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办公室内的气氛冷峻，宫野厚司端坐在办公桌之后，手肘稳稳地托在桌面上，十指紧紧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


    男人眉眼深邃，视线一如既往极具洞察力。他盯着对面的江井康裕，波澜不惊的神情别具压迫力。


    “我希望你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当然。”江井康裕淡淡地回应，声音带着些许嘶哑，他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否则我也不能站在您面前了。”


    三个月来的囚禁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江井形容憔悴，体重暴跌，瘦削的样子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冰冷得像是尸体。只有眼中熟悉的神采还能让宫野厚司辨认出他的身份。


    他也有些变了，那种宫野厚司曾在他身上窥见的目眩神迷般的狂热已经沉淀了下来，他更加地坦然镇定。


    宫野厚司熟悉这种状态，那是一个人找到了毕生奋斗的目标，摒弃了一切浮躁和急躁，坚定地向前迈进所才能流露出的气质。


    男人忽然有些头痛。


    坚定是好事，他不怀疑江井康裕未来的成就，但关键是青年把这种坚定投放到何处。


    “但愿如此。”宫野厚司冷淡地说，“你可以回去了，抓紧时间整理，我希望下周一能看到新的研究计划。”


    最后，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在你的权限范围内行事，选择恰当的课题，我不希望这种事再有第二次。”


    “我会更加小心的。”江井康裕笑了，配合他此时憔悴的形容，有一种莫名让人不安的意味，宫野厚司的目光陡然锋利，这时年轻人又补上一句——


    “我会努力，必定不负您的信任。”


    注视他的目光锋利得像是解剖刀，仿佛要把人的灵魂一并层层剖开。江井康裕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他来请教导师的场景重演。


    半响，年长者拿起钢笔，低下头，“你可以离开了。”


    “……”


    江井康裕起身，向他鞠躬。


    青年走了几步，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停顿片刻后，突然回过头，声音中多了一丝真诚：“谢谢你，教授。我知道是你的原因他们才给我这次机会，我会铭记在心。”


    门外，江井康裕与埃莉诺·哈珀（Eleanor·Harper）的目光交汇。


    女研究员深褐色的长发简单地束起，她披着淡灰色的实验室大褂，双手把一本黑色封皮的记录本抱在胸前，深蓝色的眼睛透着淡淡的焦虑，嘴唇已经咬出了印痕。


    记录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埃莉诺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抱住了江井康裕。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和埃莉诺毫无疑问是志同道合的研究伙伴，他欣赏对方冷静聪慧的性格，以及天马行空般的灵感。


    埃莉诺大概对他也是欣赏的，但她所有的专注与热情都给了研究，难以相信女人会对他怀揣这样的情感。


    埃莉诺下巴垫在江井康裕的肩上，呼出的气息吹拂在男人的耳边。下一秒，江井康裕没有迟疑地拥住了她。


    她既然这么做了，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略带冰凉的唇触碰到了他的嘴唇，江井康裕敛去眼中的思考，配合着自己唯一信任的学术伙伴，加深了这个吻。


    如同一对差点生离死别，再相见时情不自禁的情侣。


    “我很担心你。”埃莉诺松开手，深蓝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江井康裕，她抓住江井的一只手，贴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轻轻地说：“宝宝也是。”


    什么宝宝？他和埃莉诺从来没有这种关系——


    江井康裕的眼底满是震惊，紧接着一个荒谬的猜想浮现在脑海，让他一时之间思维近乎冻结：


    是那个胚胎！


    ……


    中央温室。


    江井康裕与埃莉诺漫步于花园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四周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


    高大的热带植物像仪仗队一样，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两侧，它们的宽大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日光穿过高高的穹顶玻璃，洒在两人身上，营造出一种温暖而神圣的气氛。


    江井康裕却感到冰冷的寒意在心底盘旋。


    “我以为你会把它冷冻起来。”他低沉地说。


    冷冻胚胎技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在动物身上开始实践，在-196摄氏度的液氮中，胚胎的生命进程处于停滞状态，可以长久的保存下去，就像经历一场漫长的冬眠。


    实验室里相关的设备一应俱全，这本是最安全的方式。


    “Mr.江井，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地方么。”褐发的女人微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总是想人不敢想，并且勇于尝试。”


    “但有的时候，过于冲动与激进让你看不长远。”埃莉诺话锋一转，“比如，你要怎么把它送出“伊甸”？”


    江井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埃莉诺说得没错。


    不管是登岛还是离岛，他们都需要提前申请，往往需要几个月的审查。离开和返回时，随身行李更是检查的重点。


    他几乎不可能带着液氮保存罐离开伊甸。


    同样，如果在岛上进行人体实验，胚胎的存在一定会被暴露。


    埃莉诺停住脚步，面对着他，神情冷静专注，“只有作为我们的孩子出生，TA才有可能活下来，并且离开伊甸，走入人类的社会。”


    “非常幸运，我们之前曾数次彻夜讨论课题，可以作为我们一起“过夜”的证明，在时间线上合理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


    “所以你需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早就已经是情侣。”江井低沉地说。


    他沉吟半晌，所有反驳的话语，皆化作一声叹息。


    “太危险了。”


    在“伊甸”，研究员们做了大量的动物实验，探索变异的机制。


    最开始，他们将原体的血清直接注射给动物，但不管怎么调整血清的成分，实验动物们还是大批地死去。


    有的死于免疫反应，有的解剖之后发现内脏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肿瘤，还有的身体上的确出现成功变异的特征，但这种变异过于异常且不可控，于是这些“幸运儿”也很快死去。


    在不计成本地投入下，研究员们很快发现了正确的机制。


    越是具有旺盛分裂与分化能力的细胞越容易受到血清的影响，其中胚胎干细胞具有最大的分化潜能。如果一个怀孕的实验鼠或者兔子被注射血清，变异会出现在它们腹中的胚胎上，并且有一定概率稳定下来，诞生新的变异生物。


    但这些生物无比危险凶残，而且天性暴戾，江井不止一次看到过，狰狞的怪物撕裂母亲柔软的腹部出生。


    埃莉诺所做的一切简直称得上疯狂。


    “移植之前我观察过胚胎，细胞形态正常，没有异常增殖。我已评估所有风险。”女研究员几乎是一种淡然而超脱的神情。


    “胚胎的成长与发育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在动物实验中，子代是否成功表现变异特征，能直接通过B超等手段监测，在分娩之前我们其实就已经知道是否会诞下怪物。”


    埃莉诺抚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我会密切监视它的成长状态，有任何异常我都会终止妊娠”


    “我希望一切顺利。”江井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你是对的，埃莉诺，这是赌博，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男人凝视着埃莉诺的小腹，目光逐渐悠远，再也压抑不住的、异样的狂喜将他内心彻底点燃，他控制着面部表情，没错，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章。


    “这是伟大的创造，生命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诞生。”


    他忍不住向面前娇小、美丽。内心比他还要狂野博大的女人低低倾诉。


    再次向共犯、同谋、罪人确认。


    “正是如此，你我都将成为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埃莉诺微笑起来。


    她主动上前一步，与男人深深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