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焚心向寒潭
作品:《王道》 青狴犴的指尖还停留在半空,尚未触到云小仙的衣袖,就被她骤然转过来的眼神钉在原地。那双眼曾盛着青云宗嫡女的娇憨与懵懂,此刻却像淬了寒潭的冰,连眼底残留的泪痕都泛着冷光——不是对他的怨怼,是对自身无力的憎恨,是对“等待变强”这四个字的彻底否定。
“拦不住的。”云小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抬手拂开青狴犴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剑磨出的痕迹,曾让她生出过“有他在便安心”的依赖,可现在,这份依赖成了刺向她的刀,“你说要联合力量,要慢慢修炼,可我爹的尸体还在寒潭岛,玄机子的噬魂丹说不定已经开始炼制,我没办法在这里陪你们浪费时间。”
沈三笑从船舱外快步进来时,正听见这句话。他手中握着刚誊抄好的“焚心莲”典籍,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墨渍,却被他猛地按在桌案上,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大小姐,焚心莲绝非良路!典籍上写得清楚,那莲瓣的焚魂火能烧尽修士的神魂,就算你侥幸拿到它,无妄先生也未必会收你为徒——他连带着焚心莲求见的海盗都能夷灭满门,怎会对一个残魂灵根的少女手下留情?”
“那又如何?”云小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木簪,那是灰灵根弟子用性命护下的遗物,簪身已被她的指温焐得发烫,“我以前总觉得,有爹护着,有青云宗撑着,就算没有灵根也能横行霸道。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那点‘威风凛凛’,不过是踩在别人的安稳上——灰灵根师兄为了护觉醒石死在我面前,我爹为了护我死在玄机子手里,还有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人,他们连‘慢慢变强’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别人野心下的白骨。”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带着几分自嘲:“我以前最烦听宗里长老说‘苍生’,觉得那是离我十万八千里的空话。可现在才明白,‘苍生’不是书本上的字,是路上冻死的人,是被噬魂兽吞掉灵根的弟子,是我爹临死前喊着‘护好青云’时,眼里装着的整个王朝。”
青狴犴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说“我陪你去”,想说“我会护着你”,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干涩的阻拦:“你连完整的灵根都没有,连寒潭底的水压都撑不住,怎么拿焚心莲?”
“那就练。”云小仙转身走向舱门,海风卷着她的衣摆,像一只即将折翼却仍要往风暴里冲的鸟,“从这里到寒潭岛,还有三天路程。我可以在船上练,在路边练,哪怕只能多凝聚一丝灵力,哪怕指尖会被灵力反噬得流血,也比在这里坐着等强。”
沈三笑还想再劝,却被青狴犴伸手拦住。他看着云小仙的背影消失在舱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想起灰灵根弟子临死前说的“大小姐要护着宗门”,原来不是一句嘱托,是一场觉醒的序幕。这少女终是要从青云宗的温室里走出来,踩着自己的脆弱与愧疚,长成能扛住风雨的模样。
“让她去。”青狴犴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他拿起桌案上的典籍,指尖划过“焚心莲需以自身灵力为引”的字句,“我们跟在她身后,她若真遇到生死劫,就算拼了我这皇子身份,拼了青云宗的底蕴,也得把她拉回来。”
沈三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终是叹了口气,将典籍卷起来塞进他怀里:“寒潭岛往南走有片流民区,是去年寒水王朝水淹粮田后逃来的百姓。她要走陆路去寒潭,定会经过那里——或许,让她亲眼看看,比我们说再多道理都有用。”
云小仙没有选择坐船,她怕船行的平稳会磨掉自己的决心。第二日天还未亮,她就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码头,行囊里只有那支木簪、半瓶愈伤散,还有沈三笑偷偷塞给她的“寒潭水路图”。她的残魂灵根仍在不断流失灵力,每走一步都觉得丹田发空,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经脉,可她不敢停,只要一停下,父亲最后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就会在脑海里浮现,灰灵根弟子染血的手就会在眼前晃。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的路渐渐热闹起来。不是青云宗山门外的繁华集市,是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房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乱飞,偶尔能看见穿着破洞棉衣的孩子蹲在路边,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窝头,眼神里满是怯懦。云小仙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锦囊,那里面装着父亲给的银锭,是她以前随手就能赏给下人的数目,此刻却重得像块石头。
“让让!让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云小仙急忙往路边躲,却还是被溅了一身泥水。她抬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里面坐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少年,正拿着蜜饯往嘴里塞,掉在车外的糖纸被流民的孩子抢着去捡,却被马车旁的护卫一脚踹开,骂道:“哪来的贱种,也配碰公子的东西!”
马车驶过的瞬间,云小仙闻到了车里飘来的桂花糕香气——那是她以前最爱的点心,青云宗的厨房每天都会给她做,吃不完的就倒掉。可此刻,那香气混着路边流民的咳嗽声,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水的裙摆,忽然想起以前总嫌外门弟子的衣服洗得不够干净,总觉得那些弟子对她的讨好是理所当然,却从没想过,她随手丢弃的点心,能让路边的孩子争得头破血流;她引以为傲的“大小姐威风”,在流民眼里,或许和刚才那辆马车上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云小仙回头,看见个穿着补丁棉衣的老妪,手里端着半碗浑浊的米汤,正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这汤虽不热了,却能暖暖身子,你脸色这么白,怕是走了远路吧?”
云小仙看着那碗里飘着的草屑,又看了看老妪冻得发紫的手指,突然鼻子一酸。她想拒绝,想说自己不饿,却想起灰灵根弟子说的“混个编制有饭吃”,想起那些在觉醒仪式上死去的弟子,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许也曾像这老妪一样,只是想安稳地活下去,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谢谢您。”云小仙接过米汤,指尖触到碗沿的冰凉,她没有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老妪手里,“您拿着这个,去买些热的吃食,给孩子们添件棉衣。”
老妪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姑娘,这银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们流民命贱,有口米汤喝就够了,哪能要这么多钱?”
云小仙看着她躲闪的模样,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以前给下人的赏钱,从没人敢拒绝,那些人脸上的谄媚让她觉得理所当然,可此刻老妪的拒绝,却让她明白,她所谓的“施舍”,在真正的苦难面前,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她蹲下身,将银子放在老妪脚边的破碗里,声音放得极柔:“不是施舍,是我欠您的。我以前浪费了太多粮食,现在只想还一点。”
说完,她不等老妪再推辞,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孩子的欢笑声,还有老妪哽咽的道谢声。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摸到一片湿润——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终于懂了,灰灵根弟子为什么会用肉身挡剑,父亲为什么会为了宗门牺牲,那些她以前不懂的“大义”,原来就藏在这路边的米汤里,藏在流民孩子的笑声里。
丹田处的灵力又开始作乱,残魂灵根带来的虚弱让她脚步发虚,可她却觉得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她从行囊里拿出沈三笑给的典籍,借着路边的晨光翻到“焚心莲”那一页,指尖在“需以自身灵力为引”的字句上重重划下——她不再是为了报仇而去找焚心莲,是为了那些像老妪、像灰灵根弟子一样的人,为了不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再出现,为了她以前从未看懂过的“苍生”。
“我没办法在这里陪你们浪费时间。”云小仙对着空无一人的前路轻声重复,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决绝的冷,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她握紧手中的木簪,加快了脚步,朝着寒潭的方向走去。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上投下纤细却坚定的影子,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野草,哪怕根须残缺,也要朝着有光的地方,拼尽全力向上攀。
青狴犴和沈三笑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她蹲下身给老妪银子的模样,看着她握着典籍前行的背影,两人都没有说话。沈三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新的地图,在上面标注下刚才的流民区,指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此处需设粥棚,需给流民分田。”
青狴犴望着云小仙逐渐远去的身影,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 方才她给老妪银子时,指尖分明有一丝极淡的黑气一闪而过,那是玄机子噬魂气息残留的痕迹。他刚想迈步追上,却见云小仙突然停下脚步,抬手按住了太阳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风卷着路边的枯草掠过,云小仙眼前的景象忽然开始扭曲。流民孩子冻得发紫的脸,与灰灵根弟子染血的手重叠在一起;老妪浑浊的眼睛,又变成了父亲云泽方倒在噬魂兽爪下的模样。胃里一阵翻涌,丹田处的残魂灵根突然剧烈刺痛,像是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她的经脉,耳边甚至响起了玄机子阴冷的笑声:“你的灵根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
“滚开!” 云小仙猛地挥动手臂,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掌心灵力胡乱炸开,竟将路边的土坯房震塌了一角。房里传来流民惊恐的尖叫,几个孩子抱着发黑的窝头,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云小仙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造成的混乱,瞳孔骤然收缩。她明明只是想控制灵力,怎么会突然失控?方才那些恐怖的画面,是真的存在,还是她的幻觉?残根灵根的虚弱与噬魂气息的侵蚀,像两条毒蛇,正悄悄缠上她的心智。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指尖攥紧了木簪,簪身的凉意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可一闭眼,玄机子炼制噬魂丹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 无数修士的灵根被强行剥离,堆成一座小山,而她的父亲,就躺在那堆灵根旁,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在质问她 “为什么还不够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