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作品:《观雁记

    翌日。


    牢房深处,弥漫着消磨心志的霉味。


    许多事情都已随风而逝了,但骤然闻到熟悉的气味,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拽回到那段记忆中。


    江雁锡想起自己在狱中像狗一样求谢观玉,有些应激地攥紧了手。


    “王妃,这边请——”


    狱卒将她带到一间牢房前,便行礼退下。


    钱师爷蜷缩在硬床板上,听见开门声响,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江雁锡进了牢房,试了几次钥匙,利落地打开缠了他满身的锁链。


    “你走吧。”


    闻言,钱师爷这才缓缓抬头,年轻的脸上失了锐气,满是迷茫。


    “你……”


    昏暗的光线下,江雁锡着一身白,与这污浊的牢狱格格不入。


    很奇怪,与之为敌时,他觉得江雁锡像一个可怖的黑影,笼罩全身,无处遁逃,如今发觉她其实消瘦无比,那种目光有点像家中的长姐。


    “去哪?”钱师爷仍满腔愤懑,“像我这样一条丧家犬,还有什么价值……若要我今后隐姓埋名,像老鼠一样苟且偷生,我宁愿死在牢中!”


    江雁锡很轻地抿了抿唇。


    谢宸选人第一条,便是要有野心,有狼性。


    她亦是如此。顺境时自然意气风发,狂热地一路高歌猛进,可是心气也高,若不能功成名就,哪怕是平平淡淡地活着,也觉得难以忍受,仿佛注定会走极端。


    “活着才能翻盘,死了便只剩烂命一条,这种话想来很难听得进去。不过你应当明白,你走也好,不走也罢,如今我都已经假传谢观玉口谕,大摇大摆来劫狱了。”


    钱师爷怔了怔,他太沉浸于自己的悲愤中,全然没想到江雁锡付出的代价,一时间竟不敢看她,生怕强撑着的傲骨会彻底粉碎。


    江雁锡在他身旁放下一个包裹,她能力有限,只能装些干粮和他被扣押的户籍文书。


    “只要在一炷香之内从侧门离开府衙,取了盘缠直接出城,我保证不会有人抓你,囚簿上也会将你除名。以后清清白白做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江雁锡算了算时间,也没什么想劝的了。


    “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言尽于此,请你自便吧。”


    说罢,她跛着脚,快步离开了。


    钱师爷死死盯着江雁锡离去的方向,眼中情绪复杂。


    “什么东山再起?你们怎会懂,不是所有事都等得起!”


    他喃喃。


    “我本就是不值钱的烂命、贱命,可是……我能成事,我一定会有法子成事……”


    良久,他弯腰捡起包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侧门。


    江雁锡亲眼见他出了府衙,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却生出点迷茫。她不知东窗事发后如何面对谢观玉,也不知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钱师爷只一次行差踏错,不似她这般深陷泥沼,也许还能回头吧?


    -


    “王妃脉象虚浮紊乱,气血亏损至极。若再不好生调养,莫说日后行动受累,只怕……只怕有损寿数啊!”


    大夫眉头紧锁。


    “尤其是饮食,王妃本就有胃疾,连日里吃的多是沙子,又长久茹素。不仅要按时喝汤药,平日里也该多吃红肉才好。”


    “好,本王记下了。”


    如今的救灾蓬已全然变了样子。


    灾民们排队领的,不再是能照见人影的稀汤,而是真真切切、能立住筷子的白米饭。几口新架起的大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菜肉大杂烩,翻滚间能够看到切得厚实的肉。


    大伙儿吃得又急又快,纷纷夹起炖得烂乎的肉,也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在冒着油腥的香气中吃得是大汗淋漓!


    谢观玉穿梭在面带喜色的人群中,边视察,边寻找江雁锡的身影。


    “王爷,不好了……”狱卒行色匆匆,附耳与他禀报。


    闻言,谢观玉眸中浅淡的笑意倏然寂灭,然而面上不显,只道:“无妨。”


    抬眼,江雁锡正倚冰冷的石壁出神,残阳如血,将她苍白的脸映得绯红。


    谢观玉倚在她身后,正对着府衙侧门的方向,冷不防问:“在想什么?”


    见他来,江雁锡强打起精神,礼数周全:“见过王爷。”


    “你跟我来。”


    ……


    日月交替,夜色渐浓。


    谢观玉端坐案后,垂眸专注于公文。


    虽一言不发,面上也辨不出情绪,然而他每一次顿笔,周身的气压便会沉几分。


    江雁锡隐隐觉得他已知道了什么,正等着她先开口。


    可她并不开口,打定了主意要拖延时间。


    江雁锡整理着文书,暗自估算着时辰,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皇嫂今日似乎格外安静。”


    谢观玉翻开了囚簿。


    江雁锡很轻地皱眉。


    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何况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皇嫂翻过囚簿么?”


    “王爷说笑了,奴才怎敢。”


    “似乎少了个人。”


    “何人?”


    “钱师爷。”


    来了。


    江雁锡强自镇定,谢观玉的逼问一句紧似一句,她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笑意吟吟,将语调拖得很慢。


    “听闻皇嫂今日进了牢房。”


    “有么?我不记得了。也许路过停了停,想忆苦思甜。”


    “算算时间,他此时该过城门了。”


    江雁锡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钱师爷走得也是急,没能赶得上晚饭。”


    ……


    直到谢观玉失去了与她周旋的耐心,起身逼近她。


    “玩够了么?”


    他身量高,落下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时间足够了。


    江雁锡深吸一口气,不再闪避,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直直跪了下去。


    “奴才知错。”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掷地有声。


    “奴才假传口谕,私放要犯,请王爷治罪!”


    谢观玉很慢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皇嫂应该知道规矩,一仆不能侍二主,是不是?”


    “王爷明鉴,奴才不曾有二心。”


    江雁锡虽是跪着,姿态却仍带着几分未尽的傲气,微微扬起的脖颈线条流畅修直。


    “于情,钱师爷与我一样,不过是一枚弃子,我救他是全了同僚之谊。于理,我只答应王爷要抓出内鬼,如今风波已定,你我也已钱货两讫,算不得主仆。”


    “钱货两讫?”


    谢观玉很轻地重复了一次。


    原来昨夜江雁锡提棺材的事,是存心在与他割席。


    烛火发出了“噼啪”的爆响。


    谢观玉眸如点漆,所有的情绪一点点抽离,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审视。


    “你觉得,他逃得掉吗?”


    江雁锡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笃定地点头。


    “可以,因为王爷不能去追他。”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王爷应该知道其中利害。”


    江雁锡双眸沉静如水,仿佛他的怒火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阵无关痛痒的穿堂风。


    “钱师爷丢了官职,于谢宸而言早已没了利用价值。王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地去追,除了劳民伤财,毫无益处。”


    她抬眼,语调多了几分锐气,落在他耳中如同刀子,有些刺耳。


    “王爷若执意派兵追捕,只怕钱师爷情急之下只能将刺杀的真相公之于众。届时,我不仅会出面坐实,更会让全城百姓都知道,所谓‘王妃’,从头至尾,也只是您棋局中的另一枚假子。”


    谢观玉闻言怔了一瞬,漆黑的眸中染上一丝荒唐。


    “你是在威胁我?”


    江雁锡肯定地点点头。


    他这才真生出几分气来,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闷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观玉俯身钳住她的下巴,与她平视,直到她疼得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皇嫂是不是觉得,凭那几滴眼泪试出了底线,认定本王不会赶尽杀绝?”


    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沉沉的影子顷刻间覆下来,伴着极强的压迫感,令人想到蛰伏于丛林深处,盯住了猎物的豹。


    江雁锡堪堪又要咬破嘴唇时,只觉他骤然松了力道。


    她知道的,她的威胁于谢观玉来说微不足道,他当然可以绞了她的舌头,残忍地杀死,所以……


    江雁锡盯着他伤口未愈的侧颈,袖中无声地滑出一枚暗镖。


    他们离得如此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绝无可能失手。


    谢观玉的锦靴先一步踩住了她的衣袖,无声地警告。


    江雁锡亦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剑眉低压,山雨欲来,眸中翻涌着与她相当的浓烈杀意。


    可是,他若想动手,便应该踩住她的手指,狠狠碾下去。


    二人像是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一时僵持不下,谁也进不得一步。


    然而江雁锡终究是跪着,矮人好几头,若闹得鱼死网破,他要付出的代价总是比她小。


    何况,谢观玉似是吃软不吃硬,眼泪倒真比威胁好使。她飞快地思忖着调整对策。


    良久,江雁锡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转而从腰间抽出一条乌黑的软鞭,高举过头顶,呈给他。


    “请王爷开恩,无论如何,他是我的部下,我要为他留一条生路。奴才愿代他受过——”


    江雁锡骤然软了语调,垂下眼去。


    “私放罪犯,按律当斩,可我已经没命相抵了。若我的皮肉之苦,能让王爷息怒,那么奴才恳请王爷成全,即刻施刑!”


    谢观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接下那条软鞭,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扯了扯,皮质的鞭身发出韧响。


    “本王手重。先前留你全尸的允诺,只怕要作废了。”


    “王爷尽兴便是。”


    江雁锡面无惧色,俯身叩首。


    谢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鞭柄。


    他认得这种鞭子——抽在身上不见得会有伤,却能疼进骨头里,是专门用来磋磨人、践踏尊严的东西。


    谢观玉注视着她单薄的脊背。


    他知道那里有伤,探过哪一处最疼。


    手腕一抖,那条软鞭如同毒蛇般在空中划过一道遒劲的弧度。


    江雁锡只觉耳畔袭来一道劲风,被卷起的碎发拂过她脸颊,回忆起那钻心蚀骨的疼,她还是下意识紧闭双眼,几不可察地颤了一瞬。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啪!”


    那一鞭十足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巨响,砖上现出一道深刻的划痕。


    江雁锡还未想明白,便听他的手又动了,却是有什么东西被脱手扔了出去。


    她迟疑地睁开眼,只见那条噩梦般的软鞭被谢观玉丢在了炭盆里。


    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鞭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牛皮制的鞭子在火中散发出极其刺鼻的气味,甚至滚起了浓烟。


    “脏了本王的手。”


    江雁锡怔怔地抬头,隔着浓烟对上了他的眸子。暴怒或厌恶之外,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官差匆匆的声音:“启禀王爷!卑职见退思堂中冒出黑烟,前来护驾——里头可是走水了?”


    谢观玉敛了神色,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扬声道:“无事。”


    “王爷、王妃,厨房差人来问,晚膳已热过一次,是否要传膳?”


    “传。”


    “是!卑职告退!”


    一时无言。


    谢观玉默了默,伸手。


    “是接着演举案齐眉,还是一拍两散,看你。”


    江雁锡很轻地舒了口气,就着台阶下了,扶着他的手腕,借了点力起身。


    不多时,厨房送来晚膳。


    正中那盅参鸡汤冒着热气,丰腴的鸡肉清晰可见,混着点药材的清苦。


    江雁锡五感受过训练,很是灵敏,如今像是在受酷刑,如同被一只暖而腻的手掌死死捂住口鼻,喘不上气来。


    谢观玉没有动筷,目光落在她没有血色的唇上,方才咬得那么用力,都不见红。


    大夫不吉利的谶语挥之不去,他压下心底的烦意,盛了碗汤。


    他将那碗鸡汤推至她面前,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喝了。”


    “王爷。”江雁锡皱眉,还是开了口,“我自幼……”


    “本王知道。”谢观玉没有多余的字眼,堵了话头。


    江雁锡觉得荒谬。


    她实在想不明白,强迫一个将死之人吃肉是什么恶趣味。


    谢观玉嫌那软鞭不光彩,难道强迫她破戒,就不下作了吗?


    对上她困惑的目光,谢观玉耐着性子解释:“传闻人死后,灵魂要过奈何桥,会遇见恶犬阻拦。若死前腹中没有肉,便无法引开恶犬,投胎转世。本王不想被鬼纠缠。”


    江雁锡更觉不可理喻,竖起三指作发誓状,保证道:“我绝不会缠着你,我只是……想回家。”


    谢观玉眉心微动,自知失策。


    他不信神佛,只是印象中江雁锡很是迷信,寻了个话头唬她,倒惹她伤怀。


    可是,难道还要他求着、哄着她喝吗?


    谢观玉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有些冷:“想救人,总要祭出点诚意。”


    “诚意……”


    江雁锡讷讷地重复了一次。


    “若我喝下,王爷便会高抬贵手?”


    谢观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一言为定。”


    似是生怕他反悔,也怕自己反悔,江雁锡端起碗,带着近乎自毁的决绝,准备仰头将那碗鸡汤一饮而尽。


    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挟制了,她错愕地看向谢观玉,加了点力气,仍拗不过他。


    谢观玉见识过她对自己的虐待,早有预料,截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背触到发烫的碗壁,可以料想,若真由她硬灌下去,只怕口舌生疮。


    江雁锡无奈:“王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谢观玉消气了,尽管心中不服气,表情与语气实在算得上顺从。


    可是鞭子也递了,“诚意”也给足了,为什么他倒火气更甚?令人毫无头绪。


    谢观玉亦无奈,眸色渐深。


    他从江雁锡手中夺过碗,撇去汤上飘着的浮油。


    “皇嫂想要解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用瓷勺舀起一勺汤,递到她唇边。


    “你……”


    江雁锡震惊于他的恶劣程度。


    光是一口闷下,便耗光了她的决心,一勺一勺任由荤腥沾满口舌,简直是凌迟……


    谢观玉耐心告罄,命令道:“张嘴。”


    江雁锡抿紧了唇,无声地抵抗。


    “已是最后一个条件了,你喝汤,我放人,‘钱货两讫’,很公平。”谢观玉很轻地用瓷勺试图撬开她的齿关,“若皇嫂不想前功尽弃,最好配合一点。”


    江雁锡的身体僵了一瞬,最终,紧咬的牙关带着巨大的屈辱,微微松开了一道缝隙。


    谢观玉顺势将那一勺温热的肉汤送了进去。


    暖融融的鸡汤实则并不难喝,甚至非常香醇。


    一瞬间,江雁锡想到了许多事。


    无忧无虑的晨钟暮鼓,慧慈师太摩挲她头顶时掌心的温度,佛前清寂而安心的檀香气息……


    那些她赖以生存、视若珍宝的记忆,仿佛被这口荤腥的汤水兜头淋下,瞬间变得模糊、油腻。


    强烈的侵犯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江雁锡猛地弯下腰,对着渣斗,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谢观玉忙放下汤碗,俯身看她。


    江雁锡溢出了泪花,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和水。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江雁锡清理了一番,生无可恋地看向那碗汤,却怕他反悔,殷切地注视着谢观玉。


    “可以再试一次吗?我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再吐出来了!”


    谢观玉正想着此事急不得,要为她布些素菜,却见江雁锡已经双眸紧闭,嘴唇微张,示意他喂食。


    谢观玉却之不恭,吹温了一勺汤,递到她唇边,江雁锡机械地咽下,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喝的是什么毒药。


    如那日替她包扎一般,谢观玉有了经验,细细地盯着她的脸。


    她想吐了会皱皱眉,太烫了会撇撇嘴。


    谢观玉喂食的动作也从最初的强硬,渐渐多了点耐心,将温度与停顿控制得很好。


    中途他无声地添了一碗汤,江雁锡沉浸在净土不复的悲伤中,竟没发现。


    待江雁锡喝得有些饱了,这汤竟没完没了,这才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谢观玉冷凝的眉眼已舒展开来,甚至心情有些好。


    他察觉了江雁锡的视线,说出的话却依旧难听:“在你死前的每一天,每一餐,都要吃点荤腥。”


    “你!”


    江雁锡气结,没料到他还会加码,然而话还未出口,便被接踵而来的鸡汤堵了回去。


    谢观玉看着她骤然抬起的、充满抗拒的眼,抑了抑轻挑的唇角:“那你拒绝我。”


    江雁锡攥紧拳头,怒目而视,可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都到了这步,喝一口与无数口,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忍气吞声,只能在关于谢观玉的印象中狠狠添了一笔:怕鬼缠。


    ……


    “官爷,您就通报一声吧!我儿钱阳,就在这官府中做师爷……”


    “这,老夫人,我不能擅离职守。而且,府衙中没这号人!”


    江雁锡甫一出门,便见有一老妪正央求地看着守门的官差。


    定睛一看,竟是嬷嬷。


    她跛着脚快步走了过去,唤她:“嬷嬷!”


    官差见了她,先一步行礼:“参见王妃!”


    嬷嬷见是她,正露出点和蔼的笑,听了这话,怔住了。


    “免礼。”


    江雁锡握着嬷嬷的手,将她带到一旁。


    “夫人……不,王妃。老身参见王妃!”


    嬷嬷有些局促起来,眼见着就要跪下,被江雁锡急急拦住。


    “嬷嬷,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有你给我行礼的道理?”


    她态度亲和,嬷嬷也放松了些,紧攥着她的手,面有喜色:“真好,夫人逢凶化吉,还做了王妃,真好!”


    夜凉如水,嬷嬷衣着单薄,不知在外头待了多久。


    江雁锡感受到她真切朴实的情意,有些鼻酸,用温热的手将她的搓暖了些。


    “嬷嬷,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嬷嬷脸上转而露出忧色:“夫人今天在官府中,可有见过我的儿子吗?”


    “谁?”


    “我儿的名字叫钱阳,在官府中做师爷。”


    江雁锡一惊,蓦地僵住了,差点站不稳。


    钱师爷……


    他竟是嬷嬷的儿子!


    从前种种浮上心头。


    嬷嬷花钱打点,为她求得了单间的牢房,之后又提着食盒来探监……其中是否有钱师爷的恩惠在呢?


    “昨天晚上,阿阳说府衙中有要务,没有回家。平日晚饭,他都会回来的,可是今天没回来,也没说一声。我进不去,问守门的官爷,竟是说没这号人,他表情也不是很好,会不会……会不会……”


    江雁锡温声安抚道:“嬷嬷放心,我知道钱师爷,他一向做事出色,很受王爷器重。昨夜外县有一桩急事要办,钱师爷受了钦点,走马上任去了。可能走得急,报信的人没通传好,这才有了误会。”


    “真的啊?”嬷嬷惊喜地看向江雁锡,王妃自然不会骗她的,满面愁容慢慢舒展开了。


    “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说着,她又有些难为情:“我们家阿阳,自他爹逃走后,也没人教,就自己一点一点学着,撑起了整个家。如今终于受了贵人器重,我这做母亲的却总担心他做错事、说错话……若是阿阳犯了错,还请王妃多多担待、美言几句。”


    “好、好!”江雁锡连声应下,想起什么,问,“嬷嬷,您之前说的欠债,可还完了?”


    嬷嬷紧抿着唇,摇摇头:“利滚利,已是无底洞了……”


    “我——”


    江雁锡正要开口,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连摆手:“夫人!您从前给的赏银已经够多了,人各有命,我们自会过好自己的生活。若您一再接济,老婆子我反而不好意思再见您了!”


    “我明白。”


    江雁锡点头应下,却是将筹钱一事记在了心上。


    她的棺椁快制好了,若是卖掉,或许……


    “夜深了,夫人体弱,别再在风口上站着了!得知阿阳平安,我就放心了,这便走了!”


    嬷嬷生怕耽误了江雁锡的时间,拍了拍她的手,见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江雁锡看着她苍老的背影,想起那夜她因为没有户籍被抓走,嬷嬷拿出一包沉甸甸的赏银给官差……


    钱师爷不得不投入谢宸麾下,想来也与这催命的债务有关!这种境遇下,嬷嬷面对一个傻子,没有昧下钱,反而全拿出来救她,事后又雪中送炭……这是何等好的心肠?


    “阿弥陀佛!”


    江雁锡深深地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翻涌的胃竟也渐渐平息了。


    若钱师爷因她而困死狱中,她便是恩将仇报,恐怕在嬷嬷面前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