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江花月

作品:《余暖檀槽

    长邺二年,七月,灵芝池内菡萏全然盛开,掖庭中也迎来了新的颜色。


    皇帝礼聘南北世家共八位贵女,名列九嫔,选备禁中。


    陈姐姐叫她不要有冲突,思绥如今明白了意思——九嫔共九位,八位贵女,再加她一位修仪,便将这九嫔之位塞得满满当当。


    夏末的夜晚,已有了早秋的寒意,薄露凝在藕花上,凝出一层银霜。


    皇太妃设宴灵芝池,新嫔妃无不盛装而出,谁都想第一个摘夺帝王的青睐,侍奉于帷屏之中。


    至于旧人嘛,自要知情识趣,不争不抢,故而素淡多了。


    今日陛下参宴,思绥依旧是描远山眉,眉心微蹙。用一根碧玉将青丝挽起,取了些小翡翠钗散插在云鬓间,不摄步摇,不戴宫花。


    一条鹅黄色素披帛闲闲挽在身后,若非她花颜出众,便要叫人当成寻常的宫人了。


    她看向在座的新妃们,各有各的环肥燕瘦。


    思绥心中微凉,国朝立后的习惯,便是先挑数位贵女入宫,之后择其翘楚者,手铸金人。


    金人率先铸成者,则立为皇后。


    恐怕挑选这八位进宫,便是为了立后。


    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九嫔之首的窦淑仪,不仅出身豪族,更是因为窦家为南北豪门相融合的表率。


    窦家同为一宗,但后因缘际会,分为北支与南支,都是两国的豪族。北支者,便是窦皇后的长乐窦氏;而南支者,便是这位窦婕妤的广陵窦氏。


    殷弘在南朝能起势,一开始靠了不少窦氏的亲缘。是故,南北合并,殷弘下诏,令南北窦家合一,叙列国朝门阀之家。


    思绥咬唇,这些年来她与殷弘流荡在外,朝不保夕,殷弘于婚姻之道,兴趣平平,院内主事多是她与陈姐姐代持,故而她这些年并无主母之忧。


    或者换句话说,她早把陈知微当作主母。


    思绥的目光从新妃流转至陈知微身上,她喉头酸酸麻麻,像被塞了麻核,咽不进去吐不出来,平白的难受。


    倘若终有一日,一定要挑选一个人与他并肩而立,似乎她只能接受陈姐姐。


    陈姐姐满门忠烈,母亲是陛下的乳母为保护陛下而丧命,她性子大度柔顺,素来待人宽和,最有母仪之范。


    可惜家世低微,可·····古时候也不是没有出身卑微的皇后。


    她努力将蹁跹的思绪拽回这场食之无味的锦绣宴上,目光扫过一隅身着濡红宫裙的女子,思绥微微一愣。


    怎么会是她?南朝的永兴公主赵静漪。


    她在陈朝时受过赵静漪的恩惠,如今机缘巧合,竟在此处相逢。


    她竟然也被纳入宫中?


    ······


    皇太妃去请陛下,奈何小黄门回禀,忽有军情来奏,恐怕陛下要晚些再至,令众人先行开宴。


    觥筹交错,玉壶光转,池边薄雾轻起,丝竹穿水细密而来,空灵动听。


    “姐姐,起风了。”


    思绥惦记着陈知微的身子。取一件披风走上阶罩在陈贵嫔身上,陈夫人咳了两声,握住她的手。


    皇太妃的眼风扫了过来,打了扇道:“这宫中的箫管丝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她顿了顿,“老身听闻陈夫人最擅琵琶声,有仙乐之名,自成一脉。老身好奇得紧,如今倒不如弹来一段,正好也为新人接风洗尘。”


    陈知微闻言刚想开口,一阵急促地咳嗽将她头上的花树乱颤。


    卢思绥一壁替她平抚背部,一壁道:“皇太妃,夫人她如今的身子恐怕无法抚琴。”


    皇太妃道:“哦,老身亦听闻卢修仪亦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若就卢修仪替陈夫人来奏吧。你二人姐妹情深,倒是宫中典范。”她别过脸,对着新嫔妃说:“尔等入宫,要多以此自修。”


    众人闻此话,颇觉玩味。陈知微身为夫人,是诸嫔妃中品级最高者,卢思绥身为九嫔之中第四位,亦不是什么散号嫔妃。


    如今要她二人弹琴鼓瑟,替新人接风,分明是将二人当作家伎折辱她们。


    皇太妃睨了眼陈知微这般虚弱的样子,挑了挑眉,道:“陈夫人既然身子不适那就罢了。卢修仪不会这会儿也身子不适了吧。”


    新封的窦淑仪掩唇一笑,“听说卢修仪因病无法前赴永明,在宫中将养两月,说不定这病还未好呢。”


    “怎么会”,皇太妃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修仪前几日还侍奉陛下,我看是早该大好了。总不至于一见老身就病歪歪的,一见陛下就好了。”


    陈知微想要说些什么,思绥拉住她的手,不远处忽然传来唱驾声。


    众人纷纷起身迎驾。


    殷弘一身蓝袍白绫衫,玉簪束冠,佩剑别玉,清贵非常。


    他唤众人平身,道:“姨母这里好热闹。”


    皇太妃落了座,用她那把孔雀金丝纨扇点了点思绥,“陛下来得巧,卢修仪要给咱弹琵琶呢。”


    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再一次落到思绥身上,她莫名想起在南朝的某个午后,满场诸贵也是这样嬉笑着打量她。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观察着上首的殷弘。却见他正握着陈知微的手,一壁帮她抚背,一壁好似再说些什么。


    她错开眼,不让自己再看,颇有些自暴自弃道:“妾遵命。”


    一把细钿生辉的琵琶很快被抱来。


    她拂过琵琶摸向细钿,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是——”


    窦淑仪扬起头颅,妙声道:“烧槽琵琶,乃我窦家的宝物。”


    殷弘饶有兴趣地望了过来,“这倒是把妙物,朕听阿娘说过,她未出阁前很是喜欢。弹弹看。”


    思绥见状撩拨了几个音,果然清淑悠然,是一把好琵琶,只是摸上去几弦有些说不上来的地方。


    弹什么呢。


    殷弘擅六艺,乐律之道也颇有涉猎,能弹琵琶。她在南朝之时,为不丢殷弘的脸,狠狠练习过。


    亦拜会过名家庄夫人,讨教过庄夫人最为拿手的《湘妃曲》与《汉宫秋》。


    可在这样的宴会上来弹来,似乎不合时宜。


    思绥沉吟片刻,下了决心。


    急促的琵琶声飘荡在中空,月光寂静寂寞,快弦舒阔空灵。拨音似清透的细雨,泛音如湖面的涟漪。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逐月去,潮水带星来。(1)


    云开雾散,露出潮平轻涌的大江,明月悄然升起,此刻清景无限,万物在静谧中喷薄出盎然蓬勃的生机。


    一首《春江花月夜》,如珠玉落盘,明明泠泠。


    她独坐在月光下。琵琶压不住被长风吹起衣衫帛带,流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她艳丽的朱唇。


    玉肩如削,沈腰约素,轻云蔽月里,她好似广寒云端挥舒广袖的姮娥,自有一番清丽绰态。


    众人都被这动人的琵琶声打动,纷纷阖上双目,安静地聆听着。


    忽然噔的一声,一根琴弦崩裂而断,鲜血顺着檀槽一滴滴砸落,和音散开。


    其他的弦逐渐刺手,每拨一下,都如同在刀刃之上,疼痛无比。


    思绥皱起眉,这弦上有问题!


    皇太妃的坑原来挖在这儿。


    她苦笑了笑,身为九嫔还要像家伎一般奏乐取乐,已是含辱,若是此刻停弦更是让人看了笑话,何况——他还在。


    他是会心疼呢,还是会怪罪她琴技生疏弄坏了这把琵琶。


    ——毕竟这是他母亲的爱物。


    她在南朝时曾见家伎将凤鸣琴的琴弦拨断,就被王孙公子斩杀当场。


    美人头颅上滴下的血,将凤鸣琴弦染成耀眼的红色。王孙公子一壁哀泣,一壁弹上一曲《佳人难再得》。


    思绪间,只听一侧忽然传来了悠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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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琴声,新封的充华前陈的永兴公主赵静漪不知何时坐在古琴边,替她将音色补全。


    思绥暗道一声多谢,带了感激朝着她看去,她浅笑着回应。


    思绥忍住手间密密的刺痛,面不改色地就着剩下的琴弦拨音,与赵静漪合弹。


    一曲潮声流泻尽,明珠还匣,落叶归根,月光朗朗挂中天。


    “好!”不知何处传来的叫好,四下里也都纷纷鼓起掌。


    思绥飞快收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她有些忐忑,他的御座在长阶最上,她在坐部之中,相距有些距离,也不知道他看见她受伤没有。


    殷弘的目光幽深,他饮下一杯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托腮道:“这倒是把好琵琶,朕怕要让姨母割爱了。”


    窦皇太妃一愣,而后释颜道:“罢了罢了,五郎开口,焉能不从之。你若喜欢,带走便是。”


    殷弘挥了挥袖。


    思绥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忙用袖子擦去污迹,再遮住受伤的手将琵琶递给来接的小黄门。


    她正思忖着若是殷弘问起怎么断弦了该如何回话,却不想殷弘已牵过窦淑仪的手起身。


    众人纷纷神色一动,恐怕今日第一个侍寝的便是窦淑仪了。


    **


    “娘子,陛下带人入了含章殿,怕是今夜窦淑仪侍寝了。”


    若柔一壁说着,一壁将思绥头上的发髻拆下。


    思绥点点头,自个取了巾栉将眉头的远山黛色擦去,手间沾了水,皮肉伤口又有些发疼。


    若青赶忙取了膏药,替她包扎好。


    “娘子这几日有什么还是奴婢们来做吧,这伤虽不严重,却十指连心,也是疼的。”


    思绥颔首。


    帷幕间的灯一点点熄灭,思绥选了厚帐,外间的月光也照不进里头,四下就陷入无边黑暗里。


    思绥翻了个身,一下没一下的用指尖磨着警枕。


    他终于开始幸其他人了。


    她淡淡地想。


    那年她求他将自己带去南朝,她说可以作为大王的挡箭牌,惹得他疑心病大作,差点把自己掐死。


    没想到当年那些急中生智的胡话,竟然误打误撞撞对了——殷弘的二哥始平王便是死于床笫间女刺客的手里,他甚至亲眼目睹过惨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只是这事过于丢人,天家瞒下谎称始平王暴毙,外界不知罢了。


    难怪他会疑心她受人指使。


    有始平王这桩故事,殷弘对于女色十分谨慎。这些年不是没有人献美于他,他能推便推,推不完则收房,但绝不宠幸。


    ——当然,除了她。


    想来如今天下大定,万事在握,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被这山呼万岁、桂殿兰宫、暖语春风渐渐替代,他走出了心结困境。


    可是她呢,她是不是还在原地踏步。


    思绥拥住手边的警枕,堪堪叹下一口,一夜无眠。


    若柔打了水进来,看着兴致阑珊的思绥,“昨夜淑仪一直留在……含章殿……”


    含章为侍寝之所,省略之意不言而喻。


    若柔有些担忧地唤了声娘子。


    思绥懒洋洋嗯了一声,而后一点点缩进被褥间,“若是她们当真来拜会,就说我昨夜吹了风……病了……”


    至此夜之后,殷弘断续招幸了几人。虽没有把新入宫的八人全部临幸,但可想见他的心结已然解开。


    八月的秋风渐渐吹起,伴着桂子的飘香,六宫之中接到传信,今日去含章殿侍奉的则是修华崔氏。


    是夜,如水的月光泻进帷幕里,思绥一如往常早早睡去。


    忽然警枕将窸窸窣窣的动静送进耳畔。


    思绥猛然坐起,掐紧了被褥,“谁?”


    殷弘身披着柔和银光,月光将他眉宇的棱角晕得平实。


    他就坐在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