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圣心

作品:《有所思

    霍云起转眸,见丞相之子梁晟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士兵闯了进来,边拍手边扯着嗓子道:“哎呀呀,好热闹啊!”


    模样甚是猖狂得意。


    府中众人皆面露疑惑和惊惧,此人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定然不是来吊唁的,那么,便是来找事的了。


    霍云起起身,眸中渗出寒意:“你来干嘛?”


    梁晟笑道:“今日霍老将军入土,我自然是来送他一程的。”


    霍云起沉下脸来:“请你离开。”


    梁晟不动,双手抱胸“啧啧”了两声:“霍云起啊霍云起,犯下如此弥天大罪,还敢当自己是玄甲少帅?陛下已经下令,撤掉你的主帅职位,玄甲军已经与你,与霍家,都再无关系了。”


    寒风扑面,吹在人脸上如刀割般疼痛,灰蒙蒙的天空中忽然落下点点雪白。


    下雪了?


    霍云起抬头望雪,地面上很快覆上一层薄雪,府中众人也仿佛被冰雪凝住,个个表情沉重呆滞。


    霍云起慢慢握紧拳头:“陛下纵然撤了我的职,却并未定罪霍家,你私自率人前来闹事,岂非故意与陛下作对?”


    梁晟听了,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边抹眼泪边道:“霍云起啊霍云起,领兵打仗我是不如你,可叹你却看不懂圣心啊。”


    霍云起眉心微蹙。


    “你以为今日是我故意来闹事吗?”梁晟走近,眯着眸子轻声道,“没有陛下的圣意,谁敢来长平侯府闹事?霍云起,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懂吗?”


    皇帝毕竟是皇帝,若皇帝真想置你于死地,无论如何,你都是逃不掉的。


    梁晟冷笑。


    换句话说,霍云起,你是必死无疑了,谁让你得罪了陛下呢?


    梁晟后退两步,故作吃惊的大声道:“霍云起,你好大的胆子!我今日乃是奉陛下之令,特来送老将军一程,你却如此蛮横跋扈不知好歹,岂非对陛下不敬!”


    说完一摆手,高声道:“公公,该你登场了。”


    一个消瘦的人影从他身后站了出来。


    竟是皇帝身边的蔡公公。


    他看了霍云起一眼,唇边似笑未笑,缓慢地从怀中掏出圣旨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后薨逝,朕心甚痛,然朕念及霍氏忠义,不忍施以极刑,特开恩赦,今霍云起罔顾皇恩浩荡,重伤朝廷重臣,着将其满门即刻逐出京城,流放岭南,永不得返。凡其亲眷,不论老幼,皆须于三日内启程,若有违令,格杀勿论!钦此!”


    霍云起冷冷看着他。


    梁晟扬眉,朝周围小卒示意,小卒们得令,纷纷亮出了武器。


    刀剑出窍,闪着冰冷的银光。


    府中众人见对方亮出兵器,又惊又慌。


    梁晟:“大家听着!陛下念在霍家累世战功,令我前来吊唁老将军。陛下仁至义尽,霍云起却在此公然辱骂陛下,对陛下大不敬,实在是罪无可恕!今日我便要替陛下,铲除掉不忠不敬的奸邪之人,杀霍云起者,记大功!”


    他身后的那群人起初沉默,不知何时迸出了第一声呼喊:


    “杀霍云起!”


    “杀霍云起!”


    梁晟一声令下,他身后的私兵纷纷高举长刀向前冲去。


    霍云起黑眸一沉,拔剑挡住一人的攻击,剑锋一转,抬脚将那人踹倒在地。


    霍家上下见此,无不心中汹涌。


    来喜愤道:“妈的!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


    于是第一个抄起家伙朝前跑去。


    他虽年迈,毕竟是霍仲谦身边的人,身上也是有些功夫在的。


    府中众男仆见了,也纷纷收起面上的惊恐,拿起自己手边能使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朝前冲去。


    恐惧,愤恨,却决然。


    可他们几乎都不会武功,哪里能拼得过梁家的私兵呢?


    两方人冲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尘烟四起。


    丫鬟婆子见此乱象吓得抱成一团。


    梁晟悠哉游哉地观战。


    霍云起神色冷峻,剑刃亦泛着清冷的寒光。


    众人一拥而上,都想抢下“头功”,霍云起持剑刺穿一人的身体,又辟出几记重剑,逼得众人连连后退,谁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梁晟冷哼一声,折腾半天了,一群废物没一点用。


    于是冲旁边一挥手,手下人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把长弓。


    梁晟接过,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弦上。


    几秒后,羽箭呼啸而出,发出尖锐的鸣响。


    霍云起察觉风声,侧身躲避。


    对方却根本不给他停歇的空隙,不知何处又飞来几支羽箭,其中一支直直地扎入了他的右腿。


    霍云起未穿甲胄,闷哼一声单膝跪下。


    他唇色苍白,抬头怒视梁晟。


    梁晟讥诮一笑,朝众人拍手:“好了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本少爷没工夫陪他们玩,赶紧结束吧。”


    霍云起单手将箭拔出,伤口处顿时鲜血涌出,染红了身上的孝衣。


    梁晟又一挥手。


    身后的弓弩手得令,纷纷持弓箭上前,拉弦待命。


    随着一声令下,箭矢如瀑,又仿若遮天蔽日的飞蝗。


    惨叫声随之响起,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空气中弥漫着愈来愈重的血腥气息,霍云起挥剑抵挡箭雨,耳边却是鸣声阵阵,逐渐体力不支。


    梁晟哈哈大笑:“霍云起,你不是很行吗?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怎么逞英雄?”


    说着又冲旁边一摆手。


    弓箭手开始了新一波的射击,箭雨朝他汹涌而来,箭簇穿破空气的声音尖锐震耳,仿若死神的低吟。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冲出一个人,挡在他的身前。


    是来喜叔。


    他死死的抱着霍云起,无数支羽箭扎入他的身体,他的脸痛苦地扭曲,却无一声哀嚎。


    霍云起:“来喜叔!”


    来喜的后背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横流,叫人不忍直视。


    霍云起撑着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来喜艰难地抬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少爷,别担心,老奴要去侯爷那里了……”


    来喜口中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还想跟霍云起说些什么,只是话未说完,他忽然双手一垂,身体也彻底松垮了下来。


    “来喜叔!”霍云起喉间一哽,泪水夺眶而下。


    来喜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跟在霍仲谦身边几十年,虽是奴仆,更胜亲人。


    霍云起抱着他,举目望去,满地尸骸,血流成河,一片惨状。


    渐渐地,连那些细弱的恸哭声也平息下来,化为一片满是血腥气的死寂。


    这一秒,霍云起在想什么?


    也许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他整个人都有点恍惚,脑中回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片段许多人。


    自幼年时所遭逢的一切,霍仲谦,姜嬷嬷,来喜叔,谢玉山……


    以及,阿宁。


    他还没有好好的跟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梁晟见他神情怅惘,微勾唇角,提着剑朝他走去:“别急着伤心啊,老子这就送你过去。”


    “.…..”


    良久,霍云起收起了目中的悲色,将来喜放下,接着握紧手里的剑,站起身走向梁晟,眸中已是凶光毕露,好似丛林里的夜行孤狼,凶狠,阴冷,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梁晟脚下一顿,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发虚,却还是强硬的开口,扯着嘴唇道:“呵……死,死到临头了,还敢跟我横!”


    霍云起的长剑透着森冷的杀意,梁晟想着他身受重伤已无力支撑,率先向他发难,举剑劈来。


    霍云起侧身闪开,两人的身形随之交错在一起,剑影重重。


    梁晟没想到这小子受了伤还能撑这么久,心中有些慌乱,计上心头,手中虚晃两下,忽然一脚狠狠踢向霍云起受伤的右腿。


    随意包扎的伤口处顿时汩汩流出鲜血。


    钻心的疼痛让霍云起微微喘息,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梁晟趁机举剑横在他的脖颈。


    剑光幽冷,折射出梁晟扭曲的嘴角:“哈哈哈,霍云起,你不是很牛吗?事到如今,你只能成为我的刀下厉鬼了!”


    霍云起面上却是冷酷的麻木。


    空洞,漠然,没有害怕,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一丝情绪起伏。


    这样的表情让梁晟很是不爽,在他心里,霍云起就应该朝他摇尾乞怜才对。


    “霍云起,下辈子再见吧!”


    他握紧剑柄,抬起手臂。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声若惊雷,让人闻之战栗。


    梁晟一惊,蓦然转身看去。


    那人身穿白衣,一手拄杖,一手拎着壶酒。


    他虽然腿脚不便利,走得有些慢,但身姿依旧挺拔,面容坚毅冷峻,眸光如炬。


    霍云起一怔:“郑老将军?”


    郑坚,霍仲谦的副将,年轻时跟随在霍仲谦身边,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情同兄弟,后来两人又一同从密州回到京城。


    当年年少的霍云起被霍仲谦拖去禁卫营,便是交在了郑坚手上,算是他半个师父。


    郑坚比霍仲谦岁数小些,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刀伤,从此腿上便落了病,每到秋冬季便关节疼痛,家人一直劝他辞官还乡,他却不肯。


    大齐缺良将,若他走了,便只剩下霍仲谦一人。


    前几年,在霍仲谦的“命令”下,他终于告老还乡,数年未回京城。


    听闻霍仲谦过世,他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来京城送霍仲谦一程,山水遥遥,他不顾车马颠簸赶了一路。


    没想到,却让他看到如此惨象。


    “郑坚?”梁晟认出了他,口里却无半分尊敬,“你为何在这里?陛下已经下令……”


    “闭嘴!”郑坚心中大痛,一声暴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霸气。


    梁晟被他镇住了,呆呆地愣在一旁。


    “郑老将军……”


    霍云起支撑着站起来,被郑坚一把扶住:“阿起……”


    两人相望无言,郑坚轻声道:“你祖父呢?”


    “……”


    顺着霍云起的目光望去,郑坚忍不住老泪纵横,步履蹒跚地奔过去:“大帅,郑坚来迟了!”


    郑坚跪倒在地,仰头望着面前那座孤坟。


    也曾一同南征北战,忆往昔,金戈铁马,少年风流。


    如今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郑坚喉咙一哽,泪水顺着眼角留下,痛意蔓延全身。


    梁晟此刻已回过神来,郑坚再怎么厉害,终究是老了,如今又单枪匹马地闯进来,能成什么气候?


    “郑老将军,梁某对您是十分敬重的,但如今霍家已然获罪,您还是与霍家划清界限为好。”


    郑坚仿若未闻,郑重地朝坟墓磕了个头,又打开手中的酒壶,洒在霍仲谦坟前。


    “大帅,郑坚来看你了,放心吧,有我在呢……”


    梁晟提高了嗓门:“郑老将军,你要抗旨吗?”


    “抗旨?”郑坚冷哼一声,站起身怒视道,“抗谁的旨?”


    “自然是……”梁晟一噎,“自然是皇上的旨!”


    郑坚冷冷一笑,也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来,平声道:“老夫刚从宫里出来,陛下下旨,让老夫亲自将霍云起押入廷尉狱大牢,梁公子赶紧把路让出来吧。”


    “这怎么可能?”


    梁晟心中有些不信,他今日来侯府闹事也是陛下授意的,陛下已经不打算让霍云起活着了,既如此,又怎会让郑坚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见郑坚高举圣旨,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又不敢不信,万一真是陛下改变心意了呢?郑坚毕竟是老将,总不至于这么大胆,公然假传圣旨吧?


    思索片刻,他只好挥了挥手,让手下人让出一条路来。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郑坚将霍云起扶上了马背。


    梁晟阻道:“慢着!郑老将军,哪儿有让犯人乘马的?”


    郑坚冷哼一声,随即猛拉缰绳,轻夹马腹,身下骏马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马蹄扬起滚滚烟尘,徒留一群人目瞪口呆,愕然相望。


    梁晟回过神来,又急又气地大叫道:“反了反了,他郑坚是要反吗!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追!一群没有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