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作品:《山海》 .
列车载着她满腔的愤懑和委屈达到了家乡,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在车上哭了很久,但是距离目的地快要一小时的时候,她收住了眼泪,从手机里找了几个平时收藏的搞笑视频看了起来,她不想把在外面的坏情绪带回家里,就像她父母陈英贵和王云慧一样,从不将在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里,在她的记忆里,家长对她一直是宽容和理解的,甚至从未在她面前红过脸,她想要继承并发扬这种优良的家庭传统。
所以在车站看到老陈和王云慧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夸张的扬起手。
老陈接过她的行李箱,王云慧高兴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推着她转了个圈,“瘦了,又瘦了。”
“哪瘦了?胖了三斤呢。”
王云慧倒是胖了不少,坐上车,陈桑榆在后座偷偷问王云慧,“咱俩是虚胖,我爸是不是真瘦了?”
王云慧做了个“嘘 ”的动作,“哎呀,你爸最近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八成是想你想的。”
陈桑榆哈哈大笑,“那我以后要经常回来看你们啊。”
王云慧趁机说:“就是,就是,一会儿回去我多做点好吃的,说不准你爸看见你,一高兴,能多吃点呢。”
回到家,王云慧果然做了一大桌子菜,老陈也的确没什么胃口,无论陈桑榆和王云慧怎么劝,都只吃了一小碗,饭后说乏了,就去睡觉了。
陈桑榆和王云慧商量带老陈去体检,王云慧说:“刚刚体检过,好着呢,就是肠胃里的病,你不要担心。”
*
除夕前一天晚上,邱意回到老家荣市,这是一年里,很难得的一家人齐聚在一起。
邱意裹着貂皮大衣下车,乌拉乱叫冲进院子,“姥姥!我想死你了!”
邱意姥姥七十多了,但保养得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老太太,看到这些晚辈,老人家喜笑颜开,轻拍着她的手进了屋里。
这边大多是邱意母亲那边的亲戚,邱意爷爷奶奶去得早,现在主要就是陪邱意姥姥过年。
邱父邱母都在,邱意看了自家老爸一眼,“哼”一声别过头。
邱母轻轻拍她,“你这个孩子,没礼貌。”
被母亲提醒,邱意才不情不愿叫了声爸。跟姥姥、妈妈拥抱完,邱意才看向一旁的哥哥,与她那掌控欲极强的父亲不同,她哥哥邱喻然则更像是一名儒商,二十多岁的年龄,丝毫未受父辈大男子主义的影响,为人温柔,行事沉稳,在业内颇受好评。
邱意朝他努努嘴,邱喻然笑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情十分宠溺。
“又怎么了呀?瞧你对你爸爸,不是鼻子不是眼的,他又惹你什么了?”饭后吃甜点时,邱母问邱意。
邱意舀了勺蛋糕,拿着把勺子吃了一大口,又白了她爸一眼,“切,你问他!他怕我跟他儿子争家产呢!”
邱母和邱喻然好奇的目光望过去。
有长辈在,邱父还是有所收敛的,他沉声说:“吃你的蛋糕,瞎说什么?”
邱意混不吝笑道:“我哪瞎说?你谨小慎微过头了,我一个干安全的,顶了天能干嘛?至于吗?我不过好心提醒,你跟防贼似的防我!是我亲爹吗你?!”
邱父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
“好啦好啦!”邱母打圆场,大过年的,她拍拍邱意的手,“你少说两句!”
又说邱父,“你也是,多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别把公司弄得跟你一言堂似的。”
邱父冷哼一声,对邱意说:“公司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的事,那个大花臂看着就不是好人,你想弄到家里来,想都不要想!”
邱意闻言一愣,过年前,她是想带“可乐”回来的,可乐家远,不是每年都回去,邱意看他怪可怜的,生平第一次生了恻隐之心,想带他回来,结果没想到妈妈说还是不要了,今年家里来人多,怕照顾不周,却原来是她爸不允许。
邱意气急,大声说:“我带回来也不是给你看的!我愿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从小到大,你才管过我几下,我今年都25了,你突然蹦出来在这里充什么老子!”
邱父站起来,扬起手重重将手中的碗砸在地上,“你一天花我的钱!就归我管!有本事别花我的钱!”
“你的钱?”邱意冷笑,“那是你自己的钱吗?公司业务做到这么大,我妈没出力?我花的那是我妈的钱!干你屁事!”
“你!你!”邱父气急,要拿鸡毛掸子抽她,姥姥、邱母拼命拦着,邱喻然朝邱意使眼色,趁着她哥挡在前面,邱意一猫腰就跑了逃出来,猴子一样三两步跳上楼。
*
到了夜里,四层别墅静悄悄的,这间屋子邱意从记事起住到大学住宿,她趴在桌前,一下下按着台灯开关,每按一下灯光就变一下,刺眼的冷光,温柔的暖光变幻着打在她身上,这盏台灯陪了她很多很多年,中考、高考......很多个日夜,她也曾在这里伏案学习到深夜。
她记得那时她也是有很多梦想的,所以她总是很努力的学习,是从什么开始,她开始游手好闲混日子,似乎就是从她高考报志愿之后开始的。
她高考分数不低,完全可以去读H大的商学,但是她爸爸说:“小女孩子读那个做什么?还不如读个文学或者师范,出来考个公务员或者做个老师,多好。”
邱意并不理解,说:“为什么啊?我学了出来可以帮你啊。”
邱父看着她,沉吟片刻,说:“我不需要你帮我,有你哥就够了,再说了,还有你几个堂哥呢。”
邱喻然成绩并不如邱意好,邱父却花了大价钱送他出国读了很好的商学院。
邱意滑动着鼠标,第一次意识到什么。
后来她又去问邱母,邱母也劝她,不要和他对着干,他爸爸不是没想着她,上学时期她每月零花钱就不少,香港银行还有一笔她成年后可定期支取的信托基金,可如果惹恼了他,基金受益人是可以随时变更的。
当听到数额后,邱意笃定,就算努力拼搏一辈子那些钱她也是挣不到的。
邱意就这样突然间失去了人生方向,直到今天。
冷暖光变来变去,终于“咔哒”一声后,台灯突然暗了下去,之后无论怎么按都没有再亮起来。
就是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门没有锁,得到应允后,屋外的人直接推门进来,是她哥邱喻然,“怎么不开灯?”
“台灯坏了。”邱意说。
“多少年的老物件了,坏了也正常。”邱喻然说。
哪里没有卖台灯,只要她想,商场再昂贵的灯也能买回来,可她不知犯了什么犟,说:“不,我就要它。”
邱喻然无奈的摇摇头,转身去楼下储物间拿了改锥和钳子,又上来帮她修台灯,“里面有根线烧断了。”
“能接上吗?”
“能。”
半个小时后,台灯又亮了。
邱喻然看了她半晌,问:“开心了?”
“哪有?”邱意嘴硬不肯承认。
邱喻然笑了,“爸其实也是担心你,他一直希望你找个本分的男人,这样出了什么事,我们还能护着你。”
邱意不乐意,“‘可乐’哪里不老实?”
“他看着不像好人。”
“那是你们的偏见,他人好得很。”
邱喻然不会像邱父那般固执,他愿意听取邱意的意见,“你觉得好,那一定是很好的,下次去北市你介绍我们认识。”
“好。不过我真没想跟你抢什么东西,我衣食不愁就够了,其他的我才不要。”邱意强调自己的立场。
“抢?”邱喻然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微微笑起来,抬起手将她垂在肩上的头发放到后面,轻声说:“家里的东西本来就是咱们两个的,你要真想要,所有都可以给你。你本来就比哥强,从小成绩比我好得多,会哄人开心,所有人都喜欢你,如果你来接手家里的生意,一定做得比我好。”
邱意眼角微微湿润。
邱喻然又说:“你也不要怪爸,他老了,思想固执,我们再忍忍他,等再过几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尽管他受邱父偏爱,却一直是站在邱母和邱意这边的。邱意看着他,终于笑出来。
尽管在这个家中,她并未受到公允对待,但她有世上最好的哥哥,这就够了。
*
年假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陈桑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到开班那天是真的胖了三斤,老陈和王云慧送她去车站,史无前例的,老陈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
往常他们俩对她都是放养,别的家长望女成凤,他们生怕她累着。
陈桑榆想了想,“挺不错的,注安师证应该没问题,再过几年有了经验,做个项目负责人应该没问题。”
老陈点点头,严肃的说:“原来你要学这个,我是很不赞同的,这行责任大,风险高,谁知你偏偏选了这个,后来我又以为你做不下去,这行多苦,多累,要学的知识海了去了,谁知你也坚持下来,这大概就是命。”
王云慧在一旁玩笑,“哎呦,突然这么严肃干嘛?”
老陈说:“不能不严肃。桑榆你记着,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要记得,要对你签下的每一次字负责,那都是责任......”
王云慧制止道:“别说了,给孩子多大压力啊?”
老陈又咳两声,低低的说“你不懂,负责点比出事了愧疚后悔强,我最近经常做梦......”
王云慧又搡了老陈肩膀一下,“当着孩子面,瞎说什么呢?”
老陈喃喃说:“也对,说好了回家不谈工作的。那就不说了,不说了,你记着就好。”后半句是对陈桑榆说的。
陈桑榆虽然不知道老陈干嘛突然提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看到远处桥上呼啸而过的高铁,感到一阵茫然,回到北市,很多事情不愿面对,还是要面对。好在她在异乡还有很好的朋友,人凑齐之后,他们挑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晚上,去酒吧听歌喝酒,跟着人群摇摆,把所有人生苦乐掺进飘摇的歌声里。
从酒吧出来,寒风吹过,北市的倒春寒比冬天还要清冷,邱意裹紧身上的露肩长衫,突然对着春天的萧瑟说,“怎么这么没有意思啊!”
陈桑榆问:“什么没有意思?”
邱意踢踢路上的石子,“就是每天这么混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很没有意思啊。”
孙涞问:“可乐呢?今天怎么没出来。”
“没叫他,他又去地铁站直播唱歌去了,唱来唱去也没什么意思,谁听啊?还能唱出花来不成。”直播行业如今正如日中天,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挤,邱意就不爱凑这个热闹,她也不想柯乐语去凑,她想让他陪着她一起玩,但是柯乐语不同意。
“但是至少有梦想,有追求对不对?”
邱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闷着头走路,突然走到一处拐角处,张开双臂,大声说:“给生活一点波折吧!好无聊啊!”
回应她的是一阵冷风。大家都笑了起来。
*
三月,考试成绩公布,没有任何意外的,陈桑榆全部通过,公示过后,她很快通过了审核,拿到了注安师证书。六月,她即将跟随沈青傲去金市等地出差,查看企业情况。
这天她下班很晚,路上她接到邱意的消息,说球球该做驱虫了。
陈桑榆联系了宠物医生,约好一会儿过去做驱虫加体检。
他们常去的宠物医院就隔两条街,陈桑榆懒得打车,牵着球球一路走过去,快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一辆眼熟的黑车,忽然想起来,这是发现多乐那天来就诊的医院,大概之后林意安也习惯来这里,此时他人也在。
陈桑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她总不能牵着条狗在大马路上闲逛。
进去果然看到林意安提着个猫包坐在诊室外等候,大厅就那么大的地方,装看不见不现实,陈桑榆牵着狗走过去,说,“好巧。”
语调平淡,仿佛从未冷战过,也从未争吵。
比熊见谁都热情,吐着舌头蹦蹦跳跳的要去够猫包里的多乐,多□□过猫包上的透明窗口呲牙哈了它一口。
为了防止比熊碰到林意安,陈桑榆向后挪了一步。
“狗怎么了?”林意安问。
“该驱虫了。”
“嗯。”林意安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陈桑榆问:“多乐呢?”
“来复查绝育的伤口。”
“多乐绝育了?”陈桑榆并不知道这件事。
“嗯。”
多乐发育成熟晚,到了快两岁的关口才第一次发情,发情期间不能绝育,等到再一个星期后,林意安为它预约了宠物医生。
隔着猫包窗口,陈桑榆端详多乐,她已经完全长成了大猫,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深三花的颜色如泼如墨,关键她还是长毛的,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冬天,毛发已经完全发起来,变成了一个小毛团,连带着脸也圆了好几圈,端坐在那里,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桑榆彻底理解了那句话,时间的参照物是什么,大概就是他们养大的宠物。
虽说陈桑榆一直也有参与多乐的成长,但终归错过了一些时光。
陈桑榆看了两眼,便别开了眼。
正在这时,诊室门开了,让陈桑榆带狗进去,驱虫很简单,内驱直接塞进嘴里,外驱则用体外滴剂沿着脊柱一条线滴上就可以。猫和狗不共用一间诊室,陈桑榆出来的时候,恰好林意安也从诊室中出来,多乐伤口恢复良好,回去正常吃喝就好。
出了门,天色暗了下来,球球的热情依旧,站起来往多多乐那边凑,绳子绷得紧紧的,陈桑榆打算要走,林意安说:“去我那里坐一坐?它好像很喜欢多乐。”
“它对谁都这样。”陈桑榆这样说,但还是跟着林意安走了,她想,如果真的要分手,她也绝不会像是很多年前林意安那样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离开,她想把事情说清楚,她希望两个人好聚好散,也想有始有终,她忘不了那时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再难熬她也会把事情说清楚。
进了家,球球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到处撒欢,多乐则哈着气速速远离它,实际上它似乎并不期盼她们的到来。
所以在林意安区倒水时,陈桑榆拦住了他,“不用,我坐坐就走。”
可林意安还是倒了杯水,陈桑榆抿了一口,在心中斟酌措辞。
林意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由来的有点心慌,他问吃什么。陈桑榆不挑,说有什么吃什么。
林意安煮了两碗细细的挂面,煎了半熟的溏心蛋,简单的调了个小菜。
吃完后,林意安收拾了桌子,房间里面很安静,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林意安先开了口,“你之前问我,有没有想过回来之后把你放在什么位置。其实我想过。”
不仅想过,还想了很久。
“在听到沈青傲说,你想加入他的团队前,我是想问你的。”
“那为什么没有问,你总不至于日理万机到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吧。”
林意安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陈桑榆也没有说,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僵持着。过了很久很久,多乐在一旁喵喵叫了两声,陈桑榆终于开口,“你没有问,说明你在犹豫,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在你的心里,我永远不是优秀员工,也不那么重要。我今天跟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与其这样彼此消磨,还不如直截了当一些,不喜欢了,不爱了就直说,就分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桑榆一口气说完,都有些惊异自己的平静,她曾经以为分手会伤心欲绝,但或许是心理建设做的足够久,今天才发现原来不过如此简单。
可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说完的下一秒,林意安几乎条件反射般说:“没有。”
陈桑榆没有很明白,没有什么?没有不是优秀员工?没有不重要?还是没有不喜欢?
她没有深究,因为对面的林意安看起来情绪不太好,似乎很激动,他胸口幅度很大的起伏了几下,接着走到厨房直饮机旁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将整杯喝完。
再放下杯子时,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林意安靠着水池转过身,平静的看着陈桑榆,他睫毛很长又密,情绪总是掩在最深处,陈桑榆觉得那眼神很熟悉,突然想起是上次生病晕倒醒来后,看到她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眼神,类似于茫然和痛苦。
气氛隐秘而胶着,陈桑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咚咚作响,有那么一瞬间,林意安的嘴唇动了动,就在陈桑榆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用的是一个很轻柔的铃声,将两人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林意安接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电话,陈桑榆坐在沙发上等他,她听到似乎是一个女声,林意安不紧不慢同她讲着话,有几次沉默的时间很长,可是林意安都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总会找新的话题聊。
电话那边的乔欣然也觉得新奇,平日里林意安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脾气,决计不会多讲一句废话,今天都快问候到她二姑家的大侄子了。
“你到底怎么了?有心事?”
林意安回答说:“不知道。”因为客厅里坐着陈桑榆,他不能多说,但是他只是希望通话时间能更长一些,最好永远不要结束。这样他就不必去面对那个问题。
“那等我回国能找你去吗?”
“不知道。”
无论问什么,他都答不知道,把乔欣然逗笑了,她说:“这都不知道?”
林意安终于反应过来,“能,但是我可能要出差。”
乔欣然说:“没关系,反正我最近很闲,你去哪里出差,我去找你好了,最好是山清水秀的地方。”
两人约定好,至此再没什么话题,林意安只好挂断了电话。天都黑了,时钟指向九点。他回头看到陈桑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胳膊上搂着多乐。
看到他挂断电话,陈桑榆坐起来,“太晚了,我要走了。”
如果放在以往,林意安是势必要留下她的,陈桑榆也不会提出回家。但是今天林意安没有留她,而是开车将她送回了家。路上,谁也没有再提过分手的事情。陈桑榆想,她终归要的不多,只需要林意安一两句软话,就能将她哄回来。
但也仅此而已,或许从今天她们再不会留宿,不会□□,不会相依着过夜。因为她们彼此都知道,心中的芥蒂还没有放下,身体的交欢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快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