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岑直到拜师大典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愣怔的。


    她乍然来到这个世界，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后来上了青云山，为了快点适应白涟漪的身份，稀里糊涂地给自己定了个新的人生目标，就是拜入尘中阁。


    在她心中，拜入尘中阁，就像做皇后一样有难度——


    要知道，她上辈子苦心经营了那么久，都还未来得及施展拳脚，就让贵妃给赐死了。


    谁知道才去了一遭浮屠塔，眼见着就要拜入尘中阁了！


    青城派的拜师大典也是在星垣阁。


    殿阁前有个巨大的广场，可容上千人。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高台，掌门与各位长老们亲临此地，而台下是乌泱泱一大片前来观典的普通弟子。


    这一次，有机会被选为亲传的弟子依旧并不多。


    像云汉阁的季斐然长老，虽然一下子发了十二张玉牌，最后却一个弟子也没看上。


    到了最后，只有希逢阁和仙人阁各招了一名新弟子，加上叶岑，总共是三个人。


    叶岑听说，五长老季斐然生了张妖孽般的脸，对别人的相貌也有诸多挑剔，因此云汉阁选弟子，品性天分都要往后稍稍，首先看的是脸。


    她看过去，云汉阁的师兄们格外显眼，各个的白色校服上，用金红色的丝线，勾了个巨大的振翅而飞的火凤凰，衬着他们姣好的面容。


    而他们的前面坐着的，便是阁主季斐然，一张精致得如同画作成了精的脸，确实好看。


    而在他右手边，则是一身黑衣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二长老裴无衣，板着一张脸，浑身都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叶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他也正看着她。


    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到，裴无衣眼神躲也不躲，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自己盯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什么物件。


    叶岑只好自己移开视线。


    她还记得，进浮屠塔之前，裴无衣就这样盯着她看过。


    难道他察觉什么了？


    察觉她并非白涟漪本人？还是察觉她的紫府中藏着一把锈剑？


    她听人说，裴长老本人就是以剑化形，作为一把剑，或许就是会对别的剑格外敏感的。


    所以裴无衣给了她仙人阁的玉牌，是想把她抓回去，做研究？


    若是他发觉那把锈剑能够助人借尸还魂，会不会将她当做什么妖邪，将她送回她原来呆的地方去？


    可她原来的身体，恐怕早就被埋在后宫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了。


    叶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拜师大典开始了。


    她在浮屠塔中走得最远，是第一个要上前拜师的弟子。


    叶岑走上前去，云何意已经在那里等候。


    他今日换了件礼服，大约是新找出来的，衣服上的折痕都还在，雪白的底衬着金边的云纹，偏偏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还是不修边幅的，鬓边额前，有着许多的碎发。


    等叶岑走到他跟前，便向她递了一块玉牌。


    青云门的规矩，说起来主要体现一个简便。


    所谓拜师大典，其实就是让亲传的弟子们，亲手在玉牌上，刻上专属于自己的铭文。


    青云山除了星垣阁与月帔阁的杏林居，其他山头都是设了禁制的，除非长老召唤，否则非亲传弟子不得入内。


    但是玉牌一旦刻上了专属铭文，那边相当于有了开锁的钥匙，再不必被禁制阻挡。


    然而此刻叶岑瞧着眼前剔透的玉牌，却犹豫了。


    如果她就此成为尘中阁的亲传弟子，这也太轻易了。


    那天在讲堂里，她说什么了？她几乎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话都是云何意说的，他却说她说得妙极了。


    很难不让人怀疑，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是那可是青云门、尘中阁，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叶岑甩甩脑袋想，没有阴谋诡计，难道是靠一些裙带关系？


    她同云何意之间，能有什么裙带关系？


    她同云何意之间……


    叶岑顿了顿，目光越过云何意，移向他身后的观礼台。


    那里坐着各位长老，和已经拜入门的各阁师兄师姐们。


    云何意就站在她的跟前，因此他的座位是空着的。


    空座位的后头，却有人立在那里侍奉。


    是宋显。


    她与宋显许久未见，此刻终于见着了，却觉得他的气质与在浮屠塔中截然不容。


    他穿的是尘中阁的校服，白底云纹，配上挽发的白玉冠，衬着一张五官深邃的俊脸，瞧着身姿挺拔，很是清俊。


    叶岑瞧着宋显，宋显却并未看她，一双星目很是守礼地垂着，面无表情的，整个人就像校服上的白色一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与他穿黑衣时俨然是两个人。


    这会子看起来，倒有几分“芝兰玉树宋隐之”的味道了。


    ——总而言之，不像是能做她与云何意之间的裙带的人。


    大约见她许久不曾接过玉牌，云何意瞧瞧叶岑，又跟着叶岑的视线瞧了瞧宋显：“师兄好看是好看了点，可入门之后，有的是看的时间看，不急在这一时吧？”


    叶岑回过神来，云何意正捏着玉牌，在她眼前晃。


    叶岑想了想，不但没有接玉牌，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拜师的台子在广场的正中央，叶岑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位弟子的注视之下。


    他们先前见她呆立许久，就是不去接那块玉牌，已经在心中觉得奇怪了。


    如今见她倒退了一步，更是倒抽了一口气——


    能拜入尘中阁，这是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运气！她怎么还犹豫了！


    宋显也注意到她倒退的那一步，眉心跳了跳。


    她难道不想进尘中阁？


    宋显缓缓抬起眸，视线终于落到了叶岑身上。


    叶岑却早将视线收回去了，她一双眼只看着云何意，道：“云长老，你为什么想收我为徒？”


    云何意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有此一问？做我的弟子，不好吗？”


    叶岑摇摇头：“好。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云何意哈哈一笑，同她打太极：“这可真是有趣了，那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叶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云长老瞧见我门内大比时的表现了吗？浮屠塔中，若非遇上宋显师兄，我不会走那么远。”


    叶岑一愣：“又或者，假若我并不是我呢？假若我……”


    她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假若我是个废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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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


    云何意盯着叶岑。


    叶岑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先前上青云门、拜入内门，虽然也有过刻苦钻研的时间，可实际上还当自己是个方外人，哪怕进了浮屠塔，都是让人推着走，浑浑噩噩的。


    直到这一刻要拜师了，她才真切地察觉到，她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里。


    这是一个与她从前生活的宫廷全然不同的世界。


    而她与这个世界产生的第一个正式的连结，便是拜云何意为师。


    因此，在拜师这件事上，她绝不能再如此稀里糊涂的。


    目光交织间，叶岑察觉到，云何意脸上的嬉笑神色似乎淡了一些，周身那股懒散的气质，也淡了些。


    他好像终于撕开了散漫的伪装，就要露出他的真面目来。


    然而仅是一瞬间。


    云何意忽然又笑起来，指尖曲起，在玉牌上弹了弹，那牌子便发出细小但清越的一声响。


    他笑道：“因为你是个废灵根，能上浮屠塔五百层，也是因了隐之的缘故，所以你心生怯意，担心若是就此拜入尘中阁，难以服众？”


    叶岑摇摇头：“我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我遇上宋师兄，那是我的机缘，不是别人的。上天既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机缘，我便不会放开，只会牢牢抓住。”


    云何意愣了一愣，再看着叶岑时，像看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良久，他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他抚掌而笑，连道三声“好”：“好有志气的小姑娘！”


    他不再像个不修边幅的大叔了，而成了个慈祥的长者，伸着大手，抚向叶岑的头顶：“既然如此，你是否是你，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不论你是谁，走到我跟前的人，总归是你。”


    他重新将玉牌递给叶岑：“好巧不巧，鄙人不才，此生的兴趣爱好不算多，挑战不可能，勉强算是其中一个。”


    叶岑眨眨眼，这才将玉牌接过来。


    先前，叶岑就握过这块玉牌。


    那时，玉牌是她拜师的资格。


    她手抓着玉牌，被傀儡纸人牵引着，走进星垣阁的殿阁，心中却想，等从里头出来，这印了云纹的玉牌就要被收回去。


    可如今，这玉牌属于她了。


    方方正正一块玉牌，冰冰凉凉的，就这么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只等着她刻上独属于自己的铭文。


    刻铭文用的是灵力，叶岑的身体无法调动灵力，可叶岑早已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她伸手，往腰间的芥子囊一撩，指尖便绕了张黄色的纸符。


    那是一张聚灵符。


    她的丹田干涸，没办法储藏灵力，但是懂得一些驾驭灵气的法子，借着聚灵符将灵气凝在指尖，化作薄刃，聚来的灵气虽然不多，拿来雕刻玉牌，却也绰绰有余了。


    至于往上面刻什么话，她一早就想好了。


    这么多年以来，有一句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了。


    只是上辈子一直没找到机会，这辈子，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说了。


    叶岑一扬手，玉牌浮于空中。


    然后她聚气成刃，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在玉牌上一字一字刻下——


    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


    云何意：“？”


    观典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