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说不

作品:《大佬,挖个墙脚

    以公主抱的姿态,江湛将阮盈满轻而易举地抱到了轮椅上。


    阮顾问看着很瘦,骨架匀称修长,但皮肉却很温实软滑,有一种抚摸短毛猫科动物的柔软手感。


    江湛掌心残留她略高的体温,不动声色地摩挲下手指,仿佛仍有不同于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萦绕。他垂下脸,风息拂过背后像是推着他走远,流动的空气很好地起到了降温的作用,他主动替阮盈满取过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是一件蓝白配色的玉桂狗珊瑚绒睡衣。


    没什么特别,主要是身后耷拉着一个比阮盈满头还大的白色帽子,缀满细密暖和的绒毛,宽长双耳几乎垂到了阮盈满受伤的腰间。


    她变成一只长毛的猫科动物了。


    阮盈满轻轻吹了口气,将右边的腮帮子吹得鼓囊了点,嗯嗯,又是蒋茉给她买的。


    只是再说一遍,又好像是欲盖弥彰的借口。


    有关她的私生活,阮盈满一点都不想和江湛分享,她无法卸下防备,让一个方方面面高于自己的上位者靠近,以随意地展现出难以启齿的弱点。


    熟悉会带来轻视,轻视会伴随伤害。


    阮盈满想,人嘛,贵在有自知之明。


    况且,她和江湛的关系界限太难定义。


    他是甲方老板,甚至不是朋友。


    指甲掐了掐掌心,松开后有种痛感油然而生,阮盈满冷静补充,或许,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看穿阮盈满的窘迫,江湛默不作声地拾起那柔软宽大蓬松的帽子,细心地搭在轮椅扶手的横栏上。


    两人谁都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不符合年龄的幼稚睡衣。


    呼吸绵长,江湛的声音细密缓慢地落在耳尖:“那我们下楼了。”


    阮盈满语气轻柔像片舒展的鹅绒羽毛,宛若奶油味,“嗯。”


    --


    上了电梯,阮盈满才意识到自己的病房在7楼。


    7,和江湛17楼的办公室。


    其中有任何关联吗?


    “江湛,你是喜欢‘7’这个数字吗?”


    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和神态,又一阵酥麻低沉的轻笑,江湛说:“算是我的幸运数字,谈不上喜欢。”


    “好像你很少有称得上‘喜欢’的东西。”


    好像他的生活与人生,每一步都在按部就班。


    阮盈满偏移话题,“你想把好运传递给我吗?好大方呀,江湛。”


    “为什么这么说?”


    “好运可是守恒的,分享给别人,自己就会少一点。”她说。


    “但想到有人能和自己共享专属的好运,是一件很幸福、浪漫的事情。”


    这一瞬间,阮盈满终于品出了陈潇潇口中“男妈妈”究竟意欲为何,江湛总是把自己放在守护的位置。


    “那确实很让人安心。”


    可是,你究竟愿意做到哪种程度呢?阮盈满想。


    --


    聊天中途,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两个女孩。


    她们比阮盈满和江湛更早进来。


    闲聊的空档,其中一人注意到了江湛,扯了扯另一个人的衣角。


    被拉扯的那人看着看着,脸红了,红晕在白皙的脸上泛开。


    两人默契对视,凑近嘀咕一阵,脸红了的女生在好友的鼓励下,正欲掏出手机上前,忽然瞥见阮盈满说完,江湛嘴角扬起的笑,于是胆怯地缩了回去。


    直至两人出去。


    “这难道不是你的天菜?他们看着也不像是情侣。”她憋笑。


    “是crush的类型,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说,懊恼地锤了下对方的胳膊,“我没有勇气。”


    “不,你有!”女生将电梯按钮重回按成一楼。


    两人兜了一圈,下去又上去。


    而早出电梯一会的江湛,推着阮盈满正路过一楼大厅的便利店,阮盈满瞥见玻璃墙面透出的氤氲热气,忽而问:“论坛峰会的饭菜怎么样?”


    江湛:“比较有特色。”


    说得好委婉,阮盈满浅笑,梨涡梨涡若隐若现。


    “那不如,我请江总吃一份关东煮吧。”阮盈满指向便利店那团白气上。


    江湛如她所言,主动将阮盈满推了过去。


    还未进入便利店,靠近自动门时,阮盈满仔细朝墙上的贴士广告打量,随后冲江湛仰头:“只不过我请客,需要江总买单。”


    阮盈满的脸拢在宽松柔软的白色帽檐中间,少了平日里犀利的攻击感,特别可爱。


    抬起下巴,脆弱修长的脖颈在白色的珊瑚绒下若隐若现,犹如引颈受戮的姿态,。


    她在注视他。


    那双永远光亮的眼眸涌现出狡黠的潮汐,褪去用心的化妆打扮,秾丽的脸上比以往更加素雅白皙,笑起来更有感染力了。


    江湛抓住把手的指节轻轻用力。


    此刻的阮盈满连神情都是单纯纯真的无暇。


    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江湛浅浅愣神,很快恢复如初,“当然,阮顾问。”


    不过,她没有给他直呼其名的权限,江湛就一直被动地站在她亲自矗立的栅栏外。


    两人对视的距离,好似隔着栅栏。


    不动声色,相互试探。


    阮盈满挑唇,像是两朵粉瓣的桃花忽而落到她的唇角,她精准报出:“今天是便利店会员日,关东煮五串八折,所以我要萝卜、昆布、魔芋、竹轮、年糕福袋,然后是清汤底。”


    “江湛,记住了吗?”


    他深深看了眼她的梨涡,“记住了。”


    慢一拍,他清晰而准确地复述,声音清爽:“萝卜、昆布、魔芋、竹轮,和福袋年糕。”


    阮盈满不知道的是,江湛的记性很好,就好像树的年轮,或许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甚至更久更久,他还能报出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阮盈满想吃的关东煮类型。


    熟悉他的人时常会被他惊人的记忆吓到,甚至觉得有些恐怖,觉得他大脑宛若一台精密的机器人,你说的任何一点小细节,他都记得,记得很清晰。


    可,AI是没有感情的。


    “是年糕福袋。”阮盈满飞速纠正。


    小弧度地弯了弯眼尾,江湛:“……好,是,年糕福袋。”


    本不需要赘述,但江湛还是将这四个字放在嘴里又吞咽一遍,青橄榄似的喉结明显滚动。


    正要进去,阮盈满又提醒他。


    江湛回头,正好望见那双顺润湿漉犹如猫科动物的眼睛眨了眨,像深紫色的葡萄味夹心软糖。


    “噢,对了,优惠不能叠加,你记得分开买单。”


    虽然他不差这点钱。


    江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会,不明所以地笑了下,颔首,“好。”


    --


    两个女生追到便利店不远处,脚步慢了下来,之前脸红的女生脚步生根,看着阮盈满和江湛说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愣住,手足无措地回望好友,又重新看向阮盈满。


    单身一人的阮盈满似乎注意到了后脑勺的目光,回头,友善礼貌地微笑。


    像是触电般,女生撤回视线,她说:“我来晚了。”


    “是晚了很多。”女生固执昂起脑袋,锁着眉头,满脸的遗憾委屈,对好友轻声说。


    好友拉住她的手腕,圈住她的胳膊,“好像是的,那我们走吧?”


    她安慰:“没关系,帅哥年年有。”


    失恋的女生长叹,“难道我的crush堪比超市里论斤卖的白菜?!”


    然而失恋的阴影很快散去。


    两人再次嘻嘻哈哈。


    “不,稍微贵一点,姑且,类似羽衣甘蓝的品种?”


    “那很健康了。”


    --


    江湛坐在医院公园的长椅最靠边的位置,阮盈满仍坐在轮椅上。


    他手上的那碗关东煮,比阮盈满的还要素,不过是剔除了竹轮,换成香菇。


    然而香菇的味道比荤味的竹轮味道重多了。


    树荫斑驳,映照在清澈的汤底,浮动的袅袅影子被阮盈满下一秒的动作打破,她拾起萝卜,吃得很慢很小口。


    两人进食的速度差不多。


    阮盈满忽而说:“以为你不会吃这些。”


    吃完最后一口萝卜,江湛用纸巾印了印唇,不紧不慢:“我不挑食。”


    阮盈满:真的吗?印象中,江湛对所有的菜色都浅尝辄止,有些碰都不碰,分明挑剔得很。


    有没有自知之明?


    她满脸不信,“你是第一次吃关东煮吗?”


    江湛撇头看向她,“阮顾问,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倒也不用把他当作外星人看待。


    阮盈满轻笑,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眼睛上,晃动的树枝叶片扑簌簌地落在她的瞳孔处,像上帝投射的金黄色的吻。


    “好吧,江湛。”


    阮盈满心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越是没意识到自己骄傲矜持的人,越让人想把他们拉入泥潭。


    而江湛嘴皮上下轻动,下意识掏向裤边口袋,却没摸到想要的,反而是意外的一条长方形固体。


    也是,低垂眼睑,他外出从不带烟和打火机。


    恍惚的一秒,他都忘了自己克制的十几年。


    其实泥潭就在那里,只是某一瞬间,某些人,让你想起来,你需要呼吸。


    今天风和日丽,工作日不用上班,甚是惬意。公园里三三两两的人格外悠闲,很久没体验到如此慢节奏的生活了,所以以前习惯被压制的欲/望被数倍放大。


    不是特别饿,阮盈满就是突发奇想,想吃这碗关东煮。


    过去匆匆咽下,只求果腹的简陋午餐,突然别有一番滋味。


    一切都淡淡的,很幸福。如同和陈潇潇买完包漫无目的的闲逛的那晚。


    吃完萝卜和昆布,阮盈满餍足地眯眼,享受难得的静谧。


    江湛以为职场野心家素来是空虚的、狂妄的、难以满足的,想不到一碗关东煮就能让阮盈满平静下来:“阮顾问对疼痛的忍耐程度好像很高。腰不痛了吗?”


    更像猫了。


    阮盈满愣怔,随后:“唔,可能习惯了?”


    江湛以为她是工作上的工伤,比如久坐导致的颈椎腰椎病。


    但其实不是。


    妈妈生病这件事,长久以往像一块沉重到想起就会轻易引发山洪般无助悲伤的坚硬磐石,它数年往日地压置心头,这感受真的真的太痛了,只有让大脑变得迟钝,变得容易分散注意力,才能咬牙捱过去。


    分不清自己在多少个夜晚默默痛哭流涕,然后告诫自己务必要坚强,努力成长扛起家庭的重担,以遥不可及、充满迷雾的未来哄自己含泪入睡。


    阮盈满的生长痛是从云顶跌落到泥潭的失落,不仅要忍受千万的冷言讥嘲,而且只能自我催眠,寻万千的借口宽慰自己,让敏感纤细的少女心思锻炼得大条而迟钝。


    自卑又骄傲,是18岁的阮盈满的底色,她像一株拼命抽芽而过分细瘦发黄的豆芽,根系仅仅往土地里扎根,蔫黄的茎叶拼命汲取雨露和阳光,即使需要时刻忍受随风摇曳。


    --


    情绪是能生长、蔓延的。


    两人间的沉默让江湛闪过后悔的念头,他想起阮盈满的那句话,平静是需要流很多眼泪的。


    然而不给江湛弥补的机会,手机发出消息的提示音,阮盈满开始兀自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张茉说自己收到了天然下周的线上二面邀约。


    乔诗旻也是。


    阮盈满作为猎头,同样也收到了系统的通知邮件。


    沉思片刻,她给乔诗旻发去祝福的消息,同时,她告诉了江湛这则信息。


    阮盈满失笑,“江湛,你对乔小姐经常关心得过分细致。”


    “嗯。所以上次,你生气了。”他不否认,只是好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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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反应。


    阮盈满瞬间想起那几瓶酒,那昂贵的手提袋,那晚印在感官里迟迟未散去的薄荷烟。


    “是,或许你关心则乱,因为独立从来不是一件坏事。也许有些冒犯,但你知道吗,你对待她,不像看待自己爱过的女人,而是,万般呵护的妹妹。”


    “那假设我如果没有和诗旻分手,阮顾问觉得我应当怎么对待她。”


    江湛的发问出乎意料。


    阮盈满轻启略显干燥的红唇,舔了舔上唇,她说:“允许她痛苦、成长、失落,包容她的心事、敏锐,甚至幼稚和粗鲁,允许她做自己,而不是将她框在你按部就班的设想中,按照你的心意生活。我总觉得人不可能完美,你想看到对方的脆弱、发神经,她的一点一滴你都想了解。”


    江湛垂眸,“你遇到过那样的人。”


    对方习惯性的后缀称呼“阮顾问”迟迟没有响起。


    阮盈满等待片刻,才接话说:“是啊。”


    她失笑,阳光洒在她的头顶,像一层模糊不定的细纱,遮住了她的情绪和神态,“看来你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江湛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些。


    可惜她对他的情史不感兴趣。


    “诗旻曾经和你说过类似的话。”江湛对此依旧一知半解。


    阮盈满共情过桥诗旻的感受,数次。


    她咬了咬后牙,低声如喃喃:“太过完美从来不是一件好事,以亲密关系的角度来说。”


    “当然啦,换另外一个角度而言,”阮盈满安慰,“作为甲方老板,江总,你很成功。”


    江湛卡顿,笑意像薄薄的雪片,不辨悲喜。


    一愣,她非常清楚地观察到了江湛的微表情,眉尾微微一动,下眼皮弧度变得平缓,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神的变化。


    江湛不开心。


    “你……”


    然而不等她说完,一颗葡萄味的夹心软糖突然出现在阮盈满的掌心。


    她疑问抬头。


    江湛神态自若,残破的光线勾勒他冷漠的神情,却又像一层暖暖的绒毛,“会员凑单,满35减5,所以又买了一条软糖。”


    他又取下一颗,剩下的长条带着温热和熨出来的香甜气息再次出现在阮盈满掌心。


    “我留一颗就够了。”


    阮盈满一顿,合拢掌心,“谢谢。”


    兀自笑了下,她问:“你知道网上最近有个说法很火吗?”


    阮盈满顿了下,“我觉得很适合你。”


    边说,她边熟练地剥下一颗含在舌尖,抿软,咬破表皮,湿漉柔软浓郁的葡萄味顷刻弥漫舌尖,还有细小的橡皮糖间或其中。


    阮盈满嚼着,江湛本以为她会继续说,结果她止住了,于是扯了扯唇角要笑不笑地问:“什么说法?”


    谁家好人话说一半。


    “猜猜看?很符合你现在的状态。”


    阮盈满其实是想玩梗,抿了抿唇,她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没有告知的义务”,决定换个方法逗逗江湛,而自己得先回味嘴巴里的味道。


    唔,好甜,几乎能看到雨后表皮沾着水珠的大颗巨峰葡萄,凑近,还能嗅闻到清香。


    她想,其实葡萄是种很娇弱的水果,雨多雨少都不行,晾酒时也是,要求时机正正好,正如大众熟知的82年拉菲。


    要求一切都发生,又好像没有发生。


    两人间的化学反应也是这般捉摸不透。


    江湛的眸光弥散,居然还真地沉默地想了会,过了会儿,他轻启唇:“想不到……所以是什么?”


    你是怎样看待我。


    阮盈满瞥他一眼,轻描淡写:“是——冷脸萌啊。”


    单手插进裤袋,舌尖抵了抵上牙膛,江湛的耳尖忽然红了。


    阮盈满见他面无表情地缄默,内心奇怪,江总怎么不说话了?


    “……为什么突然夸我。”


    阮盈满:“你误会了吧,嗯,只是觉得你面冷心热的。”


    江湛沉默刹那,吐出短促的反问,“只是?”


    阮盈满更莫名其妙,“不然呢?”


    她促狭地眯眼,甚至爽快解释:“这是个形容词,你要是介意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介意。”


    出乎意料地,江湛飞快接上。


    阮盈满呆了呆,看不出他还会小心眼,于是伸出掌心刚剥开的另一颗葡萄软糖,递到他面前:“那,我赔个不是?”


    “用我送你的糖?”江湛声线没什么温度。


    阮盈满耳朵痒痒的,进退两难,斟酌道:“你都送我了,那不是随我处置?”


    他勾起唇,忽然转头看向阮盈满,眼神炫目,“是,既然给你了,当然随阮顾问处置,我难道有说不的权利?”


    说罢,他接过。


    温热的指尖在阮盈满掌心轻轻划过。


    她心尖一颤,触碰中手指不受控地弹了下。


    怎么把自己说得那么霸道。


    她撇嘴,不服气。又无话可说,阮盈满逼仄地心想,霸总的糖真是吃不得。


    江湛莫名想,怎么会有这么迟钝的人,是不是作为猎头太关注他人幽微的情绪,反而会忽略自己的感受?


    阮盈满明明是那个最该知道,有选择权的人往往最有资格拒绝别人的权利。


    恰如猎头和候选人。


    又恰如,喜欢和被喜欢的那个人。


    当然,这些都是打个比方的说法。


    猎头和候选人的角逐在于谁先拿到对方的信任,那么感情角逐的主动权,是否应当与心动的早或晚画上等号?


    当心动的人先锚定认准了另一个人,就是没有对对方说不的权利。


    这是江湛的运行准则。


    他又想了想,无声轻笑。


    是了,阮顾问看重拿到主动权的时时刻刻,却不关心之后的事情。


    只顾自己无知无觉地搅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