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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挽长发定终身

    第71章


    杜佩荪的脑袋暂且保住了。


    并非陈良玉出尔反尔不想摘他脑袋了, 而是景明认为随便拧人脑袋不太礼貌。好说歹说劝住了。


    驿馆陈良玉所住的客房漏风。客房那扇木门上比她出去时多了一个窟窿。


    她自己踹的。


    也不是要拿一扇门出气,只是从群芳苑回来时她心里想的全是谢文珺身边围绕的二十几个风华正茂的儿郎。


    或许长公主真的需要也说不定,她这么想。


    谢文珺不是那个把脸埋在陈良玉袖口哭的小姑娘了,若非一桩事接一桩事耽搁下来, 谢文珺如今应已觅得佳婿, 为人妻,为人母。


    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 也许真的需要有男人在身边呢?


    可二十几个男宠?!


    除非宫里大选秀女入宫, 不然哪怕是皇上外出巡游, 要地方官员搜罗这么些个少女来伺候, 也得被言官、谏官横飞的唾沫骂得狗血淋头, 什么色令智昏、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你长一脸亡国之相的难听话都骂得出来。


    此事若传扬出去, 难免有人会说长公主骄奢淫逸。这还算好听的, 若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什么水性杨花、败花残柳的失节、失贞的帽子就不由分说扣上来了。


    哪怕他们自己没有“节”也没有“贞”, 却对女子的贞洁具有极为强烈的掌控欲。


    谢文珺年纪尚轻,这样的污名足以毁掉她在朝廷所有的根基。


    陈良玉从群芳苑出来之后, 当真先与景明带兵去了州衙,她眈着杜佩荪的脑袋看一眼, 将这件事的“元凶”——石潭以及一干知情人士全部捕拿,软禁封口。


    可那二十几个男子又该如何处置?


    杀了?身不由己被官府当成物品孝敬长公主,再因此丢了命,他们也属实无辜;不杀,等谢文珺离开北境后放了?这群人若出去乱说又当如何?


    那便只有两种法子, 其一,令其舍弃红尘、剃度出家,其二, 将人永远禁在群芳苑,终身不得出。


    陈良玉心思如乱麻,一时忘记了门是可以用手推开的,她眼里只看见一扇木门挡住路,抬脚一踹。


    北境空气干燥,筑屋的木料久了都缺水分,干燥,易折。受她一脚,立刻摧枯拉朽,门扇上多一个窟窿。


    婺州起风时沙子多,风沙风沙,即是如此。若门窗不紧闭,只要半日,床桌与地面便积一层尘土。驿丞喊她换客房,候在门外伫等多时,不见回音。


    景明叫他先去备其他客房。


    他最近对陈良玉很多行为不理解。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可一旦涉及长公主,她整个人便有些荒唐!就如同今日,陈良玉从长公主那里出来便去州府发落了一干人等,他一头雾水,从她只字片语中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这种事情不劝谏,反而帮着隐瞒?


    甚至听景和说,长公主曾两夜宿在良苑,良苑没有任何多余的一间客房,难道她们二人是同榻而眠?


    他当时没多问,如今陈良玉是兵马大帅,他是下属,去问诘是以下犯上。可他又是将陈良玉当妹妹对待的,出于对陈远清和陈麟君的交代,他也不能不过问。


    于是他里里外外扫了一圈,确定四周墙角都没有耳朵才走到陈良玉面前,站得挺直,“小姐,铁錽信筒呢?”


    陈良玉拿出一枚信筒放桌案上。


    景明道:“我说的是你自己的。”


    铁錽信筒有四枚,如今严百丈和严姩共有一枚,庸都二公子有一枚,陈良玉手中这枚是陈麟君的。那她自己的呢?


    陈良玉坦言:“送给长公主了。”


    景明肃穆道:“从前她便有意接近你,那时或许是为了懿章太子,可如今她为什么你看不明白?天下权位,无非钱与兵,田之赋税是钱,如今已在长公主手中。长公主蓄意接近你,会图谋你什么?皇上真的会任由长公主一介女流把持举国农桑与兵事?你与长公主走得越近,于你越危险。你把长公主的耳目放在身边,甚至把铁鋄信筒给了她,但凡有一天……这两样都能要你的命。”


    “我知道。”陈良玉依旧坦然。


    景明寂寂无言,半晌,“那你是真疯了!”


    朱影跟陈良玉一同回来的,她搬过自己的行囊来寻陈良玉,正撞上气儿不顺的景明从陈良玉房里出来。门扇上一个醒目的窟窿。


    “发生了何事?”


    陈良玉没答,靠在椅背上,道:“给我抓几副药!”


    朱影道:“什么药?”


    陈良玉双目无神,死一般寂寥:“随便罢。什么药都行。”


    “你说的是人话吗?”朱影号过脉,道:“如此心绪不宁?”


    陈良玉没说话。


    朱影问道:“这般心绪,常见忧虑、惊惧、相思。你是因何?”


    陈良玉道:“都有。”


    朱影默默低头,不再问,“先给你开副凝神静气的方子。”她心道有些棘手,不好治。


    朱影开完方子去药铺抓了药回来,陈良玉已不知去向。


    夜幕降得早,这里温差很大,中午还热得饮冰,天光一暗便要披件薄衣了。


    群芳苑外,荣隽看到一个人影在一堵高墙的墙根下来回走动,时不时仰望,时不时低头,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翻墙越过去这道屏障。


    军靴踏步和铁器的轻微碰撞声在不远处,朝她越行越近。


    陈良玉听声音辨出了领头的人是谁,没拔剑,反倒心虚地挺直了背,咳了一声,“是我,荣大人。”


    荣隽讶道:“大将军?手下人盯很久了,说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像是刺客。您这是?准备偷点东西?”


    “偷什么。我找长公主有点事儿要商议,殿下在群芳苑吧?我先去了,荣大人好好巡卫,回见。”


    陈良玉抬头盯着墙面左瞧右看,判断从哪方便蹬上去翻墙。


    荣隽道:“大将军?”


    陈良玉负手,正色道:“荣大人还有何事?”


    荣隽费解道:“您,为何不走正门?”


    陈良玉觉得荣隽说得挺对,心中狠狠褒赞先太子带出来的人就是有脑子,“对!走正门。群芳苑还有正门呢!有正门好。”她一通胡言乱语说出来只想当场拔剑自刎,留下清白在人间,心想:“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荣隽斥底下人道:“笑什么!都不许笑!”


    待陈良玉的身影从拐角消失,完全看不见人的时候,荣隽踉跄走到墙边,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墙面,笑得前仰后合。


    谢文珺的厢房里燃着灯烛,明窗纸透出黄色暖光。一个宫女上前来,款款行过宫礼,道:“大将军,殿下正在沐浴洗漱,烦请大将军在庭院稍等。”


    石潭献上的那株鹿子摆在廊下一个石桌上,仍未开花。花圃中群芳随风摇摆,似一层一层花浪。花浪被青砖铺就的小径分割,小径里摆着许多木头的小圆桌。


    岁月安然。


    花圃深处从青砖小径上走来一群人。


    还是白日膳厅那群。


    各人手中托着托盘,托盘上或是青盏碗碟,或是白瓷酒坛。他们的衣着都不似白日那般浪荡轻浮,换上了正襟的衣装,头发也好好束着。


    见陈良玉站在院中,几人抬了一套桌椅搬过来,摆上几坛酒饮。为首的依然是陆苏台,他作揖:“见过大将军。”


    身后几人有样学样。


    于近处看,陈良玉才发觉这些男子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似是被叱责过了,陆苏台和其他人不仅换了衣装,神情也不再有那副勾栏狐媚的妖气。人看起来都正常了,甚至有点雅气。


    陆苏台道:“小人们酿了些花酿、果子酒,送来给长公主品尝。大将军赶巧来了,也品一品,若有不妥,烦请大将军指正。”


    陈良玉对果子酒有些特殊的情操。她应允了。


    酒坛只有手掌大小,圆骨碌的,她推掉酒盏,拔掉坛口的木塞,先抿一小口,满口果香。


    甜的。


    她依次拔开其他酒坛的木塞,一一入口品尝过。都是甜的。不知不觉已饮了很多。


    她道:“手艺不错。”


    得到认可,几人相视而笑,雀跃起来。


    陆苏台道:“大将军,您眼睛红了,不宜再多饮。我娘说,饮酒会脸红、眼红的人,多喝会引起隐疹。”


    陈良玉却似没听到,一口接一口闷。一坛见底,她道:“劳烦,这酒能否再备一些,让我带走。”


    陆苏台道:“自然可以。”


    陈良玉看这群少年模样的人一眼,心道既然是送到谢文珺身边的人,该有一技之长。


    于是,她问道:“都会什么?”


    陆苏台道:“舞剑乃家学渊源,在下精于剑艺。”


    其余人也挨个回话。


    “骑射。”


    “礼乐,舞曲。”


    “书法,诗词。”


    “数艺九科,不在话下。”


    “五御略有涉猎。”


    ……


    陈良玉道:“难为杜佩荪把你们凑这么齐全!你们之中,本领最大的是谁?”


    其余少年不约而同往后退行一步,陆苏台站在原地没动,自然地从人群里分出来,站在了最前头。


    他道:“应当属小人。”


    陈良玉道:“精于剑艺?”


    “正是。”


    “取剑来。”


    荣隽巡卫经过,恰逢其时道:“我这有。”他扔一把剑过来,接着身后守卫一字排开,将谢文珺厢房前头围住。要看热闹,也不能忽视了长公主的安危。


    陆苏台刚接稳从天而降的长剑,只听“铮”得一声,澜沧剑出鞘,陈良玉手里还握着一只酒坛,摇摇晃晃将剑锋指向他。


    陆苏台抱剑行礼,“大将军,得罪。”


    说罢便提剑舞动,一时群芳苑剑光大盛,剑影、人影错乱分不清,金属连击声不绝于耳。剑光横扫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枝,花瓣如破碎的锦缎铺一园狼藉。陈良玉收回澜沧,将坛中最后一口酒喝干,扭动脖子活络关节。她丢掉空酒坛,手里攥着一把花。


    陆苏台从尚在飞溅的泥土中爬起来,“是在下剑艺不精,大将军见笑,荣大人见笑。”


    荣隽笑道:“你修舞剑,她练武剑,你怎会是她的对手?”


    几个少年欢笑着蜂拥而上,将陈良玉扶到小椅上坐,又是擦汗,又是捏肩捶背,满口的夸赞、敬仰之词。


    陆苏台露出一排白齿,“荣大人,您与大将军的武艺孰更胜一筹?”


    荣隽道:“没打过。”


    陈良玉道:“怎么这么冷?荣大人,你冷吗?”


    她刚饮过许多果子酒,还与陆苏台活动了下筋骨,额头尚有薄汗。冷意来得有点古怪。


    荣隽道:“是有点。”


    庭下月光空明,却突然间起了风,月色也被黑雾一点点吞噬。


    一群人齐齐往荣隽身后那扇门看过去。


    谢文珺用丝带微绑青丝,发梢还有些湿气,一袭素衣明净,站在台阶高处。


    “陈良玉,你太放肆了!”——


    作者有话说:陈良玉:“有杀气!不就逗小孩玩一玩,至于这么生气?人是你院里的,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江宁:“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这种小白脸!在我院子里玩这么开心,贴脸开大?”


    晋江不让写的内容放下一章了,已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特意来通知你们,下一章锁了。会删掉一些东西修文。


    第72章


    陈良玉一见她来, 止不住地笑,端着酒杯,一副举杯邀明月的姿态,哪怕杯里半滴酒也无。她醉醺醺道:“殿下, 再给我五千车粮草, 我要,我要打酋……景明还在驿馆等我。”


    荣隽忙弓腰待罪, “殿下, 臣知错。”


    谢文珺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总有那么三阶梯, 她却好似从九霄而来。每一步踏落, 都盛气凌人。


    庭下已跪了一地白袍少年与长宁卫。


    谢文珺如松生高崖, 风云相随, 越过所有人走到陈良玉面前。陈良玉觉得谢文珺头上太素净,将手里的折花一朵一朵簪在她发间。似一圈花环。最后, 她手里还有两朵小花。


    陈良玉想了想,冠在了自己头上。


    插得有些歪, 她双手在头顶摸索一阵儿稍稍扶正,盯着谢文珺。


    “好看吗?”


    “好看。”


    陈良玉身子一晃, 扶着桌沿坐下,拉着谢文珺一片衣角,指向那群白衣少年,“既然好看,你把他们都赶走, 养我。”


    庭中跪着的人齐齐把头再低下去一度。


    陆苏台他们东捣鼓西折腾酿了许多果酿,五颜六色斟一桌,好酒贪杯的人来了也能喝个半酣, 更何况陈良玉那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酒量。


    陈良玉似有满腹委屈:“他们不如我。”


    谢文珺抬眼睨过荣隽,荣隽忙把其他人都清走,撤了门前的守卫,也退下了。


    谢文珺微微俯下身,“你知道他们被送来,是要做什么的吗?”


    陈良玉撑着桌子艰难站稳,手捧在谢文珺的下颌。


    鼻息凑近,轻呼出酣甜的气息。


    脸颊在一双手的掌心被轻柔地托着,谢文珺毫无防备,唇上落下一片滚烫的温存。陈良玉仍是醉醺醺的,连眼神都染上不可言说的温热,“是这样吗?”


    谢文珺问:“你想这样吗?”


    陈良玉:“我不想……”


    谢文珺扶她的动作扶到一半停了下来,眼眸中仿佛有烬燃的风灯一盏盏熄灭掉,“你不想,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想让你跟别人这样。”


    “好。”谢文珺将人一架,拖着往屋里走,“黛青,让荣隽去知会景明,大将军今夜留宿。”


    陈良玉确实很需要一个能躺下闭眼的地方,沾榻便往后一仰躺倒,垂着腿,嘟嘟囔囔,“给我粮草。”


    谢文珺任她平躺在榻上,黛青打来一盆清水,将毛巾浸入水中吸足了水捞起来拧干,谢文珺遣出去其他人,轻拭着陈良玉额头和颈间的汗渍。


    “今夜不谈粮草。”


    陈良玉腰一挺坐起来,十分的不乐意,道:“不是说好养我吗?堂堂长公主,说话得算数。”


    谢文珺欺身逼近,陈良玉只能将身体后撤,奈何身后只有一张床榻,只能手肘后撑在榻上,半躺不躺地仰着。对于谢文珺有意的迫近,她竟避无可避。


    周围一片红色。


    石潭竟还在这厢布置了红罗软帐。


    室内骤然升温,仿佛在对视中擦出火花,红罗软帐中的气氛在夜中变得不可言说。


    陈良玉又想起良苑那夜。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硬生生把那段不可启齿的记忆压下去。如今竟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她再一次怕了。她从谢文珺双臂下钻过去,慌慌张张从床榻之上挪到桌椅上坐着。


    谢文珺无奈又好笑,道:“养你。在这里等我呢?陈良玉,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从前没这么不要脸呐。”


    她的手又扼紧陈良玉颀长的颈。


    陈良玉后撤躲开,一把捏住谢文珺的脸,揪揪扯扯,揉圆搓扁:“从前唤我阿漓,现在翅膀硬了,叫我陈良玉。”


    谢文珺道:“没有粮草。但如果你肯求求我,我也许能想出办法。”


    两人贴得那么近,陈良玉甚至可以感觉到鼻尖相触、厮磨。


    “我求你。”陈良玉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可显然谢文珺不是这个意思,她对这厚脸皮且不带任何感情的三个字无动于衷。


    陆苏台隔着一道门,问道:“长公主,今夜可要人服侍?”


    陈良玉:“滚!”


    门外传来飞快的疾跑声,眨眼间便没了人。风声愈大,雨滴打屋檐。


    陈良玉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睁开,道:“殿下当真缺个暖床的人?”


    “缺啊。如何?”


    陈良玉一把将谢文珺拉进怀里,“臣姿色尚可,愿自荐枕席!”


    言罢,唇便湊過去好一陣兒碾圧,直到谢文珺輲不过氣才松开。


    谢文珺道:“慢着。”


    陈良玉一桩桩数着谢文珺的“罪状”。


    “朔方商道,南洲,阴谋诡计耍我身上来了,我收点利钱怎么了?”


    陈良玉強讓谢文珺跨///坐在自己月退上,撥掉她衣裙的佩帶,轻轻一菈,衣衫便从双肩滑落,堆疊在腰间。


    偏她自己衣衫整齐、一丝不乱。


    陈良玉扯出两条衣袖,令谢文珺双腕交叉打了个结。


    密集的吻从頸间///一路向↓吻蘿。


    不一会儿,把自己撩得滿腹邪火。


    “想不想?”陈良玉道。


    “别在这里。”


    陈良玉解开謝文珺腕上纏紧的衣料,環腰抱起。羅帳柔滑,是上等的絲綢,滑過肌膚涼涼的,又帶著些微的暖意,帳中有香氣,是一種混合了沉檀香与百花香的馥郁芬芳。


    两条修长的月退纏在陳良玉的劲||腰上。


    牙关轻扣,唇瓣相依。


    一道亮得刺眼的电光强闪过,接来一声巨响的雷,山川大地仿佛都顫了一顫。


    陈良玉頭腦暈眩,艰难地将唇瓣分开,长呼一口气。


    她强撑着十二分的理智勒令自己找回神智。


    如谷燮从前在临夏对她的提醒,她竟真的对长公主生出亵渎的心思,甚至竿头一步做出了亵渎之事。


    无法原谅的是,她贪恋这种感觉。


    她对谢文珺的一切都仿佛上了瘾,她的体温,她身上淡雅的香,和口齿之间逸出的輕声的呢喃,她都不想有片刻失去。


    一如此时,陈良玉方才想明白,她对谢文珺的那份惦念有异于对其他人的记挂。从她主动握起谢文珺的手那刻起,或许更早,那份对惠贤皇后允诺,悄然无声地变成了想与她长相厮守的执念。


    所以她会疯魔般思念,会一再放任自己被谢文珺一句话撩拨得失智。


    她爱她柳絮才高,也爱她精于谋算。


    爱她璀璨,也爱她阴晦。


    可谢文珺一再纵容她这般肮脏的心思又是为何?


    为她手中的兵权吗?


    那谢文珺大可不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只要她说,她便心甘情愿。


    哪知身下之人不知死活,偏在她一身沸腾的血液即将平复时,说了一句:“你不行就躺好!”


    将凉未凉的热血霎时之间被这一句话煮沸。


    陈良玉垫了一只手掌在她后脑,按住她的肩将人錮着,“殿下既然这么说,那就恕臣僭越。”


    曾在许多年前,仿佛是宣元十六年,或是宣元十七年,她眼下已经记不清,想不起,是在宣元帝跟陈远清透出要她嫁与懿章太子的意思几个月之后,贺云周请了宫里的嬷嬷来侯府,传授房事、侍夫之道。这是如她一般家中门第高的闺阁女儿出嫁前例行的。她懂些。谢文珺不懂。


    未有人教过谢文珺一星半点儿的人事。


    那她怎敢如此嚣张?


    【此处删减】


    谢文珺蹙着眉,偏过头将半张脸埋在衾||枕中,双眼紧闭。


    “这么害怕还拿话激我?”陈良玉道。


    鹿子在霖雨中松开紧闭的绿萼,花瓣的底色是洁白,点缀红斑。雨丝会随风飘入廊檐,拍打窗棂。


    “殿下,睁开眼睛……”


    烛火一盏未息,光影在软帳上流动。


    陈良玉的手背能清晰地看见骨节与青筋,手掌与虎口有一层茧,觸碰到皮膚时有粗粝的摩挲感。


    谢文珺腰背僵///直地抬了抬。


    群芳苑内外把守的长宁卫又在换队了。


    她能听到值房的门劈啪开合个不停,兵卫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急而有序。


    陈良玉不喜欢垂下床幔,两道帘只是冗余的装饰物。床铺袒||露在敞阔的厢房中,能看到门外与明窗来回走动的人影。


    谢文珺伸手想去拉床幔的环扣。


    陈良玉捉住她的腕口,手撑着,抬頭看她。


    她想问谢文珺为何不先到肃州定北城,去见她,心里的怯意比言语更快抵达嘴边。


    这话像是兴师问罪。


    再者说,谢文珺此途一路行来,确是先到婺州更省脚程,并无妥帖恰当的缘由非要绕远先到肃州。


    “殿下此次,会在北境停留多久?”


    谢文珺微睁双眸,勾住陈良玉的脖子,反侧翻转,二人的视线便换了方位,“怎么,这就要赶人了?没想到,人都在本宫卧榻之侧了,你陈大将军还是这般不待见本宫。还是说,北境三州的钱粮赋税有猫腻,你这位兵马大帅怕本宫查出些细账来?”


    “殿下要查尽管查,我有何惧?多查些时日才好。”那双充满情||谷欠的眼睛凝目看了谢文珺许久,一欠身,以极快的速度吻一记她的眼眸,“可要一毫一厘查清楚、查明白了,我等你来查。”


    谢文珺道:“本宫不是已经来了么?”


    陈良玉手一挥,罗帳倾泻,只剩一层昏暗的光影。


    谢文珺切齿道:“自己不脱是什么道理?”


    她攥住陈良玉的革带慢条斯理地解开。


    革带一松,衣物微敞。


    陈良玉听凭她脱去外裳,手再一次扣住她的背,往下滑落,覆在谢文珺月退內側,向外微微使力,谢文珺便骻||坐在她腰间。


    这个姿态更方便她涉足探幽。


    陈良玉嘴角扬得有些不可言说。撩開衣裙,手指再次滑向——筋肉猛然的張||縮令她迟疑了少顷,“殿下可要继续。”


    唇吻落在陈良玉心口的位置。


    那便是谢文珺的回答。


    “这话应是本宫问你,可是自愿?可要继续?”


    “是,臣自愿。”


    谢文希听闻此言扼起陈良玉的下巴,在这样一种别扭的情态下对她既爱又恨,“陈良玉,为可用之人,胯下之辱也能忍受得了?”


    多年前,她一句“可用之人是心上人”似烙铁般,烧红了,往心上烫。于今,陈良玉好像终于发现,世间有更为趁手的“可用之人”。


    今夕的可用之人还是她的心上人吗?


    甚至谢文希心底掠过一丝异样感觉,当初的人,算得上她倾慕之人吗?


    都不见得。


    她说要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为此压注上的筹码,也囊括她自己。


    她的人。她的婚配、家世。


    她的将才与征伐,与她一步步杀出来的千百里血路。


    或许还有此刻床榻之上的承歡。


    新帝登基后,曾为立后一事踟躇过:立发妻,还是立真正想携手之人?荀岘曾嫁了另一个荀家女为祺王妃嫔,只凭此一事,荀淑衡虽是帝王发妻,也有充分的理由不立后,只给一个妃位已是格外恩宠。


    如此可践年少之诺,立陈良玉为后。


    令谢文珺想不到的是,陈良玉眼都不眨地拒道:“比起多一个后宫妃眷,而今天下更需要一个能为皇上守边境的武将。”


    她看透帝王登基后的诸多不得已。已非同路人,她便如甩烫饼子一般抛却往日,自觉退守在“臣”的本分上。


    那时谢文珺便看破陈良玉所谓的倾慕,可真虚伪。


    这个冷心冷肺的东西。


    指间的節奏渐渐有了規律。


    忽起祸心,陈良玉攻其不备,乍然——。身上之人軀體一僵,輕口今发出一半。许是有些疼,被牢牢摳着贴在身前的腰肢微微地扭動,似挣扎。


    胯下之辱?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对路。


    陈良玉耳根发烫,“受得了。臣只怕殿下受不了。”


    谢文珺葱白的双臂攀上她的脖颈,将脸埋得低低的。


    陈良玉有些想笑,忽然想去看谢文珺的脸。


    没承想,白日还威势凛然要从她手中夺取朔方商道、再收复南洲的长公主,脫了外衫躺在床上,竟是个鸵鸟。


    只会埋着脸、紧闭双眼忍受。


    陈良玉握着谢文珺的后脑勺堵住唇齿,速度加急。时间不知流转几何,她慢下来,谢文珺汗已濡湿发根。


    谢文珺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惊颤地扑朔长睫,缓缓睁开双眸,先对上的还是陈良玉的眼睛。满目柔情。


    陈良玉伸手抚过她耳侧垂下来的细发,捋到耳后,低声对她道:“歇一歇。”她里衣没褪去,穿着白色单衣,谢文珺的衣裙也有一半尚在,她贴在一层单薄的衣料之上。没有袒露相见,却在这紅蘿帳下显得更加桃色///靡然。


    陈良玉问道:“累吗,殿下?”


    谢文珺不愿承认做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有些费力气的。一动没动,难道还要喊累?


    她慢腾腾摇了摇头。


    陈良玉听她呼吸平緩了些许,将人拦腰一抱,平放在床榻上。欺身而近。


    “不累就好。”


    谢文珺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片惊慌之色。她撑着胳膊往后退,“陈良玉……”


    “叫我阿漓。”


    陈良玉抓起她的脚腕,往下一拉,将人拽至身下,“怎么好像我在欺负你?”


    谢文珺眼睛稍稍瞪大了些。


    才想开口说些什么,陈良玉没有给谢文珺这个机会。廂房外的風雨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屋內卻沒有。謝文珺確實難以承受,眼眶潮濕,大口吞||嚥着空气。


    “阿漓……”


    如訴如泣。更似央求。


    外头的将停的风雨又起。这场雨水难得,北境三州久不落雨,无处不旱。


    旱魃为虐久,谢文希一到,便久旱逢甘霖。


    真是福星。


    陈良玉借势抬起谢文珺的腳腕,月||退再一次分开,“殿下,别走了,留下来。”


    一室旖旎。


    還可聽到温柔的親||昵、轻哄——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3章


    肃州定北城、幽州祁连道和婺州朔方商道, 是北境三州的三个关要之地。距肃州定北城门二十里,处于肃州与幽州的分界之地,有丛比薄弓岭一带的山岭更绵延不断、更巍峨的群山。名祁连道。


    山峦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道巨型峡谷。形如马蹄,故得名马蹄谷。


    马蹄谷是祁连道的门户之地。


    谷中, 肃立着一片石林。碑石是就地取材的山岩凿刻的, 碑身或高或低,或直或斜, 皆被十年风雨侵蚀得满是斑驳。这里不长草, 没有荒草萋萋的景象, 却有风, 风声灌耳。


    陈良玉提着几只壶, 到了山口, 便下马徒步走。半炷香的工夫, 走到那片碑林。每只碑上,籍贯、姓名都已再难辨别。她轻车熟路走到一块石碑前。


    “来看你了。”


    她说着, 将几只酒壶放在碑前,“果子酒, 甜的。”


    那碑石前已有许多酒坛,陶的瓷的, 大的小的,倒歪一地。陈良玉提到手中一壶酒,拔开壶塞,朝碑林缓缓倾洒。她坐下来,倚着景荣的碑石。


    想独饮一壶, 却只喝了一半。


    “过些时候我再来。会带个人来。我想,应该带她来见见你,你也见一见她。”


    谢文珺人还在婺州。春宵一度后, 谢文珺穿好衣裳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薄情寡义、翻脸无情、提裤子不认人的做派!


    她道陈良玉在旁乱她心神,耽搁她处理婺州农事,一摆手,“黛青,荣隽,送客。”


    被驱逐出群芳苑之后,陈良玉喊上景明去尧城及朔方商道的中轴地段绕行一圈,重新布置兵防。而后便打道回府,回到定北城。


    这一次的土地清丈自婺州开始,再到肃州、幽州,北境三州耕地不多,但地广,农田有的分散成小块田垄,有的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真要一尺一厘的丈量,要耗费许多时日。谢文珺要将三州土地赋税丈量完毕、清算清楚,必得在北境待上几个月,如果下面人办事怠慢,兴许能留她在定北城过个拮据的年节。定北城的年节比不上宫里。


    陈良玉心情格外不错。口里哼着小曲,将婺州南边境线上的探子全部召回赏了顿军杖。


    “长公主人都到婺州了,竟没人来通报!什么时候北境的防卫漏成筛子了?”


    探子叫屈:“大将军,我等早写了密条,递到飞虻了。”


    军事重地传递消息的方式通常是驿传与烽火台,各地的暗探消息经驿传递送,可易被截获。陈良玉将飞虻加以整饬,在北境织出一个探网,以定北城为终端,蛛丝网一般覆盖北境三州十六城,消息通过一个个结点直递肃州大营与定北城宣平侯府。


    景和木愣愣地想起来什么,“小姐,是有消息。”


    陈良玉看着乌压压一片被摁在条凳上呼天号地的探子,刚打过两杖,多数已受不住似待宰的羔羊一般挣扎不已。


    “停手,别打了。”


    手脚的桎梏一松,探子们宛如困鸟出笼,千恩万谢、弓腰捶手地作鸟兽散。


    陈良玉道:“景和,你近日怎么回事?你往日从不犯这样的错。”


    景和低下头,硕大的脑袋耷拉下去似牵引到全身的筋骨,他腿一屈,跪在陈良玉面前。


    陈良玉道:“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景和又拍拍尘土站起来,“飞虻是有消息,可属下要与你禀报时你正叫后厨担水,说长公主即日便要来府上,属下以为你已得了消息,便没再多言。”


    马蹄谷的风声没停。陈良玉还背靠景荣的碑石坐在谷间。


    她对着尽是伤痕与征尘的碑林兀自言语,“大哥的死,景和心里一直过不去。景荣,我要怎么跟他说,我和大嫂真的没有怪罪他,没有人怪罪他。他那么大个脑袋,想事情总是想不通。”


    “我们有书院了。庸都有,北境也有。”


    “云麾军还是娉儿领兵,林寅破阵的天资不俗,武力差点。如果她这次能从云杉林三十阵法中冲出来,便破一回例,给她鹰云纹刀。”


    一壶没喝完的果子酒歪斜地立在碑石上。


    之所以说是碑石,是因为它既是刻了字的墓碑,也是一块磐石。碑林是没有匠人费时费力凿刻的,瞧着一块石料像个碑样,便扛来直接用。


    山谷中回荡起马蹄声。一袭灿目的红衣,驰烈马,扬长鞭,愈行愈远。


    谢文珺没能如陈良玉所愿在北境过个年节。婺州一多半农事尚未了结,谢文珺便急匆匆整顿车马,星夜兼程折返庸都。


    陈良玉驱马疾驰,在婺州边境才追上长宁卫,截停谢文珺的车舆。


    她蹬上车辕往轿厢一钻,塞给谢文珺一条缣帛,上面绘着一幅舆图,“殿下,南洲地虽小,但富庶,兵甲虽少但精,逼急了兴许会求援东胤,不可令衡邈贸然攻打。应通年间五王之乱前,有个东西叫万贺节。”


    车马依旧启程向前,不停歇,无垠的黄土之上轧出很远的车辙印。


    陈良玉没有发问。朝廷的邸报会在每月上旬传来,她清楚谢文珺为何如此着急,丢掉婺州大半农事返程。


    “客星”一说,女子书学事宜沦为千夫所指。众官所谏,意在封停灵鹫书院,驱逐国子监女弟子。


    “夫女子者,身系繁衍之要务。读书求仕,非其分内之责。书文经史,多关邦国大事、男儿壮志,女子研读,徒增妄念,必乱朝局,扰社稷,有违天地之序。望陛下审慎斟酌,速做定夺。”


    “为官理政,乃乾道之事,女子涉入,阴阳错乱,纲常何存?恐致朝纲紊乱,世风日下,此大谬之举,万不可为!”


    谢渊迟迟不降旨,甚至于以身体抱恙为由暂停了早朝。


    文官们没能顺意,自然不肯罢休。


    三月,谢渊令工部重修衍支山行宫。不出所料,再次激起百官喧嚣。


    谢渊停朝七日后,庸都的红绿官袍们约定好了一齐堆簇在崇政殿前的广场上。


    这场由文官单方面挑起来的文喧,最终演变成礼法与君臣的对峙。庸安府尹程令典成了风暴中央醒目的箭靶子。


    “陛下,朝中有佞臣谗言媚上、蛊惑圣听。天下初定,当以农桑为本,兴修水利,培育贤才,此乃固本培元之要,教唆陛下劳民伤财修建宫室,程令典其心可诛!当罢职、枭首!”


    文官的谨慎之处在于他们犯上劝谏时并不会列出具体名目,只会巧立道德之名,引咎自责。


    “大兴土木之功,耗费民力无数,非明君所为。既劝谏不动天子,又无法拯救黎民于水火,为官无能,不如回家种田。”


    “客星不逐,主上安能强固?臣等无能,请皇上赐臣解甲还乡。”


    这场劲力不对等的对峙持续了多日,最终,谢渊败下阵来。


    立夏后,南方大旱。


    连雨水最为充足之地的胡泽河池也没能幸免于干涸。南方多半土地开裂,颗粒无收。


    谢渊颁发治灾的政令,六部竟无人听从。没人干活了,政令下发不到地方,赈灾的钱粮也送不到百姓手里。


    龙颜震怒。


    却只激起了百官更顽固的抵抗。


    灾情十万火急,拖一天,便不知会死多少子民。


    今六月,谢文珺踏足婺州地界之时,庸都降谕天下,着令国子监女监生罢学,不得登科入仕。


    这场声势浩荡的文喧并没有随着这道谕旨结束。


    文官们依旧不满足现状,接下来又是一场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的内斗。守旧一派占据了天理与道德高地,要求责令封禁全境女院,并查办、问责当年支持开办女院的人。


    陈滦受到申饬。文喧甚至波及苍南已致仕多年的太师谷长学。


    随后,便有人指出,谷长学的孙女谷燮所嫁夫婿,齐修,乃是姚家长子姚霁风。是上任国子监司业,《女论》这一禁书的著者。是本该在宣元十六年姚家满门抄斩时就斩首的姚霁风。


    谢文珺薄唇紧抿,脸色阴沉似水。


    “活腻了便去死!真当朝廷离开他们便无人可用了吗?君若弗为,愿为者不乏其人!”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陈良玉攥紧她的手,抓了一会儿,五指灵活地钻入指缝,十指相扣。


    车身摇晃。


    她只能送她走过这一段路。


    陈良玉道:“殿下,铁錽信筒带在身上吗?”


    “带着。”


    “戍边守将,非述职,无召不得回庸都。那边的事我鞭长莫及。若有凶险,早些飞虻传信儿给我。”


    陈良玉撩开车帘,目之所及,晴空万里。


    黄土沙地中延出绵长的马蹄、车轮痕迹。


    谢文珺抓住她的衣襟,使她靠近些,舌尖勾入齿间卷磨许久,才喘着气儿分开。


    陈良玉将她抵在厢壁上,手往衣料里探。


    “朝野文喧。也就这点能耐。”


    谢文珺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招数虽老,威胁君王却最有用,尤其是三哥这样根基不深、心又不够狠的君王。换作皇兄,定叫这帮臣子明白何为君臣!这里不行,改日。”


    谢文珺所说的皇兄是懿章太子。


    陈良玉收了心思,在她脸颊亲了下,“文喧见识过了,庸都诸事若殿下与皇上难以处置,也叫那帮惯会耍嘴皮的文臣见识些别的?”


    “你想如何?”


    “万不得已,兵谏。”


    荒原上立着一块巨石,婺州界碑。再往前,陈良玉便是擅离职守了。


    车轮缓缓刹停,辙印更深了些。


    风沙混沌,陈良玉站在天地相接的晴空下,影子由短拉得很长。她脚下刚好是一座丘陵,地势起伏,而她立于高处。视野之中,身着玄色劲装、披细鳞甲的长宁卫队一路往南走,渐隐于天地间——


    作者有话说:谢渊:“江宁,朕撑不住了,速归!”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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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谷燮被围堵在灵鹫书院内。


    书院外, 雀喧鸠聚,嚣杂万分。甚至惊动了南衙与庸安府。


    “交出姚氏余孽姚霁风!”


    “包庇者同罪,缉拿谷燮!谷氏一族窝藏死囚,品行如此恶劣, 怎堪为山长?”


    “牝鸡司旦, 乱我国政,至天降横灾、万千百姓受难, 谷燮不杀, 民愤难平!”


    “封禁女院!取缔女塾!”


    ……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起初愤怒的人群只是拍门、扣铜门环, 人愈聚愈多, 尽是面色怫然、怒目圆睁、口吐诟骂之词的乌集之众。


    “砰砰!”“哐哐!”


    门不开, 他们便砸。棍棒一次次砸落在门扉上。


    谷燮危坐于明礼堂。


    棍棒声与鼓噪穿透门扉传至门后的庭院。


    一夫子在堂下站了站, 砸门声愈发吓人,小步跑回来, 道:“山长,先去后面躲一躲罢。”


    他这么说着, 撩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后面也无处可躲。灵鹫书院坐落于六尺幽巷, 巷道只有六尺的宽度,后门则接翠柳巷,柳绿正当时。而前后两条巷道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幸而谷燮从爻辞与卦辞中解读出了些东西,提早停课,灵鹫书院才无学生被困。


    起衅的人是国子监监生, 而这群阑衫少年眼见事态失控,到了遏制不住的地步,挤在人群中面色错愕, 不知该进还是退。


    事态伊始,这并不是一场暴动。


    钦天监的“客星”之说引动文官集体哗变,这场文喧的最终结果以驱逐国子监女监生的结果暂且告一段落。国子监弟子对此事多有争议,为此吵得有来有回。少年人的眼中没有男女,只分对错,他们对于驱逐女监生之事众口难调,却在一件事上万口一词,那便是“大凜的天灾,无论是逐东的水患、罹安和临夏的瘟疫还是入夏后南方的旱灾,皆因女子读书而起”的说法甚是虚妄。


    这不是瞎扯淡吗。


    如此说法,还是一国二帝引上天降灾更可靠些。毕竟皇上都要重修衍支山行宫了,必是要令太上皇迁出皇宫。


    国子监不乏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资格的官僚子弟,是为荫监子弟,从父辈那里听到些风雨,便引来了雷霆。


    苍南翰弘书院谷家,竟窝藏苍南民难案中的死囚姚霁风。


    非黑即白、非错即对的少年心性,最纯良,也最尖利。他们犹豫了,动摇了。于是振臂高呼、此呼彼应,为心中正气,为法度,纠集在六尺幽巷。


    春闱四月放榜。庸都流窜的游手中不乏屡考不中者、志堕之士、意沮之人,也不乏生活困顿、对现况积怨在胸的民众,更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花腿闲汉。国子监这等上流士子打了个头,其余人便如饿极了的兽闻到血腥,蜂拥而至,捶砍打砸、喊打喊杀,尽情而畅快地发泄心中不平与愤懑。那样的架势,似乎他们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六尺幽巷这座灵鹫书院。


    门闩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仿若下一刻,门外的暴徒便会破门而入。


    终是要来了吗?


    谷燮脸上看淡生死的神情来得不合时宜。


    她的祖父谷长学是太师,却非帝师,姑且算辅臣。


    谷家以学术起家,至谷长学这一脉,却以相术闻达。五王之乱时,谷长学被宣元帝谢临招至麾下。宣元帝登基后,谷长学未谋求一官一职,而是只身回到苍南,继承家业,教书育人。


    搅入乱局,便别想独善其身。


    独子与儿媳死于丰德王残部的刀下,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便是谷燮、谷珩两兄妹。


    谷燮所剩不多的幼年记忆里,祖父总是对着一堆龟壳、兽骨与铜钱愁眉不展,她爬上卦台,谷长学读出那一卦象的深意。


    “继绝兴亡,劫数难逃。”


    彼时,她并不知这八个字意之所指。谷长学不准她研习相术,哪知她天分极高,未及笄礼之年,便卜出了左右她一世命运的卦象。


    卦象所示,她所处的这个朝代,乃女学中兴之世。


    卦眼直指庸都,东宫。还有北方。


    掌舵者难道有两个人?


    此世一过,女学重兴则会在千年以后。


    她无法再推算出更精确的时间。没什么打紧的,她暂且不打算活到千年后的那个朝代。


    接连再卜,中兴之世到来的时间始终含糊不清。也许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之不会太远。


    她日夜端坐于窗下的书台旁,呕心沥血,著成《女论》。


    一大禁书。空前绝后。


    年岁尚青涩,不知天地之广袤,罔顾乾坤之旷阔,不明自身之微渺,妄自尊崇。她遵循心中方向的指引而行,等来的是庸都御史前来封查,是旁人锐评此书“尽是惑众谣言”。


    欲抗辩,事态一如今日这般,愈发不可控。


    在笔墨里的呐喊成为她违背“妇德”的铁证。官兵围了谷家宅院,要将谷燮带走送往佛门“戒堂”。


    佛寺的戒堂,前殿外匾上写着“宣律戒堂”,内匾上写着“离垢地”,意在清除尘世污垢,使人身心清净。


    说得多么好听。


    其实便是勒令出家、终身禁闭。


    当时身为国子监司业的姚霁风游学途经苍南老家,前来翰弘书院拜会谷长学谷太师,尚在谷家与谷珩交流学术。聊及家中琐事及谷燮,姚霁风前一刻还在宽慰谷珩:“令妹所言算不得什么大逆之词,少年心性而已。”


    下一刻,佥都御史便亲自拜访,身后跟着一众官兵,要谷长学交人。


    姚霁风认下这桩“罪责”,承认禁书乃他游学时随手闲作,本是无聊打发时间的,被谷家小姐无意中读到,当了真。


    “是姚某之过,御史大人不必苛责谷家小妹。”


    佥都御史有些为难。


    其时刻版书籍未兴,抄本字迹一经比对,这谎便兜不住。


    这件事儿不大,只将谷燮送往佛寺戒堂便算了了。可事又不能算小,翰弘书院的门生向来是朝中股肱,小女子意图祸国乱政,不施惩戒,亦说不过去。


    姚霁风道:“此间事由,姚某回到庸都,自会向皇上禀明。”


    御史也不愿得罪谷太师。谷家在读书人中备受尊重,门生遍布朝野,他本着分内之责前来与谷太师商议将姑娘送去佛堂清修,便不再追责,已经留足了颜面与余地。哪知谷家不要这颜面,只道会严加管教。难以收场。


    姚霁风要揽,他自然乐得甩手。


    文臣,谁的笔尖没有洒落过“抨击时弊、讽喻时政、指摘时风”的悖逆之词,见怪不怪。


    依兄长谷珩之言,姚霁风此番游学回庸都后,便会由司业擢升为国子监祭酒。因此事,他受了些无足轻重的申饬,将擢升的事耽搁下来。


    姚霁风走后,谷燮问兄长谷珩要了他的生辰八字。本想送他一卦,接连问卜,卦象却只显现一种结果——


    毙于风雪。


    她要救他。


    为了改姚霁风的命数,她无数次窥探天机,却都是同样的回响。


    果真,宣元十六年苍南民难,姚家于年节宫宴之上被判处满门抄斩。时下,庸都落雪。


    谷燮知晓祖父还乡时,宣元帝曾赐了一道空白圣旨。


    她一人之力不可为,那皇权呢?皇权与天命,究竟孰是主宰?


    她想,她或许赢了天命一次。


    再一次问卜,卦象果然有变化。但很快,其他事情也有了变化。许是她多次窥探天机,强行篡改他人命数,引来天谴,姚霁风“毙于风雪”的预兆,竟出现在她自己的命格里。


    她长吁一口气。也好。


    无非是一命换一命。


    恰好,她在庸都有一位小她几岁的至交,近日在议亲,来信附上二人生辰条,想让她测一卦夫妻二人是否圆满。


    也不差这一次。


    她抓起三枚铜钱,六爻成一卦。


    ——情深缘浅,霄壤之殊。


    这不对。她这位挚友令尊时任庸安府尹,与之议亲的盛家家主乃当朝兵部尚书,该是富贵之命,怎会成卑贱命格?


    或是自己学艺不精,哪里出了纰漏。


    她请教祖父。谷长学拍拍她的头,道:“阿燮,妄测天意,难逃天罚。”没收了她所有占卜器具,不准她再问卦占卜。


    在李彧婧因其父李义廉获罪沦落贱籍时,谷燮也坦然接受了自己毙于风雪的命运。


    只是不知,毙于哪年的风雪。


    风光可好?


    灵鹫书院前后的巷道里,狂暴的人群似乎稍微平静了些。转而传来更尖锐的叫声。


    庸安府与南衙的人相继赶到。


    程令典先高观一步抵达六尺幽巷,庸安府衙差人手不够,只得先疏散民众。


    高观骑马赶到,亲率十二卫围了灵鹫书院的四面巷道,抓捕带头的肇事者。


    高观看到程令典,惊诧道:“程大人,参你的折子都满天飞了,您不躲着,还出来做事呢?”


    程令典正焦头烂额,道:“高统领就别说那风凉话了,巷道窄,闹事的人太多,衙差、官兵都进不去,怎么抓人?”


    闹事最凶悍的人也最狡诈,方才凶悍如山匪水寇,官兵一来,挤在人群中做起缩头王八。若要开口子放人,必会令他们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高观也愁。


    此事不宜拖,这么多人扎堆聚集在两条窄巷里,贸然令官差挤进去抓人,恐匿在其中的贼人诱导人群狂乱,届时更不好控制。若再引起踩踏,死了人,罪责必定落在他和程令典头上。


    “程大人,您拿主意。”


    程令典挪到高观乘骑一旁,仰头道:“放人罢。”


    高观道:“放人?此事皇上已知晓,不抓人如何交差?”


    程令典道:“瞅见那些白衣子弟了吗?”


    “瞅见了。国子监监生。”


    六尺巷道,尽是灰白布衣,那些白衣陷在其中扎眼。


    程令典道:“休伤人。一个也别放走。”


    抓捕监生,此举措意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国子监子弟个顶个贵重,不能关入监牢,又不能杀。羁押一两日,待皇上斥骂过国子监官僚,便由国子监带回去便罢。


    事态就此了结。


    高观骑在马上,于高处看巷道里攒动的人头,皱了皱眉,道:“就这么办罢。”


    一声令下,封路的官差撕开口子,将堵在里头的群众往外引。最后只剩三五成群的白衣阑衫少年,蹲在墙根,时不时偷摸抬头瞟望四周。


    灵鹫书院的大门从里面缓缓推开,谷燮向高观与程令典行礼致谢。高观下马,与程令典一起还礼。


    谷燮道:“多谢两位大人。”


    高观道:“山长无事便好。长公主即将回宫,山长若有差池,在下的脑袋恐怕不够交差。”他指了指墙角的学生,“程大人,带走罢。”


    程令典道:“监生带回庸安府?你们南衙离国子监更近些吧?”


    高观道:“南衙又没有监牢,这么些学生,带回去关哪里?难不成放南衙大堂好吃好喝招待着?”


    这山芋着实有些烫手。程令典与高观都不怎么想接。


    “高统领!高统领!”一南衙夫长装束的人喊着跑来,“顼水河畔,有人闹事。”


    高观脑袋要炸开花,“又是谁在闹事?”


    夫长道:“很多人。她们截停了倚风阁秦森森姑娘的画舫,快出人命了!”


    谷燮淡定的面容浮出一瞬失措。


    高观上马,“走。去看看。”


    谷燮跑上前,攥住高观的马褡子,“高大人,可否给我备一匹马,带我一同前去。”


    高观思索片时,对前方喊一声:“牵马来。山长最好遮面。”


    “多谢。”——


    作者有话说:山长:校长。


    更晚了,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下一章今晚写,写不完就明天上午更。


    第75章


    倚风阁花魁娘子秦森森的画舫游船名锦波流光舫。


    船身之华丽可谓水上漂浮的宫殿。


    这座水上宫殿的船头撞到水岸的岩石, 横斜着靠岸,许多女人涌上画舫,从里面拖出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殴打,谩骂。


    撕扯她的衣裳。


    人群中有人愤怒道:“一个娼妓也配穿绫罗, 给她扒下来, 不许她穿……”


    倚风阁的活招牌以才情为人称颂,不以色侍人, 是以除却在舞场、水下献舞时, 她的衣装总是得体的。发髻也盘着。


    一群满脸怒容的女人将她拖到顼水河畔萌生青苔的地上, 围在中央, 起初还有所忌惮, 只敢推搡两下, 骂几句, 啐一口。


    人群一片叫好声。支持和赞颂的声音越来越聒噪,人群便愈发大胆。她们撕烂她的衣料, 揪住她的头发,用力扯。她吃痛被迫仰起头, 旁边一个忿然红脸的女人,趁机挥出一巴掌, 重重打在她左边脸颊上。


    “会作几句烂词勾搭男人,撕烂她的嘴!”


    “划花她的脸才好!”


    ……


    河畔有许多有棱角的碎石瓦片,听到此类声音,当真有人捡起能伤人的瓦砾,狠狠在她精致的脸上划了几下, 眼神中的嫉妒与愤恨都丝毫不掩饰。


    “我不是……娼妓……”


    李彧婧想反抗,又被许多双手死死拉住,不容她分说、辩解, 更不容她有还手的余地。


    “我不是娼妓!”她口齿清晰地逐字说道。


    她一人的声音太微弱,咒骂声聒耳连天,没有人能听到她的置辩。也没人愿意听、愿意相信。


    自她在倚风阁带起的文雅之风,引各地章台柳巷、秦楼楚馆纷纷效仿。东府寿宴斗词会之后,天下文人骚客臧否,倚风阁的秦森森一时竟可与苍南谷家的大才女谷燮齐名,引天下文人竞相追逐。


    几年后,谷燮低调闭门,声名渐落。女学初兴,秦森森的名号更加显赫。


    随之而来的,是天下男人的心和魂儿都留在别处。他们不再喜欢没有才学的女人,开始爱慕“才女”。


    懂诗词歌赋的美人日夜作陪,吟曲作词,许多人流连风尘,更不愿归家。甚至有人唱词:


    “拙荆娇容再难觅,今朝憔悴人珠黄。


    荆钗难晓文墨意,素手未沾诗卷香。


    目对书笺皆懵懂,胸无点墨守愚盲。


    华年已逝卿颜改,怎比佳人俏模样?”


    这般嘲讽家里的“黄脸婆”容颜逝去、未识一丁、愚蠢非凡的唱词,竟流传开来,备受追捧。


    世风变了。便有人慌了。


    宅院里的女人们再难挽留住丈夫的心,便把怒气指向了“抢走”她们丈夫的两大祸首。其一是女学,其二是会吟风弄月的艺伎。


    朝野一场文喧,女科中道崩阻。投砾石而引洪波,波涛很快波及民间,引起落第士子对灵鹫书院的群起攻之的同时,宅门女人对贱籍“才女”的声讨也开始鼓动。


    蝇攒蚁聚,人多了,声讨便成了征伐。


    李彧婧的四肢被钳制住,离得最近的几个身形壮硕的女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踢踩。


    她人眼看已没了挣扎的力气,人群却并未停手,有人脱了脚下的鞋,朝她背上狠狠砸出一个脏脚印。


    “会弹琴写字是吧,踩她的手!看她还拿什么弹琴,拿什么写字?”


    手被按在地上,一只大脚猛地才上来,转着,碾她的手指。


    “啊——”


    “狐媚子,读过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当天下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吗?你看,有男人来救你吗?”


    “妓女就是妓女,装什么学问人?有那能耐,怎么不去考状元?只会勾引别人的丈夫。”


    十指连心的剧痛使李彧婧清醒了片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那只碾踩她的手的脚底抽出来,红着眼睛,嚣乱中也不知抓了谁的胳膊,张口咬下去。


    “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头顶传来,接着更加猛烈的巴掌密集地落在她头顶,


    李彧婧死咬着不松口。


    活生生撕咬下一块带血的皮肉。


    谷燮和高观快马加鞭赶到顼水河畔的时候,果真见乌压压的人堆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围堵在中间。那女子已经癫狂了。谷燮对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不需仔细辨认,便一眼笃定。


    “阿彧……”谷燮下马,不顾高观阻拦,拨开人群往李彧婧身边挤。


    试了几次,每当快要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又会叫人潮挤到后面。她看到被咬下皮肉的女人捂着胳膊大喊大叫:“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那女人手里还攥着一撮带血的发丝。李彧婧头皮上有一小块正在往外渗血。


    李彧婧余光瞥见一条反光的金属,是一支钗。寻常钗环为方便簪戴都是尖头圆身的,这只钗是谢文珺赠予她的,扁身,钗鞘里藏着一把极细的刀。她还从未用过。


    好在,围殴她的人注意都在她本身,那只钗掉在石缝里,卡在细绒绒的青苔中间,没被人趁乱拾走。


    “阿彧!”


    李彧婧爬行两步,忍着痛将钗握在手里。


    “别过来!你别过来!”


    钗鞘与地面碰撞出一声极细的“叮咣”,她在人群中乱挥,血糊了眼眶,混乱中不知挥刀伤了多少人。


    她将口齿中咬着的皮肉吐掉,疯魔一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捧腹,笑到身形摇摆,笑到眼泪流淌满面。


    泪和着血,挂了满脸。


    看她像疯了,人群顷刻向后躲避,空出一片地。


    李彧婧妆容凌乱地站在空地中央,举刀对着人群,“我是娼妓。那你们呢?还不是一样爬男人的床。你们与娼妓有何不同?你们的身子由得了自己吗?我出卖身体求生路,你们何尝不是?分别只在,你们卖与所谓的丈夫一人而已!”


    “自诩良家女,便认为我这样的人脏污,任谁都能啐一口、踩一脚,怎么?你们被男人操、给男人生儿生女、为奴为婢不收银子就高贵吗?皆是以肉身求存,难道还分谁更卑贱吗?”


    “不求立足,不思变,不得自由,麻木愚昧!瞧瞧你们的鬼样子,靠丈夫的施舍和怜悯存活,你们比娼妓好到哪里去?阴沟里的鼠妇,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三分地,哪知山外有山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外围有人大喊“官差抓人啦”,人群哄散,刚才气焰嚣张、张牙舞爪的女人们想跑,却被南衙上十二卫的官兵围个水泄不通。


    有人眼尖,认出官兵的领头人,捂着伤口扑倒在高观的马前,控诉道:“官爷,那个疯女人拿刀砍人。快抓她,把她关进牢里!”


    高观不耐烦地看她一眼,“老子这辈子没打过女人,贱妇胆敢颠倒是非,老子今日也破次例。”


    马鞭一扬,还没挥下,那女人便吓晕了过去。


    高观手一挥,“抬走。”目光随意往远处一眺,不知是否看花了眼,他看到远处高阁中立着一个富贵人影,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隐去阁内。


    李彧婧眼皮上全是血泪,看不清,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逆着人群朝她跑来,要来触碰自己,尖刀又是往前一划。谷燮反应灵敏,才躲过这一刀。


    “阿彧,是我。”


    谷燮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李彧婧浑身都在颤抖,死死攥着那把细刃,举在胸口,不肯撒手。


    “没事了阿彧,没事了,我们上船。来。”谷燮拿出帕子,擦去糊掉她双目的黏血。那血不是她自己的,是她挥刀时不知谁的血溅在了眼睛里。


    可她脸上纵横许多道的伤在往外渗血。


    帛帕染红了一条又一条,有些伤口很深,李彧婧的脸怎么也擦不干净。谷燮捏着药棒给她上药,“没关系阿彧,我去请长公主找太医来给你治伤,不会留下疤痕的,不会。”


    李彧婧惨笑道:“没了这张脸,我于长公主便是个无用之人,哪里还配劳动太医来为一个贱籍女子治伤?”


    血丝还在往外渗。


    谷燮顾得了头顾不上尾,刚要擦药,又见血渗出,便又得急忙去拭掉血迹。李彧婧眼中死潭般暗淡,似乎对脸上的伤毫不在意。


    李彧婧道:“我从前给你去过一封书信,没有回音。你还记得吗?”


    谷燮一滞。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唯一一封没有回信的书信。便是李彧婧请她卜算姻缘的那次。


    李彧婧道:“我本以为书信或在途中丢失了,你没有看到。你通命理,是不是那时你便算到我会沦落至此?”


    谷燮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她搅动白色的药膏,翻搅后,涂抹在李彧婧烂掉的手背上。


    李彧婧揩去刚凝出眼眶的泪珠,道:“昔日父亲落罪,为了让母亲和其他姊妹日子好过些,觉得沦落贱籍没什么,至少自己还是个有用之人。谁知,竟是这般滋味。竟这般不好过。”


    谷燮道:“不要听那些污耳的话。书通二酉、能歌善舞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你靠才名立于世上,凭本事吃饭,哪里轻贱?世人误解,你怎么也那般说自己,多难听。”


    李彧婧道:“有分别吗?贱籍便是娼妓,莫说世人,就连你我当初不也这般认为吗?靠本事吃饭,靠得什么本事?诗词歌舞?还不是要爬上盛予安的床才可得安生。委身盛予安一人,与委身千万人,有何分别?”


    还有情吗?有的。


    可她与盛予安翻云覆雨时,难道真的是情出自愿吗?


    高观登上船,在甲板上喊:“山长。”


    谷燮放下药瓶,“南衙的高统领在外面,我出去看看。阿彧,你不轻贱,千万不要自己看轻自己。”


    外头的天光有些刺眼,谷燮抬手遮了遮光,“高统领。”


    高观指着一小堆人,道:“秦森森姑娘这事儿,怕是有人背后鼓捣的。河上十几座画舫,偏偏就秦姑娘的船叫人截停,出了事。秦姑娘可得罪过什么人吗?”


    李彧婧身边是有打手和随从的,往日从不离开身边。恰在今日,她想独自乘船透透气,便只带了两个丫鬟。怎会这般巧合,两起闹事都碰在今日?


    谷燮心中已有一个画像。


    如今的南衙非彼时的南衙,属上十二卫,再不是从前的“杂役所”了。眼前这位高统领也是当今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实权在握。可他能信赖吗?


    谷燮道:“尚不清楚。”


    高观不是愚笨的人,他一眼便瞧出谷燮那份怀疑,也不自讨没趣,道:“本官先带这几个有嫌疑的人回去审审,山长自便。”


    谷燮道谢的话还未说出口,敏锐地听到一声闷响的落水音,“扑通——”


    她忙往回跑,高观也跟着冲进去。


    果然房中除了一片染血污的帛帕,已不见李彧婧的身影。临水的窗子被打开,谷燮趴过去朝下看,落水的涟漪还在一圈圈泛波。


    “阿彧!”谷燮是旱地鸭,畏水,一下子急红了眼。


    高观扯着嗓门朝兵卫喊,“有人跳河,救人!”喊罢,脱了佩刀与甲胄,从窗子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高观与底下人在水中摸索许久,最终无奈从水中折返。


    这段水域地邪,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急流。


    人卷进去,眨个眼的时间便会被冲走。


    谷燮悲从中来,江天水色间,只剩她撕心裂肺的啕哭——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6章


    高观令南衙上十二卫沿着河岸打捞, 搜寻几日,一无所获。


    倚风阁花魁娘子坠河,迅速成为人们在闲暇之余的谈资。


    不仅民间,朝中更是津津乐道。


    司农寺少卿盛予安与那位叫人划花了脸、跳河轻生的秦姑娘的风月雅事, 令人咋舌, 竟一时将国子监学子闹事案的风头压了下去。


    很快,大家便发觉此事没那么好了结。


    更发觉死去的花魁秦森森, 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贱籍女子。


    国子监学子闹事与花魁坠河已然过了三日, 人还是杳无踪迹。无可奈何, 高观只能叫庸安府写下案牍, 记失踪人口档册。


    谢文珺自婺州回到庸都, 知晓此事后, 只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南衙与庸安府再次调动人马沿着河岸迅速搜寻。


    多日过去,还是一无所得。


    一个大活人, 活不见其踪,死未睹其骸。长公主下令严搜, 搜不到,差事便算没完, 只得一直搜下去。顼水河中尽是腰间绑着绳索、眼睛盯着水面、手里拿着打捞工具不断在水下探寻的衙差与兵卫。


    为首的几个闹事女子进了大牢,跟风从众者,亦受杖刑、罚银。


    原以为,长公主只为明法度、执行国法,哪怕死的只是倚风阁一艺伎, 也绝不能放任法不责众的不正之风。


    不日,众人渐觉不对劲。


    庸安府捕拿国子监学生若干人,押在庸安府天牢。这些白衣子弟娇贵, 贤才待举,往后前途无量,程令典不敢随便施用刑杖,只将人关着。蹲大牢,蹲得也是最干净、最敞亮的牢房。


    这群学子与同窗关押在一处,刚开始还心中忐忑 ,没几日便摸清了朝廷的态度,便放下心来,且论朝局,且议当下要闻,常高谈阔论至深夜。


    谁也不把牢狱之灾放在眼里。


    等出去之后,权当是一段体悟牢狱的经历,还能与同门吹嘘。


    未能如他们所愿。


    等了多日,怎么算也该到国子监诸僚与各家家君来接人的日子了。


    众人已做足准备,回家吃顿手板、挨一顿训斥、罚跪上几个时辰,待明日朝阳再升,又是意气风发的好儿郎。可等来的却是将诸闹事学子打入大理寺监牢的谕令。


    事态以国子监闹事学子自庸安府移交大理寺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长宁卫到各衙署先后带走了许多官员,接着,长公主召地方上一些小员至庸都。众多置身事外的人一头雾水,召这些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来干什么?


    等他们悟出一些玄机后,便人人自危。


    这些被长宁卫带走的官员,以及地方上召来的“虾兵蟹将”,尽是国子监闹事学子的亲族。甭管近亲远亲,凡沾点亲带点故的,无一幸免,轻则申饬,重则贬谪、没收家田。


    如同串成一串的蚂蚱。牵连广布。


    而将大窝小窝的蚂蚱捆在一起的稻草绳,是长公主谢文珺手中的“万僚录”。


    “福荫子孙”的万僚录,竟成了比祖宗族谱还齐全的族亲图籍。令人脊背生寒的是,能连坐九族不止的名册,在真能要他们命的人手里。


    而后庸都又传出些流言:这段花词酒曲中的名人盛予安要休妻。惹人纷纷猜想。难道截停流光舫、毁人容貌、迫使秦森森跳河自尽的幕后之人,竟是盛予安的妻室郭氏?


    更有人言,是长公主勒令盛家料理此事的。


    郭氏女家世显赫,难道长公主竟会为一个青楼花魁得罪盛、郭两家?


    确有可能。


    不久,盛妻郭氏遣回老家禁足,离开庸都时只乘一辆简陋的马车,无人跟随,一个伺候的粗使也没有。


    继而,又接续发生两件事。


    倚风阁为皇家妓坊,不同于民间的窑子,阁中老鸨也只是卖俏的,真正管事的是背后的倚风阁主事。其中一件事便是,花魁秦姑娘死后不久,倚风阁主事便于家中自尽身亡,姿态诡异:前额和鼻尖着地,双手手掌紧握成拳,立在胸前。


    这是北方传扬的一种向逝者悔罪的姿态。


    其二是,群情激奋中,姚霁风在苍南被捕,押送庸都受审。灵鹫书院山长谷燮因窝藏余孽一同落狱。


    朝野人心惶然,直至将两件事串联起来,才想通长公主雷霆之怒的根由,不在闹事,不在伤人,亦不在花魁坠河。


    而在朝野震呼的:取缔女学。


    这是触了逆鳞。


    女子书学的风气比灵鹫书院更早出现,这股风气最初便是倚风阁的才女花魁秦森森带起来的。


    那便都说得通了。


    这样的一招棋,是谁也不曾想到的。


    肃州,这几个月的邸报都比以往更早些时候送到。驿传的脚程还是一样慢,只是在邸报快到的前些时候,陈良玉便叫人快马去接了。


    “她可以啊,一个万僚录,竟能压制得住朝野百官。”陈良玉站在祁连道某座山的云杉林外,抽看手里的数十幅书。邸报的书页未装订,各页间互不衔接,只能一张张抽过去看。


    景明道:“长公主莫非真的要对国子监监生予以治罪?”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告诉我。”


    陈良玉将邸报卷在手中,“景明,铁錽信筒长公主是不是不知道如何用?怎么一封信也不见她传与我?”


    景明道:“我怎么知道,长公主又没告诉我。”


    “当本将没问。”


    陈良玉在山口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一队人拖着灌铅的腿走出来。林寅走在最前,手中紧握着一杆长枪,枪尖触地,被她当作支撑身体的拐杖。


    走近了身体往前一倾,一下子匐在陈良玉座下的马腿前,气若游丝,“放,放我回薄弓岭。”


    陈良玉下马,把她从地上捞起来,让她倚着块石头,“没这个先例。卜娉儿呢?”


    林寅嘴唇干裂起皮,大喘气儿,“没出来就是‘死’在里面喽。”


    她说的死,当然不是真的死了。


    云杉林布了三十兵阵,就算是最精锐的鹰头军,能在里头全部闯过的也挑不出几人,若在阵里被擒获,便是“死”了。


    陈良玉问:“死在哪一关?”


    卜娉儿是跟着她从临夏打到庸都的部将,一般的兵阵她早熟识了,应该不至于早早被擒。不然还真丢脸。


    林寅道:“最后一阵。她枪法比我厉害,护我闯出来,自己被留在阵里了。”


    她刚在布满尘土的地面趴过,脸上沾了更多泥,混着汗水,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看起来煞是可怜。


    陈良玉点头,“还行。”


    “你特意来守我的?”林寅双肩微微下沉,手臂无力地垂着。


    陈良玉不置可否:“让卜娉儿出来,回肃州大营。”


    定北城城楼上,从垛口往北望,能看到波浪一样的兵阵,还能听到士兵整齐震天的喊声。那自然不是大凜的兵。


    陈良玉道:“北雍搞出来一个什么蛟龙气阵,看着糟心,去给我破了。”


    那处虽确实是北雍的国土,可在距定北城门不远处演兵,已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林寅凝目看了许久,“这不就是阴阳三卷里的阵法稍加改动?”


    阴阳三卷的阵法看似简单,实则一不留神阵眼便置换了,难缠,难破。稍加改动,便大不一样。


    “所以让你去。”


    陈良玉让人给她三把小旗,两把五方旗便于她打旗语,另一面则是一面三角形的,一半白一半红的旗,叫阵演旗。


    背插阵演旗上阵,便等同于双方约定,无论胜败如何,对阵后皆不作数,俘获对方的人质、缴下的兵械,俱要归还。


    听起来很是窝囊。这不是明摆着怕输?


    打仗便是打仗,谁拿打仗这样严肃的事情过家家?可真就有。


    大凜与北雍未全面交战时,常有冲突,都想探一探对方实力几何,双方便是背着阵演旗上阵,都憋着一口气,恨不能将对方的兵马尽数剿灭。


    故而,虽名为“阵演”,伤亡总还是有的。


    “得令!”林寅道,“卜将军,景副将,你们来助我。”


    卜娉儿与景和便一起点兵,往蛟龙气阵那边行军。陈良玉站在定北城楼上,看着两军人马愈行愈近。快到阵前时,一小队人马悄然绕到大军后方,而后极快地骑马往高处的山崖上奔去。


    林寅在崖上挥旗,底下的军士便看旗语进攻或是撤退。一波,两波,三波……攻势越发犀利。林寅在崖上待了两日,两日后,从崖上下来,做前锋将军打头阵率军杀入气阵,直攻阵眼。


    阵眼一破,兵阵果然溃散。


    正当林寅跳上马背欢呼时,蛟龙气阵中骑马走出一个人。头戴金冠,红缨垂落,铠甲的护心镜披戴金光。乍一看,此人当真有蛟龙的气度。


    林寅忍不住多瞧他两眼,笑容灿若桃花:“二皇子,经年不见,我可想死你了。朝思暮想啊。”


    翟吉两道浓眉之间挤出两道沟壑,“你是薄弓岭的人?”


    林寅喊道:“好记性。这么多年不见,今日见二皇子还是喜欢得紧,早知如此,当年应该把你腿打断留在薄弓岭的。”


    翟吉嗤道:“能破得了本皇子的阵,算你有几分本事。”


    林寅道:“阴阳兵阵万变不离其宗,其中玄理,大当家并非只传授你一人。二皇子千万别自不量力,以为得了阴阳三卷便无可匹敌了。纵横、阴阳两生相克,连我都能破你的阵,若换我家大帅亲自来,你猜会怎样?”


    “你认为本皇子怕她陈良玉?”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


    林寅留下串串恰似银铃脆响的欢笑,“走了。再会。”——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手速很慢,影响大家的体验了,给大家发红包,评论区打卡领取。


    最近工作比较多,生活也抓马。


    上班经常迟到半个小时,反思自己,觉得这样不对,今天特意起大早寻思咱也勤劳一把,只迟到十分钟,然后——在公司门口水灵灵撞经理脸上了。


    这个深刻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该努力的时候别瞎努力,但凡按平时的点来,我也碰上不她。


    谢谢你们陪我码字,还听我碎碎念。


    第77章


    “小姐, 婺州暗报。”景明大步登上城楼,递一个纸卷过来。


    统共两行小字,陈良玉看过,眼神一凛。


    群芳苑正门堵着许多人, 看穿着, 是婺州州衙的官差。隔着门与墙,能听到里头声声怒喝与杜佩荪拼命阻拦的声响。


    陈良玉策马赶来, 围堵的官差便自觉撕开一道口子, 让出一条道来。


    庸都遣了御史来北境, 赵兴礼一行人直驱婺州群芳苑。


    陈良玉当即心道大事不好。


    不久前的邸报她看过, 谢文珺羁押国子监闹事学子, 那群监生押入大理寺监牢, 至今还未放出来。谷燮也入狱待审, 罪名待定。


    这一回,谢文珺当真与朝野那群驳斥女学的腐官较量上了。双方僵持、博弈, 手中都有人质,只看哪一方筹码更多, 胜算便大。


    赵兴礼直奔群芳苑而来,明摆着是为了捏谢文珺的把柄而来的。


    赵兴礼此人有“铁面”之名, 不通情理,张口闭口就是国法律例、纲常伦理,有他看不过眼的事情,无论大小事,逮着便上奏疏参奏, 分毫情面不讲。此人也并非没有优点,当年为姚崇山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案取证以身犯险,直言上谏, 立下大功一件,升任四品佥都御史,不可谓没甚才能。


    论资历,论才能,这么多年他也该升任副都御史了。


    可此人由于性情过于刚直,得罪朝中不少同僚,逮着吏部那群管官员升降调任的人参了几回,便断了青云路。朝野公认最滑稽的一件事,是新任吏部尚书廖松卿一次公出时在官驿歇脚,因吃不惯当地伙食,叫下属买来几十只鸡,做了一道名为贵妃鸡翅的菜肴,这才挨过那几日。赵兴礼一知此事便不依不饶,参廖松卿多支靡费,最后逼得廖松卿吃斋数日、聊表忏悔才作罢。


    刻板至极。


    他来北境,好坏参半。


    好在此人不会因党争而来。坏在谢文珺要保的谷燮,牵出一个姚霁风。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两大案皆是赵兴礼查破的,他自然容不得罪恶滔天的姚家竟有漏网之鱼。故而哪怕被党争利用,他也定会站在与谢文珺相反的立场。


    “御史大人!”陈良玉撩袍踏入群芳苑。


    群芳苑的百卉无水灌溉滋养,皆已枯萎凋零,有一片花圃的枝叶还有刀剑削过的痕迹,断枝残叶已被清理干净,这园子虽再无争妍斗艳的奇景,却打理得还算整洁敞亮。


    杜佩荪方才还在据理力争,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将军,您可来了。”


    赵兴礼揖了一礼:“下官见过大将军。”


    谢文珺自婺州离开后,陆苏台他们被禁足在群芳苑,杜佩荪盘算着关个几年,等这件事被淡忘了,将人放出去便罢。石潭清楚自己闯下祸事,自请贬职,去婺州牧场看守牛羊群了。


    如今这群少年手脚绑着镣铐,被粗暴地押解着,赵兴礼要带走人,他们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与茫然,一见陈良玉,先是面露喜色,继而投过去的目光便化为求救。


    陈良玉道:“这些人是本将养在此处,逗闷子的,御史大人这也容不下?”


    赵兴礼当然容不下。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样不光彩的事,竟这样被陈良玉置于明处,丝毫不羞愧地讲出来。不知廉耻。


    他火气尚未涌上头顶,便冷静下来,“大将军,下官既来,便知他们是伺候谁的人。大将军不必混淆视听。”


    陈良玉道:“御史大人的意思是,长公主养男宠养到本将这里了?”


    赵兴礼环顾一圈人,“你,成何体统!”


    陈良玉道:“体统?你赵大人发妻难产而亡,不出一载便迎娶新人,都说赵大人清廉无私,可家中除续弦夫人之外,也还养着两房妾室。大人讲体统,娇妻美眷、左拥右抱,这又是什么体统?别说这些人只是弄舞耍剑,凑趣儿的,即便本将收了房,又怎样?”


    赵兴礼眼睛骤睁,露出极为诧异的神情,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陈良玉又道:“御史大人铁面之名本将早有耳闻,也奉劝大人,凡事辨清是非,这厢直名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诬良为盗。”陈良玉目光一斜,景明便率兵把陆苏台他们从赵兴礼带来的官差手里抢了过去,“他们这些人,本将要留,大人带不出婺州。大人若对本将有何不满,尽管上奏折去参。”


    北境军务的述职之期为每年一次,至年关前,戍边武将回宫。还不到年关,陈良玉便接到要她奉召述职的诏书。


    伴随着的,还有一纸敕责书。令她“正己修身,不要悖德乱行”。


    陈良玉架着腿,无语凝噎:“他还真参。”


    文官与谢文珺僵持不下,皇帝态度摇摆,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僵下去,迟早会有一方败下阵来。千难万难查到群芳苑一点线索,想作为突破口,逼长公主放人,却被陈良玉横插一脚,把人证全部带走投到军营从军了。文官攒了半年的怨气,便移到本可以置身事外的陈良玉身上。


    事实上,陈良玉并未打算置身事外,她只是远在边塞,对于庸都诸事手脚没那么长够不着。


    恰在这时庸都来的谕召给了她掺和的机会。


    陈良玉一露头,矛头便直指她。崇政殿仿若决斗场,吵炸了天。


    “北雍未曾来犯,大将军何故出兵?难道要撕毁和谈书不成?”


    陈良玉道:“将士们切磋切磋。”


    “你北境的军报明写着,伤者千人,切磋怎会有伤亡?”


    陈良玉道:“将士热血,打着打着国仇家恨就上来了,没招儿。”


    “你简直……你,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说成花的!”


    陈良玉眈视众官,“北雍在家门口演兵,本将以阵演之名出兵,已是全了所有人颜面。我为武将,不退敌军,难道北境二十万大军是养着好看的吗?莫非诸位大人之中,有谁盼着翟吉兵临庸都城下?”


    崇政殿寂了片时。


    有人道:“北雍演兵确有出兵的缘由,可朝廷已然决议与草原三大部落互市,谕令下达北境,大将军却因酋狄宰杀几只鸡羊,便不顾国令,将酋狄赶入草原腹地,这又作何解释?”


    陈良玉道:“廖大人,那群刀马贼入城抢劫,见人就砍,见女人就抢,见家禽就牵,牵不动便宰。男人做苦力把身子累坏了,干不了重活,全靠老母和女主人缝补浆洗过日子,养几只老母鸡,一家人指望着鸡下了蛋,拿到集市上换些钱,给男人买药,省吃俭用一年到头攒下来,能在年关给孩子做双新鞋。那几只鸡,女主人怀着身孕都没舍得杀一只补补身子,全叫酋狄贼寇捉了拔毛下锅,吃一半丢一半。廖大人打个牙祭就要砍掉数十对鸡膀子,当然不在乎几只鸡羊。于百姓而言,鸡比你廖大人的命重要!”


    廖松卿霎时脸涨得通红。在朝中谁都知道他因此事被赵兴礼参得没脸,吃斋念佛许久。糗事被提及,他一时无言,便有人接上。


    “昔日战时,朔方商道由北境兵马大帅主理,税银不必上缴国库,充作军用。可如今国库空虚,财用匮乏,你却拿着朔方商道的税银在北境三州大兴书院,你是何居心?”


    陈良玉两边转了转头,看清说话的人乃当今国子监祭酒,姓程。


    “书院哪州哪郡哪县没有?圣贤书人人读得,北境子民为何读不得?难道北境子民竟算不得皇上的臣民?若要以封禁书院来节省国用,那干脆,国子监一并封了,你程大人告老还乡,大伙谁也别干!”


    工部尚书唐仕琼往前站,暴跳如雷:“国子监怎能封禁!好啊,长公主羁押国子监弟子,大将军要封禁国子监,国之基业,岂能任你们瞎闹!北境向来不尊崇读书,老侯爷也未提过此事,怎么到了大将军这里,便要大兴书学?若不心虚,便把朔方商道的税银用度呈报上来,查一查,便什么都清楚了。”


    陈良玉掌心向上一摊,“唐尚书,十年前工部尚书姚崇山满门抄斩,可还记得为何?如今衍支山行宫重修,可不要搞出另一桩行宫贪墨案才好。”


    唐仕琼气急:“本官清清白白,大将军莫要出言诬陷!”


    “本将是提醒唐尚书。俭省国用不能只靠我一人,大家皆有份。”她目光锁定了一人,乃兵部尚书盛修元,“盛大人,让盛予安公子少在倚风阁买几朵花,国用不就节省出来了么?盛司农,你在就好,别回头说本将背后议人长短。”


    陈良玉视线扫过一众大员,“要查可以,不能只查北境的用度。都经得起查吗?谁的腚干净?”


    “你粗鄙!”


    “你文雅。诸位有大才,文章写得繁花锦绣、干净漂亮,写尽天下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


    争吵不休,到底也没吵出个结果。散朝时,自崇政殿走出来的官员个个面红耳赤,七窍生烟。陈良玉大步跨出承天门,打马扬长而去。


    “老侯爷在世时,她尚且懂谦卑,识大体,老侯爷与武安侯都不在了,你瞧瞧她那行事作风,没人治得了她了!”


    陈良玉嘴上没吃亏,舌战群官,心气儿也没顺到哪里去。她取了阑仓剑来,在良苑里肆意挥洒,活动筋骨。


    头发只简单地束了一缕,气流随剑而动。她眉骨优越,鼻如鹰喙,提起剑,衣袂翻飞间给人以鹰击长空的凶猛感,无端地叫人不敢靠近。


    一套剑法舞完,陈良玉脑门上发了汗,走到院中的乱石堆叠的石桌前提起一壶冷茶仰着头往口中灌。


    喉咙上下滚动着。


    茶水洒了些到胸襟上,水墨一般晕开。


    余光不经意扫过良苑的门,发现一人影站在那里。她扭头看过去,门下正站着一位清贵佳人。


    谢文珺着一袭织锦长裙,披着件白狐领的氅衣,似她人,平宁而瑰丽,正静伫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今天还有一章,一定有。


    别问为什么,因为不更我就进小黑屋了。


    第78章


    陈良玉忙搁下茶水壶迎上去, 手脚有些慌乱,竟连揖礼都忘了见,“殿下,你几时来的?”


    谢文珺目光落在她喉间一点水渍上, 那片脂玉般的色泽被高升的太阳直照, 映出锃亮的光。


    她想抬手去擦,想了想, 最终只掏出了帕子递出去, “刚到, 看你在练剑, 便没有打扰你。”


    深秋的艳阳天早晨也还是有寒气, 那块儿被谢文珺盯过的地方一阵儿凉一阵儿烫。


    陈良玉不着痕迹地将那水迹抹掉, 刚要把锦帕归还, 谢文珺等了半晌,没听到她请自己进去坐, 便不等她开口请,自己抬脚往里走。


    陈良玉递了个空, 收回手,把那方锦帕绕着手指绞了一圈握在手里。


    “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


    谢文珺道:“听这话, 像是不欢迎本宫来?”


    “没有。”陈良玉随同谢文珺身侧走着。


    只在方才,她还驻足在关雎楼前,凝视着黑漆木门,似乎在期盼着下一刻那门就会从里处打开,她想见的人会端着仪态走出来, 身后跟着两个宫衣侍女。


    人确实来了,却未曾见身后跟随着侍女。


    欢喜之余,陈良玉竟觉出些不自在, 似乎她与谢文珺之间,平白无故多了些生分。


    谢文珺道:“本宫今日去见皇兄回禀农桑事宜,路过侯府,顺便来看看。”


    长公主府便是太上皇旧邸。


    陈良玉认真思量着皇宫、侯府与长公主府之间的方位,半晌,她才开口道:“长公主府,到宫里,再到这里,好像不顺路。”


    “本宫的府邸还未修缮完工,住不得人。”谢文珺进了陈良玉的卧房,她自顾找到桌椅坐下,道:“在此之前,你得收留本宫。”


    陈良玉抱着阑仓剑斜倚在门框上,听见这话,嘴角弯出一个很轻的弧度,“一个府邸修缮至今没修缮好,又非新筑的长公主府。你修皇宫呢?”


    “你别贫。”


    “行。蓬门今始为君开。”


    随后两人便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一坐一立,室内寂静无声,任由沉默无声地蔓延。


    陈良玉背后的光斜撒下来,映在头顶的发丝上朦胧一片,逆光看去,五官更加幽峭深邃。


    高岸深谷,直视便如凝望深渊。


    可那双眼睛灿若繁星,摄人心魄,即便清楚那是万丈高崖,也叫人心甘情愿赴之。


    陈良玉:“你……”


    谢文珺:“本宫……”


    两人都认为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碎这无言的尴尬。同时开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陈良玉手中还在绞着那一方锦帕,若帕子是浸湿的,此时此刻也叫她拧干了。


    谢文珺道:“本宫听闻,今日早朝你脾气大得很。”


    陈良玉道:“你和二哥都够没良心的,皆不上朝,你们是躲了,留我一人去做辩士。”


    谢文珺粲然一笑,道:“你陈大将军将所有文官的脸面往地上踩,哪里用得着本宫?就是以前老侯爷在世时,也没与那帮老臣这般说过话。”


    “想砸他们泥巴。”陈良玉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行,“又要上折子参我。”


    她喉间的水痕没擦干净,有一片湿润泛着光,谢文珺没忍住,走过去用指腹抹掉了那片痕迹。方要抽回。


    下一刻,却被一双手臂揽进怀中。


    陈良玉环住谢文珺的背脊,脸颊贴在她的鬓发间,蹭去一点刨花水的香气,道:“好想你啊。”


    “你往日,从不说想我。”谢文珺道。


    唯一那次,还是谢文珺胡搅蛮缠逼她承认的。虽认下了,眼神却像是要吃人。末了,还要说教这样不好。陈良玉如此这般主动说起想谁,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陈良玉道:“往日,不敢想。”


    谢文珺推开她。


    陈良玉怀里一空,无论如何都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又将人圈怀里抱着,“我听闻你使手段料理了一些人。”


    谢文珺道:“本宫料理几个人,还需用什么手段?”


    陈良玉道:“当真要将国子监那些监生一直关着?”


    “本宫必须保住谷家。”


    当年是谷长学携宣元帝赐下的空白圣旨入宫,换姚霁风活命。可君威与法度向来并存,如今事发,朝官皆知姚霁风逃脱了死罪,此事是绝不能是天子枉法,种种后果只能由姚霁风自己与谷家承担。无论是姚霁风欺上瞒下,或是谷家包庇,都必定要对天下士人有个交代,有个说法。


    可如今呼声最高的则是:谷家与姚霁风同罪论处。


    谢文珺与陈滦将此事压着,拘着那些监生,才令朝野投鼠忌器,不致太过激进。可此事如何定夺,最终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谢文珺道:“父皇居于宫里,是皇兄最大的心病所在。”


    故此谢渊不顾国库空虚、群臣反对,也要重修衍支山行宫。可也因户部账上拨不出银子,工程进度迟缓。


    陈良玉道:“谁能将修建衍支山行宫的银子凑上来,谁的赢面就大。”


    谢文珺道:“本宫以为你会规劝。”


    “无妨做一回奸臣。”


    谢文珺道:“此事棘手在,既不能动用国库库银,又不可摊派到百姓头上去。”


    陈良玉心中好笑,她已经猜到谢文珺接下来要与她说什么,便先一步说出口,“殿下又在打东胤的主意?”


    谢文珺没有否认,“上次东胤派来与我朝和谈的使臣,尤靖伯,其祖父乃东胤国师。我们的探子来报,东胤国师落狱,尤家已被抄家。”


    尤靖伯前来和谈,未能带回太子楚璋与被俘军士已触怒皇帝,更有风闻尤靖伯在太子被关在水牢命悬一线时竟还有心思狎妓,竟将楚穆尧气得病了个把月。病中,有人参尤家暗中送去中凜四百万两白银,楚穆尧一怒之下,将尤家众人全部打入死牢,革职抄家。


    尤家家财确是个不小的数目。


    谢文珺接着道:“楚璋乃楚穆尧的嫡长子,出生便立为太子,如今楚璋在我朝,楚穆尧病危,东胤已有藩王觊觎皇位,若此时放楚璋回去,能议个好价钱。但只有楚璋不够,还需释放一批战俘。”


    “你要多少人?”


    “两万人足矣。”


    陈良玉道:“五千,多了没有。”


    谢文珺从她怀中挣出来,“你这人。”讨价还价道:“一万五。”


    陈良玉忙追过去,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河道已经开挖,大嫂的堰和排渠也正当要用人,一下少三两万人,会误了工期。殿下,长公主,卿卿……别不理人。”


    谢文珺比出一根食指:“一万人,为楚璋安抚军民不能少于这个数。此外,让楚璋自逐东回东胤,东胤有人觊觎皇位,必等着要楚璋的命,还需派兵护送。”


    “这话听着……”


    “如何?”


    陈良玉托着腮,偎在谢文珺身边,“不像是要放战俘,像扶持傀儡。”


    “你说对了。”


    陈良玉道:“可楚穆尧还没死呢。”


    “活不久了。”


    陈良玉不知从哪里拎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株长相怪异的花。


    是鹿子。


    “手艺粗糙,殿下不要嫌弃。”


    谢文珺捧在手掌里,凑近鼻尖嗅了嗅,有花与药材的气味,“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怕你不喜。”


    怕你不喜欢鹿子,不喜欢我,更不愿提起群芳苑那一夜荒唐。


    谢文珺问道:“还有旁的吗?”


    “没了。”


    “你回庸都好几日,也不见你来寻本宫,偏等本宫登门,来看看大将军的鞋面多金贵,竟不愿多走动两步?”


    陈良玉其实是想去的,可几次心生怯意,止了脚步。


    她道:“哪有好几日?我前日晚间才到。”


    谢文珺道:“前日晚间回庸都,皇兄赐你一日休沐,你当真一日不出,今早便与那帮朝臣论战去。本宫怎么记得,自宣宁侯府到本宫府上用不了一日日程呢?”


    看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陈良玉笑着:“是我不好。”


    谢文珺低声道:“还以为你不愿见我。”


    陈良玉执起谢文珺的手,贴着脸。


    她其实还有许多事情要问,譬如秦森森,譬如谷燮。可眼下她什么也不想再问,亦想不起去问。


    片刻静谧。


    陈良玉道:“你与秦森森是何时相识的?”似乎那位花魁对谢文珺来说还是个顶重要的人。


    陈良玉对这位女子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年东府老王妃的寿宴上。那日之后,秦森森这个名字宛如天降,一夜之间在上庸城声名鹊起,从未有人谈及过她的来历。


    谢文珺道:“很早之前便认识了。倚风阁么,名气响,那些臣子们和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四海富商谁不以有个倚风阁的红颜知己为殊荣,那地方搜罗起天下消息来,可比大内密探还要灵通。”


    陈良玉道:“这我知道。”


    “要探听消息,便需培植自己的耳目。”谢文珺卖了个关子,道:“说起来,你与她倒有些渊源。”


    陈良玉指了指自己:“我?”


    谢文珺点头,道:“她本姓姓李,宣元十七年因父罪罚没贱籍。”


    陈良玉很努力地回想,一时也想不到她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李。


    宣元十七年。


    那是她随父兄从北境回到上庸城的第二年,那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太乱,剪不断理不清,她便也懒得再去回想了。


    谢文珺扬眉,道:“你曾扬言要保媒,令她嫁于邱仁善之子,邱世延。”


    陈良玉抗辩道:“胡说,我怎会说出这样的混话?”


    她不记得秦森森,却记得邱世延,那副恶心的嘴脸令她记忆犹深,为邱世延保媒,那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吗?她还记得另一个姑娘,那是一个举着血书、跪在庸安府门口为自己讨公道的刚烈女子。一晃多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突然,陈良玉滞住了。


    多年前,她好像真的说过要谁去嫁给邱世延。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姑娘,是姓李——


    作者有话说:许愿一觉醒来再掉落10瓶营养液。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9章


    李彧婧从河边醒来的时候, 躺在一片青黄相连的草地上,旁边的篝火坑燃着干柴,坑边石块堆砌,筑成一道围墙隔绝火星。


    一个人正往篝火坑里又添把柴, 烘烤自己湿半截的裤腿。


    “你醒了。”


    李彧婧待她转过身, 才看清此人的脸,美则美矣, 可一眨眼便记不清五官。她感觉脸上有些痒, 一抓, 抓了些捣碎的草药在指尖。


    那位女子背对着她, 面朝篝火而坐。


    “我不问你因何轻生, 但若是容貌这点小事, 你脸上的伤我能医。”


    李彧婧直感此人应是懂医理的, 但又不像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医女。她虽说着关切的话,可语气很凉薄, 甚至李彧婧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若是她再一次选择扎河里, 此人定不会阻拦,亦不会再次出手相救。


    离岸边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


    李彧婧想她定是被急流卷到这里, 恰好这女子在附近,便蹚几步水将她打捞了上来。


    她欲起身道谢,一坐起,才发现身上被撕扯烂的衣装都被脱下来搁在一旁,换了一身灰白布袍衫。身下还垫着一件外袍。


    篝火坑旁的女子脚边, 放着一个空包袱。


    应是把包袱里所有换洗的衣物都堆在她身上了。


    李彧婧一开口,便发觉嗓音已沙哑了,“多谢救命之恩。”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被冷水泡过许久,麻木无知觉,“姑娘当真能医好我的脸?”


    她似乎听到那女子笑了一声。


    “我姓叶,暂居在锦书巷。”


    她报过住址,又留下一个药瓶,嘱道:“半个时辰服一次,可暂保你性命。救你乃医者本能,不必道谢。我也不管你此后的生路,就此别过。”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夫在梳理马的鬃毛。那女子走过去,车夫称她“大小姐”。


    车夫的裤腿也同样湿半截。


    李彧婧记不清她的相貌,哪怕一刻前刚看到过她的脸。可此人最惹人瞩目的不在样貌如何,她像是山林隐居、不染尘事的方外人。


    好像被人施舍了。


    李彧婧觉得脸颊有点燥。


    这女子救人就如同路旁见到一条被人打到遍体鳞伤的狗,随手撒一把药,丢一根果腹的骨头,拂衣而去。大有一种“别死在我面前就行”的淡漠。


    可说她冷漠,她又留了药与衣物。


    当如她所言,只出于医者本心。


    河岸边的风大,吹动衣袍时,李彧婧看到那女子的身体有残缺。


    似残了腰腹。


    她四下望了望,远处的河对岸好像是一个码头,停靠着许多船只,又有许多船只离岸。


    李彧婧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她是罪臣之女罚没贱籍,官府有记册,眼下定有许多人抓破了脑袋要找她。找不到,便会牵连许多人。


    死了一了百了,可没死,便只得回去。


    回到倚风阁,那座困住她的金丝笼。


    独自一人走出不远,她便再一次倒在路边。昏迷中,她似乎梦见有谁家的车驾经过,颠簸着,将她带到一处深宅里。


    再醒来已是几日后,暮色时分。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角深紫色的锦缎长衣,衣角绣着金线牡丹。


    她心中一怔。


    果见坐在榻边的老妇人腰间束着一条深紫色的丝绦,一头银发,挽着宝石绿簪子。


    这是在东府。


    “老王妃。”


    李彧婧忙从榻上起来叩头。


    “彧儿,”老王妃脸颊滑落两行泪,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人,“好孩子,你受苦了。”


    许是过于心疼这个姑娘的遭遇,老王妃将人抱得很紧。


    李彧婧却不觉得紧。这一抱,心中酸楚再难遏制,她伏在老王妃肩上放声悲哭。


    “哭吧,孩子。”老王妃抚着她的背脊,朝一管家模样的人吩咐,“去叫倚风阁主事批一张文书,说东府近日有喜事,借花魁娘子来府上住些时日。彧儿,就在东府住着,老身倒要看看,谁敢到东府来说你一个不字儿。”


    李彧婧抽噎着,道:“老王妃,彧儿卑贱之躯,不敢久居玷污贵地。东府还有未出阁的妹妹,不能因我一人,损毁她们的声誉。”


    老王妃将她扶起,祖孙二人在榻边对坐着,“东府你小时候常来,如今怎么这般见外了?你那些妹妹们可是人物,也入过国子监,读过圣贤书。若这点事理都不明白,看人先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那也不配做东府的女儿了。”老王妃陡然对着门外拔高音调,“圣贤书也枉读。”


    这一喊,炸出几个绑着双髻的少女,叽叽喳喳跑进来,左一声“祖母”右一声“祖母”,老王妃双手捂着头,“祖母听到了,听到了。”


    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少女,朝李彧婧微微屈身,礼道:“秦姑娘。”她招呼过,便道:“祖母,皇上下令,国子监不准我们去了,灵鹫书院也遣散了学生,连谷山长都下狱了,往后我们还能去读书吗?”


    李彧婧脸色一变,“阿燮入狱了?老王妃……”她心中清楚谷燮并非因灵鹫书院落狱,“是齐修先生?”


    老王妃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今早江宁长公主已回宫,谷山长得长公主器重,长公主定会保她与灵鹫书院安然无恙的。”


    可国子监……难说了。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谢文珺扣押国子监监生,与朝中反对女院的官员党派对峙长达几个月,这件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


    甚至远在北境的辅国大将军陈良玉也被传召回宫,受到敕责,虽名为“行不自律,豢养男宠”,可任谁都知道其根本缘由在于,对于兴女学这件事,陈良玉一直是谢文珺的拥护者与执行者。


    转机出现在这年深秋,陈良玉被传召回宫不久之后。


    林寅跟随陈良玉回庸都后,独自回家探亲,薄弓寨的居民都被官府迁到山下安置,生活安稳,可她想回寨子里再看一眼。


    这一去,便发现有很多人推车进出一个洞口。


    而她不记得那处有山洞。


    矿石。很可能是铁矿。


    她参军之后对兵器冶炼这样的事情高度敏感,一座中等规模的铁矿,冶炼出的铁便能供养一个军的兵力,于是当即下山,回庸都将此事与陈良玉说了。


    不到卯时,金水桥畔已站满朝臣,等候掌灯引路的内侍。赵兴礼落轿时,陈良玉恰从旁边走过,瞥见他轿子上偌大两滩泥巴印。


    当真有人砸他泥巴!


    陈良玉忍俊不禁,活动许久面部肌肉才把嘴角压下去,“赵御史,您又得罪人了?”


    鉴于她一贯的行径做派,赵兴礼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但因陈良玉品衔在他之上,礼不可失,赵兴礼还是冷着面,朝陈良玉作揖。


    他不理会陈良玉,可陈良玉被他参好几道,如何肯放过揶揄他的机会?


    陈良玉痛心疾首,一脸真诚,道:“这么大的事儿!赶紧给皇上递折子吧可别耽搁了。”


    赵兴礼甩袖,忿然而去。


    朝上文官们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做足了准备要再酣畅淋漓地舌战一场。可陈良玉今日早朝却一反常态,主动要求皇上派巡按御史,查清各地资费的用途,并表示愿意自北境三州查起。


    她一坦荡,许多人反而捏不准了。


    今日这般气盛,看着像捏住了旁人的小辫子。


    长公主谢文珺也认可她的提请。


    谢渊一声令下:“那便给朕查。”


    他要修行宫,所有人都谏劝他国库空虚,不宜大兴土木。那么他也想弄明白,朝廷的钱都用在了何处?


    自查账的政令一下,霎时许多人的视线便不再盯着谷家。


    薄弓岭一座规模不小的铁矿,有人瞒而不报,企图将铁矿充作私产。


    这要查,慌的可不止一家。


    下朝后,陈良玉将马交给宫前内侍,谢文珺的车舆已在宫外等她了。她上车先咯咯一阵笑,笑到打晃儿,跟谢文珺说起今早赵兴礼的轿子真的被人砸了泥巴的事。


    “殿下,你说被人砸泥巴这事儿应该写奏折参谁?哈哈哈……”还没笑完,陈良玉就看到谢文珺的指甲缝里有些泥状的脏物。


    谢文珺没戴护甲,脏迹很显眼。


    陈良玉道:“你干的?”


    谢文珺将脸扭过去,不言不语。也没否认。


    陈良玉:“真是你干的?”她笑得更厉害了,东倒西歪。


    谢文珺终于忍不了她,“有这么好笑?”


    “好笑。”陈良玉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在谢文珺脸上嘬一口,“太好笑了。”


    她完全想象不出谢文珺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手里拿一滩烂泥巴,朝路过的轿子抛出去是一个怎样离奇的场景。


    难怪赵兴礼脸拉得比驴长,却敢怒不敢言。


    谢文珺道:“本宫亲自砸的泥巴,是他之幸。”


    陈良玉捧道:“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般荣幸被长公主亲自砸泥巴。殿下,你下次做这种事之前,能不能提早知会一声,臣想去瞻仰一番长公主玩泥巴的风采。”


    她小心剔去谢文珺指甲上的污垢,帕子擦过一遍又一遍,“我们去哪里?”


    谢文珺道:“大理寺监牢。”


    “为谷燮?”


    谢文珺颔首。她手边有一盆兰草。


    关押谷燮与姚霁风的地方是两间有明窗的牢室。有桌椅,有油灯,桌子上堆着许多写满字、画着图的纸张。谷燮与姚霁风隔着一道道木栏毗邻而坐,各自在奋笔写着什么。


    落笔速度很快,似乎要与什么人争抢时间。


    大理寺的当家人是陈滦,这两间牢室是他所选,等闲无人来打搅谷燮夫妇二人。


    陈滦命牢头打开锁,锁链抽动的声响才令谷燮夫妇二人从文字笔墨中抬起头。


    谷燮起身见礼,“长公主,大将军,陈大人。”


    姚霁风亦从隔壁与她一同见礼。


    陈滦将兰草放在谷燮的桌案上,“姑娘,你要的兰草。”


    “多谢陈大人。”


    谷燮将那盆兰草移到姚霁风那边,细叶簇生,缀着两朵小花。花呈穗状,像鸡苏花,中间有细子,兰草原本的气味很是清香,可被牢狱的污气与浓墨味遮掩了。


    陈良玉闻到满室墨香,翻了两页那些书稿。


    谷燮道:“殿下曾言欲开民智,先务民生,书籍万千,以农、医、天象历法、土木、水利用途最广,如今要与各国互市,研习诸国语言,尤其是草原文字斯事体大。我与先生集各家之长,编纂成书,供姑娘们修习。士农工商,经史典籍是科举之路,此路不通,便叫姑娘们先学会能吃上饭的本事傍身。”


    “殿下,我信终有朝一日,姑娘们能走上仕途。生死有命,谷家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殿下千万不要为我夫妇二人毁了在朝中的根基。我与夫君不惧死。”


    “功败垂成,那便以我血躯,为后世人开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姚霁风在听到谷燮说“谷家所有罪责她一人承担”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文人模样,只是没了任国子监司业时那份意气,垂着胡髯,人有些颓气。


    姚霁风突然下跪,朝谢文珺行大礼,道:“求长公主保全姑娘,事因姚某而起,所有罪责姚某自会承担。”


    姚霁风一直与翰弘书院其他人一样,喊谷燮“姑娘”,即便是他们成婚后称呼也从未变过。


    谢文珺道:“本宫自会保全谷家。”


    谷家,自然包括谷燮。


    可姚霁风呢?


    谷燮瞬时明白过来,啪嗒一声眼泪坠落,泪渍漫上纸张。


    姚霁风看着她,露出一丝浅笑,问道:“姚某残命,可有帮到姑娘吗?”


    谷燮含着泪点头,拼命点头,“有。”


    姚霁风被谷长学带回翰弘书院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求生的欲望,只是念在宫里还有个妹妹姚霁月,留这么点念想,才没有自寻短见。谷燮想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有点“人气儿”,都无疾而终。


    姚霁风从前爱侍弄兰草,在朝中素有清誉,亦被称作“兰之君子”,她种下许多,兰草娇气,姚霁风从不照料,全都枯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只有浸在书馆时,整个人才可得平静。


    新婚之夜,谷燮道:“求先生再帮我一回。”


    自那后,姚霁风便开始搜罗天下有益之书。书本很珍贵,翰弘书院的藏书虽多,可多为科考之用的经史读物,实用之书稀少。谷长学与谷珩俱不赞同兴女学,大多时候不愿帮忙,姚霁风更名后身份多有不便,有时为寻一本水利册本,要辗转周旋半年之久。


    幸而,生命尽头之时,他毕生所学没有浪费。


    “误姑娘一世姻缘,来世……”姚霁风道:“只愿姚某死后,尸身能得收殓,与吾妻同葬。”


    谷燮明白姚霁风口中的妻子不是她,而是他死于民难案的发妻。


    她应:“好。”


    障眼法只能用一次,一旦被戳破,便只能将漏网之鱼曝于大庭广众之下,处以极刑,方可明证律法森严。


    陈良玉以述职之期在庸都待了月余,回北境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姚霁风,是在庸都最宽阔、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他戴着枷锁,闭着眼睛,晃晃荡荡站在囚车里游街,露出一个脑袋,被愤怒的人群捡石子砸,谩骂,吐口水。


    他要被拉去游城。


    就这么锁在囚车中,一座城一座城地游下去。


    那些曾尊称他为先生的人,如今也是唾骂最狠的人,恨不能将天下最污秽的言语说尽。


    姚家满门抄斩时,他休妻弃子,接受了谷家的招赘苟活下来。这一行径为所有文人不齿。


    有文无行,斯文扫地。


    伪君子。


    真小人。


    文人之耻。


    ……


    姚霁风死在囚车巡游的路上。


    囚车往北去,今岁北方落雪早,进入早冬便大雪覆地半尺,他身上披挂着只够蔽体的单薄囚衣。


    漫天的雪花糊人眼睛,看不清前路,亦行不动。押送的两小吏不得已丢下囚车,两人朝两个方向,一脚一个坑地去寻出路。


    回来时,囚车里的人蜷在囚车一角,双目紧闭,身上已经白皑皑厚积了一层白霜。


    那个清誉半生的养兰人,冻毙于风雪——


    作者有话说:叶蔚妧:“还记得我吗?我要出场搞事情了。”


    赵兴礼(被砸泥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0章


    春夏之交, 万贺节。


    旨在敦睦邦交,互通有无,以促万国之往来。


    各国的先祖们为了邻里友好、博采众长,定下每隔一年派遣使臣到别国境内学习比试。各国派出青年才俊远赴异国, 比试骑射、剑术、长矛、短刀、书画、文章等, 平民若能在此比赛中夺得头筹,便可一飞冲天。


    与以往稍有不同的是, 今年的赛事中加入了“医”。


    戍边武将述职之期定在年节前后, 陈良玉赶前回来受训斥, 便也没有等到年节其他述职的武将回庸都, 又提早回了北境。


    春末, 万贺节伊始, 陈良玉再次受召, 自北境连夜秘密返回庸都。


    谢文珺一大早便驾临宣平侯,彼时陈良玉晨起耍的剑还未回鞘。


    谢文珺道:“走, 带你去南囿马场散散心,北雍二皇子说今天有个大彩头。”


    “故弄玄虚。”


    陈良玉嗤了翟吉半句, 将剑丢给正在洒扫的下人。


    北雍对万贺节本不屑来,翟吉的蛟龙气阵是一次试探, 蛟龙气阵被林寅攻破,北雍皇帝便知如今非战之时。


    陈良玉专心躲在家中的这几日,各方俊杰已在赛场上酣然厮杀,“今日马场比骑射,我们大凜的骑射向来难逢敌手, 这项有什么看头?”


    谢文珺给了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似乎是告诫她别太自信,“青年骑射尚无败绩, 可北雍放弃了所有青年赛手,把宝全都压在了几个总角少儿身上,拼死压我们一头。”


    陈良玉道:“是翟吉的作风。”


    奸诈,投机取巧。


    马圉牵了两匹好马来,调好了鞍与缰,又呈上一顶垂肩幕篱。


    陈良玉系上帽带,将帽裙拨下来掩面,选了那匹稍高的马。


    虽说两两相较另一匹马是矮了些,但宣平侯府皆用军马,本来就比寻常的马匹高大壮实,即使矮了几寸,谢文珺的额头也才将将与马背齐平。


    陈良玉问:“可以上吗?”


    “可以。”


    谢文珺下巴朝上一扬,脚踩着马镫就跨了上去,握紧了缰绳。


    陈良玉脚一蹬也跨上马背,二人穿堂风一般纵过街巷。


    谢文珺道:“这马的脚力比红鬃可差了点儿。”


    陈良玉回她:“差了可不止一点儿。”


    红鬃是陈良玉十三岁那年在北境从一马贩商队那里用半贯铜钱讨换来的。


    大营对军马的选拔极为严苛,陈良玉对坐骑更是挑剔,营里的马来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合她心意的。有一日商队过境,驱赶着马群,马群最后晃着一匹病歪歪的小红马,看样子撑不了几时就要倒在大漠荒野中了。


    红色鬃毛难出烈马,这种马出生就是驮货物的命。可就是眼缘到了,陈良玉一眼看中马群后挂坠似的红鬃。


    商队老板听到她要买那匹病马回军营,好心劝道:“姑娘眼拙了不是,那匹马眼见就不行了,就算治好了养它在军中也是无用的,这个体格的马,跑两步就喘,驮不了人。”


    陈良玉道:“我就要它,你说价钱。”


    商人思索着,半刻,道:“姑娘想留着它,给半贯钱就算了,算是偿了我这些天喂养它的口粮。”


    于是,陈良玉便用了半贯铜钱,淘下了一匹价值千金的赤炭火龙驹。四个月悉心照顾,同吃同住,兵士们眼睁睁看着一匹病秧子小马脱胎换骨,蜕变为铁骑烈马。


    铁甲笼头一戴,八面威风。


    逢军中盛事赛马,红鬃每次都能拔得头筹,将她父亲陈远清的青鬃兽和大哥陈麟君的黑龙驹都比了下去。


    红鬃性情虽算得上温良,却极其认主,又通人性,除陈良玉之外,旁人若想指挥它,它便是动一下也懒得动。


    红鬃死在南洲境内。


    南洲平乱那年,与红鬃一起死的,还有九十几个曾与陈良玉一起从血海拼杀过来的弟兄们。


    酿就这一切的人,南洲王梁丘庭,如今正在大凜境内,在南囿马场。而此人也正是谢渊密召陈良玉暗中回庸都的因由。


    谢文珺与她说过,皇上欲收复南洲。


    陈良玉未料到梁丘庭敢来,有来,便无回。


    上庸城的大街上多了许多身着异族服饰的人,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庙会也是一等一的热闹。


    南囿。


    皇家马场,位于上庸城南郊,是一处草肥土沃的广足之地。


    陈良玉与谢文珺打马来到东策门,谢文珺晃了下腰间的龙头金牌便长驱直入,记册的太仆寺员未敢阻拦。


    从东策门进去,入眼是一望无际的草场。远远看见各色的旗帜迎风飘着,有肃穆的鼓声传来,骏马争相驰骋。


    谢文珺调了下马缰,将马头往一条山道上引。


    南囿马场背靠大虞山,三面圜丘,因地势低洼,常年潮湿温暖,如今已入深秋,放眼望仍是一片茵茵绿草的夏日景象。


    从大虞山泄下的麋鹿河穿过马场东部,搭了一座朱雀桥,过了桥便是南囿行宫,是给皇室游幸歇脚的地方。


    她们所在之处正是南囿行宫的一处偏殿,架在山崖边上。


    拴了马,从漆红的栏杆处往下望,视野豁然开阔,南囿马场的全貌尽收眼底,场上的喧嚷也听得清楚。


    陈良玉解开系带,将幕篱随意地掷在地面的矮几上。


    谢文珺道:“这地方是父皇特为母后修建的,旁人没机会上来。”


    陈良玉笑道:“那臣今日就借殿下的福气。”


    马场中央是栅栏围起来的大片空地,栅栏外筑着高大的三面台,堆满了熙攘的看客。正北面单独隔出的略高于四周的席位,唤驭兽台,判官端坐其上。修在崖壁上的朱古色长廊亭列坐着各方来客,伺候茶水点心的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驯马倌们穿着护身软甲、头戴铜胄骑在马背上,高举着中心一点红的草靶有序地穿梭。


    握着大弓的少年翘楚同样驭着马,拉弓,架箭,箭离弦,又是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


    陈良玉向下探着头,道:“看穿着,是北雍的人?”


    谢文珺应道:“不错,今年骑射这个叫步其君的可谓出尽了风头,任谁对上他都占不了便宜。”


    陈良玉朝对面廊亭望了望,亭中间坐着位金蟒红袍男子,野性地编着发,发尾缀着些彩色羽毛,不是她那个死对头翟吉又是谁?


    往右看,便是南洲王梁丘庭,此刻正撑着下颌打盹,一副吊儿郎当扶不起的模样。陈良玉深知他的伪装,皆是虚晃。


    其余的席位,便是东胤与夹在三国中间的异族部落,奎戎、樨马诺和酋狄。


    翟吉与梁丘庭同时察觉到什么,一齐朝这边看过来。


    这处偏殿离地面不过十丈高,蕴着暖气,树木尚且算得上葱郁,将陈良玉与谢文珺隐于其中,对面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陈良玉目光转了一圈,又转回步其君,道:“此人便是翟吉的底牌?”


    谢文珺浅一颔首,道:“怎么样,陈大将军,点评一番?”


    “可圈可点。”


    谢文珺道:“本宫猜你想说的是,不过尔尔。”


    陈良玉背过身,倚在栏杆上,道:“知我者,莫如殿下也。”


    偏殿屋脊后的林深处来了人,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相约闲步。


    此处冷清,人言清晰可辨。


    “说是交流切磋,可谁不是憋着劲儿呢,关乎大朝脸面的事儿,松懈不得。”


    另一位夫人接上话,道:“可不是吗,咱们这些妇道人家瞧着是那些个孩子比试,看个乐儿,他们跟咱们看的可不一样,一个个紧张着呢,我家里头那位还说,这是什么,国强国弱的争斗。”


    待殿后人声行远,陈良玉和谢文珺才觉二人竟双双敛气屏息,噤若寒蝉。


    陈良玉拳抵了下鼻尖,欲遮盖突如其来的气氛升温。


    不知其所以然,只叫人面红耳热,像极了偷欢男女遮遮掩掩。


    偷情?


    陈良玉凌乱了。


    无端端地怎会想到这个词,令人费解。


    她仓皇向外在寻了一方转移措意的去处,“那个孩子是谁?”


    谢文珺顺着她的目光往马场一侧看过去,一个骑装少年背着弓,站得挺拔,正全神贯注地调着弓弦。


    步其君下了马,那少年就紧跟着进场了。


    “城阳伯第七子,岳正阳,今年这些孩子里,只有他尚能与步其君争个高下,这不,都巴着他们两个能对上,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陈良玉道:“你在宫里怎么消息比我在外头还灵通。”


    谢文珺道:“哪里有比宫里消息更灵通的地儿,我左右被困着,便叫司籍抄录下赛事进程,每日呈与我看。”


    她们赶得不巧,这一场已是少年组最后一回角逐。


    岳正阳身形利落地翻上马,马遂然奔跑起来他手一背,从箭篓中取出一支箭,搭弓的姿势苍劲有力。


    一箭射出,箭头稳稳扎在靶心,赢得满堂喝彩。


    陈良玉点头赞许:“是个苗子。”


    “有兴趣?”


    “不多。”


    谈笑间,见几个夹着兽皮坎肩的汉子驱着一辆四马并拉的沉重礼车过来,用绣着北雍印记的黑绸布遮着,依稀可闻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击铁栏的声音。


    似有猛兽。


    谢文珺指给陈良玉看,“看那里,黑布罩着的便是翟吉的彩头了。”


    岳正阳坐怀不乱,箭路依旧很稳。


    陈良玉注视着那辆重架车,“翟吉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谢文珺道:“这便是要带你看的热闹。北雍前几年国库透支得厉害,如今各州、郡的仓廪都空着一大半呢,这北雍的二皇子献出的宝贝彩头,来头可不小。”


    黑绸布被几个糙汉合力拽下,光滑的绸面滑过玄铁笼,飘飘扬扬落下去,笼子里的‘凶兽’便现了身。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生马[1],毛发似白缎一般柔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目光炯厉,正发了狠地一下一下撞击着囚困着它的铁笼。


    玉狮子!


    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上等良驹,性烈,难驯,百年难得一遇。


    多少嗜马如命的名将尽其一生寻找都求而不得,如今就这样呈在世人眼前。


    陈良玉倒吸一口气,终于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暗暗搓了搓掌心。


    手痒。


    场上岳正阳正放出最后一箭,被这玉狮子吸了睛,稍一分心,箭头偏了半寸,沿着草靶的边缘擦了过去。


    陈良玉没忍住呛了一口,“用这种扰乱人心的把戏,翟吉这么些年也不见长进,还是这种小人做派。”


    岳正阳低着头走出马场,不敢抬头看人,看不出是失落还是愧疚。


    “诸位!”


    翟吉扶着廊亭边缘,阔声道:“凜朝人杰地灵,来此一遭得见许多豪杰,翟吉三生有幸,北雍爱才,也惜才,这匹玉狮子便是给大家的见面礼,谁有能耐驯服它,不只叫你把马牵走,他日来北雍作客,本皇子还把他奉为座上宾。”


    场下人声霎时间鼎沸,谴责之声也戛然化作对宝马良驹的讨论。


    一旁的梁丘庭掰着眼皮往下瞅了一眼,顿时也来了精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翟吉似乎瞟了一眼挡着她身影的这棵树,颇有挑衅意味地嚅了下嘴角。


    “皇上驾到——”


    尖细的声音随着明黄色的仪仗队伍如长龙一般蜿蜒过来,观赛的百官与官宦子弟们即刻起身迎驾。


    “恭迎皇上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渊下了御马,升座驭兽台,“听闻北雍使者今日有宝物要呈,朕也来瞧瞧是怎样的宝贝。”


    翟吉手握在胸口弯腰行了一礼,“皇上亲至,不胜荣幸!”


    司宾女官忙撤了桌案上的茶盏,换了新茶与糕点上来。


    谢渊道:“不必多礼,你们远道而来,是贵客,若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奎戎首领奎乌当即表态,满脸大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巴,嘴边的毛发一动一阖,看不着唇齿,“中澟皇帝说的哪里话,吾等在此过得很愉悦。”


    谢渊道:“愉悦就好。你们继续,不要搅了你们的兴致。”


    翟吉身后一少女从席上跃起,穿着红绣面金丝短袄,银狐皮毛衬领,扎着一头俏皮的小辫子,抢在翟吉回话前开口道:“中澟皇上,这白马我皇兄可宝贝了,我求了多日也不愿赠我,今日在大凜,您说了算,小女子求个人情,恳请您让小女子先出这个头,可否?”


    翟吉轻责道:“不得对皇上无礼。”


    说罢又对谢渊道:“北雍十四公主翟妤,向皇上问安了。这丫头无礼惯了,还请陛下勿怪。”


    谢渊哈哈一笑,道:“准!”


    那少女盎然雀跃,沿着木搭的阶梯蹬下来。


    玉狮子已被放进马场,正悠闲自在地寻木桩脚跟的嫩草吃。


    少女膝盖手肘处皆裹着厚厚的防护,她抓了一把干草,慢慢靠近玉狮子。马鼻子喷薄着热气,嗅了嗅,衔过去咀嚼,她便趁这个空当绕到马的侧面。


    陈良玉手臂搭在栏杆上,盯着看,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漂亮。”


    身姿优美,毛□□亮,大腿肌铿锵有力。


    这马,真好!


    真是漂亮。


    谢文珺瞥了她一眼,再看看马场里明媚张扬的少女。


    陈良玉看她兴致缺缺,也跟着盘腿坐下来。


    透过栏杆的竖缝朝下看,翟妤已趁玉狮子不备猛地跨上了马背,遒劲的马前蹄猛地跃起,发出暴烈的嘶鸣。


    陈良玉道:“果真好马。”


    谢文珺:“你说的是马?”


    陈良玉:“不然呢?”


    谢文珺拈了一片枯叶,翻来覆去地摆弄,“就是马。”


    场上玉狮子就像疯了似的狂奔不止,嘶叫着,欲把马背上的人甩下去,任翟妤如何勒缰绳都无济于事。


    谢文珺道:“你若实在喜欢,便下去一试。”


    “不是时候。”陈良玉盘腿坐得不舒服,手肘撑在矮几上架起了腿。


    六方来使,一半仇家。


    “还是别在文武百官面前露脸叫皇上难做,况且北雍、东胤和酋狄的人都在,我露面要闹出大乱子。”


    正说着话,被下面吊人心脏的惊呼引去了注意。


    翟妤不出所料地摔下马背,半炷香都没能撑过,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滚了好几个滚儿,沾了一身泥泞。


    翟妤摔了几个滚儿才单肩跪撑在地稳住身体,也不要人搀扶,甩开袖子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谢渊搁下盏托,高声赞扬道:“好,久闻北雍女子骁勇奔放,今日得见十四公主,果真当得起绝代风华。”


    翟妤也喊话道:“多谢皇上夸奖,小女子鄙陋,可比不上庸都的佳人们温婉水灵,皇上见笑了。”


    城阳伯对北雍使诈害岳正阳箭脱了手一事颇为不满,这会儿有些坐不住。


    他站起身,朝长廊亭上喊道:“公主英姿,我朝有位女将军,也是赫赫威名,北雍公主倒是有她几分风采,只可惜她今日不在,不然定能与公主切磋切磋。”


    话一出口,北雍一行人全都变了脸色。


    城阳伯当然并非只为提一嘴陈良玉的名氏,他真正阴阳怪气的是北雍曾经的兵败之耻。


    翟吉再次抬起眼梢,往她们所在的崖上偏殿看了一眼。


    翟妤倒是面色不改,接着以寒暄的口吻道:“真如这位大人所言有这般人物,得机会本公主定要结识。”


    谢渊给了随侍太监郑合川一个眼神儿,这群人伴君久了,个个都是人精,一个眼色便知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郑合川弓着腰迈着碎步疾步走到城阳伯跟儿前,将人劝了回去。


    谢文珺道:“这个城阳伯,一把年纪,还是耐不住性子。”


    陈良玉也道:“得,这下更露不得面了,不然非叫人乱刀砍死不可。”——


    作者有话说:生马:未被驯服的马。


    码六千字想分两章更,修文删点东西,还是合并成一章了。大家看文愉快


    下一章不知道会写点啥,上次被锁九次才放出来!!九次!!想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但是怂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