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作品:《观雁记

    此后的几日,小院寂静。


    江雁锡卧床养伤,不常见到谢观玉。


    听大夫讲起,说王爷正严查南城豪绅,将盘剥百姓的大额私债尽数移交官府,转为利息清明的公债。昔日人人闻之色变的“印子钱”,竟真被他一手摁下了。


    偶有几次打照面,是他来退思堂更衣。


    大多是匆匆在屏风后换过便走,只有一次碰上她正用膳,谢观玉来盯了两眼。


    江雁锡不想他晚上怕鬼缠、睡不好,耽误了公务,于是颇有自觉,如同待宰的祭品,当着他的面,努力将肉汤喝得一点也不剩。


    然后客套一句:“王爷吃过了吗?”


    谢观玉只似笑不笑地摇摇头,有人来报,便又匆匆走了,如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只余院门口风铃叮咚。


    待伤势好了些,能下地了,江雁锡便加入了查账的队伍。


    直到有一日翻到了钱阳的名字,后头的朱笔批注是“欠款已清”,至此才彻底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江雁锡清楚地知道,待一切尘埃落定,她亦死期将至了。


    ……


    法会持续了七日,释空住持与圣僧们功德圆满。


    临别前,释空住持特来关照江雁锡的伤势,二人一道往府衙外走。


    释空住持的声音如古刹晨钟,沉静深远:“那日惊险,犹在眼前。施主以身代老衲受刺,慈悲无量,必有福报相随。”


    “多谢住持兰言相赠。”


    江雁锡想起钱阳,睫羽轻垂,掩去悲色。


    “最令老衲震撼的,却并非是施主的舍身之举。”


    住持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人心,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施主身负重伤,伏于那加害者的尸身之上时,眼中无怨无恨,唯有悲悯,甚至为他诵经超度,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住持谬赞了。”


    江雁锡心中泛苦,却不能将钱阳背后的动机和盘托出,只是摇头:“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我只是觉得,若有回头的机会,钱师爷未必不是个好人。”


    “那么,施主可否给南山寺僧众一个赎罪的机会?”


    江雁锡心中隐有预感,却没料到释空住持如此爽直,真到了这时候,她却犹豫了,口中的阻滞感越来越强,讷讷道:“住持此言何意?”


    “祭祀时,老衲在外云游,回来却听监院告罪——那夜,佛殿中的僧众本不该离去,却因畏惧权势,失了本心,这才造成祸端。”


    释空住持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


    “若彼岸有路,施主可愿抛却前尘,渡河求生?”


    江雁锡怔怔地抬眼,只见住持慈祥地注视着她,目光暖融融的,与慧慈师太如出一辙。


    她双手微颤,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


    “住持此恩重于泰山,可是,要诸位圣僧涉险,我问心有愧……如果,如果这两桩祸事并非偶然,如果我并非良善之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施主不是早已有解吗?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释空住持豁然一笑,目光坚定有力,将木盒郑重地交到她手中。


    “此物是老衲游历南海时偶得的檀木佛珠,名为‘涅槃’。今日赠予施主,贺你新生在即!”


    “多谢住持!”


    江雁锡无以为报,直直跪下,却被释空住持先一步扶住。


    “王爷已在府外相候,施主请留步。佛缘既结,来日方长,老衲先行一步了。”


    ……


    送别住持,江雁锡回了退思堂,打开木盒,取出那串沉淀千年的檀木佛珠。


    檀木香萦绕在鼻尖,共十八颗珠子。


    象征着“十八界”……


    江雁锡心中有了猜测,细细地抚过每一颗佛珠,最终停留在代表着“法界”的珠子上。


    破相方能见法。她重重将那颗檀木珠捏碎,其中果真藏着一颗朱红色的丹药!


    这便是“涅槃”。


    -


    “王爷,请!”


    “从前我夜里巡逻都还得结伴,如今王爷与王妃一来,莫说我,南城人人都敢自个儿横着走夜路了!这杯,在下先干了!”


    “老周,我说你怎么巡逻时总尿频,原来是吓得啊?”


    “去你的!”


    众人大笑起来。


    隔着一层院落,喧闹的人声与杯盘碰撞的声音仍依稀可辨。


    谢观玉与府衙众人正在院中设宴庆功,觥筹交错间,蒸腾着喜悦。


    江雁锡无法饮酒吃肉,立于廊下,静静地听着,亦被这世俗的烟火气感染,觉得有趣。


    她是专程来等谢观玉的,只是计划真实施起来,比想象中更难,幸好庆功宴眼见着要开到天明,有的是时间酝酿。


    这般想着,江雁锡低头,正百无聊赖地踩自己的影子玩,却见一双锦靴停在三步外。


    她一抬头,竟是谢观玉。


    “见过王爷。”她行礼,“你怎么……”


    谢观玉道:“醒酒。”


    他身上的确有一层薄薄的酒气,江雁锡却清楚,谢观玉素来对成瘾的东西很是厌恶,所以滴酒不沾。


    头一次听他平静地扯谎,江雁锡觉得有些古怪的好玩,笑了笑,没拆穿。


    二人静静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江雁锡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轻捻着佛珠,问:“王爷不回去吗?”


    “有本王在席,总像是在办公务,不如早些离开,让大家尽兴。”


    谢观玉语调淡淡。


    “何况,皇嫂似乎在等我。”


    此话落下,犹如一颗石子掷入湖中,江雁锡一惊,捻佛珠的手指蓦地收紧,抬眼看他。


    “若宴席到天明,皇嫂准备在风口上站多久?”


    江雁锡这才发现,谢观玉长身玉立,站在她斜前方。


    周身异样的平和,并非风停,而是他不动声色、结结实实地挡下了。


    “……”


    江雁锡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今夜的谢观玉真有些奇怪。


    躲无可躲,她硬着头皮,将在心中预演过一次的场景付诸实践。


    “谢观玉,你生辰那日,许诺可以给我两件东西,还作数吗?”


    谢观玉很轻地点头,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江雁锡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上。


    不过,并非真心想要,而是讨价还价的策略。谢观玉对这块玉宝贝得紧,一定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到时候,她再提出个稍轻松些的,就好办了。


    “这个?”


    谢观玉低眼,盯着她的脸,见她点点头,默了默,竟真的解下了那块玉。


    “这是我出生时,父皇赠的。你要收好,不能轻易示人,也不准卖掉。”


    江雁锡见他当真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只觉烫手。


    她反复地确认谢观玉的表情,是不是在拿她寻开心。


    这块玉,她亦有所耳闻。


    谢观玉的出生承载着广明帝深重的期许。降生当日,广明帝亲手将一枚玉佩系于婴孩的襁褓上,传闻,此玉与传国玉玺一体同生。


    缘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台。从那时起,谢观玉便注定与权力交织共生了。


    江雁锡第一次得以细细看清楚那块白玉,质地如凝脂,上面刻了条栩栩如生的龙,宛若活物,不容逼视。


    她只怕接下会万劫不复,又怕一个不小心,摔了玉,一时进退两难。


    良久,她还是问了出来:“谢观玉,你喝了多少酒?”


    谢观玉认真想了想,道:“三杯。”


    ……怪不得有种平静的疯感,原来真是在发酒疯。


    江雁锡没试过他酒量如何,从他冷淡的脸上也窥不出任何端倪。可是,谢观玉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便已说明很不正常,恐怕醉得不轻呢。


    她下意识把面前的人当作不省人事的酒鬼,说话的语调都慢了下来:“我不要这个了,你先收好吧。”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正要把玉系回腰间。


    江雁锡不放心,又哄小孩似的问:“要不要我帮你系?”


    谢观玉眸光流转,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不过是酒精作祟,又没有公务在身,他松懈了几分,不想费神动脑子,由着性子行事,何至于被她当作醉鬼呢?


    江雁锡见他没有拒绝,正试探着走近他,却见谢观玉退了一步:“我身上有酒气,不好闻。”


    说着,他利落地将玉系好。


    江雁锡仔细盯着他的手,确认玉不会掉下来,才舒了口气。


    她想到谢观玉爱干净,如今身上沾了酒气,恐怕也不舒心,提议道:“那你要不要先回退思堂更衣?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谢观玉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起初他动作有些紧绷,怕身上的酒气难闻,见她没有嫌恶之色,才放松了些。


    说是“边走边说”,江雁锡心事重重,总归与他不熟,酝酿半晌也没有说话。


    还是谢观玉先开了口:“那日在金银窟,见你脱不开身,才设了赌局,生死状非我本意。”


    江雁锡有些意外,仰头看他:“哦……”


    她没想到谢观玉过了这么久,会突然解释。


    所以,他并非有意羞辱,而是随手拿出了一个扳指做赌资,结果就足够买她的命吗?


    ……哈,怎么显得她更苦了呢,且,她被捕得依旧很狼狈。


    江雁锡只觉往事不堪回首,不太愿意与这阔少同行,暗暗加快了脚步。


    可是她腿脚本就没好利索,谢观玉追得并不费劲,见她紧抿着唇,困惑道:“为什么更生气了?”


    “……”


    江雁锡不知道怎么回答,认真论起来,谢观玉有什么错呢?说出来倒显得她太容易被刺痛了,好不光彩。


    她紧绷着脸,故作深沉地搪塞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


    谢观玉重复了一次,目光沉静地锁住她试图躲闪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那你教我。”


    江雁锡蓦地抬头,对上了他清冷如星的醉眼,里头没有戏谑,只有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纯粹的认真。


    “你……”


    她心一乱,脚上也不稳,差点摔下去,被谢观玉扶住了。


    江雁锡急急地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脸上因慌乱而有些涨红,低下眼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多谢王爷!”


    神啊……


    江雁锡心头一颤,像是被什么烫到了。


    几日不见,谢观玉是有哪根筋搭错了么?还是说,酒意未散,竟让她生出了荒唐的错觉?


    可方才他看她的那一眼,太过清晰,与过往截然不同。


    那不是判官审视犯人,也不是猎人锁定猎物,而是令她无端想起许多年前,谢宸教过她的……一个男人注视心上人的眼神。


    谢观玉的眼里映着檐下晃动的灯影,如月下潮汐,沉默而汹涌。


    “到了。”江雁锡看着近在咫尺的退思堂,如蒙大赦,“王爷请去更衣吧。”


    谢观玉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她突然疏离冷淡,很轻地“嗯”了一声。


    江雁锡等在院中,夜风也吹不散脸上的热意,她只得用微凉的双手捂住脸颊,盼着那阵莫名的红潮快快消退。


    看谢观玉那副情窦未开的样子,定然也尚未察觉。诗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江雁锡深以为然,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惊动了谢观玉。


    谢观玉换了衣裳出来,照旧去书房睡。


    临别前,他问:“皇嫂想好要什么了吗?”


    江雁锡点点头,眼观鼻鼻观心:“我想划船游湖,囊中羞涩,请王爷帮忙买票。”


    谢观玉问:“一张?”


    “……两张。”


    “和谁?”


    “……您。”


    江雁锡怕他拒绝,毕竟共处一舟,很有被她刺杀的风险。


    又怕他答应,却会错了意。


    “好。”谢观玉眉心微动,“就要这个?”


    江雁锡重重点头。


    谢观玉薄唇轻抿,教她:“其实,你可以索取一些更重要的,比如……”


    “不要了。”江雁锡连忙摇头。


    一时无言。


    时间久到他一点点数清了她腕上新添的檀木佛珠只有十七颗。


    谢观玉心中明了,江雁锡很讨厌与他说话,甚至连这种算不上熟络的相处,都令她觉得煎熬。


    那,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划船?


    她如鸵鸟般死死埋着头,眼前却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木匣。


    江雁锡困惑地抬起头,谢观玉却已别过眼去,没再看她。


    方才他背着手,她都没有发现他一直拿着这件……礼物?


    江雁锡将手藏到身后去,无声地拒绝。


    “赈灾一事了结,府衙上下皆已论功行赏。皇嫂功不可没,这是应有的酬金,不是为别的。”


    他神色疏淡,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不喜欢就丢掉。”


    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令她找不出理由拒绝了。


    江雁锡讷讷地接过,恭敬地行礼:“多谢王爷。”


    ……


    夜,月如钩。


    江雁锡还是打开了那只木匣。


    入手沉甸甸的,雕工也精致,像是妆奁。


    她忐忑,谢观玉该不会真送她胭脂水粉吧?


    指腹轻轻推开搭扣,匣盖开启的瞬间,竟无一丝声响。


    顷刻间,一道极其温润、却华贵耀目的珠光透了出来,将她的脸映照成朦胧的粉色。


    江雁锡看清匣中之物,呼吸不自觉地轻了。


    黑色的丝绒底衬上,是满满一盒匀净无比的粉色鲛珠。


    每一颗都有四分多大,圆润无瑕,光泽如丝绸,如月光。


    好漂亮,她喜欢的,且……价值连城。


    她想起装傻时,谢观玉被她的松木珠子熏得不行,说过会给她更多更漂亮的珠子。


    她隔着窗户,不自觉地看向书房的方向。


    谢观玉难道不知道,若想控制住她,是不能送真正值钱的物件的吗?


    如今他醉酒,她又有钱财在身,很难不起心动念,想趁夜逃亡。


    只是旧仇未了,谢观玉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对她实施抓捕,她能逃掉吗?


    尽管,谢观玉今夜看上去很好说话,仿佛就算直接开口向他求一条生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是……代价呢?


    想起谢宸,想起谢观玉那软乎乎的眼神,江雁锡本能地恐惧。


    这些天皇贵胄,浓情蜜意时纵有千般好,可真心过后,她几乎脱了层皮。


    江雁锡痛楚地阖眸,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再睁开时,已定下心神。


    她默默将木匣合上,推至桌案最远处,敬而远之,而后从枕下藏着的瓷瓶中取出释空住持赠予的“涅槃”,紧紧攥入手心。


    那些全都是惑人的浮华幻象。


    只有这颗假死药,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