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作品:《观雁记》 谢观玉本不想旁人插手江雁锡的丧事。
他坐于院中,始终紧盯着那口棺木。
僧众们围绕着棺椁行绕佛三匝之礼,缁衣身影流动,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障,将他的视线遮挡得断断续续。
肃穆神圣的唱经声响起,纸钱在火盆中蜷缩、化作灰烬,随风而起,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落在谢观玉发梢。
他未曾拂去,却是对她的死亡有了一些实感,世上不再有江雁锡这个人了。
棺盖合上,镇魂钉被一锤一锤打入棺木。
封棺完毕,八名脚夫上前,躬身蓄力。
打头的脚夫请示:“王爷,这便启程去江州吗?”
谢观玉颔首。
脚夫们齐声呼喝,一同用力,将那口厚重的棺椁稳稳抬起,转身欲向寺外行去。
正在此时,谢观玉将手中燃过的纸钱捻成灰,蓦地开口:“慢着。”
脚夫的动作随之一顿。
心中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口棺材。
脑中不断地回想着脚夫将棺材抬起的那一刻,棺材轻晃,摆出一个弧度……
——重量不对。
谢观玉的指尖抚摩着新楔入的镇魂钉,一个清晰的判断如同钉子,扎穿了他心头的悲恸与空茫。
他眸色渐冷,命令道:“开棺!”
众人皆是一惊。
“王爷,且慢。”
释空住持手持佛珠,立于棺前,双眸沉静如古井,带着毫不退让的威严。
“棺椁一旦封钉,便隔阴阳。强行开棺,有损亡者安宁。江施主尘缘已了,何不让她清净往生?”
空气骤然凝滞。
脚夫犹豫,看向住持,又看向谢观玉。
无须开棺,谢观玉便知他们是共谋。
江雁锡还活着。
谢观玉闻言,眼睫微垂,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敛下,淡声道:“棺椁便不必远送江州了。劳烦住持,于寺后山中择一处福祉,就地安葬。”
释空住持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慈祥:“迦南——”
侍立一旁的监院双手合十:“弟子在,谨遵师父法旨。”
安排既定,释空住持方又转向谢观玉。
“老衲于南海游方时,偶得一卷古译经书。王爷可愿移步同赏?”
谢观玉默了默,见那副棺材被抬出了寺门,上头刻着的雁栩栩如生,一只,往南飞。
他收回了目光:“住持请。”
……
佛殿。
香烛的微光在谢观玉的眸中明灭。
他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本王无意与大师辩经,只是,大师心如明镜,想来不会被粗浅的把戏蒙蔽。”
“阿弥陀佛。老衲年逾古稀,唯一的收获便是,分得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住持面上依旧是从容的笑意,没有因他锐气的逼问而有所变化。
“江施主舍身救我是真,为人诵经超度亦是真。有此二真,足矣。”
“大师此举,堪称舍身饲虎,本王钦佩。但大师可愿听一听本王的看法?”
“王爷请讲。”
“皇嫂生前说,她在苦厄时找不到生命的支点,便没来由地恨我。那时,本王想,她本就应该恨我,因为令百姓免于苦厄亦是本王的职责。”
谢观玉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那半枚碎玉被他攥在手中,棱角深深嵌入掌心,一丝鲜红自指缝间缓缓渗出。
“此番闹剧,究其根源,是因为南城徇私枉法已久。诸位不信法度公正,不信本王能持衡,所以才屡屡游走于灰色地带以求生机。”
谢观玉注视着佛像,目光冰冷如刀,周身的威压更沉了几分。
“若信律法,钱阳罪不至死;若信奖惩,江雁锡亦能以功抵过。住持此举,看似留人一命,可是,她心存善念,流亡于灰甚至是黑.道,恐怕只会被穷凶极恶之人生吞。将其引入正道,才是真正在救人,不是吗?”
住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深深地看着谢观玉,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年轻皇子的内心。
良久,他动容道:“王爷赈灾之事处理得卓绝,如今这番见解,更显气度。是老衲先入为主,狭隘了。”
他双手奉上象征住持权威的锡杖,躬身。
“老衲食皇禄,却未尽住持护法卫道之责,难当此任。”
谢观玉却没有去接那锡杖。
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势如潮水般退去,扶住释空住持的手臂,语气也带了几分晚辈的谦逊。
“方才那些话,是站在朝廷的立场所言。可我此刻正在南山寺受戒,只是住持麾下的弟子罢了,还要请大师开恩,日后少罚我抄些经文才好。”
他顿了顿,唇角轻扯:“何况,大师心明眼亮,自然也分辨得出……本王想放她自由,亦是真。”
住持闻微顿,将他手上的血痕尽收眼底。
平白被人设局愚弄,谢观玉怎会不生气呢?只是他当真分得清公私,权衡出了最好的结果。
释空住持朗声大笑,笑声洪亮而充满快慰,双手合十,由衷赞道:“阿弥陀佛。王爷举重若轻,进退有据,至此,老衲心悦诚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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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远嫁过来的,如今债还完了,阿阳也……”嬷嬷顿了顿,虽是笑着,浑浊的眼中却泛出泪花,“我准备带着阿霜回老家去。”
“好。”谢观玉颔首,语调温和,“届时本王命人护送您。”
嬷嬷感激,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听闻、听闻王妃……”
自那场刺杀后,王妃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城中众说纷纭,其中最令人心惊的说法是……她死了。
谢观玉许久未曾听人提起她,骤然一听,微怔。
“王妃殁了。”
嬷嬷悬着的心彻底坠入谷底,无声地流下泪来。
见嬷嬷面色凄楚,谢观玉补充道:“那日的刺杀另有隐情,钱师爷并非杀害王妃的凶手,而是保护,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恕本王不便详述。”
“果真?果真如此……”嬷嬷百感交集,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带着一丝释然。
“我就知道,阿阳不是坏人!他不是……”
待送慰问品的官差离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嬷嬷这才恳求地看向谢观玉,压低了声音:“这些时日,多谢王爷照拂。思前想后,我不敢轻信别人,只好求王爷帮忙。”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之前我去给阿阳扫墓,坟前放着个盒子,底下压着这张字条。我回家一看,里头的东西太过贵重……老身不识字,又不敢与旁人提起,只认得这字迹,是阿阳的没错。请王爷帮忙看看,这上头究竟写的什么?”
这只紫檀木盒,谢观玉比任何人都熟悉。
他低眼,看着那张纸笺。
从前她仿谢宸的字,一般无二,如今又与钱师爷的如出一辙。
“‘儿留微资,奉母天年’。这是钱师爷留下的遗产。”
他略一思忖,伸手打开了盒子的搭扣,里头是半盒粉色珍珠。
谢观玉正色道:“嬷嬷日后若要变卖,当铺吃不下便会压价,最好寻一家信誉卓著的珠宝行,一颗约为五百两。您务必妥善保管,轻易不可示人,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五百两……一颗?”
嬷嬷被这数字骇住,喃喃:“阿阳他……他怎会有这么多钱?”
她苦笑一声,心似明镜:“是王妃啊……”
谢观玉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他送的珠子,江雁锡一颗也没有带走。
剩下的半盒,在某日清晨,被寺僧发现,静静躺在南山寺的功德箱里。
也不知她颠沛流离,要如何筹措路费呢?
……
当夜,谢观玉辗转难眠,踏着月色策马出城,星夜疾驰,在破晓前赶到了江州。
谢观玉循着记忆中卷宗里模糊的地址,在山野间穿行,寻找她幼时待过的那座庙宇。
然而,他失策了。
荒山野岭,没有什么庙宇。
谢观玉拨开杂草,才见到一尊泥塑菩萨像,彩漆剥落,无人供奉。
他想起找到她的那个雨夜,她依偎着的也是一尊废弃塑像。
那座破庙至少还余些砖瓦供她避雨,此处空余茅草屋的木架子,被蠹虫啃得不剩什么,腐草零落成泥,也许早已化萤了。
她没有回来过。
无数种推测如潮水般涌来,谢观玉试图用理智一一压下,可是,无论怎么推演,都不合常理,也不像她。
她在逃亡路上罹难了?还是,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镇魂钉封在了那口棺中?
枯枝在脚下沙沙作响,脚下的土壤坚硬异常,如同大地结了痂,上面积着一层灰黑色的碳灰,种种迹象昭示着此地曾燃起过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大火。
再往里走,是一座孤坟。
谢观玉认得她的字,比如今的稚嫩些,出现在一块墓碑上,一笔一划,刻得极深。
「慧慈师太之墓」。
卷宗上寥寥几字骤然变得厚重。
她在九岁那年还俗,将自己卖给了谢宸,为的就是这副棺材,这座坟墓。
桐木棺材,柏木挡,材质好些,值白银五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