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作品:《观雁记》 “夫人,奴婢……奴婢前夜真的瞧见了,就在廊下走过,一个黑影,那身形、装束、动作,活脱脱就是个男人!”
年夫人端坐上首,指尖缓缓拨动着一串朱红色的佛珠,微蹙的眉间笼着愁绪。
江雁锡等一众贴身婢女跪于厅下,听采薇述职。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夫人那张极美的脸上,眸若剪水,唇似含丹,摄人心魄。
几个丫鬟虽垂着头,眼神却飞快地交流着。
后院里有男人!
这简直是个石破天惊的传闻。
要知道,虽然北国男女大防并不严格,但年知府崇尚儒风,年府严格按照前庭后院的礼制划分。男人迈不进后院的门,女子也绝不能到前庭去。
年夫人停下拨动佛珠的手,声音温和却有力:“府内守卫森严,岂会有外男轻易潜入?不过是一晃而过的虚影,又怎能判定是男子呢?若以讹传讹,倒闹得人心惶惶,家宅难宁。”
“这……”采薇张了张嘴,还是咽了下去,“许是奴婢看错,奴婢知错。”
崔嬷嬷目光锐利地剜了她一眼,厉声道:“都下去吧!记住,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莫要惹是生非。”
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一离开花厅,压抑的气氛瞬间松动,窃窃私语声立刻在廊下蔓延开来。
“采薇,你可得谨言慎行了,还好夫人心善,这般谣言,若在别家,早就赶出去了。”
“我……可我说的是真的啊,旁的不论,我们都是统一的服制,怎么会有男子的装束呢?”
采薇说着,声音也小了下去,经夫人与崔嬷嬷一说,她也觉得不确定。
“心善?也许是欲盖弥彰呢?”甘棠压低了声音。
“采薇,其实不止你,我也看见了……且,不只有男子,同时在那边出现的还有夫人!”
“什么?!”
众人皆惊,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又急急地掩住嘴,只余一双双眼睛诧异地向甘棠确认。
“阿雁,你没有见着吗?”甘棠转向江雁锡,“那人经过后,我看你也在廊下,定是打过照面了。是不是夫人?”
江雁锡原本默默走着,一时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一声冷厉的呵斥声自身后传来:“放肆!”
众人回头,只见是年知府,不知何时来的,不知道听了多久……
“老爷饶命!”众人又跪了一地。
年知府铁青着脸。
“即日起,后宅戒严,无事不得随意走动!”
众人噤若寒蝉,知道已是主子开恩,慌忙散去。
……
是夜。
江雁锡提着灯笼在外守夜。
年知府的声量越来越大,怒到发颤。
江雁锡顶着崔嬷嬷监视的目光,捂住耳朵想装聋子,但奈何耳力太好,断断续续地还是听见一些。
“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什么回事!”他一把攥住年夫人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如今满府风言风语,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夫人吃痛,眼中瞬间蓄上泪水,令人不得不泛起怜意。
“老爷,这么多年来,妾身谨小慎微,一心在屋中吃斋念佛,您是看在眼里的,我怎敢,怎敢……”
“不敢吗?”年知府猛地甩开她,“这么多年来,我只看清一件事,当年就是被你们给算计了,你比谁都敢!”
此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年夫人的心口。她一僵,冷笑一声:“年漱石,你如今翻旧账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清清白白……”
“闭嘴!”年知府猛地抬手,“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夫人脸上。
年夫人被打得踉跄几步,伏在桌上,小腹被桌面撞得剧痛,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耳中嗡嗡作响,杯盏碎了一地。
“自己处理干净!”年知府转身欲扶,终究是没伸手,拂袖而去。
崔嬷嬷急急进屋,看到伏在桌上掩面悲泣的年夫人,眼圈立刻红了。她快步上前,心疼地将夫人扶起,带着哭腔:“小姐,您受苦了……都是老奴没用……”
年夫人任由她扶着,喃喃道:“嬷嬷,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要我了么……他会抛弃我和絮儿吗……”
崔嬷嬷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小姐别怕,有老奴在。这风波……一定能过去!到时候,老爷会回心转意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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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年府后宅灯火通明。
江雁锡刚回到自己的耳房,还未睡深,门便被“哐”地一声粗暴推开。
崔嬷嬷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给我仔细搜!”
甘棠拢起衣裳,挡在前面:“崔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虽为奴为婢,但也不能由您把我们的脸皮放脚底下踩吧?”
“既然府中流言四起,说后院里有男人,那便查清楚,究竟有没有私通。若没有是最好,若有便将害群之马发落了,好还其他人清白。”
采薇也上前:“可我们刚值完夜,明日还得任职。为何不白天搜,偏大半夜过来……”
“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难道还要等你们处理完证物再来吗?”
崔嬷嬷一把推开她,给两个粗使婆子打了个眼色。
两个婆子如狼似虎地扑进房间,翻箱倒柜,衣物、首饰被胡乱扔在地上。
众人一时被那架势骇住,有羞有愤,终究是由着她们去了。
一个婆子打开了江雁锡的衣物箱盖,随即动作一顿,猛地从几件旧衣物底下,抽出一件纯白的狐裘——
那裘皮在昏黄的灯火下流转着光泽,上面熏着的冷香更是绝非一个丫鬟能供得起的。婆子拎起来展开,很大,是成年男子的尺寸。
屋内瞬间死寂。
崔嬷嬷一步步走到江雁锡面前,让众人看清了那件狐裘。
“阿雁,你说,这是什么?”
江雁锡解释:“嬷嬷,之前我随行去无相寺侍候,路遇一公子有伤,便请示了夫人,领府医去帮他包扎。这件狐裘便是那位公子留下的。”
“我年府养不出这种丫鬟,竟私自披外男的衣裳!”
崔嬷嬷声音尖锐了几分。
“还是说,不是外男,根本就是你的情郎?你甚至放他登堂入室,在后院私会?”
江雁锡觉得荒唐,声音冷了几分:“我请府医,是得了夫人首肯的,之后一直与小姐待在一处,再未与那公子见过。”
“贱婢,还敢攀咬夫人与小姐!”崔嬷嬷说着便要掌掴,手却被江雁锡死死擒住,“你……反了!”
“我们处处忍让,可嬷嬷您步步紧逼,毫无公正可言。”
江雁锡盯着她,质问道:“今夜之事,究竟是嬷嬷自作主张,还是奉夫人之命?我要见夫人,若夫人要我认罪,阿雁无话可说,可要是嬷嬷你欺上瞒下……”
话音未落,崔嬷嬷喝到:“愣着做什么?还不捂了嘴关进柴房去?”
两个婆子与崔嬷嬷合力,将江雁锡捆了,嘴里拿布条封得严严实实。
崔嬷嬷问:“按年府规矩,与外男私通,该当何罪?”
婆子接道:“沉塘!”
丫鬟们一惊,没料到事态会闹得如此严重……
甘棠怒道:“嬷嬷,你这是草菅人命!”
“你要替她出头?”崔嬷嬷眼中寒芒毕露,“你们当我崔嬷嬷是死的,一个个都骑到头上来了?要知道,入府是签了死契的,说话做事前动动脑子,掂量掂量轻重。”
空气凝滞了,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满堂寂静,唯余江雁锡的呜咽。
她被两个婆子押着,动弹不得,婆子抓着她的手,要往认罪书上按手印,江雁锡用力对抗着,场面僵持不下。
崔嬷嬷见只要一点一点耗着她的力气,画押已成定局,敛了厉色,倒露出点惯常的慈爱。
“甘棠,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见了夫人与外男一处吗?你来瞧瞧,阿雁这双眼睛与夫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分得清。”
江雁锡轻轻坠下泪来,听见唯一敢为她出头的甘棠颤声道:“是……是很像,看来真是阿雁。”
她终于坚持不住,无力挣扎,手指也被婆子按着,结结实实地在纸上按下了一个手印。
崔嬷嬷看着白字黑字的认罪书,盖棺定论。
“好了,此事了结了。以后就按这力度查,若再有流言,便再搜一次,直到后院安宁为止。”
众人默了默,应道:“是!谨遵嬷嬷教诲。”
……
柴房。
四面漏风,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江雁锡被麻绳紧紧缚住手脚,手腕间因挣扎而磨出了血痕,她蜷在干草堆里,半睡半醒。
“吱呀——”
门被打开了,江雁锡蓦地惊醒。还未认清来人是谁,一阵甜腻的暖香便先涌入了鼻尖,让她放松下来。
是年絮。
年絮还未开口,眼泪先一步落在了她手腕的伤口上,很烫。
“阿雁……”
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听得江雁锡也难过了几分。
嘴里塞着的布被取下来,身上的绳子也被解开了。
江雁锡惊讶地注视着她:“小姐?你……”
年絮一向雅致的举止第一次有些急,她纤弱的手指展开布帛,露出里面发冷的馒头。
“厨房里只剩这些了……都硬了,不好吃,只能、只能垫垫肚子。”
“多谢小姐。”江雁锡睫羽轻颤,如对待什么珍宝般,将馒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我一点也舍不得吃,要好好留着。”
“阿雁,对不起……我明知道这府里吃人的规矩,可是我喜欢你,想让你陪着我,自私地将你买了进来……”
年絮的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可是我懦弱……我救不了你,我不敢放掉你……”
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匕首,郑重地交在江雁锡手上。
“听说,沉塘定在明日午时,阳气旺些……阿雁,你早饭要吃得饱饱的,把这柄匕首藏在袖中,到时候划开绳子和麻袋。府中的湖是活水,一路连着护城河,这也是唯一能出府的方式了,你要一直往南游,也许,也许……”
年絮说不出话来了,她比谁都清楚,天寒地冻,要凭一口气游出这深宅大院,希望是何其渺茫。如今说得再有盼头,也不过是求个慰藉罢了。
江雁锡的思绪却锁在她的“听说”二字上。
听说……听谁说?连幽居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姐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后院了吗?
江雁锡压下心中的思量,露出点笑,反过来宽慰她。
“小姐这份心意,阿雁记在心里了。小姐放心,我水性很好,特别特别好,一定能游出去的。”
年絮不再言语,那双含泪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
然而外头传来脚步声,离别之时到了,年絮只能不忍地用绳子重新将江雁锡绑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柴房的门重新闭上,江雁锡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多时,靠近外侧的墙根下,忽然传来了几声极轻的敲击声。
“阿雁?阿雁……你还醒着吗?”
江雁锡怔了怔,艰难地挪近墙壁:“甘棠?”
“不止我!”
众多丫鬟聚在墙外,甘棠的声音染了点振奋:“还有采薇、茯苓、桑柔……阿雁,我们大家都来了!”
江雁锡心头忽然后知后觉地涌上热意,鼻尖也酸涩,急急劝道:“夜里太冷了,崔嬷嬷指不定会差人来巡夜,大家快回去吧!”
采薇的声音比往日坚定了许多:“阿雁,你别怕!目击者又不止你一人,这事怎么会是谣言呢?崔嬷嬷明摆着想捂嘴,息事宁人,今日她敢在深宅里冤枉你,明天我们也指不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我们要自救!”甘棠接过话,重重在墙上捶了一拳。
江雁锡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全府戒严,我们一点也出不去,要怎么办呢?”
桑柔道:“我们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途径,便是院子里的湖。听闻建造时,它便与护城河相连,人虽然游不出去,但是我们可以用油纸叠小船,将这个消息递出去……”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夜就一直叠小船,放进湖里。只要有一只船能代替我们出府,将这消息传出去,闹起来、闹大了,族长为了颜面,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阿雁,你一定不能放弃希望,一定要等我们,我们能救你出去的!”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茯苓的声音都冻得有些发颤。
默然片刻,柴房内终于传来江雁锡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不尽千言万语:“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