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风月宝鉴

    翡翠第二天如约去峰后采枳果,却再也不见嵩乔的半个影子。


    毕竟是厮处了五百年,她轻车熟路摸去问道馆嵩乔的居处,扑鼻就是一阵从门缝中冲出的浓烈酒气。


    推开门,只见嵩乔四仰八叉横在厅堂的矮榻上,榻上还有一只豁了口的玉碗,半坛昨日才刚启封的新酒。


    这样的状况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说来甚为常见。


    翡翠也就处变不惊,娴熟地从百宝囊中取出醒酒丹,扶住嵩乔软瘫滑溜、不听使唤的脖颈灌下去。


    往常这样基本问题也就解决了,今日却十分作怪,她在嵩乔身边等待半日,只等到嵩乔梦中一个迷离破碎的微笑。


    五百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嵩乔的笑容!


    嵩乔笑起来……


    他笑起来……


    哪怕就是这样闭着眼睛,烂醉如泥,他笑起来……


    这笑得翡翠简直有些心慌气短的。


    她镇静了又镇静,伸出两只手去,按照习学多年的手法,一只手稳住嵩乔的脑额,另一只手叉开五指,按压中酒患者头脸上的各大穴位。


    一通操作猛如虎,嵩乔终于在她的五指缝间醒来了。


    “乔先生……”


    ——乔先生是谁?


    嵩乔迷迷怔怔地睁着眼,又过了半晌,那些过往的、凌乱而破碎的点滴记忆才如疾风暴雨,从十万里高空坠落下来。


    ——不!


    那些自高空呼啸砸落的并不是记忆的雨点!


    而是来自某镇阴府十万连环镇阴弩暴射而出的镇阴白骨钉!


    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四面八方地从天而降,一支接着一支,一支接着一支,冷厉、而又狠准,带着巨大的痛感,一支支就这样密不透风、毫不留情地扎在他这个空洞苍白、血肉模糊的衰老残躯之上。


    ——所谓的“乔先生”,原来就是他自己!


    准确的说……


    他,名唤嵩乔,是祖龙当世之时由沆瀣清气化合而成的生来清贵的一位天仙。


    同时,他也是自神纪末世的不周山大乱之后,在眼下这个新仙界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得道天仙之一。


    在这个祖龙手创的磅礴飘渺的新的仙纪,他遍历天涯,遍踏山川,于著述的《九窾》《九垠》两本脉经之中,枝解叶贯、析毫剖芒,重点理清了后不周山时代天上地下各大仙脉的来龙去势。


    也正是由于这种对于地势阴阳深入肌理、浃骨沦髓的了解,当年,他才至于在北辰殿上挺身而出……


    “乔先生?乔先生?”


    十万镇阴白骨钉嗖嗖暴射,嵩乔跟着又想起了之后的事:


    他被谪落在大荒山上限制离境,监视居住,权充了问道馆中的一员教习,从此隐入尘烟,与世飘移,酒气自污,苟且度日……


    “……乔先生!?”


    翡翠急出一身细汗,伸指暴压嵩乔的人中。


    小仙女的手指温香腻滑,在嵩乔的人中上压出阵阵酥麻。


    于是他又接着想起了:


    这是万千年间他在问道馆内所教授过的最最蠢笨、一窍不通的医学生,五百年了,就连最最初级、最最入门的薰草采撷术都还没有搞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欣欣然自比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那棵名闻天下的樗树。


    这也索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一窍不通的混沌一不小心进入青春期,居然也开始有模有样地肖想起未来的情郎。


    作为低品级、不入流的地仙中又最最不足道的卑微斗筲无能之辈,她幻想中的情郎居然竟是位天仙!


    就不说天仙在而今稀不稀罕了罢……


    这位天仙甚且在衣袂上还泛着七宝琉璃色的光华……


    ——她知道这七宝琉璃光是个什么概念!?


    自上个神纪末世以来,迄今为止,这熙熙攘攘的满天神圣,众所周知,也不过只有一位无尚上仙证得九品,而曾以七宝琉璃光照彻六界!


    ——那就是如今已在北冥濯龙海中陷入万古沉睡的祖龙!


    何况祖龙出身与东昆仑一江之隔的中州黄帝陵,那也根本就不是个天仙。


    “乔先生!乔先生!”


    “真……吵……”


    翡翠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泄了下来。


    “是不是……”


    她怕吵到他,一句话生生地咬住了。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新酒……嗯?”


    嵩乔不想理她。


    “那还……酿……不酿?”


    嵩乔还是懒得理她。


    翡翠也便知趣,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反身正要掩门,矮榻上的嵩乔忽又警醒了——


    “干什么去?”


    “我去医馆寻一位得闲的仙长过来看看。”


    “少给我惹麻烦。”


    “那……我去寻一杯玉膏来。”


    “也不必了。”


    嵩乔暗暗咬牙,调起他前生后世、漫漫仙涯中所曾经拥有的全部坚毅、坚狠与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与此时此刻浸透了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处筋肉、关节、血液、神魂的七宝琉璃梦幻泡泡酒的毁天灭地、**蚀骨的致命魔幻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起来——


    起来——


    他狠命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矮榻上坐起来了。


    翡翠给他倒了一碗冰泉水。


    嵩乔喝着水,脑海一片空白。


    “那你好好休息,天候这也不早了。”


    “嗯。”


    “我们明天再去峰后,到时候我来找你。”


    “嗯。”


    “那我去了。”


    嵩乔茫然看着翡翠走出门去,陡地一个激灵。


    “等等!”


    翡翠转过身来。


    “无稽崖上……还有一树枳果,今天顺便采了罢。”


    翡翠怀疑他还没有酒醒。


    “可是无稽崖上没有枳树呵。”


    “其实是有一株的,你跟我来。”


    嵩乔原地起飞,酒醉后掌握不好力度,在门框上撞了一下,捂着头向前跌跌撞撞地继续飞去。


    翡翠急忙跟上,被嵩乔一路歪斜着带到他昨夜观天观星的千丈危崖之上。


    “那儿!”


    翡翠顺着他的手指向崖下看去。


    只见刀劈斧凿的一壁石头崖,原本寸草不生的,如今在穷极视线、几乎紧贴着西陵江水的地方……


    ——隐隐绰绰倒是似乎多出来了那么模模糊糊的一团什么东西?


    只是如此遥远的距离,连是不是树都不分明,又如何确定这千真万确就是一棵枳树?上面还结了枳果?


    “去呀。”


    可是西陵江虽则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这样举重若轻就能隔断天界地境最为强劲的两大仙脉,不问可知是有些凶险霸道的力量在内的,平日里,本山的仙长们也都是一再教导,少去西陵江玩水……


    “去!”


    翡翠跟中酒的先生无道理可说。


    也得亏她平日里就粗糙钝感没内耗,阳气沛然精神足,这时节自己知道要小心谨慎,也就踩着云贴着崖壁下去了。


    无稽崖壁立千仞,好半天她都下不到头。


    饶是她胆子大,后来也多少心虚,这时候仰头再看,索性连崖头也根本不见了影子,更加看不见崖头上是不是还站着个醉了酒的嵩乔。


    还好嵩乔指认的那棵树渐渐倒在眼前了。


    ——他还真没有说错!


    眼前这确实是一棵枳树。


    树上也果然还挂着枳果。


    只是也未免生得忒刁钻些,这崖壁肉眼看去简直就没有一握之土,这树根跟个八爪鱼似的……


    翡翠敛起云头,轻轻向树上落去。


    她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


    落了半天她才发现好象是一脚踏空掉了?


    翡翠慌忙四顾。


    只见无稽崖直如刀削,除了刚才错过的那棵枳树竟再无立脚之处,这样再落下去她岂不是就要掉进西陵江泅水去了?


    还好西陵江据目测尚有十丈,她还来得及唤出云头逆势翻盘。


    唰——


    一只赤鷩从天而降。


    这纵横昆仑、驰骛万里的巨大猛禽也不知是将她当成了猎物,或是当成它追捕猎物的障碍,烈火般的左翼对准她就是一刷。


    翡翠眼前一黑,脸上被铁一般的毛羽硬戳戳扫过,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就这么彻底地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