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作品:《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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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桑榆当天就请了假,定了第二天一早回峰市的票,峰市今年热得特别晚,仲夏天气比北市还要高上一两度,陈桑榆走出站口,感到一阵热浪扑面,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她用手比了个帽檐遮光,在人群里四处搜索,突然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王云慧站在她身后。


    “妈,你怎么一个人来?我爸呢?”以往都是他们两个一起来接她,陈英贵负责开车拎包,王云慧负责聊天逗乐。


    “回家说,回家再说。”王云慧揽过她,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咱们不回家?”车开到半路上,陈桑榆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路,转头看向妈妈,这才发现王云慧正在偷偷抹泪。


    车子在人民医院前停下,王云慧带着她进了住院部,停在一间病房前,陈英贵醒着,穿着蓝色病号服,靠在床头,除了过分的瘦,没事人一样,看到陈桑榆还一个劲儿嚷嚷,“你叫她回来干嘛?这不是耽误工作吗?”


    王云慧瞪他一眼,“你敢说你不想女儿,天天捧着个手机看桑榆从小到大的照片。”


    陈桑榆也说:“工作哪有我爸重要,我爸病了,再重要的工作我也得放下,飞也得飞回来。”


    哪有父母不想孩子的,逗得陈英贵哈哈大笑,笑了还没有几声,也不知是岔气了还是怎么回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架势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陈桑榆不知所措,王云慧熟练的给他顺背,拿纸巾接痰,等他渐渐平息了之后,把枕头靠在他背上,在桌头放了杯温水,叫他先休息一会儿,她和女儿先回家放上行李,一会再来。


    陈英贵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只抬了下手,让她们走。


    出了病房,陈桑榆迫不及待的问:“妈,我爸到底怎么了?”


    一路上,陈桑榆只要问,王云慧都只回答到了再说,到了再说。好像只要能拖延一会儿就是一会儿,现在眼看再也拖延不了了,她未开口泪先掉下来。


    陈桑榆赶快拉着她,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好在医院到处都是面色不虞的人们,医护人员也见惯不惯,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们。


    “是肺癌,晚期。”王云慧艰难的说,忍不住扑在女儿肩膀上,痛哭起来,她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消化了这件事,每次提起仍肝肠寸断。


    陈桑榆彻底愣住了,像是没听明白似的说:“妈,你说什么呢?”


    王云慧忍着哭腔说:“是真的,肺癌晚期,骨转移,淋巴转移,医生说......医生说......”


    “医生说什么?”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王云慧哭得很厉害,也许忍了很多天,不敢在陈英贵面前哭,把眼泪都留在了女儿面前,鼻尖通红,眼睛肿起,哭得毫无形象,像个小孩子。


    陈桑榆也哭了,但是她没法接受这些,肺癌?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得这么严重的病?他明明每天都笑眯眯的,跟着老年团爬上泰山,能扛着她的行李箱一口气爬上六楼,怎么可能是肺癌?怎么可能是晚期?怎么可能生命就这样进入了倒计时?


    “你爸爸年轻时候抽烟抽得很凶的,每天都要抽两盒,是医生说,抽烟对小孩不好,你爸爸才不在你面前抽,后来慢慢戒掉了,前段时间又抽了起来,结果被呛得咳嗽不止,一开始只以为是咽炎,没想到来医院检查,竟然是肺癌。”


    大概遇到重大事故,人都会有自我保护机制,陈桑榆这时竟然感觉不到心痛,反而冷静得可怕,她问:“我爸自己知道吗?”


    王云慧点点头,“一开始想瞒着,但是有一天他咳了好大一滩血,再也瞒不住了......”


    王云慧回忆那时候,陈英贵在细小的水流下,冲洗手上的血迹,回过头冷静的问她:“你要告诉我,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总得安排一下,在有生之年做完吧。”


    “爸爸想做什么事?”


    王云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爸不想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想,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亲情重要,与其叫你以后留有遗憾,还是应该现在告诉你。”


    陈桑榆点头,拥住王云慧,“妈,你做得是对的。”


    她们回家放行李,王云慧又把两家医院的诊断证明拿给陈桑榆看,肺癌IV期,伴随骨转移,淋巴转移,已经没有了手术指标。


    陈桑榆这时才感到一阵钝痛,像是凌迟般刮骨剔肉,一个活生生的人,最亲的亲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而毫无办法。


    “妈,你要问问我爸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们想办法帮他完成,好不好?”


    王云慧流着泪点点头。


    下午王云慧和陈桑榆去办出院手续,带着陈英贵回家,陈桑榆提出带他们两个出去旅游,如果生命有限到极限的时候,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定是很多人的心愿。


    可是陈英贵只是问:“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呐?”


    陈桑榆说:“我可以请假也可以辞职。”


    “胡闹!”陈英贵突然发了很大的脾气,“多大的人了!还把工作当儿戏?!说走就走!领导知道吗?这么大人了!手里的工作怎么办?一两天能有人接手?该有点责任心了!”


    陈桑榆不是很明白,以前对她要求不高的爸爸怎么突然这样了,王云慧朝她使眼色,叫她多顺着她爸,陈桑榆自动理解为,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时的暴躁无常,她安慰道:“没事的,我手上的项目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我最近正好打算跳槽。”


    陈英贵问:“好好的怎么突然想换工作?”


    陈桑榆答不上来,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换房子了,我们新租了个房子,离现在工作的地方有点远,乘地铁要一个多小时呢。”


    陈英贵看了她一会儿,陈桑榆以为他会说怎么能为了个房子就放弃工作?老一代的思想都是这样的,一切都是为工作服务的,丢什么都不能丢工作。


    陈桑榆在心里都打好草稿了,如果他这么说,她就跟他讲一讲大城市生活有多难,还有现在年轻人离职率多么高,换工作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一棵树上吊死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陈英贵只是问:“那你跟那个小伙子呢?”


    “谁啊?”陈桑榆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救你的人,上次我跟你妈见过。”


    陈桑榆低声说:“分了。”


    陈英贵抿了抿嘴。王云慧将手中被眼泪浸湿的至今攥紧又松开,过了很久很久,看了一眼陈英贵,转头问陈桑榆:“为什么啊?怎么会突然分手呢?”


    陈桑榆假装不在意,“不合适呗。”


    “可是妈妈觉得你挺喜欢他的,他......那么危险,他去救你,应该也是喜欢你的吧......”


    “妈!”陈桑榆抬高声调,“谁说喜欢就一定得在一起啊!性格合适也很重要啊,两个人在一起天天吵架也不行啊!”


    王云慧不再说什么,抬眼打量女儿的神色,不像是已经知道的样子,也不像很伤心,偷偷将一颗心放下来,进厨房做饭去了。


    饭后,陈英贵躺在沙发上看书,客厅的灯光很暗,陈桑榆悄悄把大灯打开,陈英贵在老花镜后面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书去了。


    桑榆和妈妈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王云慧翻出了泛黄的有些年头的照片,有她们夫妇年轻时候的,有陈桑榆小时候的。


    “妈,你年轻时候好时髦哦!”照片上的王云慧一双杏仁眼,明眸皓齿,穿着大红色的呢子袄,身材修长,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美女。


    “那是,不然你能这么漂亮吗?想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知道你爸娶了个漂亮媳妇。”


    陈桑榆好奇问:“咱们以前还在村里待过吗?”


    她完全没有印象了。王云慧说:“不是,是你爸爸的老家,我们结婚后就搬到了县城,再后来来了峰市,你那时才几岁,不记得很正常。”


    “那我们好像后来也没有回去过。”


    王云慧眸子闪躲了一下,“是,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你爸爸没有走得很近的亲戚,回去得就少了。”


    陈桑榆不疑有他,又去翻下一张照片。


    “这张,你还记不记得?”


    照片上七八岁的小桑榆趴在床上,哭得特别厉害,“你几岁来着?出去玩遇到一只大狼狗,你撒丫子就跑,结果被咬了一口,狗主人说什么?说他家狗从来不咬人,你不跑就不被咬,气得你爸回去抄起菜刀,要和那人拼命!”


    陈桑榆有些印象,差点闹出人命。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故事,她小时候还挺皮的,陈英贵带她去公园,她趁人不注意爬到公园石塑上去,一脚踩空掉下来,胳膊骨折了,打了三个月石膏。


    她特别记得在医院门口,陈英贵一个大男人抱头痛哭,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孩子。


    从小到大,她的父母把全心全意的爱都给了她,邻居常常说,她是个天生的好孩子,这样的娇惯,都没有把她纵得无法无天。


    其实并不是,她只是恰好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原生家庭而已,让她在爱、自由与宽容中成长,就像一棵树施了正确的肥料,很难长歪。


    陈桑榆透过灯光看向低头翻相册的妈妈,听着客厅里的翻页声。突然感觉,她陪伴父母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子欲养亲不待。恐怕是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她从前一直没想过,是觉得她父母彼此依靠,不用她操心,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一个人先走了,剩下的那个该怎么办?


    直到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将母亲带去北市,她连个固定居所都没有,那么,为什么她不能回来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似乎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感情、工作、住处的难题似乎都迎难而解,她早该远离那座喧闹的、繁华的、生存艰难的城市,拥有林意安的城市。


    再晚些时候,盛夏里打来电话,她今天看了一天房子,终于相中了一个,迫不及待分享给陈桑榆,“位置有点偏,但是房子不错,是三居室,两个卧室朝阳,阴面的那个也不算太闷,月租只要八千块,正适合我们,我拍了很多照片,发你微信上了,本来我想着等你回来我们再去看看再做决定,但是中介说,今天很多个租客都去看了,恐怕等不到你回来的那天了,你看看,如果同意,那我明天去定下来,等你回来,咱们就搬家.......”


    这是这些天唯一高兴的事情,盛夏里有些兴奋,一口气说了一堆,发现对面始终安静得过分,“桑榆?你在听吗?”


    陈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气,“夏里。”


    “嗯?”


    陈桑榆走到窗边,峰市在傍晚下了一场急促的雨,树叶都在滴水。她说:“夏里,我想离开北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