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准备
作品:《殊途》 寅时三刻。
程知雨着一身深色衣裙,发髻高高挽起,从程府悄无声息地溜出来。
程府往衙门走去的街头,是卖桂花的王大娘家。
往日已经在门前忙碌的王大娘没出现,她家的木门此时正紧紧关着。
门前挂了两束白花,门口的台阶旁放着只铁盆,里面是少许黑色的灰烬,铁盆前还有几滴的红色蜡油。
程知雨不由得停住脚步。
王大娘这时开门走出来,她眼睛红肿,手上抱着撕好的黄色纸钱。
瞧见程知雨站在门前,她强撑着笑道:“真抱歉程二小姐,我今天不出摊了。”
王大娘正说着,又有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她赶忙抬手擦干净,低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得给花丫头多烧点钱过去,傻孩子跟着我,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到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再亏待自己了……”
程知雨看着王大娘俯身烧纸的背影,一时没有动作。
碎魂待在程知雨体内时,是看不见外面的情况的,他只感觉到她停下了,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不走了?”
“碎魂。”程知雨迷茫问道,“要是人死的时候还太小,生前做的善事不够多的话,来生还会好过一点吗。”
碎魂想了想,说道:“年纪太小就死掉的,也来不及做什么坏事。所以,来生会好过一点的。”
“是吗。”程知雨最后回头看一眼,向前走去,“那真好。”
她翻墙进入衙门,凭着曾经和展舒来过几次的记忆,摸到了仵作的房外。
仵作昨晚熬了整夜,此时还在床上安然睡着。
他安放尸体的房间,就在睡觉的房间后面,程知雨蹑手蹑脚地撬开后面的门,闪身进去。
程知雨粗略数了数平放在此地尸体,一共十五具。
其中女性尸体为七具,男性尸体为八具。
碎魂垂着眸,指尖悬停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额前,开口道:“不是鬼做的,是活人。”
程知雨闻言抿抿唇,她指指剩下的尸体:“这些都是一人所做吗?”
碎魂收回手,点点头:“而且,这人已经离开此地了。”
“……”程知雨思索片刻,问道,“你能知道对方的动向吗?”
碎魂想开口讥讽她一句‘多管闲事’,不过看着她认真的神色还是咽回这句话,点了点头:“可以。但这一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说不准了。”
言下之意就是,程知雨如若下定决心要管这档子闲事,她便得离开故土,踏上不知归期的旅途。
“碎魂。”程知雨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到一具女性尸体旁,翻开了那块掩盖她面容的干净白布。
这姑娘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还是小孩的年纪,此时却僵硬地躺在木桌上,穿着不合身的华贵衣服。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皮肉腐烂,露出其中的几段白骨。面色泛着灰白。
程知雨沉吟片刻,说:“她是街头王大娘在路边捡的孩子,叫王花,王大娘希望她能和家里种的桂花树一样,好好地,健康地长大。每次我路过,她都会让我教她怎么做糕点,她学得很快。我问过她为什么想学做糕点。那时她说……”
“因为娘喜欢吃这些甜的。”王花小心翼翼地放了几枚桂花在甜汤上点缀,她得意地捧起碗给程知雨看,继续说,“但是她节俭惯了,外面买来的她一定不吃,可要是我做的就不一样了!”
于是,程知雨也跟着她笑。
那次走时,王花还硬塞给了她一包新鲜的桂花:“阿雨姐姐你拿着,娘教过我不能欠人情,所以我不能让你白教。”
程知雨抬手将白布盖了回去,碎魂对此毫无记忆,他沉默地盯着木桌上的王花,试图从中看出熟悉的影子:“她已经死了很久了,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可探,你怎么认出来的?”
程知雨指尖停在王花手腕上一串干枯的花串上:“这个结的系法,城里只有王大娘会。是她家里传下来的,据说能保佑家中小辈平安健康。”
她抬头定定看着碎魂,说道:“不止王花,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应该遭此厄运。”
“你觉得我好管闲事也好,觉得我自命不凡也好。”程知雨如同从前和他商量今天要做什么糕点一般,笑着开口,“可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吧。”
“那些冤屈,总不能就这样被埋没吧。”
碎魂牵动唇角,轻轻笑了。
像从前一般吐槽她道:“傻子。”
然后难得地垂眸补充了一句:“我生前也是这样,觉得平定天下不公之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既然一定会有这样的人,那为何不能是我。”
程知雨愣神,她此前从未听过碎魂提及生前事。
碎魂抬眼看向她,指指自己,平淡说道:“然后我就死了。”
“程知雨。”他脸上还有着笑意,只是这笑平添几分无奈,“如果你注定会死在这条路上,那你还会踏上来吗?”
程知雨反问道:“你呢,你后悔过吗。”
碎魂没说话,她就轻拍拍他的肩,替他回答了:“你没后悔过,不然也不会这样说了。”
“……明知死路一条仍旧一意孤行。”碎魂扭过头去,“愚蠢至极。”
“这是在骂我还是骂你?”程知雨一点不恼,拿走仵作放在这里的小刀,撬开一旁的窗户,冲他摆摆手示意跟上。
“……”碎魂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将衙门遥遥甩在后面,才回答道,“在骂都这样了还要跟着你的我。”
程知雨则佯装恍然大悟的一拍手:“原来如此。”
“喂!”碎魂大步上前,抬手恶狠狠地揉上她头发——魂魄要化出触碰活人的实体相当费神费力,他如今已然不能如此随心所欲,所以自然是没揉到,“我是怕你死太早,还没实现带我尝遍全天下所有糕点的承诺,就撒手人寰了。”
程知雨巧笑嫣兮,‘嗯嗯啊啊’地敷衍:“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碎魂:……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解释吧?
程知雨回程府时,双手大包小包分别提着程轻徽爱吃的桃酥,程夫人常用的胭脂,程老爷爱用的墨条……
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翡玉正领着一群新买来的丫鬟往里走,她抬眼见程知雨正艰难地跨进门来,连忙上前接过大半:“二小姐,你这么早出门,是买这些东西去了?”
程知雨身上瞬间轻松不少,眨眨眼将这事含糊过去,转移话题道:“嗯是的……对了,她们是?”
翡玉往旁边站了两步,解释道:“是府里新买的丫鬟,二小姐可有合眼缘的?”
程知雨自小不习惯有人处处跟着,连连摆手就要走,一侧的碎魂忽地停住,抬手指指站在最后的小姑娘,道:“那个人,不对劲。”
程知雨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姑娘低垂着头,身上缠绕的黑气厚重,可其中还混杂着红色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程知雨立刻转变向前的脚步,走到那姑娘身边,朝翡玉开口道:“翡玉,她叫什么。”
翡玉走来一瞧,道:“她叫芍药,二小姐要是喜欢,等奴婢领她们去夫人那儿看完,就让她去二小姐院里。”
程知雨按住芍药手腕,道:“我会和娘说的。她实在合我眼缘,就不跟着去娘那里了。”
程府上下都对程知雨疼爱得紧,她又向来乖巧听话,翡玉不疑有他,只稍稍一躬身:“奴婢会转告夫人。”
“对了。”程知雨回过身,从翡玉提着的一堆东西翻出一只布袋,放到了最上面——那里面放着一支雕刻精致的木钗,她笑笑说,“这是你的,剩下的交给阿娘就好。”
翡玉喜不自胜:“谢过二小姐,奴婢知道了。”
程知雨领着芍药离开了前院,她手中只剩下了要送给程轻徽的桃酥。不过照现在来看,得等一会才能送出去了。
芍药仍旧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程知雨却猛地停住,前者险些直接撞上她。
芍药惊恐地后退两步,悄声道:“二,二小姐,怎么了吗?”
“你杀了多少人。”程知雨转过身问道,细眉微拧,一黑一红的眼睛定定看来。
“您这是什么话?”芍药瞪大双眼,“奴婢家中是种地的,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程知雨见她没有要交代的想法,利落地拿出包里那颗由林海化成的魂珠。
魂珠顾名思义,是人死后魂魄化成。
它们形状各异,颜色也各不相同——比方说林海这样没有来世的恶鬼,化成的魂珠就是通体漆黑,无光可透的样子。该去正常转世,却被强行炼化的魂珠,则是白色,中心似有薄雾飘荡的样子。
因为魂珠有探查和吸收魂魄的作用,在前朝曾被大量制作贩卖。
可天下自是没有那么多恶鬼可炼化的,所以为了钱财,活人被肆意杀害。他们的魂魄炼化成魂珠,在黑市卖出高价。
当然,这种罔顾人伦的买卖,注定是要遭天谴的。
贩卖魂珠的商人都在一夜之间失去制作魂珠的供货商,余下的魂珠也不翼而飞。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再轻易涉足此类商品。
臭名昭著的魂珠买卖就此落幕。
程知雨在听碎魂讲述此事时,夸赞道:“做这事的人可真厉害。”
“只是自视过高的小孩而已。”碎魂这样回答道。
程知雨装模作样地叹气:“碎魂你年纪太大了,已经理解不了这样的孩子啦。”
碎魂靠在灶台边:“啊是吗,他真的很厉害吗。”
“嗯,很勇敢呢。”程知雨被蒸笼冒出的蒸汽烫了一下手指,她一边捏住耳朵止痛,一边回答说,“勇敢这种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了,所以是非常珍贵的。”
碎魂在一旁看着她上蹿下跳地做糕点,突然笑了。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程知雨察觉到旁边的碎魂轻声说了句什么,可惜字句太过模糊没听清,眼下她也没功夫去询问。
‘芍药’的脑袋扭曲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骨头不堪重负,正‘咯吱咯吱’地响着,她张大嘴巴,露出满口锋利的尖牙,上面甚至还有没擦干净的血。
程知雨看清后嫌弃地啧了一声,在‘芍药’准备扑上来前,她已经在空中画好了符咒,狠狠砸在对方额头上。
‘芍药’额头如同被火钳烙印上了一般,死死抱住头,倒地哀嚎起来:“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啊——”
程知雨乘机上前,将魂珠抵在她头顶。
一股浓烈的黑气从芍药身上显现出来,又丝毫不差地被吸进了头顶的魂珠中。
芍药倒在地上,不断地痛苦嚎叫着。
她双手用力抓住程知雨伸在面前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划破对方衣服布料和皮肤,狠狠扎进血肉里。
程知雨手腕吃痛,眉头顿然紧锁。
剧烈的痛楚让她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伸出来,用力把住拿魂珠的手,让其仍旧一动不动。
芍药这时也再度张嘴,从她嘴里传出来的,变成别人的声音,年老的男声,稚嫩的童音……
那些声音无一例外,都在说着求饶的话:“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好痛好难受啊啊啊……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我给你钱好吗你要多少都可以……”
“啊——”芍药最终惨叫一声,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阿雨!”
因芍药的叫喊声太过凄惨,远在自己院内的程夫人从院门外急匆匆跑来,她身侧还跟着正值旬假的程轻徽。
她们一进院门,就看见了站在原地的程知雨。
她右手衣袖的布料被撕裂,垂了长长一条在脚边,手腕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指砸在石板地上。
走在后面的翡玉吓得不轻,连忙领了程夫人的命,转头跑去请崔大夫来。
见她们惊慌失措地奔来,程知雨刚露出一抹安抚般的笑,正想往前,脚下猛地不稳,眼见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地。
程夫人与程轻徽齐齐惊呼一声:“阿雨!”
可她们之间的距离显然来不及。
奇怪的是,程知雨已经向前扑去的身形猛然停住,她脚步往回退了退,再次抬头开口宽慰道:“娘,阿姐,我没事。”
程轻徽松了口气,又像是想到什么,趁程夫人不注意,冲程知雨旁边空荡荡的地方悄悄一躬身,在心里默默感谢。
“……呵。”碎魂紧皱着眉宇,低垂下眼帘,边用手把住她手肘以防再度脚下晃悠,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对方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好歹在世间当了这么久的鬼,不被活人看到又能触碰活人的办法,碎魂自然是有,而且不似直接显出实体那样费神费力,“这么喜欢强撑,就该让你摔一摔长长记性。”
“啊也是。”程知雨唇色发白,依然笑着说道,“可惜有你在旁边,我这辈子应该是不会有这样长记性的机会了。”
碎魂闻言抬起一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下,叹气道:“你还真是有恃无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