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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祭无忘告乃翁》 第141章
谭振兴和他们解释清楚缘由顺便为他们指路,不知是不是害怕走丢,父子两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哪儿也不去,说来也怪,谭振学和谭生隐就在旁边,父子两偏偏粘着自己,以致于谭振兴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冒冒失失招惹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偷偷问谭振学,“你看他们如何?”
父子两风尘仆仆,脸上难掩倦色,谭振学道,“约莫真的有事相求吧。”
得到这话,谭振兴心下稍安,照往常领了工钱就该回家的,于心不忍,领着他们去大学楼找谭盛礼。
作为学生,卢状义不容辞的要跟上帮忙端茶倒水,那跃跃欲试的神色看得谭振兴手伸向腰间别着的黄荆条,后者立刻噤若寒蝉,规规矩矩跟着谭振学和谭生隐走了。
到家后,逮着机会在卢老头跟前告状,说谭振兴的坏话,卢老头不附和,只苦口婆心的劝他,“大公子学识过人,打你是为你好,你好好听他的话,将来不愁没有出息。”
卢壮气噎,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后就躺床上睡觉,卢老头督促他去书房温习功课,卢状烦不胜烦,直接盖起被子不搭理人,卢老头瞅了瞅外边的天,“再有会儿就吃午饭了,你再不读书就只有等下午了。”
卢老头不懂孙子的想法,那时费尽心思的想做谭家人的学生,如今得偿所愿却不懂珍惜,卢老头觉得愧对谭家人的教诲,正欲再劝两句,却看卢状突然坐起,目光炯炯地问他,“午饭做好了?”
“还得等会吧。”估摸着时辰,还得有会儿时间,卢老头想问他是不是饿了,又看卢状下床往外边走,面带喜色,“爷,我去灶房帮师娘和谭小姐做饭吧……”
起初卢老头没反应过来,追着他出去,见他脚步轻快,边走边整理身上的衣衫,眉头紧蹙,提醒卢状,“男女有别,不妥吧。”
家里准备午膳的是汪氏和谭佩珠,卢状是个外男,去灶房不太好,卢老头想劝他两句,谁知卢状脚底抹油的跑了,卢老头担心出事,愁眉不展地跟去灶房,汪氏生火,谭佩珠炒菜,谭盛礼他们不在,午饭有肉但不丰盛,卢状站在灶门边,嘴里像抹了蜜,卢老头当即冷了脸,欲呵斥卢状两句,但听汪氏说,“小妹,你去书房看看二弟他们,剩下的菜我来弄吧。”
汪氏已不再是惠明村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谭佩珠还没说亲,和男子走太近不好,卢状自来谭家,谭佩珠就没和他同桌吃过饭,谭盛礼也默许谭佩珠的行为,想来是不太好的,汪氏找借口支走谭佩珠,谁知卢状似乎不懂,和谭佩珠说,“佩珠小姐,跑腿的活我去吧。”
谭佩珠垂着眸,默不吱声,直至发现卢老头在院子里,这才小声说好,卢状眉开眼笑的走人,走出去几步,又回眸看谭佩珠,眼底闪过抹异色,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卢老头担心孙子做错事,特意跟着耳提面命的叮嘱他安分守己,谭家人善良,不能辱了谭家名声,卢状嘴上漫不经心应着,明显没把这话放心里,卢老头心下无奈,又不好多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别没什么被他说得有什么似的……
卢状自认将心思藏得好,不知谭佩珠将他看了个透,吃过午饭他就去书房温习功课,等谭振兴回来想着不至于又挨顿打吧,结果乐极生悲,不但挨了打,还挨得特别重,谭振兴像在揍杀父仇人似的,卢状痛得嗷嗷直叫,翻下长凳就要逃……
逃是逃不掉的,只会被揍得更惨……等谭振兴收手时,卢状明显能闻到身上的血腥味。
卢状:“……”
谭振兴揍人没有任何理由,卢状又恨又气,执拗的在院子里等谭盛礼回家要个说法,谭盛礼帮人看文章,累了整日,精神不如出门时好,卢状又哭哭啼啼的跪着告状,他弯腰扶起他,“振兴打你,你若不甘心,问他要个理由有何难啊?”
卢状疼得睚眦欲裂,哽咽道,“我问了,老师不肯说。”
“好好想想,可是哪儿做错了犹不自知?”谭盛礼叹气。
卢状:“……”
谭盛礼扶他站好,“上过药没?”
卢状恨得磨牙,他挨了打,还得对谭振兴感恩戴德,想想就窝火,别说上药,连个关心他的人都没有,都说谭家人宽厚善良,铁石心肠还不多,连他爷爷也变了,冷漠无情,不管他死活,卢状再次忍痛跪下,“谭老爷,你得为我做主啊。”
谭盛礼皱眉,无奈地让乞儿让乞儿把谭振兴唤来,卢状顿时脊背生寒,谭振兴生平最不喜告状的人,若知道自己在谭盛礼面前唧唧歪歪,不得把自己打死啊,当下也不敢让谭盛礼主持公道了,急忙拦住乞儿,支支吾吾道,“我……仔细想想,好像是我做得不对,从码头回来,看老师不在就偷懒不看书……老师……打我是应该的,爱之深责之切啊……”
说到后边,他自己都快相信谭振兴是真为他好了。
最后,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卢状恨谭振兴恨得要死,偏偏又拿他没法子,尊师重道,但凡谭振兴出去说他半句不好,他卢状这辈子就完了,以前的他到底何等浅薄啊,竟以为攀上谭家就前途无量,殊不知将自己推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卢状告状的事儿无疾而终,晚上,谭盛礼去书房检查谭振兴他们的批注,卢状乖巧的捧着书大声读,他屁股伤得太重不敢坐,只能站着读,声音粗哑,像染了风寒的病人,楚楚可怜,谭振兴还嫌卢状吵,打发他去外边走廊读……敢背着他跑到谭佩珠面前献殷勤,他要不打死卢状是他仁慈。
卢状心知谭振兴不喜欢自己,巴不得避远点,阖上书,行礼后毕恭毕敬的离开,他屁股有伤,不敢走太大步,只能小步小步的挪,跨门槛时,明显听到他倒吸冷气的声音。
罪有应得!谭振兴冷哼,日后再让他知道他往谭佩珠面前凑,揍得会更狠!
哪怕背朝着谭振兴,卢状也能感受谭振兴眼里的痛恨,他是真的憋屈,无缘无故挨了打还遭谭振兴记恨上了,到底哪儿做错了啊……不得不说,谭振兴的态度让卢状反省自己了,可思来想去也不知错在哪儿,只能扯着大嗓门读书。
声音洪亮,听得谭盛礼摇头,谭振兴这种性子教学生可想而知,他没有批评谭振兴做得不好,问他们这两日做批注做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给的都是古籍,晦涩难懂,谭振兴他们虽是进士,免不了有些不理解的地方。
谭振兴翻出做上记号的句子问谭盛礼,谭盛礼看了眼,没有像往常做详细的解答,“过不久就要入翰林了,天下藏书,丰富非翰林莫属,你们如有疑问,抄在纸条上,进翰林后多翻书为自己解惑。”
谭振兴他们已经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了,这种时候,不能再像往常为他们解惑,得让他们自己去书里找答案。
兄弟两明白父亲的用意,认真道,“知道了父亲。”
“翰林院的日子清闲无趣,但能学到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平时多看少说,切忌拉帮结派……”翰林院不像朝堂波涛汹涌,可不乏有些自作聪明的人爱算计钻营结交权贵,谭盛礼叮嘱他们做好自己的事儿,若有时间多读书,至于谭生隐,谭盛礼问他,“可想随我进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三个字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谭振兴皱眉,偏头瞅着屋外喊,“卢状,干什么呢,哑巴了是不是?”
谭盛礼:“……”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读书声再次响起,谭振兴又嚎,“没吃晚饭是不是……”读个书都要他操心,还是揍轻了啊。
夜里寂静,只听屋外传来振聋发聩声嘶力竭的喊叫,“子曰……”
谭盛礼:“……”
声音嘶哑浑身,谭振兴满意了,看向谭生隐,“国子监乃天下最高学府,有机会去就去吧。”
谭生隐怔怔的,“我能去吗?”
“你已过了会试,学识在很多人之上,有何不可?”
谭生隐想了想,“振业呢?”
“等他来京后再说吧。”谭盛礼沉吟。
“国子监乃朝廷为官家子弟所设,我如果去了会不会给辰清叔惹麻烦。”术业有专攻,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可谓登峰造极,谭生隐去国子监参加四季试时就听很多人聊教书先生,崇拜不已,有生之年能入国子监求学是谭生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会不想呢,但害怕给谭盛礼招来话柄。
谭盛礼道,“无碍,历任祭酒都有推荐学生入学的资格,你已是进士,入国子监没什么不妥。”
“让辰清叔费心了。”
“是你自己争气。”
聊完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事儿,谭盛礼和他们说起白天的那对父子两,两人来自江南,那位父亲曾为江南书香世家的公子做了十多年的书童,奈何科举屡试不中,心生气馁,听闻他教出三个进士,抱着最后丝希望来京,聊了半个多时辰,谭盛礼只答应帮忙指点文章……
谭盛礼道,“我看他们钱财不多,在京里住着开销大,恐怕会去码头找活,你们要是遇到了,能帮衬的就帮衬点吧。”
谭振兴他们高中后,去码头的读书人多了起来,扛麻袋挣不了什么钱,读书人更多是想感受谭振兴他们扛麻袋的心情,真正维持生计的不多,那对父子两衣衫朴素,能为谭盛礼背井离乡也算可敬之人,谭振兴他们没理由不答应。
又聊了会儿,瞅着时辰不早了,谭盛礼这才起身回房,到走廊时,见卢状在夜风中捂紧了衣衫,低叹道,“进屋看书吧。”
卢状打了个哆嗦,咬着唇道,“是。”
眼看要去国子监任职,谭盛礼抽空去了趟廖府,廖谦他们几兄弟为父守孝,诸事不得高调张扬,廖谦已过殿试,前程无须他担忧,谭盛礼放心不下廖谦几个弟弟,他们还没考取功名,性子不定,如果荒废这三年以后就再难静心读书了,谭家就是典型的例子,谭盛礼道,“你们在家好好读书,不懂的多问你们兄长,若还有疑惑,可差人送到谭家来……”
廖逊最小的儿子只有几岁,父亲去世,他懵懵懂懂,见哥哥们拱手,他有模有样的跟着拱手,谭盛礼又说,“兄弟友恭,令尊虽然不在了,你们兄弟互相扶持互相帮衬,廖府就永远还在。”
廖谦弯腰作揖,“是”
“你是兄长,肩头责任重大,廖府就靠你了……”谭盛礼问他平时在家做些什么,得知他每天都有抽时间为弟弟们讲授功课,谭盛礼放了心……学生的后人,比谭家后人强。
离开廖家,谭盛礼算了结了桩心事,准备接手国子监的事儿,国子监共设六门课,礼节,乐器,骑射,驭车,书法和算学,除骑射外,其余课都有至少两名教书先生,国子监学生人多,分班而学,因此教书先生多,其中最受欢迎的为算学,因科举改革,算学成为炙手可热的课,教授这门课的是位老先生,姓叶,看谭盛礼的目光极为不善。
谭盛礼作为祭酒,不用亲自授课,但这天,叶老先生说身体不适要他代为讲学,态度清高,明显看他不满,谭盛礼不知缘由,依言去给学生讲学,这段时间他打听过几位教书先生讲学的习惯,叶老先生学识渊博,以《九章算术》为例讲学,内容复杂,领悟力强的学生功课答得很好,反应迟钝的则转不过弯来,老先生的课,最受欢迎,但也最让学生头疼。
谭盛礼以鸡兔同笼为例讲,他按自己的方法来,除了讲方法,还讲论述正确错误的法子,虽是叶老先生讲过的内容,但学生们听得很认真……
讲学结束,谭盛礼布置了功课,内容和算学无关,而是问他们想成为怎么样的人。
答应廖逊后谭盛礼就在想这个问题,普通百姓想出人头地唯有读书走科举,而国子监的学生出身官家,生来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纵使不走科举,只要不败家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差,教这些人,光让他们读书是不够的,至少,朝廷建国子监的初衷不是让其成为科举的附属……
谭盛礼让他们回去后好好想,五日后交上来。
为此,叶老先生颇有微词,认为谭盛礼借题发挥,叶老先生门生无数,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收了龚苏安这个学生了,据说叶老先生甚是开心,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龚苏安,叶老先生最近收了两名学生,就是方举人了,方举人殿试落榜后参加了朝考,算日子该出结果了……
谭盛礼不知叶老先生因何不喜自己。
“新官上任三把火,祭酒大人好魄力,在我叶某的算学课布置无关紧要的功课……”
谭盛礼拱手,态度谦逊,“刚刚我问过老先生,你说功课由讲学的老师布置,这才越俎代庖还望见谅。”
谭盛礼确实问了,叶老先生不喜欢他,哪儿肯听他说了什么,不耐烦地敷衍两句,却不想谭盛礼来真的,他哼了哼,让人搀扶他回家,顺便向谭盛礼请了五天病假,谭盛礼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要他安心调养身体,等好了再来。
明眼人都看出叶老不喜欢他,但谭盛礼自始至终都以礼相待,不卑不亢,教乐器的先生瞧不起叶老先生倚老卖老的做派,小声和谭盛礼道,“老先生的那位学生不是个简单人,学问不高,心机却深不可测……”定是那位和叶老先生说了谭盛礼的坏话。
要知道,叶老先生是个直脾气,出了名的护短,国子监除了廖逊无人治得住他,单说廖逊,叶老先生没少指着其鼻子骂,廖逊心胸宽广不和他计较罢了,他又说,“叶老脾气大,但为人直爽,等他看清楚你的为人必掏心掏肺的对你好。”
他姓柳,柳家以前也算名门望户,后来家道中落,柳璨不得不去书院教书,偶然与廖逊相识,被廖逊推荐进了国子监,国子监的学生个个来历不小,他刚来时遭了不少冷眼,多亏廖逊他才坚持到现在,谭盛礼是廖逊提拔起来的,出于护短的心态,柳璨也是向着谭盛礼的。
对于叶老先生收的那位学生,他没有打过交道,但从只言片语里不难瞧出其为人。
“许是有什么误会吧。”谭盛礼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多言,记得不错的话,方举人和蒋举人他们今日就会启程回绵州,往后几十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委实没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不过谭盛礼感谢柳璨和他说这些,“多谢了。”
“廖祭酒于我有恩,我相信他的眼光。”
谭盛礼拱手,柳璨还礼,“祭酒大人无须客气,天下书院以国子监为首,作为国子监教书先生,理应同气连枝,友爱谦恭,否则岂不让天下读书人笑话……”
“柳先生说的是。”
第142章
柳璨年龄与谭盛礼相当,但长相斯文柔弱,看着比谭盛礼年轻些,谭盛礼初来乍到,担心他不识路,柳璨领着他逛国子监,国子监不大,但假山水榭亭台楼阁错落雅致,院中花草简洁美观,无不透着浓浓的书香气,莫名让人心情平静,作为最高学府,让天下读书人最羡慕的不仅仅是名师,更是国子监丰富的藏书,便是爱读书如柳璨,入国子监几年都不曾阅览完所有书籍。
藏书阁在国子监正中央的位置,那儿绿荫环绕,环境清幽,走廊和甬道没有人,静悄悄的。
阳光斑驳,在地上洒落明暗交替的光,依稀可见飘舞跳动的灰,书阁外没有把守的人,他们畅通无阻进了书阁,书阁大门敞着,里边也没人。
底楼书架不多,但排列得格外整齐,连那书架的书都异常整齐,许是没人的缘故,感觉空落落的,谭盛礼有点不习惯,京城各大书铺时时都有人,尽管安静,但能感受到人呼吸的气息,藏书阁连个人影都没有,太空了,空得察觉不到人气。
柳璨道,“除了教书,我还负责平日书籍借阅,祭酒大人可要清点书籍?”
依国子监规矩,每半年会清点藏书阁的书籍,以防有人顺手牵羊夹带回家,牵扯到藏书,谭盛礼慎重对待无可厚非,说话间,他走向左边窗户旁的书桌,上边放着几本册子,是近半个多月书籍外借的情况,谭盛礼唤他,“此事稍后再说吧。”
柳璨顿住脚步,回眸看谭盛礼,见其望着书架,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轻轻蹙着。
底楼书架放的书是学生们翻看借阅最多的书籍,谭盛礼走向其中排书架,随意抽了本书出来,是国子监四季试的优秀文章,他放回去,走向另外排书架,抽了本不同颜色封皮的书,仍然是四季试有关的文章,见状,柳璨小声解释,“这楼放的是国子监历年四季试最好的文章诗词,祭酒若想找书,去楼上瞧瞧吧。”
说着,他扬手请谭盛礼上楼。
“藏书阁平时可有人打扫?”谭盛礼随口问了句,没有聊找书的事儿。
柳璨走在前边,低着头回,“廖祭酒在时,请了两个人专门负责打扫藏书阁……”说着,他仰头向上看,“他们应该就在楼上。”
谭盛礼在三楼楼梯口看到了人,是两名老者,身上的衣衫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此时跪坐在地上,趴着在抄书,听到脚步声,两人齐齐抬眸,迎上谭盛礼的目光忙起身行礼,“见过祭酒大人。”
谭盛礼颔首,低头瞅了眼矮桌上的纸,视线落在两人身上,询问,“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学生姓袁,名安,这是学生同乡,姓朱名政……”两人低着头,神色显得无比恭敬,“学生们负责打扫藏书阁,闲来无事就抄书打发时间……”身量微胖的袁安躬身作揖,“不知祭酒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祭酒大人责罚。”
说着,两人屈膝欲给谭盛礼下跪,谭盛礼扶住他们,“我随柳先生闲逛至此,两位无须太隆重……”
“学生这就收拾……”袁安垂着脑袋,眼神遗憾的扫过未写完的字,弯腰欲整理收拾,还差两页,差两页就抄完了,他们本想在谭盛礼来之前就抄完的,到底还是差了两页,后悔没有再快点……
柳璨站在旁边没有帮腔,两人家境贫寒,机缘巧合遇到廖逊,廖逊怜其出身,在国子监给两人找了差事,负责藏书阁的清扫事宜,两人手脚麻利,天不亮就起床忙活,待天亮时就抄书,顾及身份有别,他们不敢像其他人在桌前坐着,而是跪坐在地上抄书……
廖逊曾让他们坐凳子上慢慢抄,奈何有人说三道四,两人不想给廖逊惹麻烦,几年来都是跪坐在地上写字,屁股不曾沾过凳子片刻,柳璨心底是同情他们的,也敬佩他们坚持不动摇的毅力,因此刚刚在楼下没有出声提醒两人,谭盛礼有容人之量,不会与之计较的。
果然,谭盛礼俯身看了两眼,制止他们说,“再有两页就抄完了,不用管我们,继续抄吧。”
闻言,两人震惊的抬眸,眸光清亮,谭盛礼笑道,“旁边有书桌,坐着抄吧。”看两人字迹,丰筋多力,气晕流畅,颇有前朝某大儒的风骨,谭盛礼道,“姿势不端正对身体不好,两位坐着吧。”
两人面面相觑,感激道,“谢祭酒大人关心。”
他们以学生称谓自己,应该也是读书人,初次相见,谭盛礼不好意思过问隐私,没有问他们是否考取了功名,只问了几个和藏书阁有关的问题,“书阁的书籍平时也是两位整理的?”
“是。”
“两人整理得很好……”
简短地和他们聊了两句,谭盛礼随柳璨去了楼上,藏书阁共四层楼,书籍包罗万象,不过谭盛礼发现,楼下的人经常有人翻阅,书上有明显的痕迹,而楼上的书看着新得多,连厚度都薄了不少的样子,他问柳璨,“学生们不怎么上楼看书?”
下边两层楼设有看书的桌凳,四楼则全是书架和书,胜在袁安他们尽责,书既没有腐朽也没落灰。
“他们爱看的书都放在楼下,方便借阅,很少有人来楼上。”柳璨自进来那天起就没怎么见学生上楼,倒是袁安和朱政爱在楼上待着,他问谭盛礼,“可是觉得楼上太冷清了?”
同样的光照着,楼下还算亮堂,楼上则冷冷清清的。
谭盛礼嗯了声,走向最边上那排的书架,抽了本书出来,叹气道,“走吧。”经过楼梯口,见两人仍在原处趴着写字,他放轻脚步,不忘提醒柳璨轻点,莫惊扰了他们。
阳光暖融融的照着两人后背,头上的银丝闪闪发亮,两人轻手轻脚下了楼。
柳璨看他手里拿了书,问谭盛礼是要将此书捎回家还是就在国子监翻阅,带回家不得超过五日,在国子监翻阅的话则没有日期限定,谭盛礼道,“过两日就还,不带回家。”
柳璨找出册子记录好,见上边记着很多人的名字,谭盛礼道,“我能看看吗?”
柳璨将其递给谭盛礼,谭盛礼翻了几页,将其还回去,又叹了口气,柳璨不明所以,问他,“可是有不妥的地方?”
“国子监不该是这样的。”
柳璨更不明白了,此后两日,他发现谭盛礼天天都会来,次数还很多,以致于有些学生害怕撞上他,都不敢来藏书阁借书,本来借书的学生就少,如今更少了,柳璨不懂谭盛礼想什么,只知道谭盛礼吩咐人在四楼安置了两张桌椅,让袁安和朱政光明正大的坐着抄书。
因为此事,称病在家的叶老先生回到了国子监,找谭盛礼理论,袁安和朱政不过布衣出身,身上没有功名,待遇和国子监学生差不多,有失体统,叶老先生气得脸红脖子粗,谭盛礼仍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叶老先生的拳头仿佛打在棉花上,拂袖扬长而去。
又请了几日的病假,叶老不在,谭盛礼便替他讲学,却非算学,而是讲藏书阁的书,他在书阁拿了本褐色封皮的书,问学生们里边的内容,无人答得上来,别说内容,听说过书籍名的都寥寥无几……
翌日,他仍然从藏书阁挑了本书,仍然没有学生能回答上来。
谭盛礼不动声色,让他们先把自己布置的功课做好,每个人必须教,国子监不乏有些性情顽劣的官家子弟,平日的功课没少请人代写,这次却是不敢,谭盛礼品行正直,备受读书人推崇,在这种人面前,他们不敢心存侥幸寻作弊的法子,老老实实完成功课。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多数人想成为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为朝廷分忧的官员,有那少数人志向不同,有想做衣食无忧的懒散少爷的,有想做游历四方的隐士的,答案千奇百怪,谭盛礼看得很认真而且速度很慢,不像以前看文章看完点评几句就完事,他既要看他们写了什么,还要结合他们父辈的官职来衡量他们的内容……
看功课的这几日,他天天去藏书阁找书问学生们,这天,他特意从二楼上挑了门磨损较为严重的书拿去问学生,照样安静非常,其中有几个学生跃跃欲试,却是不敢回答,因为谭盛礼手里的书是某朝著名的游记,众所周知,沉迷游记小人书的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们要是说了,不是明摆着告诉其他人自己纨绔吗?
纨绔归纨绔,但没人敢当面承认。
谭盛礼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翻开游记读了几行,问可有人去过文章里的地方。
这本游记很有名,记载着东南西北的大好河山,还囊括了各地风俗民情,谭盛礼记得自己初读这本书时,废寝忘食,心情激荡,立志走遍书里描绘的地方,后来忙碌倒是给忘了。
他的声音不高,无人应答,谭盛礼略感惋惜。
这时,坐在倒数的杨严谨缓缓举手,“我……我知道书籍名和内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严谨慢慢站起,“此书乃前朝祥明居士所著,据说他多次科举落第,愧对父母而离家出走,无意探寻到山川河流的美妙,记录在文,交寒饥迫时卖与书铺,反响惊人,书铺找到祥明居士,希望他能写更多类似的文章……”
然后,祥明居士真的四处游历,将所见所闻记在文里,他实地考察,纠正了很多旧史文献的错误,文里提及的诸多地方成为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地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奈何他将书卖与书铺牟利,有违文人墨客的淡泊名利,因此名声算不上好,古往今来,对其评价也褒贬不一。
杨严谨背诵了其中几段登泰山的描述,周围的人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你回答得很好。”谭盛礼将书往后翻,翻到杨严谨背诵的那几段,顺着往下又读了几行,“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祥明居士描绘泰山的雄伟壮阔非普通诗文能及,年少时读此书,恨不能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潇洒随性无拘无束,可生而为人,哪有真正的无拘无束呢?”
第143章
谭盛礼的声音很轻,却像千斤重的石头撞击着他们心窝,出身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或许不知民间疾苦,但自幼聆听长辈教诲,知晓男儿应有的责任,孝顺父母兴盛家族,偶尔顽劣,也不敢恣意妄为,便是身在伯爵侯府的少爷们都不敢幻想永远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那种生活在父辈眼里是胸无大志是离经叛道……
血脉传承,他们要读书走科举,要延续家族荣华,责任重大,岂敢弃所有于不顾,‘无拘无束’乃世外高人的境界,凡人哪儿达得到呢?
谭盛礼这话问普通百姓或许很多人体会不到,在座的都出身大户人家,亲族庞大,即使无心仕途也知道要守住父辈挣来的家业,认真思考谭盛礼的话后,都沉默不语,生怕被谭盛礼指名回答问题。
屏气凝神的神态看得谭盛礼心下摇头,他再问,“诸位认为祥明居士如何?此书如何?”
祥明居士是个极有争议的人,为很多读书人所不喜,读书人认为他没有能耐,落榜后心生气馁放弃科举乃心智不坚,随后假借寄情山水赚取银钱,市侩俗气,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品质,有史书记载,当时有些人受书里灵动自然的景致描绘感染纷纷要出门游历,其中不乏有些官家子弟,为此,不少官员抨击祥明居士的书能祸乱人的心智,上奏朝廷将其设为禁书。
在很长的时间里,此书确实为禁书,只在坊间偷偷流传,后来还是边境打仗,有位将军借书里阐述的地形地貌击败敌人才为此书正了名……
饶是如此,此书仍不被正统读书人接受,书里内容既不能有益于修身养性,也无益科举,看着还会上瘾,认真读书走科举的人怎么会接受这种消磨意志的书籍存在呢,唯有那些不在乎功名成败得失的纨绔有爱看,所以争议没有消除。
在场的学生哪儿回答得上来,脑袋垂得更低,活像缩头的乌龟,就差没缩进龟壳里了。
周围更是安静,谭盛礼不着急,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人举起手,谭盛礼望去,仍是杨严谨,谭盛礼示意,“请说。”
杨严谨不是个爱逞强的人,也是气氛凝滞怪异,担心谭盛礼难堪才回答的,他道,“史书记载,祥明居士的书无论在山川地貌还是水利方面都有帮助,虽卖以钱财,却非敷衍之作……若说此书迷乱心智学生认为不尽然也……”
祥明居士妙笔生花,言语精妙优美,仿佛身临其境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好比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试问哪个读书人不向往呢?
杨严谨如实表达自己的见解,谭盛礼看到角落里穿锦缎长袍的少年斜嘴嘟哝了两句,谭盛礼听不清,扬手,“你来说说吧。”
众人顺着谭盛礼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何人后不禁佩服谭盛礼的勇气,因为谭盛礼指的不是别人,乃是叶老家的孙子……叶弘……
叶弘天资聪颖,几岁就能解复杂的算学题,尽管那时算学不受人重视,但他很受叶老器重,叶老走哪儿都带着他,十几个堂兄弟里,只有他是跟着叶老长大的,他不仅继承了叶老在算学方面的天赋,连性子也像,遇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说话直肠子,不怕得罪人……
他们都知叶老与谭盛礼不合,故意称病不来授课,谭盛礼敢让叶弘回答问题,不是火上浇油吗?
众人抱着看戏的心情,眼神躲躲藏藏的看着叶弘。
叶弘胸有成竹的站起身,挑衅地剜了谭盛礼两眼,大声道,“此书兴于西北,那时米价四文钱,书价普遍在百文左右,祥明居士游览几个地方后,此书装订成册,卖以两百文,比普通书贵了一倍……”叶弘的长处是算学,便从算学入手聊祥明居士品行,继续道,“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让人心驰神往是因不为五斗米折腰,祥明居士唯利是图,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想到谭盛礼说起祥明居士时脸上钦佩的神色,叶弘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此书虽然不是禁书,但亦不是什么好作,祭酒大人贵为天下读书人之首,课上谈及此书怕是不妥吧。”
叶弘果然还是那个叶弘,众人不禁倒吸口冷气,国子监上下,恐怕也就叶弘敢当面说这种话,换作他们,别想有好日子过,谭盛礼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回府后少不了责罚,要知道,听说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家里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顶撞谭盛礼,高雅名士,达不到亦要心生敬畏,若有半点不敬,家法伺候!
想到此,不自主的偷偷观察谭盛礼,见其面色平静,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不禁佩服谭盛礼沉得住气,被学生嘲讽也能泰然自若温和如初。
他们的眼神透着探究打量,谭盛礼没有多想,诚恳地说,“在我看来,祥明居士确实值得人尊敬。”既然聊到书的卖价,谭盛礼以此抛砖引玉,从价格方面着手讲,寻常书籍卖以百文,那是读书人静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著,祥明居士游历名山,车马费生活开销不小……不曾活在市井中,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
“祥明居士把书卖给书铺许是为生活所迫,换种角度看,他若将所有的文章自己收藏不流于世面,世人又怎么从那活灵活现的文章里感受山川河流的壮观呢?”
众人所有所思,再看祥明居士这人,形象骤然伟岸许多,但听谭盛礼说,“当然,这只是个人拙见。”
“祭酒大人说的有理。”杨严谨附和,“祥明居士的书日进斗金,他自己却是没什么钱,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祥明居士去世,留给后人的除了书籍并无多少钱财……”这是杨严谨看的野史了,结合谭盛礼的分析,不是没有根据,祥明居士著文严谨,上了年纪后仍忙碌不已,翻出最开始的著作不断地修正,有疑虑的地方再次亲自去考察验证,这本书,是史上最为严谨的了。
否则不会解禁。
杨严谨作为户部尚书之子,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杨家藏了谭家半数书籍呢,杨严谨懂得多没什么奇怪,就是叶弘心里不服气,他读过的书也不少,到头来被谭盛礼反驳得无言以对,面上挂不住,撇着嘴极为不爽。
谭盛礼没有再说,要他们多去藏书阁翻翻书,明日的课仍和藏书阁的书有关,学生们叫苦不迭,硬着头皮问,“还是游记类的书籍吗?”
“在藏书阁底楼,自己去找吧。”谭盛礼给出提示。
底楼的书籍乃国子监历年四季试的答题,没什么难的,至少有部分学生经常去借阅类似的书籍,得知明日讲这类书籍,默默松了口气,也有那什么都不懂的与人交头接耳讨论,谭盛礼拿着书走了,已至傍晚,该去接大丫头她们回家,谭盛礼先去藏书阁还书,出来时碰到叶弘。
他站在走廊上,似乎在等自己,“听闻谭老爷博览群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学样样精通,学生不才,想请教两道算学题可行?”
语气咄咄逼人,谭盛礼瞅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等国子监放假如何?”
国子监放假就在两日后,叶弘爽快应下,“成。”
“叶老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日日在府里钓鱼,好得很,叶弘道,“恐怕还得养上几日。”祖父瞧不起谭盛礼虚伪的嘴脸,怕是还得养几日,叶弘问,“祭酒大人可是有事?”
“我有事想和叶老先生说,两日后我登门拜访如何?”
叶家人多,但都在外为官,京里只有叶弘和叶老先生,叶弘想了想,“好罢。”
约好时间,谭盛礼先行离去了,接了大丫头她们,又给街边乞丐们买了馒头,这才回家,刚进门呢,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嘶哑,和谭振兴刺破天际的嗓音不同,卢状的声音穿透力弱上许多,大丫头扶额,“祖父,父亲会不会把人打坏了啊。”
她记得不错的话,卢状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吧,又做错何事惹谭振兴不高兴了?
“去瞧瞧吧。”
谭振兴不想揍卢状的,他不是那冷血无情的人,卢状屁股的伤没好,他想积着等伤好后再说,可卢状耍小聪明,自认掩饰得很好谁知借如厕的机会往谭佩珠住处走,尽管刚走几米就被他发现了,但不揍他顿狠的谭振兴难解心头恨。
卢状痛得死去活来,还不长记性,每次挨打后都问他理由,谭振兴不会说实话,反问他,“你自己为什么挨打自己都想不明白吗?”
卢状:“……”他哪儿知道?卢状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心里那点心思被兄妹两看得透透的,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最后,只当谭振兴察觉到自己有偷懒的意图而惩罚自己。
见他趴在长凳上装死,谭振兴心里冷哼,顾及卢老头在旁边,装作悔恨愧疚的样子道,“爱之深责之切,你莫记恨为师……”
“没,没……”卢老头连连摆手,“大公子打得好,有你这样严厉的老师是大郎的福气。”
卢状:“……”
真不知谭振兴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尤其是他爹娘,白天来码头看望自己,不关心自己过得不好,尽问自己有没有听谭振兴的话好好读书,啰里八嗦许久,只考虑自己,卢状心如死灰,趴着完全不想动,结果连这点都不能如愿,谭盛礼挥着木棍催他,“下去上点药,好好养着,明早还得干活呢。”
谭盛礼到时,卢老头正感激涕零的扶着卢状回屋,谭振兴则拿手帕擦拭着手里的木棍,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看得谭盛礼颇为头疼,“振兴……”
“是,父亲!”
第144章
语气小心忐忑,边应声边麻溜地收起木棍,到谭盛礼跟前时,木棍被他虔诚恭敬的握在手里,低眉敛目,模样乖巧无比,俨然没了刚刚那副颐指气使的严师做派,谭盛礼唇动,想说点什么,目光掠过谭振兴脸颊,只道,“过不久就入翰林了,学生的事儿要安排好。”
“是。”
翰林院乃官署,能进去的至少得是个庶吉士,卢状连举人都不是,怎么能随意进出?谭振兴忘记这茬了,脑子快速转着,思考怎么安顿他这个目无尊卑油嘴滑舌的学生……
突然,他呲着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脸颊的肉随之跳动,谭盛礼:“……”
“嘿嘿嘿……哈哈哈哈……”
卢状是自己学生,德行有差丢的是自己的脸,谭振兴丢不起那个脸,故而决定好好教导卢状,他入翰林自是没法时时刻刻守着卢状教他向善,不得不托旁人监督……还有比卢家更合适的人选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相信张氏很乐意揽下这个活儿的。
谭盛礼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也懒得问,偏头朝大丫头道,“回屋做功课吧,吃饭时祖父唤你。”
姐妹两进了族学后性格稳重很多,言行举止也合乎礼仪,离去时不忘给谭振兴行礼,中规中矩,谭振兴满眼含笑的点了下头。
女儿生得漂亮,举止优雅,功课完成得也好,作为父亲他倍感自豪,就是收了卢状这个学生后,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好几日不曾过问两人功课,也没功夫听她们说族学的趣事,看姐妹两提着书箱离去,谭振兴生出丝愧疚,张嘴,“今日功课难不难,待会为父来检查。”
姐妹两回眸,面面相觑,大丫头红唇微启,“父亲与我们说话?”
这两日的功课是女工,记得不错的话,谭振兴的女工很差劲来着,莫不是想偷师学艺?不是没这个可能。
就说谭振兴这件衣服衣领上的翠竹,是谭振兴自己绣的,从绵州后,谭振兴就喜欢在衣服边边角角绣些与众不同的图案,有时是兰花,有时是梅花,喜好难以捉摸,偏偏家里人多,母亲和小姑繁忙,没功夫照顾他的喜好,父亲就自己动手,唯有自己动手不会被祖父责骂,再者就是父亲好强,无论什么都喜欢像科举排名那样排前边,为此特别好学……
见姐妹两质疑自己的好,谭振兴面色微沉,见状,大丫头急忙说,“好。”
学就学吧,继砍柴挑水下厨扛麻袋……多学门女工没什么不好,相反,大丫头乐得和他分享,笑盈盈道,“我和妹妹先回屋等父亲了啊。”
谭振兴:“……”怎么听着语气感觉别扭呢?
谭振兴没有多想,屁颠屁颠地追着谭盛礼打听国子监的事儿,国子监学生个个出身富贵,被他们恭维敬畏想必万分愉悦吧,光是想想谭振兴就合不拢嘴,眨眼问道,“父亲,父亲,国子监可有什么趣事?”
“没有。”谭盛礼淡淡地说。
几乎每日归家,谭振兴必狗腿地询问国子监事宜,那八卦的眉眼看得谭盛礼好几次想动手揍人,碍于有正事忙硬是忍住了。
谭振兴有些失望,偌大的国子监怎么就没什么趣事发生呢,薛家族学多大点地方,大丫头天天回来有说不完的话,两相比较,国子监也太无趣了点吧,得亏自己没去,否则会被无聊死的,想起谭生隐日日去国子监求学,谭振兴不禁有点同情他了。
骤然收到谭振兴满脸无声关切的谭生隐:“……”
“官家子弟学问参差不齐,但为人处事不会差,生隐弟有机会和他们打交道就多多学习吧。”谭振兴像个长辈,语重心长地告诫谭生隐怎么结交朋友,谭生隐偷偷看眼皱着眉头的谭盛礼,没有作声。
谭盛礼问,“振兴很感兴趣?”
谭振兴实话实说,“他们长于官家门第,从小耳濡目染,心胸气度必然高雅吧。”谭振兴认识的官家子弟很少,廖逊儿子廖谦,杨府两位少爷,给谭振兴的印象特别好,尤其是杨府少爷,素不相识,见面就赠以银两银票,数额巨大,全然没把他们当做外人,骨子里的那份慷慨让谭振兴自惭形秽,平心而论,他如果处在杨家少爷的地位,赠人些衣物吃食舍得,要他赠以银票是坚决不可能的,有那么多钱留给子孙后人不好吗,挥霍在外人身上,他日子孙落难外人会帮扶吗?
他不认同杨府少爷的做法,可不得不承认杨府少爷的举动让他心里暖融融的。
户部尚书教出来的儿子境界高深,非常人能及也。
谭盛礼略微错愕,不敢相信谭振兴打听国子监的事儿会因为这个,正在反思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又听谭振兴道,“当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那高雅之人,必然也有粗鄙之人吧……”余下的话谭振兴没说,但那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得谭盛礼眉头紧皱。
谭振兴讪讪闭上了嘴。
话题戛然而止,谭振兴不习惯地东张西望,谭盛礼顿了顿,倒是说起藏书阁的袁安朱政来,他天天去藏书阁,和两人熟悉不少,两人是连襟,家境贫寒,因识得些字比同村同龄人过得要好,认识到读书的重要,有儿子后,省吃俭用的供儿子读书,听说江南文风鼎盛,不惜举家搬去江南,儿子送去私塾,他们则给读书人做书童,求得读书人的书拿回家给儿子看,相中他们的读书人是个穷酸老秀才,老秀才没有成亲,性格孤僻,且视书如宝,并不将书外借,两人无法,只能自己誊抄……
好在老秀才慷慨,笔墨纸砚皆是老秀才出的。
有年,老秀才兴起报名参加乡试,许是运气好中了举,意气风发地带他们赴京赶考,进京时已快腊月了,天气寒冷,老秀才染了风寒没能熬过去,两人搜干净身上所有的钱都不够买棺木,有人建议他们卖书,书是老秀才最宝贝的物件,两人不忍,走投无路去街边行乞……
运气好碰到了廖逊。
既有了钱安葬老秀才,也在国子监找到了活儿,谭盛礼记得袁安说起往事说得最多的词就是运气好,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的,是老秀才收他们做了书童有饭吃有书抄,进京后运气好遇到廖逊……
谭盛礼问谭振兴,“真的是他们运气好吗?”
谭振兴从善如流,“不是运气好吗?”
谭盛礼沉吟不语,世间哪有那么多好运气的人,你所以为的运气好不过是身上某些良好的性情品质被旁人看见有心帮衬罢了,袁安他们识得字但没读过什么书,江南读书人挑书童的眼光何其高,怎么会相中袁安他们呢,还同时相中他们两个人,老秀才很多年不参加乡试,突然就来了斗志……
与其说袁安他们运气好,谭盛礼更相信是老秀才体谅敬重他们为子背井离乡的决心和魄力。
两人的字也是慢慢抄书练好的,书里的内容,两人懂得并不多,谭盛礼看着谭振兴年轻鲜活的面庞,问,“多久没给你们布置功课了?”
谭振兴算了算,很久了。
“就以此为题写篇策论吧。”
谭振兴:“……”殿试已过,无须这般严苛吧,但看谭盛礼不像说笑,恭敬答道,“是。”
袁安和朱政的经历不算坎坷,有贵人相助,他们是幸运的,比起两人,谭盛礼其实更好奇老秀才赴京赶考的心情,据袁安说,老秀才临终前交代无须送他回乡安葬,随意葬在京外的荒郊野岭即可,老秀才没到过京城,不知他眼里的‘荒山野岭’有多远,幸亏有廖逊相助,否则袁安和朱政怕是要走上好几日……
谭振兴他们的功课已经用不着谭盛礼多操心了,谭盛礼更关注国子监的情况,因为暗示过学生们他要选的书,这天到藏书阁,朱政告诉他很多学生来书阁看书,场面盛大,堪比早集,甚至好些人问他们是否了解书架的书……两人来国子监后,少有人正眼瞧他们,这次却彬彬有礼的行问候礼……
两人诚惶诚恐。
谭盛礼笑而不语,走向书架,随意抽了本书,问朱政,“可看过?”
朱政不懂谭盛礼的意思,有些脸红,看自然是看过的,国子监的很多书他们都看过,“看过,但不记得内容。”
朱政诚实回答。
谭盛礼翻了两页,微笑地说,“不知他们是否记得。”
国子监四季试的习俗已有上百年,书籍何其多,哪有学生记得住内容啊,何况封皮上只记载哪年哪季,太模糊了,谭盛礼连问了三遍,都没人站起来回答,谭盛礼翻开书,读了前几行,底下立马有好几个人举手,谭盛礼笑了笑,没有让他们起身回答,而是接着往下读,没有读文章,只读题目,又读了两行,举手的人更多了,待谭盛礼读完所有题目,几乎就剩下几个人没举手。
谭盛礼阖上书,问他们,“你们知道里边的内容吧。”
连续遭受几次打击的学生们倍受鼓舞,如小鸡啄米的点头,脸上尽是扬眉吐气的雀跃,谭盛礼随意点了两个人背诵书里的诗……
抑扬顿挫,字字不差。
谭盛礼问又问,“看了此书诸位有何感触?”
众人:“……”
此乃四季试的考卷,能有什么感触啊,祭酒大人问的好奇怪啊。
第145章
奇怪归奇怪,他们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容易遇到本熟悉的书,哪能被这个问题难住,众人垂眸细想,片刻,有个胆大的少年站起身,先朝谭盛礼拱手作揖,语气却透着丝不服输的劲儿,高昂着下巴,声音洪亮,“此书是当年四季试的优秀文章诗文,由国子监学生誊抄,意在传给后来的学生,好让后人奇文共赏,纵观天下各地书院,收集考试里好的文章诗文传承给后人的寥寥无几,作为最高学府,国子监当之无愧……”
国子监的文脉底蕴不是其他书院能比的,即使他们没有功名,在国子监读过书也够他们吹嘘一辈子了。
少年穿着国子监学生服饰,风度翩翩,风华正茂,听得周围人无不面露动容为之自豪,谭盛礼嘴角含笑,认真听他讲述国子监的书籍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高尚品德。
半柱香的功夫,少年才收了声,年轻张扬的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激动。
谭盛礼不急不缓的看向其他人,笑容耐人寻味,少年动了动唇,想补充两句,转而想到谭盛礼刚来,应该不知,便没细说……
谭盛礼似乎没有发现少年话里有不妥之处,问说,“此书意义深远重大,和书的内容有关吗?”
众人:“……”
祭酒大人的问题真的刁钻,书的内容无非就是应题的文章诗文,文采绝佳,文章雅致,但多看几遍也就那样。
无人应答,杨严谨又站了起来,“无关。”
不高不低的两个字,浇灭了众人心底的热忱以及对先人的缅怀,书意义重大却和内容无关,怎么想怎么都觉
众人心头不悦,恶狠狠地瞪向破坏气氛的杨严谨……同为学生,杨严谨怎么为祭酒大人说话呢……
谭盛礼状似没看到他们的眼神,面不改色地再问,“既然和书的内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看的人这么多呢?”
还能是为什么,为里边的题呗。
众人眼神鄙夷地望着谭盛礼,想说这位祭酒大人美名在外,实则糊里糊涂的,连国子监的情况都没聊了解清楚就来做祭酒,可笑至极。
国子监的四季试由名师出题,阅卷的可能会是朝上德高望重的大臣,大臣久经官场,鉴赏极有参考价值,纵观历年四季试,凡事有朝中大臣参与阅卷的那场,文章诗文被评为佳作的读书人会试必然高中,他们多看这些书籍当然是为了更好揣测科举受欢迎的文章诗文啊……
再者,先生布置功课,时不时会挑以前四季试里的题,如果没看过,审题容易出错,功课完成得不好会受罚,看书后明确知道题目意思,思路清晰,功课不会差到哪儿去,有什么理由不看呢?
心里清楚怎么回事,却没人站起来回答谭盛礼的问题,害怕告诉谭盛礼以后老师不以四季试的题作为功课,那他们就有得愁了,因此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四周安安静静的,有鸟儿落在窗棂上,颤着脑袋好奇地张望着。
静默许久,谭盛礼出声打破了沉默,不过他跳开刚才的问题说起又一件事,“此书没有署名未免遗憾,今日起,再有类似的书籍署上誊抄者的姓名吧。”
猝不及防地,鸟儿挥动着翅膀飞走,叽叽叽叫了两声,众人纷纷皱起眉头,再看谭盛礼手里的书,神色都不太好看,别听同窗将这书背后的故事吹嘘得天花乱坠,什么文脉传承,什么前人栽树……通通都是假的……这书能流传下来不是先人怜惜后人学生,而是……先人做错事被老师罚抄书……国子监没有人专门誊抄书籍以供收藏,类似的书都是做错事的学生抄的……
少年没有细说的也是这事,本以为能糊弄过去,殊不知想多了。
“不……不用吧。”
罚抄书就够丢脸的,再署上姓名供后边的学生讨论不是更丢脸吗,学生们都不太赞成谭盛礼的做法,但人微言轻,哪儿管用啊,只见谭盛礼收起书,走向书桌的书箱,里边堆着厚厚的功课,是谭盛礼前几日布置的。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这话题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得很,多数人崇拜钦佩自己的祖父或父亲,欲成为那样的人,可怎样能达到那种境界却似懂非懂,至于钦慕朝中文武双全大臣的学生就更显懵懂了,毕竟想是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回事。
谭盛礼把功课还给他们,大致说了遍情况,子承父业,无不想守住父辈家业再锦上添花,
抱负远大,志向恢宏,字里行间透着少年血性,让人心血澎湃。
谭盛礼问,“守业更比建业难,诸位以为如何能守住父辈家业?”
学生们再次沉默,沉默时扭头四望,彼此眼神交汇,柔和许多,不知谁先作答,慢慢的,回答的人很多,其中,有人提到了联姻,高门大户,为巩固地位联姻是很常见的手段,谭家清贵,行事正直,自是瞧不起联姻这种拉帮结派的做法,不过他们见过很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谭盛礼面前,他们毫无保留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卯足劲想得到谭盛礼的认可。
谭盛礼威望甚重,能得他赞扬半句足以回家炫耀半个月,没人不想成为长辈眼里能光耀门楣的孩子,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谭盛礼都认真听着,神色专注,不插嘴不打断。
直到无人起身发言,谭盛礼又问,“诸位以为品行重要还是科举重要?”
学生们异口同声,“当然是品行了。”
谭盛礼笑了,“那为什么陶冶性情的书没人看呢?”
众人:“……”
这个问题又把他们难住了,谭盛礼再次跳过,让他们好好回去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并以此为功课写篇论文,学生们哀嚎不已,想说这道题也……太难了吧。
有人熬不住了,偷偷向叶弘打听叶老先生何时回来,叶老先生的课虽然让人头疼,不至于像谭盛礼想一出是一出的。
祖父的事儿叶弘哪儿说得清楚,含糊不清回了两句,却是没给具体日子,待回府后和祖父说起此事,沾沾自喜道,“谭祭酒博览群书是真,性子却不讨喜,私底下好些人议论他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叶弘知道祖父不喜谭盛礼,语气不由得带着轻蔑,哪晓得静坐垂钓的叶老突然变了脸,用力地握住鱼竿,鱼竿颤动,连带着湖面的水起了涟漪,叶弘怔住,迎上那双深沉锐利的眼,心跳漏了半拍。
“谭祭酒性情怎样也是你做学生能评价的?平日教你的尊师重道都忘了是不是?”
叶弘讪讪,“祖父教训的是。”
叶老先生再不喜欢谭盛礼是他的事儿,叶弘作为晚辈,又是国子监的学生,轻佻不屑地议论老师是非,简直目无尊长,要知道,叶老先生也是老师,最重师道尊严,岂能任由晚辈议谭盛礼长短,叶弘自知犯了忌讳,低眉认错,叶老先生冷然,“回屋抄书去。”
“是。”
祖孙两的这段小插曲谭盛礼并不知晓,这日去叶家拜访,只觉得叶弘温顺礼貌多了,以为待他为客的缘故不曾多想,叶家宅院清幽,不过处处透着质朴,谭盛礼跟着叶弘进了叶老先生的书房,书房差不多有两个房间大,两面墙的书架堆满了书,整齐有序,谭盛礼粗略地扫了眼,最靠近门边方向的多和算学有关的书籍,越靠近书桌,越是修身养性的书。
谭盛礼有些惊讶,他以为叶老先生痴迷算学,算学类的书籍必离书桌最近呢。
“来啊。”书桌边的叶老先生抬眸,目光淡淡的瞥了谭盛礼眼,“听弘儿说你找我有事,什么事啊。”
语调平平,怎么听都不是寻常待客会说的话,叶弘立在旁边默不吭声,祖父不喜谭祭酒毋庸置疑,否则不会如此冷淡,叶弘偷偷打量谭盛礼,后者不显怒意,礼貌地朝他祖父拱手,“老先生身体不适,谭某想来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不敢劳祭酒大人操心。”
叶老先生低着头,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弘儿,给祭酒大人倒茶。”
“是。”
谭盛礼落座,叶老先生没有歇笔闲聊的意思,谭盛礼开门见山,说起他代课的情形来,叶老先生几不可闻的哼了哼,在算学课上讲其他课,亏他敢,叶老先生道,“叶某因病告假,祭酒大人代为授课,自是祭酒大人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叶某哪敢多说。”
话说得不好听,但语气比之前好很多,他人不在国子监,但国子监发生的事儿瞒不了他,从叶弘这两日的表现来看,叶老心里挺佩服谭盛礼的,这个孙子恃才傲物,算学这门的功课能耐着性子好好做,其他门的功课是能敷衍则敷衍,可以说完全不上心,但这两日不同,孙子来书房要了好几本书去,昨日突然问自己书房的书排序是不是有什么讲究,他多问了两句,孙子说为了完成谭祭酒布置的功课。
为什么陶冶性情的书没人看?
叶老先生自己想了许久,年轻人性格冲动,急功近利,凡事只看眼前的利益,哪儿看得长远啊,陶冶性情于年轻人而言太陌生了,因为看不到实质的好处,谁愿意看,就像算学,国子监自古就有这门课,真心喜欢的人有多少?还不是科举制度改革,学生们看到算学的重要不得不花心思认真学吗?
他纳闷谭盛礼布置这些功课想做什么。
摒退叶弘,开门见山的问谭盛礼,“弘儿说你布置的功课别出心裁,不知谭祭酒有何用意?”
“藏书阁藏书丰富,许多书却无人问津,谭某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谭盛礼感慨。
叶老先生眼神微震,他任算学先生多年,自是清楚谭盛礼话里的意思,廖逊在时,经过藏书阁门前就会叹气,他问廖逊为何,廖逊不肯多言,只道,“国子监不该是这样的啊……”
此时再听这话,叶老有些晃神。
第146章
早前听闻谭盛礼为新任祭酒,只以为廖逊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谭盛礼真要有能耐不会熬到这个岁数才是新科状元,廖逊举荐他真真是糊涂至极。
可这一刻,叶老先生觉得自己错看了谭盛礼,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谭盛礼。
谭盛礼端着茶,坐姿优雅,身上的灰色长衫恰到好处流露出他的宁静朴素来,叶老先生别开脸,委实不想附和谭盛礼,故而装作不屑地说,“国子监历来如此,谭祭酒莫是想学那权臣做派,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再说?”
“叶老先生言重了。”
他来拜访叶老是想推心置腹与其聊聊国子监的事儿,他相信叶老先生和他想法相同,教书育人,重在教学生明理,而非事事以科举为先,谭盛礼说,“谭某想改变国子监重科举的观念,叶老先生以为如何?”
叶老先生惊住,怔怔地望着谭盛礼说不出话来。
“谭某以为声,品行比科举更重要,学生们只惦记科举功名而忘记修德行,哪怕他日入仕为官,也是朝廷和百姓的隐患。”谭盛礼没有任何隐瞒心思的意思,继续道,“品行若好,纵使不做官也会受百姓敬重爱戴,地位于官员无异,反之,若学高品低,为官被百姓质疑唾弃,丢掉的则是朝廷的声望……”
叶老先生内心震动,尽管心里猜到谭盛礼想说什么,可不敢相信他将自里所想清清楚楚说出来,他张了张嘴,因着震动,坚定的目光有些动摇,“你……廖逊与你说的?”
“廖兄疾病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谭某想试试,不知叶老先生能否帮忙。”
叶老先生喉咙似乎卡了口痰不上不下地不甚舒服,背身重重咳了两声,咳得脸色通红,依着他性格,宁死不想和谭盛礼打交道,可面对这样诚恳真挚的求助,叶老先生抹不开脸拒绝,“谭祭酒不会不知叶某有个学生姓方吧。”
那位隐晦地说了些谭家的人,叶老先生嫉恶如仇,自是瞧不起谭家人做派的。
“此事关乎学生们的前程,还望叶老先生考虑考虑。”谭盛礼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习惯,至于方举人在叶老先生面前暗示了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始终相信,哪怕性格不合也能共事,因为老师都希望学生过得好,叶老先生对他的不喜欢,和学生比起来不值一提。
叶老先生面露沉吟,想问谭盛礼什么,欲言又止,只道,“我想想吧。”
离开叶家,谭盛礼又去拜访了国子监其他先生,最后是柳家,和叶家差不多,书房堆满了书籍,柳家几个孩子在书房里看书,柳璨儿孙都在,柳璨共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以成亲,各自育有两个儿子,六个人坐在书桌边,认真背读文章,见到他,柳璨长子眼冒精光,极为热络地起身相迎,柳璨好笑又好奇,更多的是无奈,“让祭酒大人见笑了。”
“哪儿的话。”
柳家家道中落,因手头拮据,两个儿子在私塾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后来因廖逊扶持,柳璨做了国子监教书先生,家里条件稍微改善了些,柳璨让儿子重新读书,但辍学多年,即便重新读,他们也考不上功名,说起来,也是他学识不够,没法为他们答疑解惑……
柳璨递上茶,让他们先出去,几个孩子规规矩矩的行礼退下,到门边时,柳璨长子突然探头,“祭酒大人,和父亲聊完正事能否瞅瞅我们功课?”
那双眼清澈明亮,让谭盛礼想到了谭振学,谭振学爱读书,读书时那双眼便如这般明亮,他道,“好。”
柳陇笑逐颜开,再次拱手,迅速地退了出去。
“劳祭酒大人费心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谭盛礼看了眼书架,密密麻麻的书,都是没有封皮的,柳璨解释,“这些书都是我自己抄的,柳家不复往昔,总得为子孙留点什么才是……”柳璨负责藏书阁书籍借阅,待在藏书阁的时间多,就学袁安朱政抄书,为了节省纸张,装订时省了封皮,别看他是教书先生,却只擅长乐器,这些书他能读懂的很少很少。
这也是他没办法教儿子的原因。
担心谭盛礼不喜欢这个话题,他问谭盛礼来柳家的原因,谭盛礼重复他在叶老先生面前的那番话,柳璨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相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廖祭酒在时没少长吁短叹,问他也不肯说缘由,想来是为此事吧,作为教书先生,承蒙谭祭酒看得起,有需帮助的地方请直言,柳某定全力以赴。”
柳家能有今日靠的是廖逊,廖逊器重谭盛礼,他必然随之。
“多谢。”
“祭酒大人客气了。”
谭盛礼和柳璨说了自己的想法,听得柳璨心情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廖逊忧虑学生们过于注重功名而忽略自身修养,因找不着法子而郁郁寡欢,谭盛礼三言两语就找到了教他们注重品行的办法,不得不让柳璨佩服……
聊完国子监的事儿,谭盛礼没有即刻离去,给柳陇他们看功课,从文章诗文到算学,谭盛礼给他们讲了很多,待走出柳家,已是月上柳梢了,柳家上下出门相送,柳璨妻子见柳璨态度恭顺,面露不舍,夫妻几十年,少有在丈夫脸上见此神色,回房时,她与柳璨说,“你既这般敬重祭酒大人,何不想法子与谭家结亲?”
小女儿已经十八了,亲事还没着落,柳璨妻子急得不行,相看过好几户人家了,都不太满意,柳璨妻子问,“谭家几位公子还未婚配吧?”
因柳璨在国子监教书的关系,她也算认识些书香门第的夫人,闲聊间总会有人聊起谭家,她知道的就谭榜眼成亲了,底下两位公子好像并未婚配。
“莫想多了,那样的人家岂是咱能肖想的?”柳璨想也不想打断了妻子的浮想联翩,“祭酒大人品行高洁,几位公子青出于蓝,咱闺女哪儿……”说到这他不说了,毕竟是自己闺女,哪有亲爹埋汰女儿不好的呢?他只叹气,“谭家公子小小年纪就已是两榜进士,前途无可限量,咱们还是给闺女找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吧。”
“我看祭酒大人不是注重家世门第的人,要不你私底下问问,万一又成了呢?”
柳璨:“……”他哪儿抹得开脸,柳家和谭家,悬殊也太大了,柳璨说什么都不答应,人哪有自知之明,谭盛礼待人宽厚好说话,他贸贸然开口不是让谭盛礼难堪吗?
柳璨像不知这事,殊不知谭盛礼看到谭振学就想起了柳陇,转而想到谭振学该说亲了,他没有操办子女亲事的经验,谭佩珠和徐冬山的亲事还是由街坊邻里起的头,如今到谭振学,谭盛礼唤他进屋,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妻子,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谭振学脸色绯红,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
类似的问题谭盛礼已经问过他,也问过谭生隐,看他好像没开窍,谭盛礼不着急,“好好想想吧。”
接着又把谭生隐叫到跟前问了遍,谭生隐也闹了个脸红,来时谭振兴还抱怨谭盛礼偷偷给他和谭振学开小灶,谁知是为这事,他脸热地很想说不像谭振兴就行……没办法,近几年接触下来,他觉得谭振兴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做妻子……所以,他的妻子不是谭振兴那个性格就好。
书房里,酸溜溜做批注的谭振兴瞅到谭生隐脚步沉重的回来,立刻起身上前,“生隐弟,父亲有没有喊我去,他和你们说啥了啊。”
谭生隐:“……”
“怎么着,你也不说?”谭生隐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刚刚谭振学回来他问谭振学,后者红着脸闷不吭声,让人好不爽,谭振兴抵他胳膊,“说啊,父亲与你说什么了?”
谭生隐:“……”
“辰清叔关心我的亲事呢。”迫于无奈,谭生隐说道。
噗嗤,谭振兴大笑出声,谭生隐:“……”娶妻当娶贤,谭振兴离贤是半点不沾边吧,不知为什么,谭盛礼问他这事,他脑子浮现的就是谭振兴眼泪横流的脸,他看向桌边埋头翻书的谭振学,“振学哥怎么和辰清叔说的?”
“不知。”
“哈哈哈……”谭振兴还在笑,“是啊,我都差点忘记了,你们还没婚配呢。”
谭生隐和谭振学:“……”
“没关系,作为兄长,会为你们留意的。”谭振兴搂过谭生隐胳膊,“振兴哥办事你还不放心,父亲公务繁忙,这些事儿就莫麻烦他了,待会回屋我问问你大堂嫂,她认识的人多,准能给你们找着合适的人选。”
谭生隐额头突突直跳,投降道,“不劳大堂嫂操心了。”
汪氏做事稳妥,就怕谭振兴起幺蛾子,关乎自己后半辈子的生活,谭生隐哪儿敢交给谭振兴,指着外边道,“我……我记得有事没和辰清叔说,我去去就来。”
之前他回答不上来,被谭振兴刺激得有想法了,谭生隐告诉谭盛礼他满意就行,谭盛礼眼光好,他挑中的姑娘品行必然不会差,谭生隐想。
走出谭盛礼房间,见谭振学在门口等着,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被谭振兴那份热情支配的恐惧,谭生隐道,“振学哥进屋吧。”
谭振学也是来告知谭盛礼答案的,答案与谭生隐的相同,谭盛礼满意就行。
第147章
两人真是怕娶个像谭振兴性格的妻子,大惊小怪不说,动不动就抹泪痛哭流涕,光是想到那副画面,两人就直哆嗦,委婉地让谭振兴别管。
没用。
谭振兴非常上心,清晨去码头,出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的妇人看,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妇人心底发毛,不住地往旁边挪。
人家挪两步,谭振兴跟过去两步,眼波流转的热情吓得胆小的妇人惊慌失措,提着裙子蹭蹭往前跑,谭振学看不下去,问谭振兴,“街上人多,大哥收敛些吧。”
别被人当成登徒子了。
“你以为我乐意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谭振兴哀怨地说,“要不是想给你们挑个称心如意的妻子,我会盯着人家看?”
谭振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就不用操心了吧。”
“长兄如父,我不操心谁操心啊。”谭振兴理所当然道,“你大哥我就是个操劳命,我已和你大嫂提过了,让她打听打听周围可有适龄的姑娘,咱们不是那等趋炎附势贪慕虚荣之辈,不求对方家世多好,但求能生……儿子就行。”
没有儿子是谭振兴心里的疤,他这辈子没啥指望了,就盼谭振学娶个能生的妻子,多生几个儿子,过继个给他也好啊,因此他极为慎重,“此事关系重大,我必会认真处理的,你们就等着做新郎官吧。”
谭振学腿软,脸僵道,“不……不用吧。”
“我们兄弟何须客气啊。”冲谭振学挑眉,调转视线,看向事不关己的谭生隐,嘿嘿笑了笑,“生隐弟,你放心,振兴哥不会厚此薄彼的,你的亲事振兴哥也放心里了哦。”
谭生隐:“……”
卢状跟着他们的,看谭振兴振振有词,心思动了动,舔着笑上前,“老师,学生的亲事也托你了啊。”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他的亲事交给张氏去办,顶多找个家境好点的人家,怎么说自己也是榜眼的学生,眼光自是该高些,寻常人家的姑娘他哪儿看得上啊,怎么说也要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助自己官运亨通,想到自己日后,卢状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谭振兴皱眉,怒声呵斥,“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皮又痒了是不是?”
闻言,卢状浑身僵住,讪讪地退去边上,不过他没有走太远,微微倾身细听他们谈话,想等个捡漏的机会,谭家乃书香门第,择妻的要求高,他不同,对方出身好父亲兄弟为官就好,然而听了许久谭振兴都没合适的姑娘人选,倒是和街上的摊贩们打得火热。
谭振兴不是个喜欢拉着人聊家长里短的人,但为弟弟们的亲事他豁出去了,经过包子铺,热络的问候老板,吓得老板愣在当场,下意识的转身看四周行乞的乞丐,温声提醒,“大公子,这会乞丐们没来呢。”
谭老爷经常买吃食赠与路边乞丐,老板对谭家人也算熟悉,旁人买包子五文钱,谭盛礼买的话他只收三文,倒不是有意巴结,而是不忍多收,不止他,旁边好几个摊贩卖东西给谭盛礼都比卖给其他人便宜,说谭老爷人好,买吃食是为做善事,不该多收他的钱。
为此,有人不满他们见人给价,价格不同,闹着要他们卖同样的价,站在铺子前闹骂不停,头次经历那样的事,他以为名声坏了往后生意不好做,围观的人们却赞成他的做法,帮着他骂闹事的人,谭老爷买吃食是为照顾街边的乞丐,谭家底蕴虽深,却不富裕,几位公子日日在码头做苦力贴补家用,谭老爷能拿出些钱帮衬乞丐实属难得,怎么好意思寒了谭老爷的心。
对谭家人,周围没有不敬重的。
故而老板的语气极为恭敬,谭振兴笑着点头,“是啊,天儿还早,他们估计还得等会呢,你这几日生意如何?”
“托谭老爷的福,没有受那日影响,生意还算不错。”
“你家里有几口人来着?”
老板不明就里,认真道,“父母尚在,下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女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个……”
“女儿啊……”谭振兴遗憾地摇头,生女儿不行,谭家不缺女儿,缺的是儿子,谭振兴想了想,故作思考地说,“我记得谁家媳妇生了五个大胖小子来着……”
老板懵了,五个大胖小子,有吗?他蹙眉,“没听说啊,大公子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听谁说的啊……”
能生五个儿子可不是小事,谁家媳妇有这个能耐早就传开了,他不可能没听过,老板以为谭振兴交友广泛从别处听来的,不曾放在心上,只有旁边的谭振学和谭生隐无语望天,胡诌呢,谭振兴绝对在胡诌,两人对视眼,心照不宣地往前走,丢脸,太丢脸了,委实不想和谭振兴站在一块。
转眼两人就不见了人,谭振兴结束谈话,箭步流星的追上他们,惋惜道,“好像没有问着合适的人呢。”
两人闭嘴不言,旁边的卢状云里雾里,“老师,什么合适的人选?”
不怪他困惑,谭振兴就和老板闲聊几句而已,怎么就扯到其他话题了,谭振兴懒得搭理他,怒斥两句,左右手搂着谭振学和谭生隐往前,担心卢状听到,声音压得极低,“大哥想过了,娶妻当娶贤,可贤是能慢慢培养的,生儿子没法培养,你们得为谭家开枝散叶,妻子必须要会生。”
两人:“……”
“走吧,咱们再去前边问问。”
“……”
谭振兴斗志昂扬,几乎整条街的摊贩都被他问了遍,其中有两个家里儿子多,谭振兴询问他们媳妇娘家时,均说媳妇没有姐妹,谭振兴颇为遗憾,但更坚定他的想法,女人能否生儿子全看娘家情况,娘家若是兄弟成群,这女儿继承她娘生儿子的优点,肯定生的儿子也多,当然,像汪氏这种情况真的少之又少,简直无法以常理推断,故而不作为参考。
他想好了,必须给两人挑个娘家兄弟多的姑娘。
他志在必得的眼神看得谭振学和谭生隐不安,碍于他是兄长,两人不好多言,但明显盯他盯得紧了,比如这日午后,汪氏来书房唤谭振兴出门,说是去后边巷子的某户人家串门,两人心里警钟大作,谭振学道,“大哥,书还没看完,不若让大嫂自己去吧。”
谭生隐附和,“是啊,日头毒辣,小心中暑了,再有不久就入翰林,别因病耽误大事就得不偿失了。”
嘴上是为谭振兴着想,脸上却透着焦急,谭振兴心领神会,去是必须去的,汪氏打听到的这户人家人口多,姑娘十七岁,上边有四个哥哥,族里堂哥堂弟更是多,据说求娶的人快把门槛踩破了,他若不积极点,就便宜其他人家了,谭振兴道,“此事重要,我自己去趟稳妥些。”
说话间,让汪氏回屋拿把伞,撑着伞总不会中暑了吧。
“老师,我去吧。”狗腿子卢状满脸殷切,“老师出门,学生自该侍奉左右的。”
谭振兴冷然,“不需要。”卢状心眼多,假如使手段骗了他为谭振学挑的媳妇怎么办,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必须要谨慎点,于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噼里啪啦给卢状布置了很多功课,而且要求必须在他回来前完成。
卢状:“……”莫不以为他神童转世呢,这么多功课,别说两个时辰内完不成,明天都完成不了,他苦着脸,委屈道,“老师,是不是太多了……”
多就对了,谭振兴扬唇哼了哼,抬脚出了门。
谭振学和谭生隐眼皮直跳,直觉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奈何今日谭盛礼带着乞儿出门了,谭生隐道,“要不要和辰清叔说说啊。”
从谭振兴这两日表现来看,真的很让人害怕呀。
“说说吧。”
两人不知谭振兴会闹出什么事,频频望向窗外,只盼太阳倾斜得快点,可太难熬了,加上旁边有个满腹牢骚的卢状,两人静不下心来,索性去门口候着,等谭盛礼回来就说这事。
左等右等不见人,倒是谭振兴先回来了,怒气冲冲的,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看表情不像是什么好话。
“大哥,怎么了?”
“振兴哥,出什么事儿了?”
两人同时出声,吓得谭振兴颤了下,反应过来,愈发没个好气,“还能是什么事啊,仗着上门求娶的人多就狮子大开口,咱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全给他们啊……看着能生,谁知是不是真的能生。”
不太想聊那些晦气的事儿,谭振兴摆手,“走走走,回书房看书去。”
后边撑着伞的汪氏进门,看到谭振学和谭生隐,露出愧疚的神色,是她没打听清楚情况,对方要的彩礼高,以家里现在的情况真要拿那么多彩礼,手里半点节余都没了,汪氏很是过意不去,“等急了吧,是大嫂没问清楚,让你们白等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汪氏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汪氏的话提醒了谭振兴,两人何时在门口等过他啊,想必也是着急自己的亲事,谭振兴放柔语气,“别担心啊,这户人家不行再接着找,大哥会竭尽所能的。”
两人:“……”这话怎么听得人汗毛直竖呢?
第148章
两人胆战心惊地对视眼,彼此眼底都露着惊恐,谭振学先出声,“大哥,此事不急,看父亲那边怎么说吧。”
交给谭振兴去办,太不让人放心了。
谭振兴犹不自知,摆手道,“为人子自当为父分忧,莫怕,大哥不会害你们的。”只会盼着你们好,找个知书达理又会生养的好媳妇……谭振兴心底默默加了句,嘿嘿笑了起来,“走吧,咱们先回书房,回书房后慢慢说。”
谭振兴心里藏不住事,但怕惹得两人不高兴没有再聊串门的事儿,谭家谈不上贫困,也不算富裕,谭振学和谭振业都没成亲,岂能将钱财全花在谭振学身上,于谭振业来说太不公平了,谭振兴作为兄长,自认还是尽责的,哪怕谭振业不在京城,自己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他。
想到谭生隐和谭振学同岁,既然要张罗谭生隐的亲事,谭振业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也就说得找三户人家,有得忙啊。
谭振兴叹气,左右两侧的谭振学和谭生隐像聋子似的听不见,谭振兴又哀叹了两声,主动道,“你们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叹气?”
两人完全不感兴趣,碍于情面,谭振学礼貌地问了句,谭振兴立刻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我想到三弟了,他不在身边,说亲也不该忘了他啊……”绵州乡试已过,谭振业早已启程来京,若知晓自己为谭振学他们张罗亲事而忘了他,不知会如何难受,谭振兴思忖地问,“你们说三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谭振学和谭生隐:“……”记得不错的话,谭振兴可没问过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怎么到谭振业身上态度就不同了?
谭振兴兀自想着事,没注意两人情绪,他倒是想不问谭振业意愿就给他挑个好看又会生养的姑娘,奈何谭振业性格阴沉不好惹,他怕自己擅作主张遭到谭振业报复,谭振业要害他,用不完的办法,他真的害怕了,不敢轻易管谭振业的事儿。
所以啊,谭振业的亲事,还是等他来京后再做打算吧。
想明白后,心思豁然开朗,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喜笑颜开道,“不管他了,把你俩的亲事解决了再说吧。”
谭振学和谭生隐:“……”
因为谭振兴的热情,两人整个下午都静不下心看书,直至谭盛礼回来,两人面上镇定实则心慌不安的欲和谭盛礼说说谭振兴外出串门的事儿,哪晓得不等谭振学开口,谭盛礼先说,“街上遇到薛夫子,和他聊了几句,他说柳家有位未婚配的小姐,要是你同意的话,他愿意做媒……”
柳璨有风骨,柳家几个孩子也好,和柳家结亲,谭盛礼是愿意的,就是不知柳璨答不答应。
“振学,你以为如何。”
谭振学愣然,脸颊霎时滚烫,“听从父亲安排。”只要不让谭振兴张罗,谭振学心底几百个愿意。
“行,明日去国子监,我先和柳先生通通气吧。”
“是。”谭振学重重舒了口气,而谭生隐则面露难色,谭盛礼问他是否有事,谭生隐脸色憋得通红,总不好说抓紧时间为我挑个妻子我害怕振兴哥乱来吧,不是扫兴吗?他道,“为振学哥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脸上却不见喜悦,谭振学迟疑了下,道,“父亲,儿子有事想和你说。”
“说吧。”
背后说人坏话不是君子所为,谭振学语气有些结巴,言简意赅地将下午的事儿说了,不否认谭振兴心好,但不相信他的眼神,谭振学太害怕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敢由谭振兴安排。
这时的谭振兴正在屋里和汪氏说话,担心汪氏不长记性,没将对方家世打听清楚就贸贸然带着他串门,幸亏他脑子转得快没透露结亲的意味,否则不是害了谭振学吗,说是结亲,谈到彩礼却退缩了,不得给人留下个吝啬抠门穷酸的印象啊,太丢人现眼了,因此谭振兴将要求尽数罗列在纸上,让汪氏背下来按此行事。
刚交代完,就听乞儿在外边喊,“振兴哥,振兴哥,谭老爷让你过去。”
“好呢。”谭振兴理了理衣衫,再次叮嘱汪氏,“要记住了,别再发生像下午这样的事儿了。”品行不好能慢慢调教,但若娘家是个贪婪自私的就算了,免得日后没皮没脸的上门闹,丢脸的还是谭家。
“是。”
谭振兴这才满意的出了门,想着顺便和谭盛礼聊聊两人的亲事,谭盛礼看重家风品行,这不行,得看能否生养,谭振学如果像他娶个生不出儿子的妻子,谭家到下辈岂不子嗣凋零?谁能继承祖上遗志并将其发扬光大呢?
子嗣很重要。
然而不等他和谭盛礼聊这个话题,进屋后,被屋里流传的森冷气氛吓到,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弓着腰,小心翼翼的上前,“父亲。”
“这两日书看得怎么样了?”
谭振兴:“……”天天想着谭振学的亲事,哪儿有认真看书啊,谭振兴垂下头,悻悻地说,“不太好。”
“哦?”谭盛礼问,“为何?”
谭振兴摸不准谭盛礼心思,试探地说,“心里惦记着二弟的亲事……”
“是吗?怎么惦记的?”
谭振兴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下午的事儿说了,除此之外,还将自己在街上打听的事儿提了提,谭振学和谭生隐满脸青色,看谭振兴拐弯抹角跟摊贩们闲聊就知内里有蹊跷,果不其然!两人无比庆幸的是谭振兴没有扯着嗓门大声嚷嚷,否则周围几条街的人都知他们说亲的事儿……
真的是无比庆幸啊。
“父亲……”谭振兴难过道,“儿子没本事,到现在都没寻着合适的人家。”
“无事,他们的亲事为父自有打算,你专注你的事儿就好。”谭盛礼是想训斥他两句的,然而听谭振兴说清楚整件事情,无心斥责他,谭振兴性格不够稳重,但处理事情也算滴水不漏,明明上门想相看对方姑娘,能滴水不漏的抽身,也算是种本事。
为人父,没必要把子女都教成一个性格,只要他们心地善良,行事合乎礼仪就该感到欣慰了,谭盛礼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是。”
谭盛礼没有批评谭振兴做得不好,翌日去国子监,叶老先生已经回来授课,谭盛礼收了布置给学生的功课就去藏书阁找柳璨,直截了当的问他闺女是否婚配,柳璨愣在当场,就在清晨他出门,妻子再次让他找谭盛礼说结亲的事儿,闺女性格好,要不是摊上他们这样的父母,嫁入高门都是有可能的。
他想也没想再次拒绝了妻子的意思,谭家清贵,不是柳家配得上的……他心底就没认真想过这件事,突然听谭盛礼这般问,柳璨又惊又喜,话说得太急,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没……没呢。”
谭盛礼扶着他为其顺背,待他缓过劲儿来,谭盛礼问,“不知犬子是否有这个荣幸。”
“祭酒大人太谦虚了……”柳家和谭家,明摆着是柳家高攀了,以往柳璨没有想过,此刻竟有些激动,反握住谭盛礼的手,声音在颤抖,“真……真的吗?”
谭盛礼笑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柳小姐知书达理,能娶她是犬子的福气。”
去柳家时,谭盛礼见过柳家小姐,很安静的人,站在角落里不说话,以致于谭盛礼没什么印象,不过从柳璨行事以及两位公子的言行来看,柳家小姐必是端庄温婉之人。
“祭酒大人谦虚了,是婉儿的福气啊。”
对孩子的亲事,两人说定,谭盛礼准备找个黄道吉日上门提亲,他和柳璨说,“小儿在来京的路上,不知能否等他来了后再隆重的上门提亲。”
柳璨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祭酒大人忙便是。”
想着回家告诉妻子这件事,往日要待到日落西山归家的他早早回去了,柳璨妻子姓肖,温柔贤惠的人,嫁给柳璨后任劳任怨,夫妻几十年,柳璨甚是敬重她,因为她支持他的任何决定,比如家里没钱,儿子不得已辍学,她没有抱怨过半句,后来他入国子监,每个月的进项大多花在笔墨纸砚上,她亦没有苛责,最困难的那几年,妻子从没打过卖书的主意,因为知道那是他的宝贝,肖氏的包容让柳璨觉得温暖舒心,故而回屋后,冲窗边做针线活的妻子道,“你知今日国子监发生了什么吗?”
听到丈夫声音的肖氏抬头,不复年轻的脸上露出笑来,“你素来不爱说国子监的事,怎么突然有兴致了?莫不是祭酒大人给你们涨了束脩?”
“钱财乃身外之物,祭酒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肖氏放下针,盯着柳璨看了会儿,见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猜测道,“难道国子监哪位先生想与咱结亲?”
要知道,梗在夫妻两心头的事就只有小女儿的亲事了,照理说柳璨在国子监教书,虽清贫但地位高,奈何身边尽是些眼皮子浅的,嫌柳家落魄,和柳家结亲是种拖累,弄得女儿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肖氏急得快馒头白发了,此时看柳璨喜色难掩,猜测和女儿亲事有关。
柳璨继续卖关子,“那你猜谁想和咱家结亲?”
“我哪儿知道……”想到什么,肖氏双眼一亮,“不会……不会是……”
柳璨笑着点头,“恭喜柳夫人猜对了,就是你梦寐以求的谭家。”
肖氏噗嗤声笑了,“什么梦寐以求,别说得我……”转而想想自己见了谭盛礼后在柳璨跟前絮絮叨叨的情形,肖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有点惆怅,“咱闺女,还得再教教啊,莫让祭酒大人失望。”
第149章
能与谭家结亲是修来的福气,女儿德行有损,愧对谭家器重,往后几日,肖氏不再外出赴宴相看人家,而是安心在家教柳婉儿礼仪,柳婉儿察觉内里有事儿,含蓄地问过两回,肖氏都三缄其口不肯多说,只是那眼里的喜悦逃不过柳婉儿,连柳陇他们也觉得家里有事发生,愈发循规蹈矩,生怕不小心坏了肖氏的大事。
柳家极为低调,谭家那边却是有些张扬,倒不是四处告知谭柳两家即将结亲的事儿,而是谭振兴想方设法的打听柳家姑娘情况,于他而言,品行是其次,会生养是大事,柳璨有两子两女,勉强算会生,比他母亲来说就差了点,同样四个孩子,小秦氏生了三个儿子而肖氏只有两个儿子……好在,肖氏也就比小秦氏差点,和其他夫人比起来还是强得多的。
认真比较过后,谭振兴很是赞成这门亲事,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他费尽心思都没打听到合适的人选,谭盛礼轻轻松松就把问题解决了。
接下来,只等谭振业进京,几兄弟齐齐整整的去柳家提亲了。
六月的京城已经很炎热了,太久没见着谭振业,当那张熟悉硬朗的五官出现在自己面前,谭振兴眼泪喷薄而出,顾不得和商户打招呼,扑过去紧紧将谭振业拥在怀里,哽咽地说,“三弟,你受苦了啊,呜呜呜。”
谭振业:“……”
“哭什么?”谭振业不动声色地推开谭振兴,声音低沉,和记忆里的不太像,谭振兴哭得愈发厉害,再次抱住谭振业胳膊,“呜呜呜,三弟啊,你在绵州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身量长高了些,但皮肤黑了许多,哪怕穿着身月白色的长衫,气质却说不出的冷淡,谭振兴记得谭振业不是这样的啊,他温润儒雅的弟弟啊,怎么变得像……谭振兴声泪俱下,“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跟着徐冬山学打铁了啊。”
谭振业:“……”
谭振学和谭生隐站在旁边,对谭振兴痛哭流涕的模样不忍直视,谭振学走向马车旁站着的男子,拱手道谢,男子受宠若惊,悄悄瞥了眼被亲哥缠着的谭振业,语气极为恭顺小心,“振学公子客气了,小的……”惊觉措辞不妥,他顿了顿,嘴角僵硬道,“在下此次来京办事,载小公子乃顺路,没什么好感谢的。”
话完,又偷偷瞅了眼谭振业,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谭振业骤然望了过来,男子弯腰,讪讪地对谭振学说,“振学公子,在下来京还有事情处理……”
谭振学会意,再次拱手,男子诚惶诚恐地赶着马车离去。
城门外送别相逢的人许多,感情像谭振兴这般浓郁的却是少见,不顾谭振业皱起的眉头,谭振兴哭了许久,眼泪汗水像雨水浸湿了谭振业胸前的衣衫,谭振业深吸口气,低声道,“大哥。”
弟弟还是那个弟弟,声音却有点冷,冷得谭振兴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抬袖子抹泪,“呜呜呜,三弟,你怎么突然冷冰冰的啊……”
谭振业:“……”
以为谭振兴中了榜眼会稳重些,殊不知想岔了,谭振业拍了拍皱巴巴的衣襟,掏出手帕递给谭振兴,“久别重逢,大哥哭什么?”
“呜呜呜,三弟,你是不是很久没照镜子了,你真得好好瞧瞧,都黑成什么样了啊。”幸亏父母给了副好皮囊,否则连媳妇都找不着,京里人挑女婿的眼光可高了,这么多天过去,也就谭振学的亲事有了眉目,谭生隐的亲事连八字还没一撇呢。
谭振兴愁啊。
“黑点就黑点吧。”谭振业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看向两步外站着的谭振学和谭生隐,两人穿着旧衫,温润如玉,没什么变化,“二哥……”
谭振学莫名有点紧张,但兄弟重逢,欣喜是掩饰不住的,他说,“父亲去了国子监,咱们回去再说吧。”
谭振业点头,几人帮着把行李搬上马车,谭生隐赶马车,他们三兄弟坐在车里闲聊,谭振兴哭哭啼啼的不见停,谭振业说他,“大哥已是榜眼,大庭广众哭得像个泪人就不怕天下读书人耻笑吗?”
“我是心疼你。”谭振兴哭得眼圈泛肿,揉着眼说,“早知这样,就不该留你在绵州的,瞧瞧都黑成什么样子了。”
老生常谈,谭振业岔开话题,说起谭佩玉和外甥的事儿,谭振兴瞬间转移了注意力,不断地问谭振业问题,“小妹画了我的画像送回绵州,长姐有没有教他认人啊,我是大舅啊,他认不认得我啊……”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鸟儿,谭振学叹气,想劝谭振兴安静点,让谭振业休息休息,偏偏谭振兴很能说,从城门到喜乐街,他就没安静过半刻。
等聊到谭振学的亲事,更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谭振学听不下去,索性撩起帘子坐去外边,宁肯陪谭生隐晒太阳吹风也好过听谭振兴念叨延续香火的‘大事。’
车里,谭振兴将柳家的情况仔仔细细说给谭振业听,言语间难掩赞赏,谭振业靠着车壁,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开口,“扛麻袋累吗?”
谭振兴愣了下,随即笑着摇头,“不累,比砍柴轻松得多。”
语声落下,就看谭振业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没错,是银票,杨府少爷曾经给过他这玩意,他没要,谭振兴心生戒备,不自主地往前边挪去,“你这是干什么?”虽然是兄弟,以前血淋淋的教训谭振兴还历历在目,摊上谭振业就没好事,多出这么多银票,被父亲知道……
他不敢往下想,撩起车帘就要和谭振学换位置,怕了,实在是怕了,“二弟,你和三弟叙叙旧,我来赶车吧。”
那惊慌的语气听得谭振学回眸,“怎么了?”
谭振兴张了张嘴,像被人点了哑穴发不出声来,但听身后谭振业道,“大哥怕什么,这是大哥应得的。”
这话听得愈发毛骨悚然,谭振兴脸上血色全无,“三弟,我的亲三弟哟。”能不能不要害你大哥啊。
无论如何谭振兴都不愿和谭振业独处,硬是将谭振学拉进马车,让谭振学坐中间,自己像个小媳妇扒着谭振学手臂,偷偷拿眼神看谭振业。
见到银票,谭振学蹙了下眉,不像谭振兴流露出的恐惧,他接过手数了数,问谭振业,“怎么来的?”
“大哥写的文章卖的。”
“放……”你娘的狗屁,谭振兴想骂人,他的文章在平安书铺卖,价格低廉,怎么可能卖到这么多钱,他梗着脖子道,“你别害怕挨打就嫁祸给我,父亲不是好糊弄的,我……我的文章卖不了几个钱。”
这个三弟,心眼贼坏了,亏得自己看他变黑落了那么多泪,真真是白流了啊,他摇晃谭振学胳膊,“二弟,你得为我作证,这钱我是半点不知情的啊。”
谭振业挑眉,“我何时骗过大哥,这钱的确是你的。”
“你骗我的次数还少吗?”谭振兴不忿,“我都记着呢。”
要不是亲兄弟,他早撕破脸了,谭振兴看向那几张银票,哼了哼,“父亲回来你自己去书房领罚吧。”
“这钱确实是大哥挣的。”谭振业摊开手里的银票,不疾不徐地说,“大哥和江老举人争锋相对的文章卖得非常好,尽管钱不多,但我会为大哥谋划啊,拿着那些钱先是租了个铺子,转手高价租给别人……捯饬几次就买了个铺子,来京前……”
谭振兴听得肝胆欲裂,买卖,谭振业又去做买卖,还打着他的旗号大张旗鼓做买卖,他……谭振兴暴跳,不害死他不心甘是不是啊。
“三弟,大哥有哪儿得罪的地方给你赔罪行不行,你就放过大哥吧。”木棍打在肉上的滋味真的不好受,谭振兴又快哭了,谭振业把银票塞到他手里,语气柔和不少,“莫怕,凡事有我陪着你呢。”
谭振兴缩了下脖子,更怕了。
因着谭家小公子要来,卢老头早早就在门口候着,卢状也在,他没见过谭家小公子,不过从谭振兴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谭振兴似乎有点怕他,不由得对他特别好奇,若是可以,讨好他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怕谭振兴再打他了?
抱着这个心思,卢状决定好好攀上谭振业这座靠山……
马车还未停下,远远的就听着有道男声响起,“学生拜见老师,恭迎小公子。”
声音高亢,谭振业饶有兴致的望了眼,“大哥的学生?”
谭振兴嗤鼻,“不是他还有谁啊,不好好钻研学问,旁门左道的心思倒是多得很。”相处这么些时日,谭振兴还不了解卢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谭振兴冲谭振业说,“别管他,抽空揍他几棍子就好了。”
之前爱往谭佩珠跟前凑,揍他两回后就收敛了,人哪,不打他几下根本不会长记性,谭振兴没把卢状放在眼里,倒是手里的银票才是个烫手山芋,他问谭振业,“父亲知晓后真的不会揍我?”
谭振业说把事情推到徐冬山头上,徐冬山是商人,有门路挣钱无可厚非,只是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谭振兴直言,“不挨打就算了,挨打的话我会把你也拉下水的哦。”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哥不是心疼我在绵州吃了苦吗,舟车劳顿还挨打,被打坏了怎么办?”
谭振兴:“……”果然还是有诈啊!!
第150章
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出面才能让父亲相信,谭振兴道,“兄弟如手足,你们莫忘了大哥为你们付出了多少啊。”
“好。”谭振业从善如流,“苟富贵勿相忘!”
谭振兴:“……”能不能别说富贵,听到这两个字浑身皮肉就疼得厉害。
在看到卢状那张阿谀奉承得欠揍的脸时,全身瞬间舒坦了,等卢状问候了谭振业,呵斥卢状回屋受罚,不知为何,今天特别想打人!
他打人素来没有缘由,卢老头又是个只会附和的人,于是卢状没能逃过谭振兴的木棍,被揍得嗷嗷大哭,谭振业在边上看着,满脸笑意……
五棍子后,他为卢状说好话,“大哥,教训几下就行了,别真打残了。”
长凳上的卢状大惊失色,差点从长凳滚下去,谭振兴收了木棍,厉色道,“再有下次,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让卢状回去上药,他回屋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衫,等谭盛礼回来就视死如归地捧着银票去负荆请罪,如实说明银票的来历。他没有像谭振业说的那般将事情推到徐冬山头上,追本溯源,此事都因他而起,要不是他小肚鸡肠不满江老举人讽刺他们不忘敛财的行径,也不会写下那些文章。
他反思自己的过错,完了将银票放在桌上,老老实实将长凳搬来放在外边屋檐下,卷起长袍,稳稳地趴了上去。
彼时晚霞漫天,院里的花草焉哒哒的吐着热气,他双手枕着脑袋,脸上没有半点抱怨之色,谭振业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侧着头,悠闲自得吟诗的情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哥。”谭振业上前,居高临下地看向甘之如饴的谭振兴,神色晦暗不明,“起来吧。”
谭振兴不解地抬眸,见是谭振业,悄悄回眸瞅了眼敞着的房门,确认谭盛礼没出来,忙冲谭振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轻得只有气音,“待会父亲若问,你尽管推给我便是。”
挨打就挨打吧,弟弟品行不正,做兄长的难辞其咎,不过他警告谭振业,“这次我兜着,下次莫再犯了。”父亲希望他们做人能光明磊落,算计钻营终究有违父亲教训,不好。
谭振业沉默,谭振兴怕他不当回事,急得音量陡然拔高,“记住了没啊?”
在他眼里,谭振业就是屡教不改的人,类似的错没少犯,哪次挨打不是和生意有关,永远不长记性,谭振兴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虎毒不食子,莫不是认定父亲宽厚不会往死里打?谭振兴扶额,“三弟啊……”
“大哥,我记住了,随我进屋见父亲吧。”
谭盛礼在内室换衣衫,听到兄弟两的谈话,心头欣慰又无奈,老大性格跳脱,但秉性良善,老三稳重仍有不足的地方,当真应了那句人无完人……他慢慢穿戴好衣衫,撩起珠帘出去,就看兄弟两站在桌边,谭振兴与谭振业嘀咕着什么,语速很快,谭振业面无表情,沉着冷静。
神色间淌着为官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威严,谭盛礼皱了下眉头,后者看到自己,拱手作揖,“父亲。”
音色低沉冷峻,极为陌生,谭盛礼嗯了声,问他,“来京途中没出什么岔子吧?”
“诸事顺利。”
谭盛礼点头,认真端详着眼前的谭振业,身量愈发挺拔,眉眼有些冷峻,他素来心思深,以前阅历浅藏不住事,如今成熟得完全能独当一面了,谭盛礼扬手,示意两人坐下说话,自己转身给他们泡茶,却看谭振业撩起长袍跪了下去,“儿子见过父亲。”
谭盛礼怔住,温声道,“父子间何须客气,起来说话吧。”
扶谭振业站起,“你长姐信里有说你的事儿,长大了啊。”银票是怎么来的谭佩玉信里有说过,许是怕自己不放心,谭佩玉把银票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谭振业天天练字,然后去书铺卖字帖,尽管卖价不高,但买的读书人尤其多,先是在平安书铺卖,后来绵州各大书铺都有卖他的字帖,连巴西郡府城都有……
谭佩玉的信里说,谭振业在绵州很受读书人喜欢,威望不亚于他这个做父亲的,谭振业没有走歪路,除了将谭振兴的文章卖出去之事,没有起过任何幺蛾子,谭佩玉让自己莫责备他,今时看着谭振业,谭盛礼感慨更多,“坐着说话吧。”
谭振业拱手,打量着房间布局,慢慢在桌边坐下,说起谭佩玉的境况来,徐冬山虽然是个商人,甚得人敬重,绵州好些商人欲拉拢他,徐冬山都没答应,要么守着书铺,要么打铁,谭佩玉则在家带孩子,“如兰这孩子很省心,极少听到他哭,长姐给他读父亲的文章,他喜欢得不得了。”
如兰是徐冬山给儿子取的名字,君子如兰,徐冬山希望儿子像谭盛礼,生于低谷能安贫乐道,不忘以君子要求自己,徐冬山这辈子没什么敬重的人,谭盛礼是其中之一。
“你姐姐和姐夫都是好的,如兰不会差到哪儿去。”
父子两聊起家事,谭振兴在旁边如坐针毡,记得不错的话,他还没挨打吧,左右逃不过,怎么不早点给个痛快,他战战兢兢地欲插句话,谁知被谭振业轻飘飘的眼神扫来,瞬间焉了,坐着不敢搭腔,倒是谭盛礼注意他浑身不自在,“将长凳拿进来吧。”
谭振兴以为自己耳聋,“父亲,你说什么?”
“吃一堑长一智,凡事三思而后行,文章落到旁人手里大做文章的话就坏事了……”
谭振兴受教,不住的点头,不敢多言,嗖的冲出去将长凳拿了进来,至于谭振业把谭振兴的文章放在书铺卖这件事,他问谭振业为何那么做。
谭振业聪明,不会不懂自己讨厌与人争锋相对。
“父亲如果在绵州,儿子必不会与他一般见识,作为绵州德高望重的老举人,因嫉妒而写些哗众取宠的文章博人眼球,可恨又可怜……但他不该揪着谭家往事说事,还把长姐牵扯进去。”谭家没落,靠嫁女换取聘礼的事儿是无法磨灭的事实,但那是上辈人的事儿,和他们无关,他相信,即使穷得揭不开锅,父亲绝不会卖女求荣,将长姐嫁给徐冬山是真心钦佩徐冬山的为人,江老举人言之凿凿的说谭盛礼嫁女是别有用心,徐冬山在平安街的铺子无人问津时,江老举人怀疑他们和商人为伍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得知徐冬山腰缠万贯,就说谭家贪慕虚荣……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实他早存了对付江家人的心思,谭盛礼若在身边,他必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卖谭振兴的文章……只能说江家人运气不好,不是人人都有谭盛礼这样的好脾气的……
谭盛礼没有作声,幽幽望着谭振业许久,半晌问他,“你长姐知道此事后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长姐素来不与人起争执,全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谭振业隐隐明白谭盛礼想说什么,抿了下唇,道,“儿子有忘父亲教诲……”
谭振兴懵了,好好的怎么认起错来,最后父亲虽没打人,但罚谭振业回屋面壁思过,五日不得出门,谭振兴百思不得其解,给谭振业送饭时试着问缘由,谭振业坐在桌边,神色冷峻,吓得谭振兴不敢再问,只能去问谭振学,听了前因后果的谭振学叹气,“三弟说此事关乎长姐,长姐并没当回事,三弟又何须与其争锋相对呢,谣言止于智者,江老举人明明有真才实学,不好好钻研学问,却揪着谭家不放,天下读书人有眼睛自己会看会想……”
时间长了,江老举人在读书人眼里的那点威望会消贻殆尽,说到他,读书人只会想到他又讽刺谁了……免不了落得个尖酸刻薄的名声……
那样的人,你越搭理他越来劲。
谭振兴深以为然,朝谭振学竖起大拇指,“还是二弟心思更通透些……”
谭振学叹气,“我哪儿比得过三弟。”记得他昨天给谭振业送饭,问谭振业在绵州有没有做犯谭盛礼忌讳的事儿,他了解谭振业的性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受不得半点委屈,唯恐担心谭振业背着谭盛礼乱来,但谭振业坚定的说没有,给出的理由是,“父亲年事已高,为人子自该顺从……至于二哥说的那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父亲百年再找他们算账不迟。”
论通透,恐怕没人比得过谭振业。
“三弟确实厉害。”谭振兴说不出谭振业哪点厉害,反正不好惹就是了,“如今三弟来了,你提亲的事儿就该提上日程了,嘻嘻嘻。”
谭振学:“……”
这话题跳得……谭振学脸热,“我……我先回屋看书了。”
去柳家提亲是在七日后,谭家人都去了,薛葵阳这个媒人也在,柳家院子甚是热闹,听到动静的街坊邻里上门打听,得知谭柳两家结亲,犹如自己嫁女般高兴,可劲的拉着开门的谭振兴的闲话家常,弄得谭振兴像个稀世珍宝,被众多人围观。
谭振兴:“……”做人果然不能太热情,听到敲门声不开门该有多好。
谭盛礼和柳璨薛葵阳在书房说事,谭振学和柳家兄弟在院子里讨论诗经,而女眷则在柳婉儿闺房聊天,就剩下谭振兴在门口孤零零的应付邻里,她们语速很快,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家闺女怎么怎么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把闺女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也是谭振兴耐心好,从容不迫,换了谭振业,只怕早就不耐烦转身走了。
“婶子们的意思晚辈明白了,只是婚姻大事素来由父母做主,弟弟们的亲事我无权过问呢。”
别以为他不知道众人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把女儿嫁给谭振业或谭生隐?冲她们唾沫横飞的画面谭振兴就无法接受弟弟娶她家闺女……铁定会被女方压制,夫纲不振!
他笑着与众人解释,逮着点缝隙冲进门,“院子里有人唤我,我先忙去了啊,婶子们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她们倒是想,但怕惹得柳璨两口子不喜,她们毕竟不是柳家亲戚,进门凑热闹说不过去,有妇人说,“我们改天再来吧,婉儿这孩子性格好,与振学公子倒是相配,还忘大公子替我恭贺两人。”
谭振兴拱手,“代二弟和柳小姐谢过诸位了。”
语毕,不疾不徐地掩上门,转身重重呼出口浊气,他就纳了闷了,无论何地,围在他身边的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好人呢?
不过不影响柳家对谭家的亲近,之后,两家合了八字,将婚事定在明年四月,走出柳家,谭盛礼拜别薛葵阳,“犬子的亲事多亏薛夫子了。”
“是薛某的荣幸。”
谭振学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期间,谭振学连柳婉儿面都没见着,是谭佩珠与他说的,说柳婉儿五官秀气,性子软,弄得谭振学不好意思,对谭佩珠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妹以为我会是那浅薄之人?”
谭佩珠笑笑,没有作声,她的二哥怎么会是浅薄之人,她只是担心……好在是她多虑了,父亲眼光好,看中的姑娘品行必然没话说的……父亲……
想到近几年谭家的改变,谭佩珠心底闪过丝复杂,只是她人前胆怯常低着头,倒是没人瞧见她的神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