,看到木质屋顶,又注意到屋顶四角有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蜘蛛网。
顾筠:“……”
他被老板卖了吗?
他胡乱揣测,略微侧头,看到朝恹黑漆漆的脑袋。
对方搬了桌椅,坐在床前,研究刑部旧案。写着案件的册子很新,看得出来这是对方誊写到外处理的。
顾筠稍稍动了一下,对方便察觉到了,放下册子,三两步来到床前,半蹲了下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朝恹问道。
顾筠感受了一下身体,轻轻摇头,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朝恹去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的手上。
顾筠慢慢喝水,听到对方说,“这里是外城一个医馆,因为怕你出事,所以没再多走。这里的大夫给你看了,没有大碍,说是累着了,另外找了几个大夫,都是这个说辞。”
原来是累到了么……
顾筠回想着晕厥之前的感觉,窒息感,巨大响声。那巨大声响很有气魄,轰隆隆的。
顾筠难以理解这是什么声响,仔细想想,陡然想起,自己之前在东宫也有过这种感觉,不过维持时间很短,不过一瞬。
难道是穿书的后遗症?
顾筠怔愣,喝下去的温水,变得滚烫,一下子烫到心头,叫他的心跳加快了。
“砰砰砰——”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之声,手头一松,杯子从手上脱落,洒到被面上头。
“顾筠!”朝恹喊道。
他猛地惊醒,低头一看,连忙去擦被面,“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他解释道,对方面色阴郁,骂了一句庸医,伸手就要抱他,“回东宫,我找太医给你看看。”
顾筠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道:“我没有事,只是想事情想入迷了。”
朝恹将他上下打量一周,泄来力似的,靠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下巴搁到他的头顶。“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很低,微微发哑,踩着顾筠神经在跳舞似的。
顾筠吸吸鼻子,鼻腔里面尽是对方的气息。
对方今天明明没有穿着熏香衣服,挂上香囊,可还是有股淡淡的沉稳的香气,不是沉香,比沉香的味道要轻盈一点。仔细嗅了嗅,原来是对方发间传来的。
朝恹明显察觉到他的举动,却并没有阻拦。
他垂着眼,看着被他的手臂箍紧的衣服,紧紧贴着那截纤细腰身,片刻,道:“休息一段时间好吗?你很有能耐,我很认可你,但是我一开始把你带回东宫,并不想要你给我什么,我只是想要你过得更好。”.
顾筠去到作坊,把自己的东西收好,顺带交代众人好好做事,便同朝恹回到东宫。朝恹压着他吃了一碗又甜又苦的药,方才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第98章
顾筠趴在桌子,感觉自己的舌头都被补药干掉了,正想着自己忘了向朝恹道歉,便听张掌设同旁边宫女闲聊:“她怎么舍得爹娘?”
宫女道:“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一个娇生惯养的弱女子,跑到外面,可是很危险的事情。”
顾筠扭头朝她们看去:“你们在说什么?”
张掌设回道:“娘娘,我们在说嘉柔郡主。”
顾筠道:“谁?”顾筠一时半会没能从自己记忆里面捞出这个人。
张掌设回道:“含珠长公主的独女,上次含珠长公主还说,她的女儿在家无聊,让您上门作陪。”
顾筠想起来了,但他没有见过柔嘉郡主,故而对此人没有一点了解,不过从含珠长公主的为人来看,柔嘉郡主大概率会被养歪。
他问:“柔嘉郡主怎么了?舍得爹娘,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怎么了,离家出走了?”
“正是。”张掌设弯腰,轻轻说道,“今早柔嘉郡主带人前去参加赏梅会,中途摔入雪里,弄脏了衣裙,说去换衣,大家等了半响,没见人归,使人去看,才发现柔嘉郡主不见了,服侍她的丫鬟都被锁进房间。本来大家以为她是被贼人掳走的,拷问丫鬟,她们却说是郡主自己跑的,她们就是被郡主说玩个游戏,骗着关了起来。谁能料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嘉柔郡主,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顾筠问道。
张掌设表情复杂,等了她半晌,对方一摇头,反问他要不要吃蜜饯,说是淑妃那头送来的。
顾筠面露不悦,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东扯西扯?”
“这……”张掌设犹豫片刻,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不能直说,只是觉得不合适,您听了,对您没有好处。”
顾筠皱起鼻子,双手环胸,扭过了头。
张掌设转到他的眼前:“殿下让您好好养身体呢!”
顾筠正过脑袋,张掌设又跟着转了过来。
顾筠连番转了几次脑袋,张掌设也跟着转身,两人活在表演人与影子的关系,周围的宫女纷纷快活地笑了出来。
顾筠抬起眼皮,扫过她们,她们低下了头,却还是在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顾筠道:“再笑我就扣了你们半顿晚饭。”
宫女们勉强收住笑意,装出惧怕,道:“不敢了不敢了。”
顾筠挑眉,看向张掌设,摆了摆手,不同对方计较了,对方职责就是为了照顾自己,何苦为难对方。
其实,顾筠在此期间,大约猜出对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她在为柔嘉郡主的丫鬟们担心,不必多想便知,柔嘉郡主离家出走,含珠长公主会有多么震怒,而这群没有看好主子的丫鬟们下场有多么惨烈。
顾筠不知柔嘉郡主是太过自私,没有考虑过她的丫鬟们,还是不够成熟,处理事情不到位,致使的当前局面。如果是后者,对方离家出走,不是他诅咒对方,只是从客观角度来说,对方十有八九会在外面出事。
无论如何,顾筠希望丫鬟们和柔嘉郡主平安无事了。
前者,无妄之灾,后者,在这个时代,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以她这个身份,离家出走,确实非常有勇气。
张掌设不知顾筠已经猜中答案了,她见对方不再追问答案,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随后,她便笑了起来,走到书房,打开博古架旁边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沓子纸来,快步走到顾筠,把纸摊开,道:
“如今您要休息一段时间,我想着这段时间,您可能会无聊,特意给您列了一些京城好玩的地方。您若要去,我陪你去,咱们偷偷地去。”
说到这里,张掌设压低了声音。
“这些地方,可能会遇到官员女眷。
“您不必为了壮大殿下势力,去拉拢她们。上头那位忌惮殿下,您这样做,会叫上头那位以为殿下结党营私。”
张掌设不知顾筠具体做了什么,她只知道顾筠是在全心全意为殿下做事,担心顾筠去到宴会,还为殿下操劳,反而弄巧成拙,她不得不提醒一下。
陛下忌惮殿下这事,不必听谁说,光看杵在东宫那根搅屎棍——提督东宫内侍,她就知道了。
顾筠早就意识到当今皇帝忌惮朝恹这个太子,故而不能随意拉拢他人,不过对于张掌设的好意,他还是应承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游玩,大冷天,再有可玩的,也不好玩,再则,在外万一弄湿衣服,没有地方可换,那他还会大病一场,得不偿失。
张掌设见顾筠拒绝得干脆,有些惋惜,纸张收了回去,她只片刻就精神起来,转头和人抬进几口箱子。
顾筠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就把箱盖打开了。里面全是衣服,多得能跟他妈的现存衣服有得一拼。
顾筠瞪圆眼睛,看向张掌设。
张掌设摩拳擦掌:“娘娘进宫前,殿下就让针工房掌房给您做衣服。掌房她们想要讨好您,给您做了好多套衣服,我和其他宫女,日常闲来无事,也给做了几套衣服。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换一套衣服?您忙起来时,这些衣服都用不着,积压久了,会坏。”
顾筠:“?”
“您的头发可以扎起来了,那就能做些简单的发型,到时候搭配我们自制的胭脂,给您弄个好看的妆容。我们动作很快,不会叫您在打扮上头耗费多少时间。”
张掌设越发激动了,其他宫女犹显得跃跃欲试。本来她们就是派来伺候顾筠的,结果顾筠十有八九不在家,她们的才能无地展示,感觉生活了然无趣。
顾筠:“……”
顾筠挪动椅子,挪到离她们远远的地方。
他在明知晕厥与身体疲倦无关的情况之下,接受朝恹休息的建议,确实与当时被狗太子抱着,昏了一点头有关,但更大原因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正有给自己放个长假的想法。
——火器的事情弄好了,交给下面的工匠就行,他只要时不时看上一眼。
王工匠,过段时间再行抽查。
为了应对天灾,他另外拜托了朝恹去弄些抗寒粮食种子,顺带找找有没有番薯、土豆,诗词歌赋、卫所制等来源现实,那么番薯、土豆大约也是有的,只是大宣没有引进。
朝恹询问了缘由,得知他是想要百姓过好,应下了,但那时对方的表情很是复杂,比之前张掌设的表情还要复杂。
顾筠很有分寸,没有表现出来兴趣,更没有询问,不过他能够猜出一点对方的想法,大约是在惊讶他为什么会得这么多,连农作也懂,真够厉害。
顾筠也觉得自己真够厉害。
然而再够厉害,他还是扛不住张掌设和宫女们满怀期待的目光。
在东宫休息的第一个早晨,他刚在偏殿外头锻炼完毕身体,就被拖去沐浴,打扮得粉粉嫩嫩,花里胡哨。
走起路来,比他先有动静的是飘逸的发绳和绢花。她们记得他讨厌沉重的饰品,只用了这些东西装扮。
顾筠有些无奈,伸手抓了抓垂到胸前的几根鱼骨型发绳,发绳摇摇晃晃,尾部各色小玉珠相撞,声音清脆。
他琢磨出些趣味,拖了一张藤椅,摆在廊前,把几根发绳编作一团。
太无聊了。
突然没有事情做的日子。
顾筠把发绳丢开,仰躺在藤椅上面,左脚一翘,右脚一翘。
慢慢想起,自己要向燕召学习易容术,他是有空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空,好久没有看到对方了。
不是,难道自己就是操劳命,不操劳人就不舒服?
顾筠猛地坐了起来,拍了拍脸,去大本堂捞了几本有意思的书,备上几盘干果,一壶清茶,一床小被子,仰躺回藤椅,过自己的东宫米虫生活。
这个位置好,加上殿内寂静,暖烘烘的冬阳晒在身上,顾筠不多时便觉困意来袭,将书往脸上一盖,压好被子,就势睡觉。
由嘉柔郡主引起的事情,远远还没结束,顾筠睡得正香时,一名宫女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娘娘!”
张掌设坐在一旁,跟人砸核桃,预备做核桃酥,闻言,垮下来脸,训道:“慌慌张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没见着娘娘正在休息。”
宫女行礼,气喘吁吁道:“不是,姐姐!真的有急事。”她看向顾筠。
顾筠已经被吵醒了,拿下书本,米虫抬头,支棱起来,看向宫女。
宫女向着他行上一礼,道:“娘娘,黄大监的干儿子送来一堆女子画像。”
她咬了咬牙:“我亲眼所见,说是陛下叫他送来的。我给他塞了钱,他告诉我,含珠长公主前段时间去见了陛下,说您仗着殿下宠爱,不应她的邀请,藐视皇家威严。
接着道:“陛下很不高兴,就命黄大监择选家世清白的淑女,给殿下做妾。黄大监整整齐齐择了二十四位,那画像抱来,好大一堆!说是让殿下慢慢挑,挑上两三个为佳。黄大监干儿子让我好生安慰您,莫要给新人使绊子,她们与您不同,是皇帝认可的太子妾室人选。”
哦,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皇帝老儿给儿子塞人。
顾筠忽略最后一句话,又扑了下去,心道,跟我有啥关系。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这比他预计的时间还要晚些。
张掌设闻听,眉头皱了起来,扭头一看,顾筠反而懒散下来,不由大惊。
顾筠瞄到了她的神情,耐着性子,琢磨了一下,道:“我一个人照顾不来殿下,多两个人也是好的。”
张掌设顿时露出怜惜的表情,其他宫女欲言又止,神情都有些愤懑。
顾筠命张掌设把宫女贿赂黄大监干儿子的花销给报了,重新将书盖到了,准备续上之前的觉。
然而脑子异常清醒,半点睡意也无,眼皮之下,眼珠轻轻转动,他的脑中,泛起斑斓的光圈。
他翻了个身,停止动作,停止想象,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说不出来的烦躁。
肉眼可见,自己预测到的糟糕未来不会发生,为什么还会觉得烦躁?他弄不明白自己的情绪,隐隐约约之间,有些害怕,拒绝深究这种情绪的来源。
时间在他的思绪之间流逝,很快来到正午,他伸手一摸被面,已经被阳光烘烤热了。
顾筠干脆起身去吃午饭,天大地大,干饭最大.
此刻,朝恹到了西苑,也是巧了,正好遇到黄大监干儿子。
对方赚了一笔外快,心情正好,瞧见朝恹,忙殷勤地凑上去,表示陛下十分关切他,命黄大监给他择了不少淑女。
朝恹淡淡地嗯了一声。
“干爹这事做得特别认真,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殿下随便纳哪位淑女为妾都是极好。”小太监道。
朝恹目不斜视,道:“你觉得哪位好?”
小太监道:“乔大人的外侄女最为出众……”
朝恹抬手,道:“我向阿爹请求,让你们喜结连理?”
小太监吓得差点跪下,他稳住身形,观察朝恹,见对方没有怒意,连忙道:“殿下,您别开玩笑了。”
朝恹笑了一声,小太监心慌得不行,不敢再提太子纳妾这事,眼睛左右看了看,打算找个其他话题,说上一句,缓和气氛,然而便行告退。
他看到了李澜手中提着的大布袋:“……这是?”
朝恹笑道:“去看看?”
李澜打开布袋,小太监凑近一看,一双血淋淋的眼睛,越过袋口,直直盯着他。
小太监大叫一声,一下子瘫软在地,指着布袋,哆哆嗦嗦道:“这……这是人头?”
第99章
朝恹应道:“正是。”
他亲自拉起小太监,“你在宫中,帮着黄大监做事,怎能如此胆小?你得适应了,不然黄大监不好提拔你到贵人身边做事?”
通情达理的话,令闻者均会生出感激之情,但他的表情冷漠到找不到一丝弧度,完美得像一张贴在脸上的面具,搭配这话,说不出的嘲弄。
小太监心肝具颤,又顺着跪了下去。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面却像卡了一块痰,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太子这次没有管他,就此离开。
小太监浑身一软,坐在地上,有人从背后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你也是撞到时候了,殿下正为刺客的事情烦心呢,你就凑上来了。”
小太监闻言,忐忑不安的心,安了几分,他以为是自己惹恼了殿下,但很快他又生出惊怒之情,道:“是谁胆敢在京城刺杀殿下?”
赵禾笑了笑,不说话了。小太监斜眼瞧了一眼前方李澜手中的大布袋,连忙拍嘴,道:“这就不是我该问的事情了。”
赵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后有空,咱们聚聚。”
小太监应好,迫不及待就去找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赵禾快步追上朝恹,对朝恹低声说道:“殿下,办好了。”
朝恹嗯了一声,他本还想着怎么把自己遇刺的事情在宫中传播开来,就有人撞了上来。黄大监这个干儿子,嘴巴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黄大监就是怕他的嘴巴坏事,一直不敢将他扶上高位。
赵禾琢磨了一会,道:“殿下,纳妾这事……”
朝恹道:“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情。”来到皇帝所在的地方。
这里有着一处天然温泉,一片温暖之中生长着数簇绿油油的植物,水汽盈盈,略微有些模糊视线。
皇帝穿着薄薄一层衣服,坐在温泉里面,一侧侍立着太医等人,瞧见朝恹,皇帝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朝恹身上走了一圈,看向李澜手中提的大布袋。
“这是什么东西?”
朝恹忽而给他跪了下来,眼睛带怒,咬肌绷紧,隔着一段距离,皇帝似乎听到他将牙齿磨得咯嘣响的声音。皇帝不由坐直了身体,道:“怎么了?”
……
皇帝换了一身衣服,此刻坐在温泉旁边修建的阁楼里面,面色很是难看。他看着那从布袋里面恭恭敬敬请出来的脑袋,看了片刻,缓缓对朝恹道:“你有什么可怕?我叫你清查,你就清查。”
朝恹扯出苦涩的笑容:“儿臣……”
皇帝道:“犯案之人,依法处置。简直无法无天了!现在敢对太子动手,以后是不是敢对朕动手?!”他唤来黄大监,“吩咐都督佥事华雀从大都督府下辖的卫队,选上五百人,领兵保护太子,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动太子!”
黄大监连忙应是。
朝恹不再推辞清查刑部旧案一事,叩首谢恩。
皇帝挥手,道:“忙你的去吧!”
朝恹起身,正要退下,忽又顿住,脸上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皇帝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又有破事要给自己,怎么入冬了,破事还多了起来?他闭上眼睛,不耐烦道:“下次再说。”
朝恹只得应是。
待到朝恹离开,皇帝命人联络东宫卫队里自己的眼线。不多时,眼线来了。
皇帝询问他知不知道这次太子遇刺的事情,对方答道,知道,当时他就在太子身边,几个刺客来势汹汹,直取太子性命。
当时,太子在外办事,只带了四个人随身保护,如果不是他推了太子一把,太子就被刺客刺中心脏了,现下只是刺中了手臂。
皇帝又问:“那些刺客当真是刺杀失败就立刻自尽?”
眼线道:“是。当时他们眼见无法杀了太子,又没办法全身而退,立刻就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这些人做事如此果决,一看便知是特地训练出来的,属下认为,暗处还有不少这样的刺客。”
皇帝摆手让他下去,转头叫办完事回来的黄大监把那人头好好收着。
黄大监疑惑朝皇帝看来。
皇帝低语几句.
朝恹离开西苑,吩咐赵禾回东宫去把那些画像退给黄大监。
赵禾闻言,一怔,心道:殿下这是要驳皇帝的好意。皇帝知晓了恐怕不好善后,不过结合殿下之前所说的话,再想殿下从来不会乱来,他便没有多问,一口应下了。
朝恹带着人便去了刑部,处理案子。
途中,都督佥事华雀带着一些人来了,奉命保护他。
太子遇刺这事,整个刑部都知道了,盖因朝恹遇刺之后,什么也不遮掩,阴郁着脸。
朝恹去找皇帝之时,他们还在猜测,朝恹是不是去告状了。
如今见到华雀,心道:果然是去告状了。
这华雀是大都督府的人,负责保护皇帝安危,如果不是太子去告状了,皇帝担忧他的安危,怎会把华雀派到太子身边,还带好些小兵。
朝恹注意到了他们投来的视线,站定脚步,拱手笑道:“旧案清查到底,犯案之人,依法处置,还请诸位,多加用心,若能年前做好,咱们也能高高兴兴过个肥年了。”
大家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这是皇帝下令要清算所有犯案之人。
太子之前来,可就没有说过这话,只是说辛苦大家跟着费心,等到结束了,他设宴犒劳大家,另外又自掏腰包,给刑部拉高了伙食待遇。
顿时,大家笑着应好。
有人是真的在为此高兴,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一脚干到底了,而不是干到半路,发现有什么不能得罪的人,只得憋屈地搁置下来,或者将这起案子,糊弄过去,只要明面不出错就好了。
有人却是在强颜欢笑,心中惴惴不安,以至于做事都不太用心了。
他们熬到下值,立刻回了府,换上身不起眼的衣服,游鱼一般,向着京中显赫之家,奔了去。
当天夜里,许多人为此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比起他们,燕王还要难过,只因该死的孟旐把王妃亲戚尸体送于王妃,那尸体极为惨烈,王妃看到便惊惧过度,病倒了。孟旐的妹妹打着探望的名义来看王妃,不经意间向王妃透露,是他杀的此人。
这位亲戚不是王妃的其他人,正是她的亲弟弟。
王妃得知,跟他闹了起来。
要真是他做的,他就认了,可这事就不是他做的,他派出去的废物,还比他后一步知道孟旐把尸体送到王妃手中。
燕王尝试安抚王妃,但没能做到,王妃娘家就这一个儿子,这下是断了人家的香火。
燕王恼火之下对其动了手,本来娶的这个王妃,他就不满意,对方除了长得略微好看,脾气不错,家世清白,再无其他优点。若非看在他们的婚姻是皇帝赐的,加之对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早就想要休了对方。
“我被陛下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儿女怨恨你?你要你爹娘晚年凄凉?你弟弟当初犯事时,我力保了你爹娘,所以他们还能保持以前的生活!我要被罚了,你看皇帝会不会紧接着去弄你爹娘,说不定会抄了你家。”
王妃便无话可说了,伏在椅子把手上头,默默流泪。
燕王蹲了下来,道:“你好好冷静一下吧。孟旐案子没有进展,皇帝降罪之时,我就去说情,让你可以安葬弟弟。你家族里头不是还有别的好儿郎?等到事情彻底结束,让你爹娘收养一个就好了,之前不就物色好了一个?”
王妃不语。
燕王哄了一会儿,没有耐心了,他给王妃大丫鬟使了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看好王妃,起身就走。
半路,他被匆匆赶来的含珠长公主拦了下来,对方衣裙上头还有血液,他心下烦躁,懒得去弄清楚血液从何而来,张口询问对方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含珠长公主要他带人出去找她的女儿。
燕王一听就笑了,道:“她离家出走,受到欺负,就知道家里好了,就会回来了,你着急什么?就是因为你太溺爱孩子,所以她才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含珠长公主道:“万一碰到地痞流氓怎么好?”
燕王道:“难道养不起一个小孩?不能高嫁还能低娶。像她这种女子,就该受到严重惩罚,否则京中女子,有个不顺,就向她学,那岂不乱套了?”
含珠长公主顿时怒了,扑了过去:“你这个当舅舅的怎么说话!”燕王立刻躲闪,冷冷说道:“说些实话你又不爱听。”
两人正闹着,大管事来了,耳语道:“八皇子来了。”
燕王摆了摆手,大管事退下,回禀了八皇子朝耀。朝耀道:“我是有要紧事。”
大管事道:“您回吧,别叫人瞧见了。”
“我……”
“含珠长公主在呢。”
朝耀焦虑不安地离开了.
朝恹一直熬到深夜,方才下值。
他回到东宫,赵禾迎了上来。
“殿下,那些女子画像不见了。”赵禾说道,“我把书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问起当时接手之人,说就是给放书房桌子上的。”
朝恹闻言,沉思几息,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赵禾道:“要找吗?您吩咐一声,我这就连夜带人寻找,总在东宫哪个地方。”他说到这儿,低低骂了一声小贼。
朝恹弓指敲他脑袋一下,道:“我知道是谁拿的,不必大费周章。你啊,长着脑子,不会转转?”
赵禾捂着脑袋,想了又想,能够自由进出东宫,拿什么东西也不会引起其他人注意的人——娘娘?
她拿走这些画像做什么?.
顾筠也在想自己拿走这些画像做什么。
第100章 .
顾筠也在想自己拿走这些画像做什么。
今日,他闲闲散散过了一天,临到傍晚,吃过晚饭过后,想起之前在朝恹书房看到过几本大宣农作方面的书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看看这些,以免之后需要,还要倒回头来翻。
他把那些书籍挑了出来,让人抱回房时,正好路过书桌,看到桌上那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画像。
他只在书桌前多站了一会,张掌设便问要不要抱回去,看一看,或许是鬼迷了心窍,总之,他同意了。
冬夜寂静,蜡烛无言燃烧,顾筠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暖阁地面,托着下巴,看着这些画像。
张掌设进来了,她拿起剪刀,减掉燃过头的烛芯,室内光线随着“刺啦”一声,火焰往上蹭上一截。张掌设轻手轻脚来到顾筠面前,盘坐下来,看了一眼堆在地上的画像,笑着问道:“娘娘,看完了吗?”
顾筠其实没看,一副也没看,他弄不明白自己的意图,故而拿了回来,也没打开。
张掌设见他不答,伸手抓起一幅画像,展开看了看,又看了看他,道:“比您好看呢。”
顾筠:“?”
张掌设又拿起一幅画像:“天女下凡,殿下肯定看一眼就会被迷住。”
顾筠:“??”
张掌设再拿起一幅画像:“哇,更漂亮了,我看着我都心动,只恨不是男儿身。”
顾筠:“???”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顾筠伸头,朝画像看去,却见那副画像里头确实画着一位好看的女子,但也谈不上漂亮到叫人想要性转。
顾筠暗戳戳对比了一下,觉得对方还没自己好看。
他朝前面两幅画像看去,上面画着的女子,与这幅画像上的女子,大差不差。
张掌设什么眼神?
顾筠看向张掌设,张掌设表情扭曲,扭曲了两下,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
顾筠:“……”
张掌设把几幅画像抱了起来,撑地而起:“我要告诉殿下,您在这里喝醋。”
顾筠:“谁喝醋?!”顾筠起身就去抓她的手,想要夺回张掌设抱着的画像。
张掌设人不高,身体却异常灵活,泥鳅一样躲过了他的手,朝外跑去。
顾筠连忙去追:“我要把你罚去扫地!”
张掌设道:“嘻嘻嘻,扫就扫,正愁平日没有什么事情做。”
顾筠道:“我请殿下,把你嫁了!”
张掌设道:“请吧请吧,我正想要个夫君。长夜漫漫,不必与你一般,在这儿寂寞地数砖。”
顾筠感觉自己背上一个又黑又圆的大锅:“谁寂寞地数砖?你不能自己这样做了,就觉得我也这样做了。你这是污蔑……等等,殿下!”
“什么?”张掌设朝门看去,顾筠一把夺过了画像,朝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跟我斗,还嫩了一点。”
张掌设:“……”张掌设顿了一会,指指殿门口,“殿下真的来了。”
顾筠得意忘形地晃动画像:“我不会上你的当——”话至此,忽觉画像碰到什么东西,来不及反应,他手中的画像便被人抽走了。
顾筠僵住,后仰看去,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朝恹道:“赵禾说画像不见了,我还在想去哪里了,原来被你们偷偷拿来玩闹了。这是能够玩闹的东西吗?”
顾筠:“……”
张掌设:“……”
张掌设心道:赵禾这个蠢货,这个点儿还没反应过来,画像是娘娘吃味拿走的吗?此刻殿下误会,全是赵禾的错。张掌设打算待会去找赵禾的麻烦,但现在要先把殿下安抚住了,别叫殿下误会娘娘。
张掌设脑袋快速转动,正要回话。
朝恹示意她出去,张掌设张了张嘴,见到朝恹握住画像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纸面,明悟过来,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殿门。
顾筠:“……”等一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还有我啊!
朝恹把画像放到桌上,走入暖阁,看着堆在地上的其他画像,不冷不淡道:“解释解释。”
顾筠捏动袖沿:“这个……”死脑子,快编理由啊。可能是今晚吃得太好了,饭菜香味糊了他一脑子,以至于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他吞吐半天,硬着头皮,道:“好奇陛下给殿下选了何等女子,拿来看看。”
朝恹转过身来,上下看他,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仅此而已?”
顾筠这个原因都是勉强凑出来的,那还有其他原因。他抬起头,迷茫看着对方。
朝恹衣服上面的刺绣在柔和灯光下面,泛着光芒。他走了过来,弯下了腰,两人靠得很近,近到几乎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顾筠扭开了脸。
朝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我纳妾。”
顾筠道:“那有啊。”
朝恹道:“没有最好。”
顾筠心道:什么意思?这破太子其实心里想要纳妾?顾筠扯了扯嘴角,一句“你当初不是说仅要我一个人吗”就要吐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说这话做什么?他疯了吗?这破太子能够把注意力从他身上转走最好不过。
顾筠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声。
朝恹命人把画像拿回书房,道:“早些休息吧。”当天晚上,朝恹照例睡在坐榻上面,他睡在床上,室内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灯盏,他闭着眼睛睡了一会,不由睁眼,看向朝恹。昏暗光线之下,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体轮廓。
高大,健壮,坐榻勉强容下对方,显得有些局促.
几本大宣农作方面的书籍,顾筠读了几遍,牢记于心后,听说燕召有了空闲,离开东宫,去找对方学习易容术。
但在学习上头,春风得意的他,却在此几度碰壁,学了几天后,燕召看他的眼神跟老师看努力的笨学生的眼神一样。
燕召委婉道:“您要用这门技艺,也用不着自己辛辛苦苦来学。你寻个忠于你的人来学,也是一样的。”
顾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