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3
作品:《南雁逐怀》 窗外的阳光被树叶割裂成斑驳的光斑星星点点洒进室内。常怀感觉自己的脑袋仍是沉沉的,连带着反应也较之正常慢上几拍。他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抬眼可见屋内一桌一椅两人,一人身着蓝布衣裳,头戴白色抹额,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人一身玄色衣袍,身量修长,站在桌前斟茶,看不清表情。
“敢问二位,这里是哪里?”常怀小心谨慎地问道,说话间,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干涩。
“这儿是颍川府。”黑衣男子上前,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
蓝衣男子自顾自地伸出手探了探常怀的额头。
常怀此刻的神情仍是麻木的,他像是在梦中还未缓过神,但仍还是出自本能地在蓝衣男子的手贴上自己额头时不着痕迹地闪出小半个身位躲过。
蓝衣男子似乎没有察觉,只是轻声道:“嗯... ...倒是不烫了。”
“谢过两位,是二位带我来的此处?”常怀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游移不定。他心中盘算着:颍川府距离王都约三百余里,是中原互通有无的枢纽要塞,不过月余的功夫,他竟不知不觉追了这么远吗?
“是呀,那日我和友苏兄见你昏倒在水边,废了好大劲才把你救回来呢”蓝衣男子洋洋自得,又接着补充道:“兄台,你可真够沉的!”
常怀看着说话的蓝衣男子微微愣神,虽然这名蓝衣公子的相貌与太子成稷别无二致,都有着异样温润如玉的眉眼,但是似乎性格却有天壤之别,更别说那样生动的表情,似乎在太子殿下十四岁以后就再没见过了。
玄衣男子插话打趣道:“雁迟兄,您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位兄台可是我废了好大劲儿背回来的!还浪费了我一身新衣裳!”说话间那黑衣男子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上好的云锦,要两株金呢!”
被唤作“雁迟”的蓝衣公子赔笑着把对方的两根手指抱起来悄悄按下去道:“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友苏兄种善因未来必定得善果!你这时候谈钱多俗气呀。”
被唤作“友苏”的男子打开他的手,拿过常怀喝完的茶杯放回桌前,边走边说:“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既然雁迟兄视钱财如粪土,那一会儿就请你给我这两株金吧。”说罢作势就要解开桌上的包袱。
蓝衣公子赶紧扑身向前把包袱护在胸前,装模作样哭喊道:“大佬!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失忆的美貌少男,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你怎么忍心呀!况且就算把我这个包袱全当了,也不值一株金。”此男说话间神情无缝变化,表情生动得连常怀都大为吃惊。
“好的,那我就暂且先记上。”说罢,黑衣男子就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拿起桌上的毛笔,一边写还一边慢悠悠地念叨着:“永元二十年九月初十,李雁迟欠友苏一身云锦,折两株金。”
“怎么是我欠你的呀!”蓝衣公子李雁迟抱着包袱忿忿道。
“当时这位兄台是不是你要救的?”黑衣公子友苏斜眼看过常怀,又看向李雁迟。
“是!但... ...”李雁迟一阵语塞。
“是不是你抬不起来,要我帮忙的?”友苏写完,把小册子收回怀里,睨着眼又瞥向李雁迟。
常怀发现友苏本就生得高大,凤眼不怒自威,此刻虽然是调笑逗趣,但是那细长的眼微眯时仍压迫感十足。
“是... ...”李雁迟见木已成舟,一咬牙指着李雁迟道:“要不,你让他还吧!”
常怀正在心里盘算,九月初十... ..此时距离他昏迷原来已经过去三天,看到李雁迟指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我没钱。”
“苍天呐,没钱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李雁迟崩溃了,他谄媚地向前讨好友苏:“友苏兄,不如... ...我把他再丢到那河里去,咱们就当谁也没这事,怎么样?”
常怀黑线。
友苏黑线。
李雁迟不以为然。
一盏茶的时间,常怀已经简单梳洗,穿戴整齐。李雁迟和友苏二人的声音在此刻从门外传来。
“常兄,你好了没?”是李雁迟的声音。
“常怀兄,我们打点了小二,叫了几个菜,一会儿就来。”是友苏的声音。
“我好了,二位进来吧。”常怀将毛巾整齐地叠放在架子上,转身倒茶。
不一会儿,小二布好菜,三人围坐桌前,常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常怀多谢二位兄台救命之恩。”
“常兄,你怎么在水潭边晕倒了,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好多伤口,而且都在流血!”李雁迟轻轻呷了口茶好奇地问道。
常怀想了想,沉默了片刻,紧接着道:“路上遇到歹人,常怀侥幸才得以逃生。”
李雁迟闻言放下茶杯大咧咧地道:“常兄,你刚才沉默了!常兄做事明显不地道,我们救了你,你却不肯说实话,我倒还要因为你,白白赔给友苏兄两株金!”李雁迟比划两根手指,语气夸张道。
友苏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说:“既然常怀兄不愿意说,我们也不勉强,人在江湖,谁能没几个秘密?”一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李雁迟嘟囔道:“不啊,我就没有秘密。”
友苏笑道:“是,你自然没什么秘密,你差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你哪来什么秘密?”
常怀盯着李雁迟那张与太子成稷一模一样的脸思忖着,斟酌问道:“刚才你们说的,李兄失忆是什么意思?”
李雁迟倒是坦诚,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我出门寻亲,不知怎么醒过来把之前的事儿全忘了,就连‘李雁迟’这个名字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在半个月前的某一天,身处雍州的友苏兄左右眼皮一直轮流狂跳,民间俗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友苏就琢磨着这是自己要闹钱灾了呀。
于是他信心满满地出了门,谁成想,青天白日的,从一个小山坡上掉下个人,这人差点把友苏砸得七荤八素,自己也昏迷不醒。
开始的时候给成熟稳重的友苏兄吓得半死,心想,这不是大白天抛尸?后来探一探,这人还有气。那心地善良的友苏兄就在想,自己是救还是不救呢?
最终人美心善的友苏兄决定还是要救——至于为什么?这人掉下来的时候身上背着的包袱散开了,经友苏检查里面有一袋散碎银子,一些换洗衣物,其中一封信,称得上是有点价值。
“什么信?”常怀好奇地问。
李雁迟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纸张已经有些潮软。常怀瞥了一眼,认得那是陇郡的官纸。
李雁迟将书信递给常怀,信上的字迹端正而古朴,常怀展信,匆匆阅览——
桓坚吾旧同窗侍阅大人鉴:
化成久病沉疴,气息日短。卧榻之侧,忽忆昔日在郡学与吾兄同窗论经、折桂台上相与纵谈天下之时,尚觉光景如昨。那时吾二人俱是意气少年,誓以笔墨立身,不负胸中浩然。今兄已贵为姑孰之牧,清名在外,而化成却困于一室,壁立萧然,不禁令人嗟叹世事无常。
化成年过半百,本不惜此残生,然揽镜自照,见鬓发如雪,独有一事牵挂于心,不敢随风而去。吾家道中落已久,妻早亡,唯有小儿雁迟,性情寡言,不谙世故,又不擅经商理务,读书亦不得其门,凡事皆迟人一步,故取名“雁迟”。然雁迟心地极善,少时见路中垂翅之鸟,必亲手喂之;邻里孤翁踽踽,他亦常为之送汤与衣。若天道有知,当不弃如此淳心之子。
奈何化成命在旦夕,无力再为他筹一尺之地。故厚颜执笔,冒昧上书,惟求吾兄念昔日同窗之情,看在穷途末路之交分上,俯允收留。非求锦衣玉食,非求名登甲科,只愿吾儿有一处立身之所,不至风雨飘零,饥寒交迫。
若吾儿雁迟能在府上得一碗粗粝之饭,得一处栖身之床,使其不至流落异乡,化成九泉之下,亦当长舒此生最后一口气。
言至此,数度泣下,纸墨皆湿。死生有命,唯此子可托之处,再不能假手他人。惟望吾兄垂怜。
李化成泣书
五月既望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饱含深情,字字淳真,足可见一位病中垂死的父亲无奈之下的托孤之举。常怀看完后将信纸对折双手递还给李雁迟。
“我怕雁迟兄一人上路不安全,我一向又是个做事必须要有始有终的人,所以决定送佛送到西。”友苏夹了口菜放进碗里,淡笑道。
“是吗?友苏兄你确定不是为了找桓大人要钱才帮我的吗?”李雁迟哼唧着。
“当然了,我像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再说了,世风日下,万一桓大人不认你父亲那位旧日同窗情谊,那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友苏故作吃惊地问。
“那你干嘛还要用本小册子专门记账?”李雁迟不解道。
“事有万一!万一要是能成,那你不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你背靠桓坚,树大好乘凉,我也能借点光呀!”友苏吞着饭嘟囔道。
常怀:“.... ...”
李雁迟:“.... ...果然奸商!”
友苏正色道:“雁迟兄,你要相信,无奸不商!我是商人里面不那么奸的那个。”
常怀:.... ...
李雁迟:.... ....
常怀趁机问道:“怎么?友苏兄是从商的吗?”
友苏呷了口茶,正了正神色,眼眸低垂,淡淡道:“是的,在下安平人,家里做绸缎生意,生意目前是由家中长辈负责,此番出来是为了历练历练。”
常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友苏并不着急接话。
“你倒是把我们聊了个底朝天,你是什么人?又怎么会昏倒在郊外的水潭边?”李雁迟伸手拍了拍常怀的肩膀。
大半天过去了,常怀看到这张与太子成稷一样的脸仍会恍惚,他正了正神色,清咳两声:“在下常怀... ...原来在一大户人家当差,后来主人家突遭横祸,我也没了安身之所。”
“可你醒来的时候,叫我殿下呢!”李雁迟不解道。
友苏眼波流转,一双凤眸晦暗不明,对着常怀一笑,打断道:“好了,先专心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先是他,后是你。你昏迷三天,大夫看了两次,说是活死人。可你气息未断,我俩不敢动,就守着。今日总算醒了。这次出门可算是真的历练到了。”
常怀抱拳饮下一杯茶以示感激。茶杯下,常怀心中有了思忖——“桓坚”?
常怀不禁迟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