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召(一)
作品:《起居注女史》 太成四年春三月,雨比往年下得勤些。
天色常常阴着,像一张没晾干的纸,薄而潮。宫城里的砖缝里起了一层细苔,石阶边缘被湿气打磨得发滑,行走时稍不留神就要踏空。
起居注局这几日格外忙。御史台翻过一遍日注之后,太常寺、史局、礼部之间往来的简牍一封接一封。主事几乎整日不坐,时而去太常,被叫去议体例,时而被太傅留住,说要“商量将来修史的规矩”。
今日的早朝上,御史中丞当殿言“日注有偏”,话头便是从卢奉礼与那名死在工所的小工说起的。
殿上风声紧,御史中丞出班,奏板叩得“啪”一声脆响:“启奏陛下,起居注所载,多有轻重失当之处。卢奉礼以妄言旧事,惊扰朝野,按律其罪不轻,日注却只写‘致仕归第,疾卒于家’,是为蔽罪;工所坍塌,不过一无名小工,日注却特为其名,反重其轻。臣以为,史官之笔,当与刑名相表里,不可偏私。”
“日注有偏”四字一出口,班列间衣袖轻轻一抖,又迅速归于肃穆。
承盈照例立在殿侧,心里微微一紧。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两条,也知道那两条都确实出自自己手下。
太傅出列,沉声道:“日注所记,循的是诏书与实录。卢卿之事,按诏书写‘致仕’与‘疾卒’并不为过;工匠一人,有名可查,史官写全姓名,亦不算犯体。”
御史中丞冷笑:“太傅护的是规矩,臣护的是公道。陛下赐死旧臣,史官却写成闲散致仕,外人不知内情者,看了这一行,只道陛下不问是非,反惧旧案,此岂是陛下所愿?”
殿上一时静了下来。
元澄在御座上垂着眼,指尖在龙案边缘轻轻摩挲,神色有些绷紧,又不知该从哪一句驳起。再开口,便是彻底将卢奉礼一案翻出来;若不辩,又像真的默认了“蔽罪”二字。
御史中丞见他不言,顺势再进一步:“起居注局掌笔者,亦请交台中面询,以正视听。”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承盈站着的那一侧掠了一眼。承盈心里“咯噔”一下,正低头准备接下这口锅,武官班首却有衣袂一动。
宇文岳出列,拱手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遍殿中:“启奏陛下,卢太常赐帛一事,当日是臣等在军中先奏,兵部复核,中书拟诏,起居注不过循诏书所载;若说有‘蔽罪’之嫌,罪在臣等奏对不周,不在史官执笔。”
御史中丞眉心一蹙:“骠骑此言何意?难道灼然之事,也能只当未见?”
“灼然与否,在律,在诏,在军报。”宇文岳不紧不慢,“卢太常之死,系于浚阳旧事。若今日要借一行日注问‘蔽罪’,不如先问当日军府、兵部、中书合议时,可曾有一字偏颇。那时陛下新登大宝,卢太常在京,臣在边镇,御史台若要追问,不妨一并查起。”
他说到“军府、兵部、中书”几字时,目光淡淡扫过几个官员,各自心中一凛,谁也不肯接下这个话头。
御史中丞咬了咬牙,想再开口,宇文岳却又道:“至于张崇——”他视线略一偏,“宫城修缮一事,原是臣前阵差人巡查时,见工所偷工减料,回京时顺带一提。那小工死在塌架之下,若连名字都没有,御史觉得合适,臣觉得不合适。”
他抬眼看向御座,“臣当时只是嘱咐起居注:‘若有工伤,不必隐去其名。’今日御史嫌此名多余,便算在臣头上就是。”
“算在臣头上”五个字落地极轻,却像一粒石子丢进静水里,把原本只指向起居注局的一条线,硬生生牵到了军府和几部堂官头上。
御史中丞一时哑了声。太傅见势,适时出列打圆场:“骠骑之言,亦有可采之处。日注是否有偏,终归该由史局与太傅府议定体例,再回奏陛下。御史台若有疑处,且先行标记,以备再考。”
他说着,转向御座,躬身道:“此事,不如暂付太傅府与诸司同议,得一成案,日后可一体遵循,免得再有争论。”
元澄终于找到了台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就依太傅所言。”
这一场风波到此暂且按下,承盈站在殿侧,袖中手心已被汗水浸透。她很清楚,若不是宇文岳出列,把“蔽罪”“多写一名”的火硬生生拦在自己头顶前,她这会儿已经是御史台请去问话的那一个。
从殿上退下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武官班首。那一列朝服已经随人群退去,只余大殿高处一小截灰影,看不出是谁留在那儿。
午后雨暂时收了,云层却仍压得低。承盈照旧在案前磨墨、写字,只是手上的稿子,比往常多出了一两份“未定稿”。主事匆匆进局,一边解着湿透的外袍,一边道:“太傅那边要看这一月的日注底稿,把前后全都理一理,别露出大缝。”
吴辞小声嘟囔:“还要怎么看?这几日都快给他们翻烂了。”
主事瞪了他一眼:“闭嘴。人家要看,是看得起你写的字。”
他说着,把几卷竹册推到承盈案前:“这一份,你再抄一遍。字里字外,自己掂量。”
承盈“是”了一声,将卷铺开。
纸上那一行“伤工张崇一人”在墨痕之间仍旧显得突兀。她看了一眼,提笔,把那行重新写了一遍。
主事站在旁边,看着她写完,忽然道:“太傅要议体例,点了你的名。”
承盈手一顿:“属下?”
主事道,“太傅说你几回日注写得干净,叫你也去旁听。”
吴辞在一旁悄声道:“太傅亲自点名,这可是好事。”
承盈却觉得,背后那股压力更重了一些。
承盈跟着主事进门,穿过两重廊庑,被引到一间不大的偏殿。殿中已经站了几个人:太常寺的官、史局的老修史、礼部的从官,各自手里拿着不同颜色的卷册。
太傅并未坐在高位,只在殿内侧边一张案后站着,身上仍着朝服,像是刚从别处赶回来。
“都到了?”他随口问了一句。
太常寺卿拱手:“大抵齐了。”
太傅点头,将案上一卷卷册摊开:“御史台说日注有‘偏’,是他的本分。如何改,还是要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随手翻了一页:“卢卿那条,太草。张崇之名,按旧例是不该写的。”
礼部官员陪笑:“不过是一工,写不写,实无大碍。”
“无大碍是实话,”太傅道,“但有人拿这个做由头,就不无大碍了。”
他抬眼扫过在场几人:“日注之书,讲究的是‘不致失实’,不必事事详尽,也不可事事省略。卢卿之死,张崇之名,从今往后,都当当作一桩前车之鉴。”
有人应声:“谨记。”
太傅又道:“日后凡遇关乎军政、旧案的记载,太常、史局先与起居注局一同商议,再落笔。不要再叫御史抓住一两个字不放。”
众人各自记在心里。这些话说完,太傅按理已经可以散众,却忽然道:“起居注局的李女史,留下。”
主事心里一凛,忙把承盈往前一推:“太傅有何吩咐?”
太傅摆了摆手:“其余人先退。”
殿中人陆续退下,带走了大半喧哗。雨声便越发清晰地落在屋檐上。堂中只剩太傅与承盈相对而立。
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慢慢卷起案上的一轴日注稿,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边,似乎在想着措辞。
良久,他才道:“你叫李承盈?”
承盈上前一步,俯身行礼:“是。”
“承盈二字,不错。”太傅道,“谁起的?”
承盈垂眼:“家人所起。”
“家人?”太傅笑意极淡,“你不是说,籍没之后才入官为吏?”
承盈心里微微一紧,却仍旧平静道:“旧名不详。入籍时,管事问臣女可有愿用之字,臣女便说了这两个。”
太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读书不少。”
她不答。
“籍没之后还能进史局写字的人不多,记性又好,写得又好。”太傅道,“我这个人,向来记人记字。”
他顿了一顿,“卢卿那条,是你改的?”
她坦然承认。
“张崇那条,是你加的?”他再问。
“也是臣女。”
太傅“嗯”了一声,并不显得意外:“你可知,御史台现在记住的,已经不仅是‘起居注局’,而是‘李女史’这三个字。”
承盈沉默片刻,道:“臣女知道。”
“知道还敢这么写?”太傅看着她。
“只是觉得,”她道,“有的字,写轻了,对不起当下;写重了,对不起将来。”
太傅听着,表情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你出身何处?”他忽然问。
承盈心口一缩:“河东。”
“河东哪一县?”
“河东郡下属小县,已并入别处,旧名不记得了。”她低声道。
这话不真不假。籍没之后,许多小县的名字确实在文书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太傅盯着她的神色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追问下去。
“你姓李。”他说,“那就记着自己姓李。”
他把卷册推回案上:“你写字的手,比别的史吏重。字重,事就重。今后再落笔时,多想一想,什么是你该写的,什么是你不该替人写的。”
承盈俯身:“臣女谨记。”
太傅忽然又道:“御史台那边,有人翻永康十五年的旧册。浚阳那一条,总有人惦记着。”
承盈掌心一冷:“……是。”
“你若真想在纸上替谁留名,”太傅道,“也该记得,纸是会被人一张张翻的。”
他似乎不打算再说更多,只摆了摆手:“下去吧。”
承盈再行一礼,退出堂屋。走出门时,雨声忽然大了一些,仿佛刚才那一刻才真正落下。
夜深之后,雨停了。云层被风推开一点,一小块月亮勉强从缝隙里露出脸来,却很快又被遮住,只在天幕上留下一个更浅的轮廓。
承盈本以为这日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谁知刚回到局里不久,小内侍便匆匆进门,压低声音道:“李女史,在不在?”
主事一惊:“怎的?”
小内侍行了个礼:“陛下召。”
局里一下子静了。吴辞瞪大眼睛,几乎要把笔掉到地上:“陛、陛下?”
承盈心里一沉,却没显在脸上,只把手里的笔搁下:“臣女在。”
小内侍看着她,眼神里夹着一些同情:“李女史快些。陛下吩咐,越快越好。”
主事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只道:“去吧。记得,殿里问什么,如实说。”
“是。”承盈应了一声,跟着小内侍出门。
正始殿在宫城正中偏东,夜里四周灯火略亮一些。廊下挂着的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灯罩上的金线纹案忽明忽暗。
门内只点了几盏灯。元澄坐在案后,穿着一件淡色家常袍,外头罩了一条薄毯。蜡烛在他侧脸投下一层不甚健康的阴影,让这位年轻君主看起来更瘦了一圈。
室内只有一名小黄门伺候,见承盈进来,悄悄退到一旁。
“李女史来了?”元澄放下手中的竹简,勉强露出一点笑,“免礼。”
承盈行礼:“臣女李承盈,叩见陛下。”
“坐吧。”他说。
承盈垂手立着:“臣女不敢坐。”
元澄也不勉强,只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一卷日注:“今日早朝之事,你可都听见了?”
“御史中丞说日注有偏,”她道,“属下不敢不记。”
元澄苦笑了一下:“他敢说,也算尽职。”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好好睡过。
“朕问你,”他用手指轻敲卷册,“这上头,是你写的?”
承盈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几行字,卢卿致仕归第、疾卒于家;修缮工所坍塌,伤工张崇一人。
“卢卿一条,是臣女改过。”她道,“张崇一条,是臣女添名。”
“朕听说了。”元澄道,“太傅说,你字写得重。”
他说着,目光落在那一行“张崇”上,指尖轻轻在纸上摩挲了一下。
“那工匠,”他道,“不过一个无名之人。按旧例,伤工一人、二人,都一笔带过。”
他抬眼看她:“你何必替他写下名字?”
承盈垂下目光,看着那两字,声音不高:“若连名字都没有,便真成了‘一人’。”
她顿了顿,“臣女不过觉得……他总该在某处,有过一个确实的名字。”
元澄盯着她,过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没有太多愉悦,反倒带着一点压抑许久的疲惫:“你写字时,倒还替这些人想。”
承盈不答。
“御史说你有偏。”元澄道,“说你记卢卿轻了,记那工匠重了。你自己觉得呢?”
他问得并不锋利,甚至带着一点真诚的好奇。
承盈想起早朝殿上那一阵寂静,想起御史中丞说“史官之笔,当如陛下之目”,又想起太傅淡淡说“字重则事重”。
“若要说‘偏’,”她道,“怕是从永康十五年那一页起,字便已经偏了。”
元澄身体微微一震。
“浚阳那条,”她继续道,“写‘逆族若干’,又写‘不得复言’。卢太常最后一疏,说不愿与浚阳同列。陛下比属下更清楚,他是在说什么。”
元澄握着竹简的手节节发白,殿内一瞬静得可怕。
“那一日,”他艰难开口,“朕刚登位不久。太傅与旧臣各有说法,御史说,卢卿失仪;兵部说,卢卿乱军心。朕......”
他顿住了,垂下眼:“朕不过是听大臣们的话,认了他们的说法。”
这一句,说得近乎自辩,又近乎自怜。
“日注里写的,是‘致仕’,是‘疾卒’。”元澄道,“你落笔的时候,是按谁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