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
作品:《师姐妹求你们99好吗》 “你问我为何入江湖?
“没什么特别的,想入就入了。我认识的人都在里面,后来我也走不出去了。”
***
说实话,打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和项长老打交道。
项长老年纪最大,德高望重,门内资历最老,也最为刻板,眼里全是规矩,容不得一点叛逆。
偏偏打从小就是个兴趣使然的孩子。
童年时贺青不让她学一本剑法,说是容易走火入魔从此断绝武学之路,她却偏偏放不下,自信有些天赋不会走到那种境地。
为了能够逃离贺青的监视,她绞尽脑汁如何能够自如穿梭几道峰之间,硬是在九岁时练成了行走铁索的功夫,从此来去十座峰间不必用悬垂,每到半夜三更就偷摸去主峰寻一处清净地练习。
而值班起夜的项长老看到一个影子唰地在夜色里从眼前蹿过去,老人家的心脏差点没受主,砰砰狂跳之后就是勃然大怒,提着剑就去追这个晚上不好好休息出门狂奔违反门规的弟子了。
打被项长老拎到贺青面前的时候,贺青只披着一层薄薄的单衣,长发散落垂地,幽幽望过来的眼神把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吓了一跳。
而后项长老一顿严厉训斥轰炸更是轰得她恨不得捂住耳朵,无外乎是什么安全隐患、带坏其他人之类的。
此后的时光里,打虽然还是喜欢随心所欲的散漫性格,但在项长老日日盯视下不得不乖乖遵守一些并不认同的规矩,慢慢地也就长成至少明面上十分能称得上青元门门面的自律守矩、光风霁月的领头大师姐了——
这个领头作用一度因为和掌门大打出手以及私自下山而被单方面中止,但在打火烧醉仙谷后倒是名头更盛了。
时至今日打想起项长老,那夜的水汽与教导总是随之扑面而来,耳朵下意识就开始疼了。
打找到项长老是第二日。
彼时正是诵书堂和罗汉台的早课结束,项长老把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广场,数百身着白纹青衣的门服的弟子在中央列成整齐的方阵,由各自的长老和师兄师姐带领着均匀分布在项长老前。
项长老站在最中央的试炼台上,提声开口,内力催作,如洪钟般明亮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耳中,与内容一起使各人的心神震了几分。
“……一件事,经与中原四派商议以及大寅批复,春秋盟会将于二十七日后在尽归城召开。”
打来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她面无表情地支着脸,靠在镂空地栏杆边。
“……在场绝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没有参与过或者见过春秋盟会,甚至可能并不知道春秋盟会,但没关系,接下来的十四天你们将会亲身感受的是,试炼台再次开放!大家应该还记得的——
打想,大概又是两两对战,赢者为魁。
“十四日内,两两对战,不论功法流派和年龄形体,胜者晋升,同台比试,直到决出前五十人,将由穆长老和魁首领头出发前往尽归城!”
消息太过突然,广场上一时炸开了锅,嗡嗡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淹没在从四周卷来的风中。
而站在边上那两人,一人簪子高高挽起发髻身着素色长袍,抱臂笑着看着一切,另一人更年轻些,样子颇有些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扇子点着手臂,笑眯眯地与旁边人耳语,口型似是“你听”——
震惊的:“居然要召开了!”
疑惑的:“师兄,什么是春秋盟会……”
焦虑的:“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啊啊啊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调侃的:“哈,我肯定是进不了前五十的,过几轮咱们来看戏吧。”
绝望的:“听说了吗?大师姐回来了!有她在这个魁首还能是谁啊!苍天不幸为何要让我们和大师姐同龄啊啊啊!我只想体验一下魁首的感觉,一次就好……”
还有安慰的:“你忘了还有宣师兄在呢?现在是寅时,别做梦了。”
……
“安静!”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向来是严肃不近人情的,此刻满头白发的劲挺老人用手杖重重点了下地,一波一波的声音振到每一任脚边,以一种隐晦的强硬震住了所有窃窃私语。
接着他走到巨大石台的中央,那里插着一根长枪,枪上的红缨飘飞着,正是青元门比武试炼的信号。
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台下人的目光紧紧跟随台上人的动作。
项长老拔剑出鞘,斩下红缨
红缨落地,意味着时隔三年的青元门门内比武,开始了。
从台下弟子的表情来看大约是都有些愣神的。
春秋盟会的传说确是每个人听着长大的,但毕竟离他们长大的年岁太久远了。三年前将召开的那次,所有人摩拳擦掌做好准备,等来的确是国土面积最大的大寅皇帝驾崩、令人意外的五皇子上位、春秋盟会又被按下来的噩耗,从此所有人都暂时熄了那点蠢蠢欲动地心思,一心修习为自己的下山游历做准备。
谁知过了三年,又举办了?
这消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将所有人劈得措手不及,那瞬间数百张脸上的神色各异,十分精彩。
项长老宣布完后,目光在底下扫视一圈,心里有了数。
观察这些精彩表情的还有边上的两人——抱着手臂的那位是余长老,拿扇子点手臂的那位是穆长老。二位长老看热闹不嫌事大,大有把下面表情夸张至极的弟子都打趣一遍的架势,不过并无恶意,并且也把各自弟子的反应都记得差不多。
同样看戏的还有站在不远处诵经堂二楼栏杆边上的打。她的目光一直紧紧随着三位长老,看见他们的反应,本就疑窦纵起的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猜测——
他们是在观察是否有人的反应不对劲吗?
怎样的不对劲?是不够惊讶,还是太过惊讶?
如果不对劲,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否跟他们一直隐瞒这个消息直到现在才公布有关系?
打不敢再像童年那样半夜在山中横冲直撞,吓到一位不知为何明明身强体健却心脏衰弱的可怜长老,也不敢再去触这位老人的霉头。
于是打消了不打招呼直接询问打个措手不及的念头,还是老老实实地通报项长老门下弟子,请示完毕后约在了诵经堂二楼的小茶室交谈。
她目视项长老让人群散去、各弟子该干嘛干嘛去为试炼台比武做准备,目视三位长老对了眼神、碰面后又立即散开,将一切暗涌的波动收入眼底,准备面对一挥袖袍大步踏来的项长老。
她其实还准备单刀直入地询问项长老关于贺青和温弃的事情的。
很明显,三位长老对于春秋盟会的消息都心知肚明,并且应是得了贺青的指示,各有任务在身。最大的可能性是,今日他们都在观察其余人对于这个消息的反应。
而后他们准备做什么?
项长老初入茶室,便见那个让他头疼好些年的姑娘侧坐在窗前,一腿折起,一腿平摊在一旁,黑色下衣前摆柔顺地垂在垫子上,暗金的衣边坠着红穗子,让人想起试炼台上的红缨,一手撑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什么地方发呆,一手玩弄腰间红绳系着的红珠子,神思游移的样子。
他重重咳嗽了一声。
打从栏杆上跳下来,做了个标准的行礼姿势,微笑和语气都十分完美:“项长老,日安。”
项长老眯起眼睛,透过狭长的缝迅速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她浑身姿态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偏偏这衣服有些碍眼:“为何不穿门服?行走在外三年,连规矩也忘了?下次是不是要不记得这地方叫什么?”
打叹口气。还是失策了,习惯了在外奔波潜伏着深色衣裳,倒是忘记青元门内统一着白纹青衣的门服了。
窗外传来了吹哨声,随即便是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试炼台开放,比武第一轮在长老安排下,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项长老开了个不太愉快的头后,竟是没有进一步发挥,反倒“哼”了一声,提起衣服坐了下去,斜着眼睛问:“叹什么气?坐下,有事就说,说完了滚去试炼台跟你师弟师妹切磋去,游荡三年要是还不如从前也别在掌门座下气她了,先来天笑峰练练吧,老夫虽然身衰体弱,但指点你还是可以的。”
天笑峰正是第九峰,项长老和穆长老的居所。
项长老这话毫不客气,像极了还在门中时那些教训
打按下心中不快,坐下问道:“我今天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关于我母亲来到青元门之前的事。”
项长老的语气突然冰到极点,望过来的眼神沉沉的不见底:“你是以什么身份问的?掌门弟子,还是掌门之女?”
“自是掌门之女。”
“问吧。许你问一个。”项长老似是不想回答,但又不知怎么说服自己开口,很不耐烦,“我不保证我都知道。你母亲不愿对你说的,未必会让我知道。”
打一喜,忙掬手:“谢过项长老。长老应当知晓‘万事弃’温弃,可知他与我母亲如何相识?”
项长老的表僵硬了一瞬。
他沉默一会儿,道:“你说的温弃,可是温不弃?”
打没想到项长老的回复会是这个,愣了一下:“您说的温不弃又是……”
“我不认识。你问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没想到项长老直接打断了,“好了问完了,准备准备去试炼台。眼下春秋盟会召开在即,你最好别再生什么事端,老老实实呆在门内别再到处瞎跑了,知道了吗?”
说完他就站起背手走了,只留了余音给还有些发懵的打。
后者站在窗外投下的光里,直到茶室彻底静默下来。
她能看见那光里漂浮的尘埃,在空中不停地运动着,上上下下打转。
项长老的态度……比她想象的,还要欲盖弥彰啊。
好像不知道,又好像告诉她了。
***
尽归城外不远。
温弃刚结束今天的说书不久,正坐在下面品着小酒,好不滋润,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擤擤鼻,悻悻道:“谁在背后骂我!”
“温老板要是没做亏心事,怎会担心别人背后骂你?”
一个语调平平、把反问说得像陈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温弃差点应激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丢出去了,接着一把匕首便插进他手旁的木桌里,主人拔出收入鞘中,跟在其主身后,面容隐在黑色面罩之后,警告般地斜瞪过来一眼。
那意思是,别有多余的小动作。
温弃讪讪笑着,干巴巴地笑:“遂月小姐武艺更精进了,这匕首扎得比上次还深几分,哈哈哈……”
那平静声音的主人在对面坐下,一身淡紫色衣裙,没带面罩,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尽归城外,往来的人大多都要出入城内外,极少有人遮面。但温弃觉得反而大事不妙,自己见了这位的真容,不会一会儿人走了,就有人来灭自己口了吧?
“不会动你,放心。”
那声音似乎对他在想什么了如指掌,温弃眯起眼睛,心骂现在小孩一个比一个人精,他当年这么大的时候连师门八卦都看不出来呢,现在这群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个个都跟老油条似的。
他正色:“赵老板有什么事吗?”
赵老板说:“找你帮忙打听个人。青元门的掌门之女,最近回门了对吗?”
对面是一张其实长得非常温柔的脸,脸颊肉肉的,眉毛总是舒展平缓的,眼尾略向下垂,笑起来应当没人会觉得此人凶。不知怎的,温弃突然就想起了赵老板问的人——打。那位青元门大师姐笑起来的时候也经常看着怪凶狠的,明明一个名门正派弟子,初见稚嫩却十分正统,再见却是浑身杀气挡也挡不住。
与赵老板形成鲜明对比。
温弃一笑:“赵老板,这人的消息可要加钱啊。”
“没问题。你出价。”对面点头,帽檐的丝带随之轻晃。
那些薄薄的丝带里金光流动,是将最细最细的金丝织入了每一处才能有这种在特定角度下恍如瀑布般流淌闪耀的效果。
温弃咬得久违地感受到牙疼了。赵家真是太有钱了。
那他要狮子大开口了。
“我要赵老板在春秋盟会期间借我点人,听我使唤一天。以及,我要知道谁要找她,为何要找她。”
他定定地看着对面:“只满足前面的条件,我能回答你的问题。只有两个都答应我,我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
青元门内。
门内比武的顺序是随机安排的,宣钱等一众巡逻队弟子被抽调来维持秩序,项长老高坐台边裁定胜负,自门内比武开始,一切练习和讲经暂停,非本次比试弟子可以自行选择休息、练习或观看,也可以下山去小镇采购,如有特殊事情需同通报至余长老裁夺。
长长的风刮过诵经堂,穿过连接的廊道,刮入余长老的所在地,猝不及防地吹翻了她面前的脆纸,吹得满屋飘飞。
“哎哟!”余长老刚刚忙着喝茶,痛叫一声,“小罗你们帮帮忙,帮我一起收拾一下。”
几名跟着余长老的弟子正满屋找纸的时候,又有一人推门而入。
“今日下山申请已满,要下山只能等明……哟,小贺回来啦?”余长老十分兴奋,笑眯眯地把她迎进来,还蹲在地上的弟子也各自打招呼。打一一回应,抱了一下余长老。
余长老一愣,笑着把她也抱紧,边抱边感受:“出去三年,高了一点,瘦了不少啊,没少受苦。”
打说:“谢谢您,确实比在门内辛苦,不过值得。”
“可不嘛!”余长老拍拍她肩膀,“我都听说了,你揪出上阙的据点还放火烧了,玉关应诺要给你手稿,结果找不到你人,只能交到青元门来,你娘替你收的。”
打纳罕:“还有这事?还真送了?”她露出点浅淡的笑意,“我倒是想回来拿,可惜被人追得紧,万一引回门内就不好了。”
余长老看她现在十分放松的模样:“那你现在是都甩开了?”
打想说“都死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生硬地点点头,岔开话题:“对了长老,您还记得我母亲之前的事吗?她一直在青元门吗?她生辰快到了,我想给她庆生,但不知送什么礼物好,想多了解一点她过去的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灵感。”
“你去春秋盟会把其他人打个落花流水,把桂冠摘回咱青元门,估计就是你母亲最大的心愿。”余长老捂着嘴笑。
这时其他人已经把纸张整理好放回桌面了,她把打按下到桌边,“你今日应该不用上场,不着急走的话,先来帮我批一下下山申请,让我偷个懒。批完我跟你讲,好不好?”
说完对周边几人说:“欸小罗啊你们要是今天没轮到的话,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下山也行,记得不要动手和晚上回来哈。”
几人欢呼:“谢谢师父!”撒欢跑了。
只剩下打对着余长老亮晶晶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自然乐意为您效劳。”
批申请是很快的事,盖印就好,打边盖印边和余长老聊天。
青元门内一掌门三长老,各有各的脾性。贺青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懒散、宽松,温和对待所有人,但总感觉十分遥远,像一阵轻柔的风刮过,不知飘向何处,只是柔风也能随时变成狂风,所以弟子喜欢她又敬畏她,可惜她亲身传教的只有打和宣钱。项长老则是严厉、一板一眼,手下管执事队,哪个弟子不遵守规矩,他们就在后面追着跑,而且要求非常严格,弟子大多喜欢在背后蛐蛐,不敢违背。余长老有趣、开朗、和弟子打成一片,想拜入她门下的弟子最多。穆长老则最年轻、最飘忽不定,也是除了贺青之外弟子数量最少的,据说一年三百多天他有两百天都在外面——弟子也理解,毕竟是穆家人嘛,尽归城穆家,钱多事多。谁也想不明白穆家少爷为什么要管家里事还要出来跑江湖,但人家也就比大多数弟子大五六岁就已经能当青元门长老了,这更让人悲愤了。不过门下弟子说他钱多,所以时不时会撒钱,当几年弟子攒的钱都够活一辈子了,冲着这个有很多人都想往穆长老门下挤。
总的来说青元门还是非常受想学武的人们喜爱的,因为四个人里三个人都教得多要求少宽松又有生活保障,到了年纪学成下山不仅自由了而且有傍身的本事,至于那剩下一个人嘛,其实也还好啦。
打小时候最喜欢贺青,因为贺青是她母亲。后来她母亲做出的事一件比一件无法理解,两人冷战闹掰分别后再见也回不到从前,现在她在这个门内最熟悉的其实是余长老。
余长老跟项长老是一辈的,但从打小时候就喜欢逗她,小时候觉得这娃娃每天什么表情也没有就闷头看书练剑十分有意思,总想薅过来玩几下,揉揉脸蛋捏捏藕节一样的胳膊,然后放走看人一摇一摆地又去摸贺青专门给她打的小小的剑,长大了觉得这姑娘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十分顺眼,干脆利落就是表情少了点——余长老最喜欢看人笑了。
余长老觉得打笑起来可好看了。
打批完了所有申请书,余长老喊来值班弟子送去存档放好,给她倒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娘当年是自己找来的。”
打从来没有在贺青嘴里听过她的往事,以前埋头自己的练习也很少主动跟别人交流,这是第一次在他人口中听到贺青的过去。
余长老回忆起来的时候喜欢眯起眼。她本就爱眯眼,眼睛眯得越来越小,细细的皱纹布满了周边,当她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依然是带着暖意的,像秋日留有余温的夕阳。
“多的我也不清楚,那时你才三岁吧?很小一点,掌门总是抱着你来找大师兄……啊,就是前掌门。”
余长老说:“大师兄告诉我们,你娘是太师父在外的徒孙。”
青元门的太师祖,往前追溯到百年了。
那时前朝虽走下坡路但生命力尚在,土地之上不像如今四分五裂,春秋盟会年年都开,青元门正是风雨轮回中最兴盛的时候。
“有很多东西,我猜藏书阁里是没有记载的。这很正常,我们的师父、你师叔祖一直说有些东西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只能口口相传。但我觉得你迟早要接触这些的,不论将来你是不是会留在门内。”余长老说。
打心中一跳。
她说不论自己将来是否会留在门内。
她是青元门的大师姐、掌门之女,很多人都默认一般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会留在这里,就算她要独自行走在江湖上,已经闯荡出一点名头,提起她也总会说,这是青元门的谁谁。她却从很早就开始想,如果她不是青元门的人,她会在做什么?
如果她不是贺青的女儿,她会在做什么?
她来自青元门,就要这辈子都带着青元门的烙印吗?
她没有厌反感,也没有认同,她只是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
贺青没有明说,穆长老不见踪影,项长老她不愿靠近,而余长老身边总是围着太多人。她在门内练剑的那十余年里最近的同龄人就是比她小一岁的宣钱,宣钱仿佛天然就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他是认同这种烙印的。
而余长老,她竟也是认为她不一定会留在青元门的。
余长老继续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真的经历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也许可以回来问我,或者你母亲,或者什么别的你觉得可能问不出来的人,都可以试试。
“唔,这应该姑且算个秘密吧,能成为长老的人,其实不一定武功多高强,而是我们都知道一个秘密。你母亲也知道这个秘密,而她年轻强大,所以成为掌门。”
打愣住了。她只是想继续打探一点贺青的旧事,但好像打探出了一点不得了的东西。
“我的太师父、你的太师祖,曾经撂挑子不干,招呼没打一声就出走山下了,这事其实不是秘密,只是太久了,记得的人还活着的没多少了。“
余长老眯着眼,目光从窗棂的小小缝隙里游出,漂移到打感受不到的地方,像是在回忆:“他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后来我们的师父、你师叔祖接过他师父的烂摊子,不过还偶有听说,他在外又收了新的徒弟,有些收完就留了青元门的牌子,有的会带在路上一起走。那些拿了牌子的找过来,你师叔祖只能全部把人接上来。
“那些人大部分什么也不会,只是特别可怜,你师叔祖猜你太师祖估计是想给人找个有口饭吃的地儿。还有极少数人,确实是真正的可塑之材,只是困于环境明珠蒙尘。哦,其中有一个就是你项长老。”
打:“所以项长老其实算是前掌门的师叔咯?”
“对呀。”余长老说起这个就咯咯咯笑开了,“也是我的师叔呢,他辈分最大了,要不总是他训人呢,都没人训他。”
打想起自己挨骂的时候,也笑了。
“你娘的师父据说是当年被太师父带在路上的弟子,所以她之前一直在外面。至于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大师兄没有说,我猜可能是因为你吧。”
“我?”
余长老双手撑在背后舒展身体,仰头朝上,闭着眼说:“你太师祖和太师父都死在外面了,你母亲活着,但是她刚生了你。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情况,应该独自在外很难吧,带你回青元门会更好,所以就回来了?我猜的。”
窗外的呼声越来越大了,仔细听像是某个弟子连胜八次,台下相熟的朋友正在给他呐喊。窗内余长老的姿势越来越放松,打也跟着几乎随意地躺下,然而眉头却听着听着皱得越来越深。
“我父亲呢?”她轻声问。
余长老的叙述里包括了从太师祖到她母亲的时间线,但到了她母亲这里,最关键的一个人,她父亲,却没有出现。
没有父亲,她怎么来的?
她小时候问过贺青,问过项长老,前者平静,后者却像炸了毛,但统一的回答都是:“你没有父亲。”
“你没有父亲。”
现在,余长老也这么回答她。
打有点失望地把眼神往下压了压。
“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余长老的声音轻轻的,越来越轻,这跟在相同的回答后不一样的话语却突然给了打一点希望,“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小孩子总要有父母,不然从何处来,又不是女娲娘娘凭空捏出来的。
“我当时就很好奇,私下问了我大师兄许多次,可他好像也不知道。”
这不对吧。
打的眉头又拧起来,前掌门选了贺青作为继任,新掌门女儿的父亲跟青云门的关系很近了,这么近的人也不弄清楚吗?万一是魔教中人呢?
魔教。
打想到这两个字,忽然思维都僵硬了一般。
她想起自己在上阙潜伏的时候。
青元门、知乐天之类若称名门正派,那与之相对的烧杀抢掠以武作恶的大概就统称魔教。二者天然对立,可以说一部分人习武的源头就是魔教,有武艺傍身,投身剿灭魔教。
早年默默无闻、现在已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上阙就被归在魔教一类中,但在上阙藏过三年的打知晓,魔教绝不止上阙。
还有别的组织或人。
前掌门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我也不知道。”
余长老接上这么一句,打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说出来了,她带着歉意地笑笑,为自己的随意揣测。
但余长老只是瞥她一眼,摆摆手:“没什么好顾忌的,死都死了,后人说说又不能从地里跳出来打你。”许是说起了太多旧事,她的声音也有些怅惘:“我自己当年有过很多猜测,也是太闲了,整日就喜欢听听八卦,缠着大师兄很多回,最后都没个结果。所以我猜,大概他也是不知道吧。”
不然怎么会连心爱的师妹都不告诉呢?
但想想那人死得非常仓促,临走时望来的一眼似是已有所感,却只让自己面对他的尸体,余长老觉得前掌门有没有瞒着她,又不太好说了。
那头打似乎是感受到自己问的问题让余长老陷入了回忆,并且情绪似乎不大好,十分不好意思地想道歉,余长老却已经坐起来,给她倒茶:“说了这么多口都渴了,你也起来再喝点,别让老项看见我俩在这里躺下了,回头又叨叨。”
她温柔笑着,眼角的皱纹延伸开:“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有没有得到什么线索,但如果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打意识到,她早就知道自己编的庆生是借口。但她仿佛正好找到一个契机,把过去没能说的、不能说的,在此刻都说出来,并平静地对她说,去做吧。
她看过来的眼睛亮亮的,炯炯有神,虽然身体已经步入衰老的脚步,但整个人还是生机勃勃的:“也许你能解开我当年的问不出来的问题呢?”
打离开了。
离开前和余长老又拥抱了一下。她说:“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