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永遇乐

    风扑在窗檐上,像是野兽要撕破夜空,有种刻骨的寒冷和绝望。


    李旭就在这样的深夜醒来。


    他猛的睁开眼,黑暗毫无预兆的压了下来,有种尖锐的疼痛从眉心扩散,每一次扩散都牵动着脑仁。李旭握拳抵住额角,难以控制的蜷缩在榻上,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他听到了扶玉的声音。


    声音响起的瞬间狂风骤停,窗外闪烁着隐隐亮光,清冷的声音指引着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旭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窗边。


    扶玉是个极为讲究的人,哪怕二人居住在这乡下,也极为奢靡铺张。


    李旭靠近窗沿,触目即是窗子上雕的冰梅纹,手法精湛,纹理美观。


    可李旭此时无心欣赏。


    他在窥视。


    动作之自然,仿佛练习了成百上千次。


    他们二人房间的窗户遥相对望,中间就隔了一个小厅。李旭知道,扶玉的房间内有深夜来访的客人。


    此人每月都会在某一天深夜到访,有时候只是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坐下来喝杯茶。连续十年,都是深夜前来,天亮就走。


    李旭害怕此人对抚玉不利,每次都是提刀站在窗边。


    李旭侧耳静听。


    或许是功力增长,竟有些话语可以听到。


    “这次没有信。”那个男人轻声说:“结束了。”


    “琳琅,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旭手中竟然有一把刀,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那个男人说:“沈先生是可帝师,为什么送他去沈先生那里?”


    李旭清楚二人是在谈论自己,他眉头紧锁,心中的疑问不比这个男人少。


    “你明知道朝中关系复杂,随便养着不得了。你还找人教他习武......”


    李旭一直没有听到扶玉的声音,那个男人继续说:“寅帝遣你来此处十年,难道你跟他还处出感情了?”


    男人的每一个问题,李旭也同样在心中呐喊质问,可是扶玉一个也没有回答。


    “噤声,他会听见。”抚玉终于出声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早都睡了。”男人不以为然。


    扶玉轻声说:“你每次来,他都在。”


    棋子在寂静的深夜落在了棋盘上,随着这清脆的一声,周围又陷入了黑暗,窗外又刮起了大风。


    李旭这才迟钝的意识到,云泽从没有刮过这种大风。


    这风好似疯了。


    它撕扯着,狂叫着,从窗子的缝隙中灌进来,发出尖利的密密麻麻的怪响。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李旭好像被困在原地,逃无可逃,他鬓角的疼痛又在加剧,在难以忍受之际,终于“咔”的一声,好似有一根绷断的弦,将他从黑暗拉了回来。


    李旭的耳畔还响着刚刚的狂风,抬眼却撞上了东明担忧的视线。


    屋内密密麻麻还站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人,众人皆俯爬在地喊着:“太子殿下千千岁。”


    唯有他们二人相顾无言。


    待东明将屋内一干人等赶出去后,他率先开口:“公子,我来迟了。”


    这是李旭听闻自己太子身份后见的第一个熟人,在着沈在野读书的第一天,沈老先生就命东明在旁伴读。


    那日和顺等一行人登门迎李旭回京的时候,东明恰好外出,待办事回来后他独自消化了李旭这惊天动地的身份,干净利落的给家里留了口信,收拾了行囊就来追来了。


    东明父亲是沈府府医,他一身医术过人,嘴却不怎么中用。


    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这种令人唏嘘的场景下,他说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我当时但凡犹豫一下,现在来就只赶得上给你收尸。”


    东明毫不自知话语里的刻薄,也不欲收敛。他年长李旭计几岁,才不把什么太子放在心上,恨不得指着李旭脑袋叨叨:“别给我说你不知道那粥里有毒。即便是仗着有解毒药,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再说了,我那解毒丸也不是万能的!”


    李旭自小流浪长大,养的一身心眼和谨慎,要说是遭人暗算中的毒,东明是万万不信的,因此他赶到听闻李旭中毒一事,虽说这毒是有些棘手,费了一番功夫,可他并不慌张。


    李旭确实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可想要引蛇出洞他只能以身似饵,他不动声色的喝下了和顺递来的粥,畏畏缩缩也不是他的性格。


    当时其实可以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的喝了下去,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想要一探究竟,想要知晓其中的阴谋,除此之外,他也有别的想法,却不便说与任何人听。


    李旭隐密的想着,那人肯定不想他死在了返京的路上,他若是知晓自己中毒,他会不会来?


    思及此处,李旭视线紧锁东明,他勉强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平淡如常:“你可曾见到抚玉?”


    东明摇摇头:“我回去的时候,院子已经空了。”


    十年前李旭被抚玉从寺庙捡回去救了一命,如今京里来接储君,若让他回京是扶玉的意思,李旭只能遵从,他想不到另一个出路。


    可不知为何,听到院子已经空了的消息,李旭酸涩的嗓子仿佛长出了荆棘,紧紧捆着他的心脏,让人一口气上不来也咽不下去。


    他又问:“我是太子的事,你知道吗?”


    东明心思细腻,他怎会不明白李旭心中所想。他垂下眼皮,企图盖住满眼的愧疚和不忍,他说不出口不知情。


    他跟着李旭的当晚,沈老先生就将他叫了过去,没头没尾的交代了一句话,那时的他还看不懂沈老爷子为何那般凝重。


    “那小子以后日子不好过,你得多顾着点,别让他一个人。”


    李旭已经有了答案,他自嘲的笑笑,心中承认是自己太笨了,明明破绽这么多,却没有一丝怀疑。


    东明唯恐李旭误会了沈在野,忙解释:“老先生不是有意瞒着的。”


    李旭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察觉不到先生的爱护之意,这么些年老先生不遗余力的教授他,如今看来,是真心将他当做储君来培养。


    可如今这个情况,越是知晓先生的用意之深,越是愧对先生。


    李旭摇摇头,不再追问了。


    事已至此,李旭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目前的困境


    二人整合了目前的情况。


    据东明所说,他赶到的时候李旭已经中毒昏迷,他一如既往的挤兑:“也亏你中毒在驿站耽搁了两日,不然我们怕是没这么早就汇合。”


    李旭心虚的摸摸鼻子:“我这次不从,还有下一次,下下次,不如顺水推舟,瞧瞧谁要害我。”


    “谁要害你?那人可就多了去了!刚瘸腿的老大,有何相撑腰的老二,还有那母妃正得宠的老五。”东明给他分析局势:“正是三足鼎立之势,横空出现一个你,那不是让人当靶子打,还用找谁要害你吗?都排着队来呗。”


    东明看着李旭沉默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实在是没招了,无奈的说:“寅帝怎么会这个时候要你回京?他都忘了你十年了,如今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个儿子还在乡下啃树皮。”


    “你也说了,三足鼎立。”李旭扯了扯嘴角:“如今大皇子战场上受伤,以后可能都站不起来了,他夺嫡无望了,我这个足不得顶上去。”


    “制衡。”东明了然,他忽然四处看看,低声道:“你跑吧,你武功高,没人抓得住你,何必去当这靶子。”


    这个念头,李旭不是没有想过。


    当时和顺一行人登门严明身份,活了十六年了突然被冠上了太子的身份,他的来处只有抚玉知道,荒谬之余他想找抚玉问个究竟。


    李旭恍然无措的来到抚玉的房间,却发现房间早已空空如也,那黄花梨打造的书架,研磨用的端砚,还有抚玉最爱的整块白玉雕刻的棋盘,都没了。


    朝中暗流涌动,他一旦进了宫,便是将性命系于腰上,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利刃,这种无休止的争斗他真的受的了吗?


    他在抚玉经常呆的那个蒲团上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和顺再次催促,才收拾了行囊上了路。


    他不能走。


    他走了,抚玉还能拿谁去交差。


    李旭将心中的晦涩咽下,这劫难他受着就是了。


    东明知晓抚玉于李旭的重要性,他似是明白李旭所想,也清楚李旭不需要任何宽慰,他只能岔开话题:“这毒你心里可有头绪?我听闻你毒发后,司庆营的肖都督当机立断羁押了那个太监。”


    “和顺吗?”李旭摇摇头:“虽然粥是他端给我的,但不是他。”


    李旭解释:“他脑子不太行。”


    东明还未来得及跟和顺打过交道,但是他无条件的信任李旭的判断:“难道是肖奇?”


    “暗处下毒的宵小之辈,何足挂齿。”李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这京中还不够乱,毕竟浑水才好摸鱼啊。”


    不出半日,肖奇前来请罪,称已经找到了凶手。


    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滑进来,吹散了屋内的药味。李旭依靠在软榻上,正逗着怀里的小猫,他为它起名叫小狮子。


    小狮子身上有着橘白相交的纹路,它不耐烦的拍掉李旭的手,优雅的团在了软榻另一侧。


    “太子殿下。”肖奇行礼后没有起身,低着头说道:“是臣等失职,有贼人混在队伍中,我等顺着线索找到人的时候,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李旭对肖奇的话充耳不闻,他追着小猫去了榻的那一侧。


    肖奇支吾了半天说:“贼人身上找到了陈家的信物。”


    舒婕妤是挂了陈家义女的名号送入宫的,这就是要将祸水引到五皇子身上了。


    东明不动声色的看了李旭一眼,只见李旭不动泰山般自顾自的逗弄着小狮子。


    房间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


    无形的威压使得肖奇鬓角溢出了冷汗,他蹲跪在地,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爬起,激的每一节脊骨都发寒。


    在肖奇即将撑不住的时候,一种极淡的、近乎慈悲的笑意在李旭嘴角浮现,他终于看了一眼肖奇:“肖都督,辛苦了。”


    “不敢。”肖奇俯趴在地,不敢同李旭对视。


    “顶罪的人,自是死了更好。”李旭漫不经心道:“不过你这个弃子,倒是格外忠心。”


    李旭接着温和的说:“前几日你领命来云泽,可有想过娴妃会派人下毒?”


    肖奇心中大惊。


    他没想到殿下竟然对此事如此清楚,殿下中毒后他就有有所疑心,直到顺着线索查到那小宦官身上,拿着从宦官身上搜到的兰林殿的牌子,他才不得不确认,此事竟是娴妃的意思。


    太子一旦出事,受牵连的第一个就是自己,投毒一旦成功,娴妃一党便没了心腹大患。


    “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李旭不给肖奇思考的时间:“你替他们把脏水泼老五那边,到时候陈家的反扑,肖家扛得住吗?”


    “你是忠心耿耿,一如初心。”他继续下猛药,劈头盖脸的砸到肖奇脸上,不给人一丝喘息之机:“可不知道在肖家遭受劫难时,娴妃会如你今日这般,护你周全吗?”


    肖奇本就是肖家不受待见的旁支,因为受前朝丰德帝提拔,在家中有了话语权。自肖父离世后,肖奇在司庆也被降职,肖家惯是捧高踩低,肖奇这一支又没落,不仅在司庆营被排挤,在肖府尤甚。此次本想着办的漂亮,回京可以再争上一争。没想到,领命的那刻起,自己就已经是弃子。


    兰林殿事先竟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如此有恃无恐,皆因肖家还拿捏在娴妃手中,事情成败都由他肖奇顶罪,他不得不伪造证据。


    肖奇想到此处,反而感到平静:“殿下,我肖奇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求殿下相护。”


    “司庆营早年确实是威风凛凛,跟随丰德帝打了不少胜仗,可如今已经是满目疮痍,其中均为京中斗鸡走狗,纨绔子弟,再说你在司庆被薛将军压了一头,手里并无实权。”李旭大笑,语气狂妄又张扬:“他们不要的人,我凭何要?”


    肖奇似是下了决心,咬牙道:“一个月内,我拿到司庆实权,这是我的投名状。”


    “肖奇,我李旭要的不是一个浑浑噩噩,苟且偷安的手下。”


    李旭停了半晌。


    “我是要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