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审讯
作品:《白昼之影》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城郊那栋老居民楼外,灰白的天光贴在墙皮上,把所有脏污都照得一清二楚。
安全屋里却还是一片昏黄。客厅顶灯通了一夜,桌上摊着几份刚打印出来的简报,边角被反复翻看,卷起了一道道痕迹。
裴征拎着两杯咖啡上来,一进门就看见沈听澜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你不是不抽?"他把咖啡放到茶几上。
沈听澜把烟夹在指间玩了玩,随手丢进烟灰缸:"随便拿的。"
裴征看了她一眼:"一夜没睡?"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U盘呢?"
"技术组通宵做了镜像,现在在跑校验和解密。"
裴征揉了揉眉心,"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里面没设自毁,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木马炸弹。"
沈听澜点点头:"初步打开了什么没?"
"有,加密文件一堆,命名挺下三路的,我就不转述了。"裴征顿了顿,"解密还得点时间。"
"不用等全解完。"沈听澜起身,顺手拿起那本通缉令和一支笔,"先审人。"
"现在?"
"现在。"
裴征皱眉:"按流程——"
"我知道流程。"她语气平淡,"按流程,十年前她也该有个完整的自辩记录。"
裴征被噎了一下。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行。那我去后面看着,有什么我给你打手势。"
次卧门被打开时,屋里还黑着。
温止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她抬了下眼皮。
走廊那头的光挤进来,在她身上拉出一条窄长的剪影。
"起来。"押解她的队员说。
她没废话,慢慢站起来,伸出手,乖乖让人把手铐铐上。
走廊很窄,老楼的墙皮斑驳剥落,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被放大了好几倍,在空间里来回撞。
审讯室里灯光刺眼。
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铁桌子摆在正中,两张椅子一左一右。单向玻璃在一侧墙壁上,像一只冷眼。
温止被按在椅子上,手腕扣住铁环。金属摩擦的声音轻微,却很清晰。
沈听澜站在对面,背对着灯,脸一半埋在阴影里。
她把通缉令和一叠薄薄的卷宗拍在桌上。
"姓名。"
温止看了看那张已经发黄的通缉令,上面那个年轻一点、眉眼还没这么冷的自己。
她抬起眼睛:"你不是知道吗?"
沈听澜指尖在桌上轻轻一敲。
不重,却带出一股压迫感:"按规矩来。"
"温止。"她声音很轻,像是在念一个久远的名字,"女,三十四岁,原省厅刑侦总队痕检室警官。"
"十年前被通缉的理由呢?"
温止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被拷住的手腕。
那一圈红痕还在,跟十年前那一次没什么区别。
"卷宗上怎么写的,你不是最清楚?"她说,"我叛逃,带走关键证物,导致专案组行动失败,七人死亡,三人重伤。"
"所以呢?"沈听澜问。
"所以我成了叛徒。"温止说。
单向玻璃后面,裴征双臂环胸,看着这两个人。
说实话,他从警这么多年,见过的嫌犯、证人、通缉犯不少,但像现在这样——一屋子的火药味,却谁都没真动手的,还真不多见。
他扭头对旁边的技术员小杨说:"录上。"
小杨忙不迭地点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着。
"你承认?"沈听澜问。
"承认什么?"温止反问。
"承认自己叛逃,害死七个人。"沈听澜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室内的空气似乎被冻住了。
几秒钟的沉默后,温止慢慢抬起头。
"我承认,"她说,"他们是因为那个案子死的。"
"但不承认,是因为我叛逃才死的。"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想砸碎点什么。
沈听澜笑了一下,笑意冷得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温止,你那天晚上带走了证物,专案组第二天行动,就倒了一半人。"
"你要说这两件事没关系?"
温止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桌上的通缉令上。
"那天晚上,我确实带走了证物。"她说,"但行动情报,我根本没接触过。"
她缓缓抬眼,直视沈听澜。
"行动的具体时间、地点,只有五个人知道,"她一字一顿,"我不在那五个人里。"
审讯室里的灯光有些刺眼。
沈听澜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接话。
她当然翻过那份卷宗,背得下任何一个细节。
确实,收网行动的会议记录上,签字的是五个人名字。她父亲、郑铭,还有另外三个当年的骨干。没有温止。
可那只是卷宗里的"纸面事实"。
"你说你没接触过情报,"她低声说,"那你带走的是什么?"
温止看了看那叠薄薄的卷宗,像是在确认了一遍什么,才开口:"那批证物,是从案发现场提取来的DNA样本。"
"谁的?"
"一个叫陈礼的人的。"
沈听澜翻了几页:"案卷上写的是''不明男性DNA''。"
"对。"
"那为什么你现在能叫出名字?"
"因为我做了比对。"温止说,"十年前的案子里,所有DNA数据都需要录入系统。我比对了库里的几万条记录,找到了一个完全匹配的。"
她顿了一下:"身份证号码、姓名、个人档案都是完整的。"
"但状态是——已死亡。"
单向玻璃后。
裴征眉头皱了起来,低声骂了一句:"我操。"
小杨侧头看他:"裴队,这事案卷里没写。"
"当然没写,"裴征压低声音,"写了这案卷还能出现在档案室?"
审讯室里。
沈听澜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你继续。"
"档案显示,陈礼,原本是某医院外科医生,后来因为一起医疗事故坐牢。"温止说,"两年前死于狱中,死因是突发心梗。"
"可你说十年前就提取到了他的DNA。"
"对。"
"那就有两个可能——"沈听澜低声道,"要么你做错了,要么有人给他伪造了死亡记录。"
"不会是第一个。"温止很平静,"我的工作,你可以去问问当年法医科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是第二个?"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沈听澜盯着她:"你有没有把这个发现上报?"
"我写了技术报告。"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报告从系统里消失了。"
沈听澜没说话。
那几份"技术报告"她也翻过,卷宗里确实有几页编号跳号,但档案夹背后写着"缺页/损毁"。
她当时以为是整理疏漏,现在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你有备份吗?"她问。
温止摇头:"那时候年轻,没那么多心眼。"
"后来呢?"
"后来,我接到了电话。"温止的目光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让我带着样本离开专案组。"
"理由?"
"不带走,他们就杀我妈和我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说前面那些专业术语没什么区别。
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但沈听澜注意到,她手腕上青筋突起了一下。
"你信了?"沈听澜问。
"我当时信了。"温止说,"现在回头看,是我蠢。"
"你带走了。"
"对。"
"你就这么一个人,拿着证物走出专案组?"
"我把证物装在公文袋里,出去送检,没人拦我。"
她顿了顿:"因为在那栋楼里,我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沈听澜没吭声。
她能想象那天的场景——
刑侦总队的走廊,灯光一如既往地昏黄,手里拎着证物盒的痕检师从办公室出来,和往常一样经过值班室,值班的同事冲她点了点头,没问她去哪。
任何一天,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
只有那一天不是。
"你带走之后呢?"沈听澜问。
"我去了家里。"温止说,"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像电话里说的那样……在我手里。"
"结果呢?"
"你知道的。"
她声音很轻:"我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
"车祸现场,"她淡淡道,"两具尸体。"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哪怕单向玻璃后都没人敢出声。
沈听澜手指捏紧,又松开。
卷宗里那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在她脑子里闪了一下:扭曲的车头,飞散的玻璃,白布下伸出的一截手腕。
案情摘要只有一句话:温某某、温某死亡,初步判定为意外交通事故。
那是她当年匆匆扫过的文字之一。
现在每个字都像针。
"所以,"她低声道,"你就叛逃了。"
"我本来是打算回去的。"温止说,"带着证物,把所有东西说清楚。"
"结果你没来得及。"
"对。"
她抬起眼睛,看着沈听澜:"我回去的路上,接到了第二个电话。"
"同一个人,语气变了。"
"''你敢回去,下一次死的就是你。''"
她顿了顿:"然后,你父亲他们出事的消息,就在广播里出来了。"
空气似乎又冷了一点。
沈听澜感觉喉咙很干,侧身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水,水是温的,喝下去却像冰。
"你为什么不回去自首?"她问。
"我当时站在路边,听着广播,"温止说,"主持人念出牺牲名单的时候,你父亲的名字在最前面。"
"我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想过往中间走一步。"
"后来没走。"
"为什么?"
"因为那样太便宜他们了。"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只要我死了,这个案子就永远定性成''通缉犯叛逃、泄露情报导致行动失败''。"
"那个假死的人、那个打电话的人、那个在系统里删掉报告的人……永远不会被写进任何一页卷宗。"
"我死不死,跟他们无关。"
"我活不活,对他们很重要。"
沈听澜忽然想起了昨晚雨里那句话——
"事成之后,你亲手送我去死。"
她当时只听见了"死"这个字,现在才听明白前半句的分量。
"你有证据吗?"她问。
"有一部分。"温止说,"剩下的,十年前被人清理得差不多了。"
"那你这十年在干什么?"
"补。"她指了指桌上那枚U盘,"从钱流向、人流向、货物流向三个角度,往回补。"
"影子是网络,不是一个人。"
"你想抓的是那个''人'',我想拆的是那张''网''。"
单向玻璃后,裴征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女人,要是当年没出这事,现在起码是个专家顾问级别的。"
小杨小声说:"那现在也快了。"
裴征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审讯室里,灯光有点热。
沈听澜把通缉令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行小字,是发文单位和签发日期。
那天,她还在警校。
她直到很久以后才在一块破损的公告栏上,看见了这张通缉令的复印件。
"你说这么多,"她低声道,"目的是什么?"
"不是为了让我心软。"
"我也不指望你心软。"温止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我没背叛你父亲。"
沈听澜握笔的手指节泛白。
她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眼前一度有点发黑。
十年来,她给自己搭了一座很坚固的仇恨架子,把所有的怨、所有的痛、所有的为什么,全都挂在"温止是叛徒"这根钉子上。
现在这个人告诉她——那根钉子可能钉错了地方。
"你说得很好听。"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但目前为止,我听到的,全是你的片面之词。"
"证据呢?"
温止没急着反驳。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的方向,像是知道后面有人。
然后她收回视线,盯着沈听澜。
"U盘就是第一部分。"她说,"资金流的证据。"
"第二部分,在边境。"
"第三部分,"她停了一下,"在你们自己系统里。"
沈听澜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十年前,为陈礼签死亡证明的人,在你们系统里应该还活着。"温止说,"那个人是谁,你们查得到。"
"为那份技术报告签收、再销毁的人,也在你们系统里。"
"还有,"她缓缓道,"批准夜间提审那名毒贩的人。"
那名毒贩,后来死在看守所。
沈听澜一瞬间想到裴征昨天丢过来那份简短的备注。
批准提审:郑铭。
审讯记录:遗失。
灯光下,沈听澜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她很快压了下去。
"你在暗示我,"她说,"十年前真正的''内鬼''在我们警队内部。"
"不是暗示。"温止说,"是提醒。"
"我十年前就想提醒,"她看着她,声音仍然很平静,"但那时候没人听。"
"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就为了今天这场审讯。"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沈听澜头也没回:"说。"
门被推开一条缝,裴征探头进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听澜身上。
"技术组那边有初步结果了。"他说,"可能你得马上看看。"
沈听澜点头,把笔丢在桌上,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开口:"让她休息一会儿。水给她倒一杯。"
押解她的队员愣了愣:"是。"
门关上。
审讯室的灯光依旧刺眼。
温止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过了很久,才慢慢垂下眼睛。
她的手腕还被固定在铁环上,手指微微蜷着,指尖冰凉。
铁桌另一侧空了下来,留下几道笔划过的划痕。
十年前,她坐在同样式样的桌子对面,向沈钧汇报一份技术鉴定。
十年后,她坐在这张桌子这一边,对他的女儿讲述另一份真相。
世界绕了一圈,落脚点还是这里。
她忽然笑了一下,很轻,几乎看不见。
走廊里,裴征跟在沈听澜身后:"你怎么看?"
"先看U盘。"沈听澜说。
"我问的是她。"裴征说,"你真觉得她没撒谎?"
沈听澜脚步一顿。
"我觉得,"她说,"她说了很多真话。"
"也藏着一些东西没说。"
"那你信哪一部分?"
沈听澜抬起头,看向尽头那扇写着"技术组"的门。
"我信证据。"
技术组的机房里,电脑屏幕一片亮光。
小杨正对着一堆表格头昏脑涨,听见门响,忙站起来:"沈队。"
"怎么样?"沈听澜走过去。
"U盘里一共三大块东西。"小杨说,"一块是资金流水表,一块是公司资料,一块是暗网交易记录的备份。"
他点开一张表格:"这是我们解出的其中一部分。"
屏幕上是一列列规整的数字和名字。
转出账户、转入账户、金额、时间。
有银行、有地下钱庄、有看起来很无害的"慈善捐款"和"项目拨款"。
金额从几万到几百万不等。
最右侧,还有一列红色小字备注。
——"Y1-收"
——"Y2-洗"
——"Y3-投"
小杨指着那列:"这个Y,我刚开始以为是某个员工编号,但看了几页之后,觉得像是……内部的流向编码。"
"收进来,洗一遍,再投出去。"
沈听澜看着那些数字,眼睛一点点冷下去。
"这只是冰山一角。"小杨说,"按这个结构算,三年下来,至少有上亿的资金在同一张网上流转。"
"还有呢?"
"还有一些公司资料。"小杨打开另一个文件夹,"这十几家公司,表面上互相独立,但股权最上层,指向同一个基金会。"
屏幕上跳出一个LOGO。
——"某某慈善基金会"。
旁边是官方介绍:致力于贫困地区教育、戒毒康复、老年人关怀云云。
沈听澜盯着那个名字,默念了一遍。
这名字她不是没见过。
公益活动、电视台、新闻稿里,都出现过。
"法人代表呢?"她问。
"在这儿。"小杨点开一份PDF。
简历第一页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西装笔挺,笑容温和。
下面一行小字:某某医药集团董事长,省政协委员,慈善家。
姓名:程远洲。
沈听澜眯起眼睛。
这个名字,在她的卷宗堆里出现过一次。
在一桩"向边境戒毒所捐赠药品"的简报里,作为"优秀企业家代表"。
那时候她只扫了一眼新闻稿,心想大概又是宣传需要。
现在看来,不只是宣传。
"这个程远洲,和我们之前查的物流公司、校园案,有交集吗?"她问。
"表面上没有。"小杨说,"但如果按资金流去追,很多钱最后都会汇进他这边来,再以''公益项目经费''的名义转出去。"
"这些钱,有一部分去了边境戒毒康复中心,有一部分打到了几个零星的私企账上。"
"我们正在对那几家私企做背景排查。"
"影子不止一条线。"沈听澜低声说。
"是。"裴征插嘴,"你也看见了,钱走得干干净净,还披着一层合法的皮。"
他顿了顿,看向沈:"她一个人在外面查了三年,把这堆东西薅出来,你现在还觉得,她只是随口胡编的吗?"
沈听澜没有回答。
她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向窗外一小块黯淡的天。
雨已经完全停了。
天边压着层厚重的云,光透不过来,整座城市像被一块潮湿的布罩着。
"资金这块先继续解剖,"她说,"公司背景、法人情况、关联人,全部拉清楚。"
"人那边——"
她停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
"人那边,我再审一遍。"
回到审讯室时,灯还亮着。
温止没睡,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阖着,听到开门声,她抬了抬眼皮。
押解的队员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沈听澜在对面坐下,把几张打印出来的资金流截图丢在桌上。
"上亿。"她说,"三年。"
温止低头看了看,神色没有任何惊讶:"嗯。"
"法人,我查到了。"沈听澜盯着她,"程远洲。"
温止抬眼,与她对视。
那一刻,她眼底终于有了一点实质性的情绪波动。
不是惊讶,不是恐惧。
像是一种——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的冷静。
"你知道他?"沈问。
"知道。"温止说。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没有笑意,"在你出生之前。"
沈听澜指尖在桌边轻轻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之间的帐,不止这十年。
还有更早。
更深。
更脏。
她把那份简历推到温止面前。
"从头说。"她声音很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这个人的。"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