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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祭无忘告乃翁

    第111章


    薛夫子听得连连点头,佩服道,“还是谭老爷睿智。”


    孩子犯事,眼不见为净,因此他经常惩戒他们抄书,或者回房面壁思过,从没动过手,书香门第,打人听着残暴了点,也就武将教训孩子喜欢动粗,读书人倾向于以理服人,谭盛礼的观念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谭盛礼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典范呢。


    “谭某不过经验多点而已,那些孩子贪玩是贪玩,骨子里还是知荣辱廉耻的,好好约束教他们他日必成大器。”


    薛夫子直叹气,“也就谭老爷对他们有信心了。”


    换了好几个夫子,都束手无策,廖逊也拿他们没辙,谁知谭盛礼几句话就让他们老实安分下来,薛夫子道,“我能教书育人,却教不了族里孩子,说来惭愧啊。”


    “谭某亦如是。”


    和谭盛礼详聊后,薛夫子大受启发,当天回府就拿了根木棍,特意放在显眼的位置,大儿子他们看了后皆以为是他从哪儿淘来的宝贝,纷纷围着木棍欣赏讨论,感叹于薛夫子的眼光,可劲奉承他,唯有小儿子白了脸,低眉顺目的站在边上不说话。


    “父亲,很贵吗?”颜色厚重手感好,细闻有股独特的味道,素来低调的父亲肯将其摆在显眼的位置必然价值不菲。


    薛夫子但笑不语的扫过小儿子,小儿子脑袋埋得愈发低了,薛夫子心情不错,这才答道,“不算贵,但千金难求。”


    “哇哦。”不懂其意的儿子们兴奋极了,没看到自家小弟愈发惨白的脸。


    在他们啧啧称奇的马屁声里,薛夫子又说,“这以后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


    “哇哦,父亲有眼光……”


    “父亲慧眼识珠……”


    唯有角落的小儿子瑟瑟发抖,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我今日的功课好像没有检查,我回去再检查检查。”


    老来得子,平时舍不得打骂,能纵容就纵容,有了木棍后,小儿子改头换面,天不亮就起床读书,声音洪亮,震惊了院里小厮丫鬟,连他母亲也被吓着了,以为他哪儿不舒服要请大夫,还是薛夫子制止了她。


    不止薛夫子,薛家其他大人也有购置木棍,薛夫子堂兄为表公平公正,给每个儿子备了根木棍,由粗到细的排列好,悬挂在墙上,乍眼瞧着甚为壮观。


    有木棍的威慑,族学难得在清晨响起了读书声,书声琅琅,窗外枝头的鸟儿受到惊吓,围着树飞来飞去……


    薛家族学情况明显有所改善,了解族学情形的人们也惊呆了,得知是谭盛礼讲学的缘故,郑重的邀请谭盛礼去他们族学瞧瞧,族学夫子是外请的,那些孩子嚣张跋扈,经常以下犯上顶撞夫子,尤其是其中几个被长辈骄纵的小儿,天不怕地不怕,提到他们夫子就头疼不已。


    如果谭盛礼有办法,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可惜谭盛礼没有答应他们,倒不是冷漠瞧不起人,而是他没时间,眼瞅着入冬了,得尽快找宅子搬出去,他答应过大丫头她们的。


    大学楼读书人多,虽然清静,终究有不方便的地方,尤其是谭佩珠她们,自从旧人子孙来过后,后院找汪氏和谭佩珠的人多了起来,汪氏耳根软没有主见,谭佩珠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应酬终究不太妥当,找个宅子全家人住进去,遇事也有个照应。


    因此,这段时间他都忙着找宅子,手里的银钱买宅子不够,只得租个宅子住着以后再做打算,念及大丫头她们大了,和佩珠同房不便,他决定租个大点的宅子,将来佩玉她们来京也有住的地方。


    找宅子费时,他天天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天下来,精神不错,但脸瘦了些,谭振兴良心不安,主动揽事儿道,“父亲,打听宅子的事儿不如交给我们去办吧。”


    怎么说也是有经验的人,不至于傻到还被人骗,就算被人骗,总不可能是同个人罢。


    谭盛礼没有反对。


    于是翌日清早,他们去码头扛麻袋谭振兴就吆喝着问了,他自认了解谭盛礼,宅子是他们住的,不讲究地段风水,能遮风避雨就行,他说了要求,然后杂工们争先恐后的说起来,“我们巷就有闲置的宅子,那是户商人,今年去南边发了大财准备举家搬到南边去……”


    “我们巷子也有个大宅子,父母死后兄弟分了家……”


    众人七嘴八舌的,不消半刻,整个码头的人都知道谭振兴他们在找宅子,连街边乞丐都慢慢踱步走到谭振兴跟前,抖着腿问,“我知道有几处宅子不错,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谭振兴:“……”


    被码头的人闹得头晕,这还不算,离开码头去其他地方,谭振兴竟然又遇到了那个秀才,秀才在集市口的巷子摆摊帮忙写信,见到谭振兴,他也惊讶了瞬,他乡遇故知,激动地起身,“谭公子,又找宅子呢。”


    每次两人遇到,谭振兴都是为宅子的事奔波,他热络地握住谭振兴的手,“谭公子,缘分啊,我……我有好的宅子……”


    后边的话没说完就被谭振兴堵住了嘴,谭振兴仰头看了眼天,怎么感觉自己出门撞鬼了呢,次次找宅子都能碰到这个满嘴胡说八道不安好心的秀才,真要是缘分也是孽缘,想着,他后退两步,如鹰阜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沉吟道,“你怎么跑京城来了?”


    阴魂不散。


    “闲来无事这不到处走走吗,谭公子,你们要在京里住下了啊?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谭公子是帝师后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啊,不得不说,真是我两的缘分啊,我住的隔壁是对老夫妻,年关将近,准备卖了宅子南下和儿子团聚,你要买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说着,喜悦溢于言表,“谭公子,我指天发誓,这次的宅子无论是地段还是价格,保管你满意。”


    谭振兴嘴角抽了抽,鬼才信他的话,漠然道,“不用了,我不买宅子。”


    京城寸土寸金,他们哪儿买得起宅子啊,越过秀才,径直往前走。


    巷子口人多,谭振兴往前两步,秀才伸手拉住他,“谭公子,别着急走啊,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我先收摊,不信你随我去看看,就在前边,几十米就到了。”


    谭振兴翻了个白眼,挣脱他的手,拨开人群,撒腿就跑,完全没有要和秀才攀谈的意思,前两次差点被骗,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听秀才的废话了,挤出人群,嗖的往前跑没了影儿。


    和谭振学汇合后说起此事,他极为自豪,事不过三,自己没有上当。


    谭振学疑惑,考取到秀才功名的人,要么认真读书往上考举人,要么在镇上办私塾,那个秀才在他们去郡城时就给人写信为生,后到绵州他也搬去绵州,如今又在京里相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怎么来京城了?”


    “吃饱了闲得呗,我看他就是个穷酸书生,不管他了,以后你们见着离他远点。”谭振兴瞧不起那人做派,冲着他骗自己两次谭振兴就再不会相信他,问谭振学,“你们打听得怎么样了?”


    京城地方大,街巷阡陌纵横,光是去看宅子就眼花缭乱,不过京城人热情,不会因他们是外地口音就漫天要价,谭振学道,“宅子地段不错,但租金太高了,你们呢?”


    谭振兴摇头,“没有合适的。”


    谭生隐倒是找着处不错的地儿,价格也地道,但在集市旁边,环境嘈杂,不利于读书,他如实说了,谭振兴叹气,“慢慢来吧。”


    租宅子比买宅子麻烦得多,买宅子只需打听空置的宅子,租宅子不同,还得打听宅子主人家的性格品行,以防日后生出事端无故被撵出来,除此还得打听街坊邻里的德行,邻里好相处,他们搬过去住着也舒服些,哪晓得看他是读书人,老妇人围着他唧唧唧说个没完没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老妇人翻来覆去的说,谭振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碍于身份又不好摆出副不耐烦的样子。


    天知道他这几日心底有多烦躁。


    “走吧,我们先回去,没准父亲找到了呢?”


    租宅子不用去衙门登记,谭盛礼天天在街上溜达,比起谭振兴主动找人攀谈聊家长里短,他耳根清净得多,清晨出门去集市逛会儿,遇到感兴趣的铺子就进去坐坐,和掌柜聊聊,当谭振兴他们说没找到合适的宅子时,谭盛礼让他们再打听,多看多观察,别大张旗鼓的满街吆喝。


    谭振兴连连点头,冷不丁见谭盛礼望着自己,谭振兴直起腰,大声道,“记住了。”


    他不是张扬的人,从未满街吆喝过,顶多嗓门大而已,嗓门是天生的,非他能控制。


    楼里住的都是读书人,耳通目明,知道谭家人要找宅子搬出去后,众人心思就活络开了,有帮忙打听想趁机和他们交好的,有劝他们继续住着等会试结束再做打算的,也有暗搓搓惦记他们房间的……


    心思各异。


    第112章


    但大多数人不理解谭盛礼的做法,大学楼住的都是读书人,学风浓厚,彼此能互相督促,搬去外边,环境嘈杂,难以静心做学问,眼看离会试没有几个月了,正是关键时候,搬家不是自找麻烦吗?


    可毕竟是谭家的事儿,他们不好多问,谭家底蕴深厚,在朝里有人脉,借住某位大人府上也说不准。


    在他们嘀咕谭家攀附上哪位大人时,谭家找到宅子的事儿传了出来,出人意料,谭盛礼选了码头附近的宅子。


    读书人们震惊了,码头早晚有船靠岸,鱼龙混杂,住在闹市,人心浮躁更难全神贯注的读书。


    虽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可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人能有几个,谭盛礼是否太有自信了点。


    外人怎么想谭振兴他们暂时不知,看过宅子后,谭振兴喜欢得不得了,两进的宅子,租金便宜,离码头就两条街,去码头扛麻袋的话来回能省不少时间,除此之外,宅子比他们在绵州住的要大,里边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且简朴大气,院里假山水榭,翠竹梅花雅致宜人,他沿着走廊雀跃的欢呼,“父亲,我们真的能住进这儿吗?”


    “嗯。”谭盛礼打量着这座宅子,古朴典雅,一看就知以前的主人是讲究之人,他和谭振学道,“先进屋收拾收拾吧。”


    宅子是廖逊找的,据说是国子监某位老先生的住宅,子孙在外做官,不怎么回京,老先生离世后,子孙回京的次数就更少了,知道谭盛礼找宅子廖逊就给老先生长子去了信,对方听说过谭老爷在绵州的做所作为,敬佩不已,连租子都不肯收。


    说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能给德才渊博的人住是缘也是福,但谭盛礼过意不去,坚持要给租子,对方以老先生在世时的价格收了五年租子,几乎是谭家所有的积蓄了。


    谭振兴却认为值得。


    因为除去租子,他们还多了守门的人,也就说以后他进出都有人开门,方便省事,他兴奋地绕着宅子跑了圈,跑得满头大汗,想起他们来是打扫的,忙整理衣衫,乐呵的进屋帮忙,守门的老头姓卢,因为没有去处,老先生收留他住了进来,老先生死后,他哪儿都不去,就守着这宅子,无事给花浇浇水,扫扫地什么,老先生爱干净,哪怕房间落了灰,但院子里整洁干净纤尘不染。


    卢老头已经知道谭盛礼所谓何人,帮着打水擦拭桌椅家具,说道,“屋顶刚翻新过,谭老爷不必有心,老爷若知住进这宅子的是你们,想来也会欢喜的。”


    “是我们叨扰了。”


    “哪儿的话。”


    宅子很大,谭盛礼他们收拾了好几天,搬家这日,楼里不少读书人都出来相送,蒋举人看着谭盛礼止不住长吁短叹,他劝过很多次,谭盛礼固执己见要搬出去他也无法,只道,“指望谭老爷韬光养晦来年会试名满京城。”


    “借蒋兄吉言了,日后有机会来宅子坐坐。”


    绵州读书人都来送行,方举人和陆举人也在其中,经过国子监考试后,陆举人仍不待见谭盛礼,然而不像以前剑拔弩张,脸上别扭就是了,谭盛礼朝他们拱手,“望诸位来年会试都能高中。”


    众人拱手,方举人上前两步,作揖到底,“谢过谭老爷。”


    “谭某什么都没做,何须言谢。”


    方举人愣了愣,随即走向马车边装货的谭振学,拱手道谢,谭振学看了眼谭盛礼,还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楼里有谣言说方举人文章师承于他,谭振学何德何能,因此出面解释了两句,在他眼里,此事不值得郑重道谢,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而已。


    谭振兴在旁边眯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小妹说方举人心机重,笃定父亲和二弟会以怨报德所以有恃无恐,对付那样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不够,得想方设法压过他,让其嫉妒得面目全非又无可奈何,这样他自己也会喘不过气来,有什么比自己折磨自己更痛苦的呢?


    故而谭振兴虽不喜方举人,却也假仁假义的附和谭振学,“是啊方举人,小事而已,二弟不曾放在心上过,你也别往心里去,会试将近,全身心备战会试吧。”


    以方举人的才学品行,怎么都赢不过谭振学的,那种极力想超越却力不从心的感觉会压迫得方举人暴躁激进,尖酸刻薄,早晚会被人识破其真面目的。


    他抬起下巴,几不可闻的哼了哼,方举人眼神一滞,拱手,“大公子说的是。”


    话完,徐徐退到后边,眼神阴森弥密布。


    谭家的马车如进京后就卖了,这两辆马车是大学楼的,赶车的是楼里侍从,有外人在,谭振兴不好说方举人坏话,硬是憋着没吭声。


    难得出门,大丫头姐妹两兴奋不已,撩起车帘到处张望,她们跟着谭佩珠学了不少规矩,已经知道不能像以前随心所欲的出门玩耍了,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大丫头羡慕不已,谭盛礼问她,“大丫头想读书吗?”


    大丫头回眸,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祖父说的私塾吗?”


    “算是吧。”薛家族学有女课,他问过薛夫子了,说大丫头和二丫头都能去,他觉得去上课对姐妹两来说是好事,关在院子里太闷了。


    大丫头拍手,“想,妹妹也能去吗?”


    二丫头依偎进谭盛礼怀里,仰着头,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期待,谭盛礼点头,“妹妹也能去。”


    “好,要去,要去。”


    她们高兴得不得了,待进院子看到要比绵州宅子宽敞,姐妹两乐得合不拢嘴,沿着走廊欢呼地跑,卢老头在后边跟着,见状,忍俊不禁道,“两位小小姐性子倒是像极了大公子。”


    本来心情就不是很好的谭振兴听到这话脸拉得更长了,谭盛礼面前又不敢造次,干巴巴道,“像我吗?”


    “像。”


    谭振兴:“……”这老头子也特不会看人眼色,没看到他满脸不爽吗?


    两进宅子,谭盛礼住主院,谭振兴他们住东厢房,谭振学和谭生隐住外院,谭佩珠带着大丫头姐妹两住西厢房,大丫头她们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和谭佩珠挤了。


    刚开始姐妹两很是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住了两晚后就不行,说害怕,要挨着谭佩玉睡,同样的,谭振兴也不习惯,他和谭生隐住时,晚上睡不着喜欢东拉西扯的闲聊,无论他说什么谭生隐都接得上话,汪氏不行,汪氏态度敷衍,有时他说好几句汪氏才淡淡的嗯两声。


    谭振兴记得以前汪氏不是这样的。


    这晚,在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后,谭振兴直接坐了起来,夜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怒道,“汪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他都没嫌弃汪氏生不出儿子,汪氏竟有脸嫌弃他?


    怎么想怎么觉得窝火。


    里边的人没动静,谭振兴大力地扯过被子,“汪氏,我同你说话呢?”


    “没……我……我就是想,我如果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啊?”她不像谭佩玉会持家,不像谭佩珠面面俱到,她是嫁进门的媳妇,想要在夫家站稳脚跟就得生儿子,在大学后院里,她听到很多夫人背后嘀咕她的坏话,讽刺她生不出儿子,谭振兴早晚会休妻的,还说读书人最憧憬的就是升官发财死原配。


    她心里害怕。


    搬来新宅后,她日日惶惶不安。


    谭振兴怔住,“生不出还能怎么办啊,认命呗。”不能休妻不能纳妾,总不能过继个孩子来养吧……等等,过继个孩子不是不可能,他虽然没有儿子,但他有兄弟啊,兄弟成亲后就会生儿子了啊,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想必谭振学不会看他老了无人给他养老吧。


    是了,过继谭振学的孩子是最好的。


    “嘿嘿嘿……”谭振兴呲着牙笑了,“睡觉,先睡觉。”


    他得先和谭振学说说,大房有没有子嗣就靠谭振学了,至于谭振业,那就是个阴晴不定重女轻男的,谭振兴不指望他可怜自己,比起谭振业,还是谭振学好说话,谭振学不行还有谭生隐啊,最不济让谭生隐去和谭生津说,过继个谭生津的孩子在自己名下。


    越想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最后索性下床穿着衣服出门了,床上的汪氏听到动静,睁开眼问了句,“相公要去哪儿?”


    “能去哪儿,你肚子不争气,总有人肚子争气吧。”


    天地良心,他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哪晓得汪氏想歪了,在屋里哭到天亮,哭到天亮就算了,还被大丫头知道了,大丫头捅到谭盛礼跟前,然后,他又又又差点挨了打,幸亏他反应快及时说清楚夜里情况,他没有出去寻欢作乐,而是找谭振学商量子嗣大事去了,还把谭生隐揪了起来,让两人为自己作证。


    谭振学和谭生隐:“……”


    丢人现眼啊。


    本以为解释清楚就能免于挨打的谭振兴没来及松口气,谭振兴就让他自己去凳子上趴着。


    谭振兴:“……”


    时隔多日又挨打,谭振兴不害怕被外人听到自己的哭声,扯开嗓门嚎啕大哭,哭声嘹亮,吓得外边的卢老头咚咚咚跑过来,待看清发生何事,他笑了,摇摇头,慢慢退了出去。


    谭家人真是有趣,他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突然有点怀念老先生了。


    谭振兴哭得稀里哗啦,汪氏心中亦不好受,待谭盛礼去了书房,她进屋搀扶谭振兴站起,喏喏道,“相公…”


    谭振兴没个好气,真猜不准汪氏心里想什么,有段时间大度地要给他纳妾,眼下自己不纳妾夜里出趟门她又在屋里哭,“汪氏,你能不能有点长进啊,别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的抹眼泪,苦相很好看吗?”


    屋外的谭振学和谭生隐对视眼,“……”


    众所周知,家里最能哭的就是谭振兴,他竟好意思教训别人?偏汪氏听他的话,答应道,“以后不敢了。”


    两人:“……”


    第113章


    汪氏想搀扶着谭振兴回屋休息,见她哭了一宿的眼圈泛着青色,眼睛充斥着血丝,谭振兴嫌她丑,推开她,“你回屋补觉吧,我看会儿书。”


    不是每个人熬夜后还能保持像他这般玉树临风的,谭振兴拽了拽胸前的衣襟,意气风发地挺直腰杆,补充道,“没事就多读书,读书明理,别成天东想西想的。”


    这话也算安汪氏的心了,相识于微,谭振兴无法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儿,而且汪氏手无缚鸡之力,自己迁怒她作甚,想着,他声音稍柔,“要睡不着就给父亲做套冬衫罢,我看卢叔穿得厚,上了年纪的人应该都是怕冷的。”


    汪氏应下,谭振兴摆摆手,去温习功课了。


    他们三兄弟在前院有单独的书房,谭振学和谭生隐去码头了,就剩下他,他翻出以前写过的诗认真看,有些诗他看着陌生,已经忘记写诗时的心情了,诗是以日子远近排序的,首首精妙绝伦,看得谭振兴时不时的惊呼出声,哇哦,哇哦,哇哦……


    外边扫地路过的卢老头偏头,“大公子怎么了?”


    “来来来卢叔,看看我的诗,太激荡人心了,世间怎会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哪。”


    卢老头:“……”


    谭家大公子,和传言相去甚远啊,他都不知说什么得好,偏谭振兴来了劲,“卢叔,进来啊,你不识字是不是,没关系,我读给你听。”


    直觉告诉卢老头别进去,碍于人情,终究进了门,然后就被谭振兴按坐在凳子上,足足听了两个时辰的诗,听得卢老头昏昏欲睡又多次被谭振兴高昂的声音惊醒,反反复复,他强撑着眼皮和谭振兴聊天,“今日大公子怎么如此有雅兴?”


    老先生也会训斥几位少爷,事后几位少爷要么在屋里抄书反省,要么在院里侍弄花草劳作,从没有哪位少爷有谭振兴的雅兴读诗。


    “嘿嘿嘿。”谭振兴缩脖子笑了起来,不好意思道,“你听说国子监的四季试没?”


    秋试已经过了,但年底有冬试,他寻思着多准备几首诗在冬试上大放异彩,秋试他以每题五首诗取胜且名声大振,其他读书人眼红嫉妒然后会争相效仿,为了压过他的风头,冬试肯定会准备六首七首,他要想脱颖而出,少说要备十一首,没错,他决定了,冬试每题写十一首诗,以防临场发挥不好,翻翻过去的诗,若有符合题意的直接默上去。


    多省事啊。


    卢老头:“……”


    “十一首会不会太多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岂不会增大阅卷的难度?


    谭振兴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许是笑声太过,扯到屁股的伤,又啊啊啊的尖叫起来。


    卢老头:“……”


    谭老爷光明磊落,谁能想到儿子竟是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啊,他太阳穴跳了跳,竟感觉到了头疼,这种疼痛多少年不曾有过了啊,他深吸口气,再问,“为何是十一首呢?”


    十首就能遥遥领先了罢。


    “防止某些人急功近利不惜准备十首诗啊。”谭振兴回答得理所当然,卢老头竟无话可说,只能称赞,“还是大公子想得长远。”


    “嘿嘿嘿。”谭振兴拱手,“让卢叔见笑了。”


    他屁股有伤,谭盛礼让他休息两日再去码头,闲来无事,揽了送大丫头姐妹两去薛家族学上课的活,薛家族学离得有点远,父女三人早早就得出门,清晨风大,出门后姐妹两就瑟瑟发抖站去了谭振兴身后,谭振兴往左错开两步,沉眉道,“好好走路。”


    要他说啊,读书就是浪费束脩,有那个钱不如买两件衣衫呢,入乡随俗,别的举人进京后都有购置流行的服饰,谭盛礼却穿着从绵州带的衣衫,款式老旧,亏得谭盛礼气质好,不嫌俗气,换了其他人恐怕会被骂成乡野村夫罢。


    他告诫姐妹两,“要用功读书,别辜负祖父对你们的期许。”


    大丫头站去前边,让二丫头抓着她的衣角,仰头问,“夫子教的和祖父教的相同吗?”


    “我又没上过女课我怎么知道啊,不管教的是否相同,都得好好听先生的话,被我知道你们阳奉阴违,看我不揍你们……”


    大丫头是谭家长女,言行有差丢的是他的脸,自己好不容易在国子监考试里拔得头筹,要被大丫头拖累了名声,非狠狠收拾她不可,见大丫头缩着脖子,认真盯着脚下的石板路,他没个好脸,“听到没?”


    “听到了。”大丫头声音清脆,冷风从口中灌入,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拐弯时回眸往后看,小脸尽是凝重。


    天色还早,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他们走得不快,每每到岔口大丫头就会抬起头东张西望,连续几次后,谭振兴怀疑她是不是在找什么,亦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问道,“看什么呢?”


    搬家前他问过码头的杂工,这片治安还算不错,巷子七拐八绕,不是住在这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小偷窃贼不怎么来,照杂工的说法,这片算不上风水宝地但也不至于招惹脏东西吧。


    大丫头收回视线,垂眸回答,“没什么。”


    骗鬼呢,谭振兴皱眉,训大丫头,“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学谁不好偏学你三叔,学你大姑不好吗?”


    谭佩玉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女子典范,而谭振业则是坏水最多的,前几日收到谭振业来信,交代日常功课生活,信里还说他找到个于读书有益的挣钱的路子,卖字帖……信里说得冠冕堂皇,谭振兴却觉得他是早有预谋的,就以谭振业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真不是早有打算怎么会天天临摹谭盛礼的字帖,亏他以为谭振业勤奋好学呢,都是做给父亲看的。


    在他来看,没了父亲管教,谭振业犹如脱缰的野马,只由着性子做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敢想象谭振业在绵州过得是何等逍遥快活的日子。


    哎,不得不承认,他羡慕呀,何时他也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听他叹气,大丫头不懂,“三叔不好吗?”三叔卖字帖挣了钱,托人给她们买了很多好玩的玩意,相较而言,谭振兴从来没给她们买过什么,难得她喜欢棍子,摸摸谭振兴都不让,说是留给弟弟的,要她离远点,三叔就从来不会这样。


    街上寂静,走到包子铺前谭振兴才回答大丫头的问题,“你三叔爱投机取巧,行事方面略有不足,但他待家人很好,有侠义心肠,是个好人。”比起方举人背后阴人的行为,谭振业算不错的了,至少谭振业不会主动害人。


    “什么是投机取巧?”大丫头不理解这句话。


    谭振兴顿了顿,闭嘴不言了,背后说弟弟坏话非兄长所为,谭振兴岔开话题,“走快点,别让先生久等了,好好表现,别丢脸,否则有你祖父护着我也照打不误。”


    大丫头:“用父亲喜欢的那根棍子打我们吗?”


    “想得美。”那是专门用来打儿子的。


    大丫头不说话了,到拐角时,大丫头回眸往后看,是对父子,父亲推着板车,儿子坐在车上,嘴里背着三字经,大丫头看不清大人脸上的表情,问谭振兴,“父亲真的很喜欢儿子吗?”


    随时都听他把儿子挂在嘴边。


    谭振兴歪嘴,“喜欢有什么用?”再喜欢他也没儿子啊。


    “我和妹妹不能做父亲的儿子吗?”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儿郎,她在书里看到的,女儿也能比儿子好。


    谭振兴嘴抽,垂眸看大丫头,说实话,大丫头五官很好看,粉雕玉琢的,然而也就这张脸能看,性子很不招人喜欢,至于二丫头,谭振兴更是摇头,那就是颗墙头草,见风使舵的,两人给自己做儿子还是算了吧,“你们是女孩,女孩和男孩是不同的。”


    大丫头失落的哦了声,又问,“那大丫头能要父亲那根棍子吗?”很想看看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让父亲夜夜抱着它入睡。


    “想得美。”谭振兴扭头,拿没有商量的口吻说,“木棍是留给你们弟弟的。”


    木棍打儿不打女,怎么能给大丫头姐妹两,想都别想。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谭振兴走得很快,不时催促两人,薛家族学收了十几个女孩,加上大丫头姐妹两刚好二十,担心两人谈吐不雅遭先生嫌弃,谭振兴在外边看了会,然后他惊奇的发现,姐妹两站在薛家小姐们堆里完全不逊色,模样好,举止大方得体,进退有度,看得谭振兴欣慰自豪又好奇,从小到大可没人教过她们礼仪,姐妹两从哪儿学来的啊。


    总不会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吧,那岂不沾了他的光?


    女儿就如此聪慧,儿子又该是何等聪颖过人啊,谭振兴眼冒精光,生儿子的信念又强烈起来……所谓集广思而解其惑,他去了码头,问人打听生子的事儿,不出他所料,杂工们果然懂很多,给他说了很多生儿子的秘诀,其实私底下他也有偷偷研究,他不知道怎么生儿子,但知道怎么生女儿啊,或许是记性好的缘故,从成亲到汪氏怀孕到生女,很多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想生儿子,和他反着来就行,他和谭振学他们说过,好像完全没被当回事。


    但杂工们和他说的就是完全和他相反啊。


    果然生子是有秘方的,感觉儿子在来的路上了,谭振兴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周围的杂工惊了瞬,顿时做鸟散开,避之不及的模样让谭振兴费解,他招手,“别走啊……”


    杂工们身形顿住,走得更快了。


    青天白日的聊闺房秘事终究不合适,不走等着谭振兴继续哈哈大笑引人来听吗?


    他们走了,谭振兴则在回忆众人的说法,决定按照他们的做法来,其中有四个人是去医馆找大夫把脉开药才有儿子的,这个办法可行,他决定今天就去。


    傍晚,他主动的提出接大丫头她们,接到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去了医馆,杂工说京里的大夫妙手回春,为此他特意挑了间看上去很气派的医馆,进门前,正了正衣冠,蹲身借大丫头的眼睛照了照自己仪容,确认无误后才昂首挺胸踏进门槛。


    大丫头认得匾额的济世堂三个字,看柜台里抓药的药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问谭振兴,“父亲屁股的伤没好吗?”


    谭振兴脸色僵住:“……”


    “家丑不可外扬,人前不得提此事明白吗?”叮嘱大丫头后,他径直走向柜台里拨算盘算账的青衣男子,左右看了看,男子抬眸,“不知公子哪儿不舒服?”


    谭振兴看向账册,中气十足道,“心里不舒服。”


    男子:“……”


    “是胸闷难受还是心情不好?”


    谭振兴:“心情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公子走错地了。”男子低头,继续拨弄算盘,大丫头已经高至柜台了,她踮着脚,想为谭振兴解释两句,结果被谭振兴抢了先,“不瞒你说,我来寻生子秘方的。”


    大丫头:“……”


    男子惊住,放下算盘,左右端详谭振兴看了看,又低头看大丫头,“这是你父亲吗?”


    大丫头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很不情愿地说道,“是。”


    谭振兴不明所以,问道,“医馆哪位大夫擅长这方面,得让他给我把把脉啊。”


    没有儿子继承他的聪明才智太遗憾了,他是真心希望有人能延续他身上的长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那样,何愁谭家立不起来啊,他双手搭在柜台上,目光再次落向账册,道,“上月进货支出四百五十九两四十文,进项六百四十三两二十九文,利润一百八十三两三十九文……”


    男子放下算盘,没有问谭振兴怎么算的,而是说道,“医馆旨在悬壶济世看病救人,公子没病,再怎么把脉都没用。”生男生女乃千古难题,后宫娘娘都不能如愿何况是寻常百姓,而且谁会傻乎乎的跑到医馆问这种问题,男子怀疑谭振兴是不是个傻子,然而观其面色,不像傻子该有的神色,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少有人受了刺激还能如此镇定淡然进医馆询问这种事的人,低头看向柜台边缩回去的小姑娘,小姑娘浓眉大眼,长得很可爱,就是脸色太好看,刚刚趴着柜台好像有话和自己说,此时沉默的退到后边,牵起个子矮点的小姑娘往外边走,他提醒谭振兴,“两位小姐出去了。”


    谭振兴转身,没有半点担心,大丫头她们不识路,不敢到处走,他问男子,“怎么就没病了,我没儿子啊,不是说济世堂的大夫犹如华佗在世吗?”


    男子:“……”华佗再世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生儿子啊。


    “公子来错地方了。”


    谭振兴:“这不是医馆吗,我就是来抓药的……”


    男子:“……”经常有人来抓药为儿媳妇调养身体好生孩子,但没人抓药说是为生儿子的,男子耐心给谭振兴解释,再次提醒他两个小姑娘出去了,谭振兴没当回事,哪晓得走出医馆,左右不见姐妹两人影,沿街到岔口也没找到,这才慌了神。


    丢了孩子回家是没法交差的,他深吸口气,扯足嗓门大喊,“大丫头呐……”


    声音尖锐,吓得半条街的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转身,见是个读书人,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谭振兴吓得脸都白了,拿出砍柴的劲儿拼命喊大丫头姐妹两的名字,声音拖得长,到最后喘不过气来,街边卖糖葫芦的老人唉声叹气的上前,告诉谭振兴姐妹两回家了。


    谭振兴蹙眉,看老人面孔陌生,心生警惕,“你怎么知道她们回家了?”


    “她们买糖葫芦时说的。”


    谭振兴:“……”


    “那你怎么不早说?”


    “小姑娘说你找她们就让告诉你,你不找的话就算了。”老人卖糖葫芦几十年,没见过哪家大人放任几岁大的孩子在街上溜达的,多好看的姑娘,落到人贩子手里就惨咯,老人催他,“赶紧沿着回家的路找找吧,天快黑了,别走丢了。”


    谭振兴:“……”难怪清晨出门后大丫头频频张望,不是看见什么脏东西,而是认路呢,这心思也太重了点,跟着自己不放心还自己认路,他看了眼天色,拔腿就往喜乐街跑,跑到巷子口问包子的摊贩,说没看到两个小姑娘,他更慌了,京城街巷多,很多街道看着相同,其实是不同的街,姐妹两不会真走丢了吧。


    他不敢回家,准备再找找,眼看天快黑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再离薛家族学两条街的岔口见到了人,两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甚是悠闲,经过间字画铺时,大丫头还极有兴致的指着里边给二丫头说什么,谭振兴大汗淋漓,喊了声,姐妹两抬起头来,笑嘻嘻的招手,“父亲,你怎么走到我们前边去了?”


    大丫头只认识走过的路,从医馆到薛家族学,再从族学走回喜乐街,压根不知道有近路走。


    见姐妹两安然无恙,谭振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窝火,“你们怎么先走了?”


    急得他团团转。


    “父亲和人有话说,我们在旁不好吧。”大丫头掏出手绢让谭振兴擦擦脸上的汗,体贴入微得谭振兴更是来气,“怎么就不好了?”


    大丫头想了想,“能说实话吗?”


    看她这副讨打样谭振兴很想不回答,又耐不住心里好奇,咬着牙道,“说。”


    “丢脸。”


    谭振兴:“……”他想生儿子而已,怎么就是丢脸了?


    回家后他欲找谭盛礼告状,先发制人,以大丫头的性子回家肯定是要找谭盛礼告自己的黑状的,他都想好说辞了,岂料到家后大丫头只字不提,吓得他白出了身冷汗,整晚都胆战心惊的,直到半夜回房后汪氏告诉他大丫头让自己抽空读读桌上的书,他随手翻了两页,嘴角抽搐不止。


    是本医术,书上明确的说吃药不会生儿子……


    他阖上书,看了眼封皮,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原因无他,这竟是谭家老祖宗的书。


    他想骂人都不敢。


    翌日再送大丫头姐妹两出门,他心情复杂,问大丫头,“书里的内容你看得懂?”医术晦涩复杂,他不信大丫头看懂了。


    “看不懂。”大丫头老实说,“祖父给我讲的。”


    谭振兴:“……”好好的父亲怎么会教大丫头这种,难道是想让大丫头告诉自己什么吗,谭振兴又问,“祖父还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了,就说让母亲别为此闷闷不乐,谭家不缺男孩,缺的是顶天立地能撑起家业的男孩。”大丫头抓住谭振兴衣角,眨了眨眼,嘿嘿笑道,“父亲,祖父是不是嫌你们不好啊,祖父从来不说大姑和小姑不好。”


    谭振兴:“……”


    “父亲,走快点吧,别让先生久等了。”


    谭振兴:“……”说实话,他快按耐不住自己打人的冲动了,想他正直纯良,孝顺端庄,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讨人厌的闺女来,要不是五官像他,真怀疑不是他的种。


    和汪氏说起,谭振兴抱怨不小,“大丫头性格是不是随你兄长或爹娘啊。”反正半点不像谭家的人。


    “小妹说大丫头很像相公你来着……”


    “胡说。”谭振兴气噎,“我比她不知强了多少,你看我何时顶撞过父亲啊,她倒好,年纪不大,竟想着怎么气我了。”


    汪氏不清楚父女两的事儿,细细回想大丫头的性格,“相公说的是大丫头?”


    “不是她还有谁?”


    汪氏纳闷了,“大丫头很懂事啊。”她们住在大学那边时,大丫头很想出去玩,但从没偷偷跑出去过,而是听话的待在屋里,别的孩子在院子里唤她,她只应声不出门,很省心,她还帮着看火,帮着照顾二丫头,从不像其他孩子哭闹撒娇,连谭佩珠都说大丫头太让人省心了。


    第114章


    大丫头惯会装模作样蒙骗人呗,谭振兴冷哼,“你好好教教她,孝顺父母尊重长辈乃我谭家家训,看她大姑和小姑,温婉贤淑,谁像她心眼多如牛毛啊。”


    幸亏大丫头是个姑娘,长大后嫁出去就了事,若是儿子长成那样,谭振兴哼哼,非打得他屁股尿流不可。


    说着,他握紧拳头,凶狠的磨牙,看向床头悬挂的木棍。


    汪氏心头惴惴,小声应下,“是。”


    夫妻夜话,多是谭振兴在抱怨数落大丫头姐妹两的不是,汪氏认真听着,不时附和两句。进京以来,夫妻俩还是头次心平气和的聊天,许是烛光柔和,谭振兴看着汪氏比在惠明村时好看了些。


    “给岳父岳母去信了没?”毕竟生养自己的父母,汪氏背井离乡,很思念家乡的亲人罢。


    汪氏震惊,“没。”


    京城离得远,无法托人捎礼回家,汪家没有读书人,不识字,她就没有写信,只让谭生隐写信回家时请村长向她爹娘报个平安。


    “不写信怎么行,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走到哪儿都该给她们报个平安,你是不是不会写,我给你写吧。”谭振兴看了眼窗外月色,要去研墨,汪氏拉住他,“不……不用,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相公早点歇息吧。”


    读书累人,她怎么好意思耽误谭振兴时间。


    “不写吗?”


    “我自己写吧。”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了,也会写,报平安是没问题的。


    听她这么说,谭振兴不再强求,让汪氏代他问候汪家众人,汪氏受宠若惊,嫁进谭家至今,还是头次听到谭振兴关心她爹娘,不感动是假的。


    “相公。”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大丫头她们去族学呢。”


    同床而眠,汪氏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侧目看向身旁的男子,轻轻伸手抱住了他。


    谭振兴做了个梦,梦里被蛇缠住,缠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张着嘴大喊救命时,骤然睁开了眼,然后就注意到胸口缠着只手,吓得他忙推开那只手坐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偏头,“你睡你的,抱着我作甚……”


    昨夜温存荡然无存,汪氏惺忪地揉了揉眼,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谭振兴蹭的掀开被子起床。


    天还没亮,谭振兴穿衣准备起了,汪氏想让他再睡会儿,又怕他有安排,没有吭声。


    为了在冬试上再登高峰,谭振兴要比平时努力,顾及大丫头没找谭盛礼告状,他继续送她们读书,不再教训姐妹两不懂事,而是教她们怎么处事,谭家人个个聪明,不能让两人拖了后腿,不奢望她们像长姐小妹贤惠,但不能像汪家人学。


    他语气和蔼,遇到巷子里的人会微笑颔首打招呼,姐妹两嘴巴甜,亦会跟着问候人,礼数周全,巷子里就没不喜欢她们的。


    尤其是老人,天天把姐妹两挂在嘴边夸,恨不得那是自己孙女,提到她们就双眼放光,难掩骄傲,要家里孙辈的好好向姐妹两学习。


    无意听得她们赞扬姐妹两的谭振兴与有荣焉,女儿得人称赞都是他做父亲的教得好,享受众人羡慕的眼光,他送孩子愈发积极,下雨都不能阻挡他送女的步伐。


    父女三人早出晚归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比起老人对大丫头姐妹两的喜欢,更多人则看到谭振兴在姐妹两面前的笑,笑容灿烂,惹得妇人们羡慕,倒不是羡慕姐妹有位好父亲,而是羡慕汪氏有个好丈夫,生了两个女儿公婆不甩脸色就罢了,丈夫还对其疼爱有加,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嫁进谭家啊,汪氏太好命了。


    或许不仅仅是好命,还有她自己的过人之处。


    没错,有人觉得汪氏御夫有术。


    抱着学习的态度,不少人跃跃欲试的想问汪氏取经,碍于谭家是书香门第,身份有差,她们不好意思上门,只有想其他办法接触汪氏。


    天气冷,汪氏出门买菜要比以前晚,这天,她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在巷子里遇到两个穿藕色长裙的妇人,她们低着头,脸上舔着笑问,“买菜呢!”


    两人住在巷子里边,经常碰到汪氏出门买菜,估摸着时辰特意在这等着,说话间,又瞧了瞧身后,瞻前顾后像是有所忌惮。


    都是街坊,汪氏见过两人,笑盈盈地应了声,问她们去哪儿,巷子里住着很多户人家,多是婆婆早出买菜,儿媳妇出门采买的很少,故而汪氏有此一问。


    “我们也去集市,孩子长得快,身上的衣服小了,准备买些新布做衣服。”两人语气热络,左右围着汪氏,“听说两位小姐在薛家族学读书,是真的吗?”


    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在话下,但寻常百姓少有送女孩去私塾读书的,民间也没有教女课的先生,女孩要想读书,除非家里有门路,谭家乃帝师后人,德高望重,谭家姑娘读书倒是没什么稀罕的,之所以向汪氏确认想拉近彼此的关系而已。


    说话的妇人姓秦,丈夫姓张,若汪氏常出门就知道她是个厉害人,不会被她的和善所欺骗,偏偏汪氏老实,常常别人问什么答什么,尽管谭佩珠教过她很多,但她没办法说假话敷衍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真好,就我所知,这片住着的人家,只有你们家丫头正儿八经的读过书……”秦氏露出羡慕的眼神,汪氏不好意思,其实她认识的女孩里也只有大丫头她们入学读书,谭佩玉和谭佩珠识字是父亲教的,不曾请过先生,其实佩珠说得对,父亲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即使她生了两个闺女,但父亲从来没给过她冷脸。


    回想她嫁到谭家的点滴,每个人都对她很好。


    陷入沉思,她没有吭声,秦氏给对面的妇人递了个眼色,两人自顾地往下聊,先问汪氏在村里的事儿,汪氏和她们说绵州不同的风俗,两人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她来京路上的趣事,汪氏捡好玩的说,北上来京,汪氏最大的感触就是气候风俗不同,为此她闹了不少笑话,两人乐得捂嘴大笑,宽慰她,“去到陌生的地方都会出糗,不碍事的,我们也是如此。”


    三人说说笑笑的往集市去,归来时,感情深厚不少。


    看时机差不多了,秦氏聊起了家里的事儿,她嫁进张家九年,除嫁进门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后肚子就再没动静了,前几年婆婆看在孙子的份上没说什么,待看别人孙子多态度就变了,常常冷言冷语地讽刺她,丈夫不护着自己就算了,还让她去医馆瞧瞧……


    这样的事儿如何能放到台面上说,她抹不开面子不肯去,婆婆觉得她矫情,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偏方要她吃,越吃身体越不好,后来去医馆,大夫说她吃的药属寒性,女子不能多吃……


    秦氏后悔不已,“大夫说我吃坏了身体再难有身孕了……”


    另外侧的妇人刘氏附和地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不也是?我生了两个丫头,全家上下看我像看犯人似的,我心里苦啊。”


    生不出儿子是汪氏心里的疙瘩,来京后,后院的夫人们常常聊这个话题,都说像她这种情况早晚会被丈夫休掉,她不该跟着来京,留在村里抚养女儿,将来谭振兴高中会念她含辛茹苦照顾女儿而给她个体面,她不识趣,寸步不离的跟着只会磨灭夫妻情分。


    她反复思考她们的话,认为很有道理,越是有道理她心里越难过,尽管谭佩珠天天开导她生不出儿子不要紧,无人会怪她,但她始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不仅仅是儿子能继承家业,更重要的是谭振兴喜欢。


    她不想让谭振兴遗憾。


    此时听刘氏说起,她既觉得难过又庆幸,难过的是自己也没有儿子,庆幸谭家众人不曾因此而瞧不起她,她安慰两人道,“随缘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哎,是啊。”妇人拍腿,声音陡然拔高,汪氏被吓了跳,妇人忙垂眼,失落地说,“儿子岂是说有就有的,我没有儿子已经认命了,就是丈夫的态度让我心寒,我嫁给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怎么能那样对我。”刘氏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汪氏心下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却听刘氏话锋一转,“说起来,我很羡慕妹妹你,大公子心胸宽广,任何时候看到他都眉开眼笑的,俨然是个慈父。”


    三人旁若无人的聊着天,完全没注意到送姐妹归来的谭振兴站在不远处,目光阴森的望着她们,他屁股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送姐妹两到族学后就去码头找谭振学他们汇合,刚刚文思如泉涌,想着回家写篇文章再去码头,结果远远的就看到汪氏和两个怪里怪气的妇人叽叽喳喳聊个不停,连他这么显眼的人在旁边都没注意。


    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妻为夫纲,汪氏胆子是愈发肥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汪氏没有主见,极容易被带坏,没准就是被身侧两个人带坏的。


    想到此,连带着看妇人的目光都夹杂了怨念,他鼓着眼,脸色铁青地冲过去,欲呵斥汪氏不学好,尽跟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哪晓得没出声呢,就听最右侧的妇人道,“我看大公子很喜欢两位小姐,什么时候遇到他都笑眯眯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看哪个男人像大公子这般喜欢闺女的。”


    谭振兴:“……”最后这话是夸奖还是瞧不起他?谁喜欢闺女了,那是没办法好不好。


    沉吟间,听汪氏道,“相公确实待世晴她们很好。”她记得前两天下毛毛雨,她说她送大丫头她们出门,谭振兴不肯,坚持要自己送,说姐妹两毕竟是他的骨肉,冷漠不是父亲该有的态度,故而那天清晨仍然是谭振兴送的,走到途中还背着二丫头走了段路。


    谭振兴虽然经常数落大丫头心眼多,但爱之深责之切,因为父亲对相公就是那样的。


    刘氏附和,“是啊,大公子是读书人,有大智慧,眼界非我家那口子能比,我想问问妹妹,可有什么办法让我家那口子像大公子啊。”


    听到这,谭振兴脸上乐开了花,不由得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听汪氏怎么回答。


    他乃世间独有,旁人再怎么学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正乐着,前边汪氏说话了,她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是陌生人,相公与众不同,旁人是学不来的。”


    谭振兴脸上笑意更甚,果然还是要多读书,换作以前,汪氏绞尽脑汁想半天也说不出这种话的,不愧是他妻子,谈吐文雅,有谭家长媳的风范。


    再看汪氏背影,穿着不如两人,但莫名觉得顺眼。


    刘氏又言,“大公子见多识广,我家那口子是比不上的,哎,我别的不求,就求他善待两个女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随便打骂呢,你是没看到她们身上的伤,青青紫紫的,看得我都不忍心,都说为母则刚,我不配做个母亲……”


    “别这么说。”汪氏劝她,“熬过去就好了。”


    有段时间她也难过得想哭,谭佩珠天天开导她,劝她想开点,生活没有想象的不如意,父亲不嫌弃自己生不出儿子,相公待她相敬如宾,大丫头姐妹两听话懂事,她有什么好难过的,想想也是,比起很多人,她算过得不错了,人要懂得知足。


    “妹妹,若是大公子这样你会怎么做?”


    后边的谭振兴垮了脸,拿自己和那种人比,太瞧不起人了吧,他虽然打过大丫头,但没有用狠劲,怎么说也是自己闺女,哪能往死里打啊。


    妇人的丈夫太不是人了。


    他竖着耳朵,又往前走了两步。


    不经意的歪头,就看两个男人学他歪着头,竖着耳朵偷听,谭振兴:“……”


    他指指前边,又指指男子,无声问,“你们谁啊?”


    “你谁啊?”


    谭振兴无辜的眨眼,低头看向胸前的牡丹花,理直气壮道,“你们比不上的人。”


    男子:“……”


    两人是汪氏旁边妇人的丈夫,都是来偷听的,知道巷子里搬来帝师后人,但没见过真人,不知道谭振兴身份。


    三人哑声说着话,谭振兴嫌费劲,指了指旁边,小步走了过去,“你们是谁啊?”


    莫不是汪氏外边认识的……他冷剜着两人,从发顶到鞋面都不放过,然后他放了心……两人比自己差远了,汪氏的眼光不会差到这种程度吧。


    两人被谭振兴的眼神看得不安,穿暗色长袍的男子拱手,“在下姓张,弓长张,张忠,乃秦氏的丈夫。”


    秦氏就是汪氏旁边年纪稍大说有儿子的妇人,谭振兴颔首,转向另外个男子,用不着说,他就是那个经常打孩子的父亲了,谭振兴嗤鼻,“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打,你还是不是人啊。”


    男子:“……”


    男子姓古,的确是‘那个经常打女儿’的人,但他委屈,平心而论,别说打女儿了,他连骂都不敢骂,他媳妇就是只母老虎,他要敢大声说两句话就会被骂得体无完肤,别说动手了,只怕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样不算,他媳妇三天两头的在外抹黑他,偏偏他有口难言。


    张忠向谭振兴解释,谭振兴狐疑地打量着两人,再看慢慢远去的妇人,“你们要没做她们会乱说?”


    两人:“……”这几年背的黑锅还少吗?


    “哎,多说无益,不过在下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少让令妻和她们打交道,否则相处久了,也会变得满嘴谎言暴躁不已。”还一言不合就骂人,骂着骂着就动手打,犹记得刚成亲那两年她们不是那样,就是接触了巷子里脾气火爆的妇人跟着学坏了的。


    他语气诚恳,谭振兴蹙眉,汪氏会说谎?谭振兴不敢想象。


    再看消失在人群里的人,谭振兴信誓旦旦,“她不敢的。”


    路上秦氏和刘氏拐弯抹角的问汪氏御夫之术,奈何汪氏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进巷子道别后,两人拎着篮子往里边走,刘氏道,“这位大夫人深不可测啊。”


    “是啊,无论咱怎么旁敲侧击都听不到半句真话,是个高人。”


    两人对视眼,都露出佩服的神色来。


    虽然汪氏说了很多话,但没有说到关键上,她们不信汪氏像面上好说话,人善被人欺,她们如果像汪氏,早被婆家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更别说像谭家那样的高门大户,谭家长媳的位置更不好做,汪氏必然有妙招没说,此后几天,她们都在外边等着汪氏去集市,费尽心思的套汪氏的话,可任她们磨破嘴皮子都听不到自己想听的,不由得愈发佩服汪氏,高人就是高人,不显山露水就把丈夫制得服服帖帖的。


    私底下和走得近的姐妹讨论,众人都对这位谭家长媳好奇不已,不由得装作熟稔的样子接近汪氏。


    汪氏还像往常,旁人问什么答什么,不能答的就笑着揭过去,她没觉得有什么,倒是谭振兴偶遇过她们几次后有点担心了,围绕在汪氏周围的妇人多了起来,而且嗓门嘹亮笑声高亢,引来无数人侧目,谭振兴心里不喜,回家后佯装不在意的语气问汪氏近日结识了什么朋友。


    汪氏说没有。


    谭振兴眼神微变,望着汪氏的目光逐渐晦暗起来,多少天啊,汪氏竟然学会撒谎了,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没有吗?”谭振兴决定再给汪氏次机会。


    汪氏在做针线活,闻言,抬起头来,“是啊。”她天天在家少有出门,认识的人并不多,算得上朋友还真没有。


    谭振兴目光如炬地看着汪氏,汪氏不解,“相公怎么问起这个了?”


    “随口问问而已。”


    汪氏没往心里去。


    又过了两天,谭振兴又来问自己,“你真没认识朋友?”


    汪氏茫然,“没有。”她虽然天天和街坊邻里去集市买菜,然而彼此算不上朋友,她眼里的朋友是会串门走动聊心事的,而她们不是。


    她的理由太正经,谭振兴竟无以言对,“你心里有数就好,你是谭家长媳,在外要注意言行,别给谭家丢脸,至于旁人的话多想想,人心复杂,不是你想的简单。”多长个心眼总没错。


    “知道了。”


    汪氏对谭振兴向来有求必应,再遇到街坊邻里,她笑容多了,但话少了,暗处观察她的谭振兴很满意,枕边教妻,他是个好丈夫!


    好父亲,好丈夫,就剩下好儿子没做到了,他决定竭尽全力的去办这事。


    很快就让他等到了机会,天越来越冷了,百姓家都有烧炭取暖的习惯,谭家往年只在书房烧炭,其他房间是没有的,今年不同,谭盛礼入乡随俗,决定每间屋都烧炭,谭振兴觉得不妥,依着谭盛礼说的做,他们这几个月的开销会高很多,哪有那么多钱啊。


    他们在码头扛麻袋挣的钱仅够全家日常开销,多的话就无能为力了,谭振兴自告奋勇道,“父亲,你们屋子烧炭就好,不用管我,我不冷。”


    他和汪氏同床同被,夜里根本不觉得冷,而白天看书都在书房,暖和得很。


    谭振学和谭生隐也说不用,京城的冬天要比绵州冷,但不到冷得受不住的程度。


    “再有不久就是会试了,染了风寒得不偿失。”谭盛礼不知谭振兴心里想什么,任何时候,保重身体最紧要,上次会试在秋天,明年则在春天,数数日子没有多久了,会试不像府试院试三年两考,错过这次会试又得等三年,因小失大,不值得。


    谭振学觉得有理,“父亲说的是。”


    屋里烧炭,开销大,他们在码头扛麻袋的时辰更长了,天冷风大,工钱涨了点,谭振兴他们卯足劲的扛麻袋,熟能生巧,三人熟练多了,而且扛麻袋的速度快多了,不亚于有几年经验的杂工,他们的表现让其他杂工惊讶,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诀窍,读书人学什么都快,让谭振兴教教他们。


    扛麻袋谭振兴还是很有经验的,要想跑得快,先练腿功,腿功练好后再练力气,力气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慢慢来,他振振有词,说得其他人再认同不过。


    谭振兴在码头赚足好名声,以致于得意了忘形,忘形到哪种程度呢,就是拿着国子监考试的试题时差点找主考官理论,原因无他,每道题他备了十一首诗,结果题目后做了标注,提示每题写一首诗即可,也就说他多出十首诗来,能不找主考官理论吗?


    可不等他出头,被其他人抢了先,


    结果被其他人领了先,来参加考试的要比秋试的人多,而且不少人都抱着以数量取胜的心态而来,看试题后发现题目变了,也就说很多人处心积虑准备的诗词派不上用场了,心气难平,当即和主考官理论起来。


    “为什么每题只能写一首……”


    诗文类的主考官是孟先生,骑射课的老师,他生得高大,低头俯视考生时很给人压迫感,瞪眼道,“试题都是根据今年情形来的,考生按要求答题就行,说那么多作甚。”


    难怪其他先生强烈的推荐他来做诗文这场的主考官,只怕早料到有人不满会找他理论此事吧,他竖着眉,面相凶狠,考生被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多说。


    看他们偃旗息鼓,谭振兴有抱怨也卡在嗓子眼不敢说,否则传到谭盛礼耳朵里就是自己故意找茬,他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翻来覆去背诵以前的诗词就为等今天,结果遇到这种题目,他不服气,决定还是写十一首诗,准备都准备好了,不写上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至于先生怎么点评是先生的事儿,和他没关系,想清楚这点,他不纠结了,快速的把十一首诗写在上边。


    走到这边来的孟先生看到谭振兴考卷,嘴角直抽搐。


    第115章


    几乎可以想象几位先生翻到这份考卷时痛骂的情形,秋试时,谭振兴每题五首诗还算好,隔天策论,很多人学谭振兴备了两篇文章,看得几位先生头大,哪怕同个人写的文章差距十万八千里,弄得先生没法点评,若评好,文章会张贴出去供其他读书人看,那此人其他文章也会流出去,文章悬殊大容易引来质疑。


    再者,如果每个人都多写几首诗几篇文章,相当于多了成倍的考生,先生们哪儿看得过来。


    因此,冬试前,特意叮嘱出题的先生批注好每题只能写一首诗。


    结果,遇到个不认真看题的,又或者看了题目固执己见偏要多写的。


    无论哪种情形,只怕会惹恼其他先生就是了。


    谭振兴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交卷时,整个人志得意满,神清气爽,出来遇到杨府少爷,眉眼含笑的打招呼,熟稔的问杨严谨考得好不好。


    杨严谨眉头紧皱地看他眼,谭振兴心领神会,拍他的肩安慰道,“别灰心,用功读书,明天那场好好考。”


    杨严谨:“……”观谭振兴神情,特别像在安慰落榜之人,眼神温柔似水,语重心长,看得杨严谨沉了脸,含糊不清应了声就埋着头往前走。


    谭振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人已经走远了,他低低长叹,去找谭振学和谭生隐,说起杨严谨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模样连连叹气,比杨尚书还忧心似的,谭振学道,“杨少爷勤学好文,几岁能诗,不会不好,大哥怕是想多了。”


    杨家祖上虽是武将,但弃武从文后特别注重子孙的学识,杨严谨聪慧早达,几岁就出口成章,名震京城,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不输他们。


    只是以前不曾特意打听而已,还是码头的杂工和他说的。


    “是吗?”谭振兴闻所未闻。


    谭振学给他背杨严谨从前写的诗,谭振兴细品,真不比他们差,为杨严谨欣慰的同时心里止不住泛酸,杨家有今天多亏谭家祖宗的书,怎么就没给他们留点呢?


    幸亏他机灵准备了很多诗,数量上完全碾压杨严谨,他嘿嘿笑了起来,信心勃勃道,“杨家有祖宗的书又如何,我照样能另辟蹊径扬名立万。”


    然后把自己答题的情况说了,谭振学瞠目,“试题明明白白写了每题只写一首诗,你写那么多作甚?”


    “想都想好了,不写多难受啊,况且我就碰碰运气而已,没准先生看我别出心裁就评我为优了呢?”


    谭振学:“……”


    不仅诗文,策论谭振兴照样我行我素,整整写了近二十页纸,阅卷先生看都懒得看,要不是看谭振兴是帝师后人,直接跳过看其他文章去了,看到最后,庆幸自己没错过这几篇好文,可想到谭振兴没按照题目写文章,纠结要不要将其评为好文,而谭振学的文章精炼流畅,风格细腻,让人赏心悦目,没法不评为好。


    比起绵州,冬试明显看出文风鼎盛的州府和其他州府的差距来,统共挑了二十首好诗,除去谭家兄弟,江南和鲁州两地就有十来首。


    据说这还是两地读书人没有全来的情况,如果两地的读书人都涌入京城,其他州府恐怕更难占得一席之地。


    这次被先生称赞的诗和文章里,谭振学的名字赫然在列,可出尽风头的依然是谭振兴,凭借过硬的数量,引得国子监先生印象深刻,每题十一首诗,装订成诗册都不是问题,而且虽然他不合规矩每题多写了十首,耐不住受读书人喜欢啊。


    “听闻大公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我等特来取经的。”


    码头,几个读书人围着谭振兴,问他怎么写出同等水平的诗词来,要知道,谭振兴的诗都不差,之所以没被评为优乃其不符合试题要求,其实认真品味,谭振兴的诗真不差。


    谭振兴扛着码头,脑子向左歪着,汗流浃背道,“待我扛完麻袋再说罢。”语毕,迈着腿飞速前奔,硬是和周围读书人拉开段距离来。


    读书人追了几步追不上就泄气了,再看谭振兴,大气都不喘的,放下麻袋就箭步流星的跑向码头,不知道累似的,还会和其他杂工交流扛麻袋的经验,要不是气质斯文,都看不出是个读书人,几人静静地看着谭振兴来来回回的跑,不说谭振兴作何感受,他们看着都累,但谭振兴却不知疲倦,待有人说卸货完毕,谭振兴兴奋地走向做登记的管事,挨个挨个帮人算账。


    排队领工钱的杂工们站成三列,谭振兴,谭振学,谭生隐各负责一列,他们算账的速度很快,常常管事报完杂工的麻袋数,他们就算出杂工该领的工钱了,拨算盘的账房先生都被比了下去。


    读书人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三人如此精通算数,他们望尘莫及啊。


    回去时,他们不仅仅讨论谭家兄弟的诗词文章,更重要的是算学,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增大,私塾书院考试重视算学,可文人骨子里更爱诗词歌赋,学算学时颇为吃力,私底下和很多人聊过,难题都不知作何解,《九章算术》深奥,看得似懂非懂,稍微有点难度的题就得琢磨许久。


    他们恍惚想起,谭振兴他们在国子监秋试明算这门就出类拔萃,冬试恐怕也不会太差,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学成的……


    想到某种可能,几人面面相觑,心里有了算计。


    这天,谭振兴送了孩子后去码头,只见扛麻袋的队伍里多了好几个读书人,他们弯着腰,像妇人背孩子似的背着麻袋,步履笨重,大汗淋漓,谭振兴认识他们,不由得纳闷,“你们也开始找活贴补家用了?”


    话完,就看几人脊背又弯了些,曲着腿,龟速的前进,脸上血色全无,却不忘朝谭振兴挤出个笑,“不……不是。”他们纯属想体验谭家兄弟的生活而已。


    没想到远比他们想的困难,刚开始他们故作轻松咬牙坚持,几步后肩膀就火辣辣的疼,不得不弯着身,让麻袋滑落到后背,哪晓得后背没力,直接差点把他们压垮,害怕丢脸,不得不弯着身,双手撑着膝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那你们来作甚?”感觉他们气色不对劲,谭振兴蹲身,拍了拍厚实的肩膀,“还是我来吧,就你们这力气,扛完麻袋回去躺下就起不来了。”


    他们不信邪,同样是读书人,没道理比谭振兴差这么多,紧紧咬着牙朝前边走,虚声道,“没事……我们行的。”


    他们细细研究过谭家兄弟的考卷,从院试到乡试,再到国子监的秋试冬试,谭振兴他们进步神速,根本不是普通读书人能达到的,除非有窍门,纵观他们从绵州到京里表现,和绵州其他举人不同的就是砍柴了,砍柴对读书有什么帮助无人说得上来,正因为这样,谭振兴他们砍柴的行径分外可疑。


    读书人以科举为重,谁肯舍得花整个上午砍柴啊,谭家兄弟肯砍柴,必然有旁人看不到的好处。


    思来想去,就是有助于读书了。


    眼下他们放弃砍柴来码头扛麻袋,可见扛麻袋的成效和砍柴差不多。


    像发现了他们进步的秘诀,几个读书人陡然来了精神,厚重地说,“我们能行。”


    谭振兴不好再说什么,去找管事登记名字扛麻袋去了,他走两趟,几个读书人磨磨唧唧的还没到板车旁,谭振兴不知他们脑子里想什么,挣钱就踏踏实实干活,受不了就回屋看书,有这个功夫,都能写首诗了,他们却和麻袋杠上了,等着吧,半天下来挣不到钱不说,还耽误了学习。


    如他所料,几人扛麻袋挣的钱不够进饭馆吃顿好的,图什么啊。


    以为几人坚持不过两天,不成想低估了他们,几人足足坚持了五天,到第六天就不见人影了,他心里奇怪,问码头杂工有没有看到那些读书人,杂工们摇头,“莫不是以为下雪江面结冰就无船靠岸了?”


    夜里下了场雪,大雪纷飞,天地银装素裹,却不到结冰的程度。


    照往年来看,离江面结冰还有半个月左右,到时候就没船只靠岸了,再等就要等到明年。


    望着雾茫茫的江面,谭振兴惊讶,“江面真的会结冰吗?”


    自幼生活在绵州,不曾见过江面结冰的盛景,他有点期待了。


    “会啊,那时候咱就没事儿做了,安安心心回家过年,等年后再来咯。”每到封码头时就意味着年关将近,杂工们辛苦一年,就指望年底休息段时日,养好身体,等来年继续,他们问谭振兴,“到时候官府会封码头,大公子还继续找活儿做吗?”


    早先他们问谭振兴为何来扛麻袋,谭振兴直白的说贴补家用,在杂工们眼里,谭家清贫得很,“大公子要是没有门路,我能帮你问问。”


    “再说吧。”谭振兴得回家问过谭盛礼再做打算。


    谭盛礼天天在屋里默书,不知不觉,书架上多了很多书,谭盛礼只默书不做批注了,谭振兴转述杂工的话,谭盛礼看了眼书架,“年后再去吧。”


    京里年味浓,大街小巷的孩子都拿着鞭炮玩,谭盛礼给谭振兴他们布置了新的功课,给书做批注,算是读书最难的境界了。


    第116章


    而且谭盛礼虽未明说,他们知道这书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于读书人而言,书就是最宝贵的物件,能世世代代传承不朽,但谭家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书了,祖宗去世,子孙变卖其书籍离京,积攒的深厚读书底蕴顷刻而塌,以致他们虽在读书方面有些天赋也不比其他人轻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希望谭家子孙后人再不用经历这辈的艰难,天赋好就钻研晦涩复杂的书,天赋差就发愤图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杨家人弃武从文都能风光撑起门户,何况是谭家人?


    故而他们格外看重此事,平日扛完麻袋回家就紧锣密鼓地研墨写功课,生怕耽误片刻,现在不同,离封码头还有几日,他们从码头回来,不再火急火燎的往书房去,而是各自回屋洗漱,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后再去书房。


    比祭拜祖宗还庄严慎重。


    坐姿挺拔,像在应付道难题,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然。


    谭盛礼守着他们做了两日,以为遇到有歧义的地方他们会询问自己,岂料没有,他们将不懂的句子誊抄在纸上,然后去外边书铺查阅其他书籍,确认无误后再写在书上。


    进程慢,到封码头这天,谭振兴和谭生隐完成了五页,谭振学完成了八页,远比他们想象的困难,除了做批注,谭盛礼布置的其他功课也不敢落下,因为此事,冲散了国子监冬试的失落感,没错,谭振兴自认表现卓越,且有很多读书人称赞他文章诗文好,结果没有入国子监先生的眼,委实难堪。


    即使谭振学安慰他答题没有依照题目要求来,可他的诗文文章写得好不就行了,规矩那么多作甚。


    这就算了,还被谭盛礼揍了几棍子,训他自作聪明丢人现眼。


    幸亏京城冬天冷感觉不到痛,如果在绵州,恐怕又要疼上好几天,谭振兴揉揉自己酸疼的屁股,不经意的抬眸,就看谭盛礼站在门口,脸上喜怒不辨,谭振兴抖了个激灵,忙低头佯装很认真地抄写句子。


    “振兴……”


    谭振兴哆嗦,推开凳子起身,“是。”


    “有客人来,你去看看吧。”


    谭振兴:“……”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他心头不安,“谁啊?”


    来的是大学楼里的读书人,前些日子在码头扛麻袋,累得回去后躺了好几天,今日上门是请教谭振兴写文章进步怎么那么大的,他们研究过谭振兴过往的诗词文章,文风突出,词句精进太多,多少人穷其一生能有此进步就谢天谢地了,而谭振兴仅用了几年。


    他们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问其用了什么法子。


    真要是劳作,他们就咬着牙再接再厉,否则真坚持不住,太累了,浑身像散架似的,握笔手止不住地颤抖,根本没法好好写字,脑子累得不会转,只想躺床上睡觉。


    他们足足在床上躺十来天了,到现在后背肩膀胳膊都还疼着呢。


    别说进步,不退步就是好的了。


    谭盛礼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品着茶,谭振兴惴惴不安的坐在其身侧,时不时偷瞄谭盛礼,后者端着茶杯,像个旁观者似的不参言,眼神讳莫如深。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愈发没底,沉吟片刻,冲在场的读书人道,“我有今天全靠父亲的教诲,其他却是不知。”


    这是实话,没有谭盛礼的教诲,他学业荒废拾不起来了,更不会参加科举,是谭盛礼不厌其烦的讲课,从四书五经到算经十书,孜孜不倦,严师出高徒,他能考上举人是谭盛礼教得好。


    良师难觅,他有个博学多才的好父亲而已。


    闻言,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他们少有和谭盛礼打交道,不知为何,在这位谭老爷面前,心里无故发虚,仿佛做错事似的抬不起头来,照他们的想法,更想约谭振兴去外边茶馆聊聊,奈何谭振兴不敢在外久留,走路匆匆忙忙的,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让他们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


    哪晓得指明找谭振兴说事,谭老爷却不离场让他们单独说会话。


    谭家家风严苛得超乎想象啊。


    此时听了谭振兴的话,几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不住地喝茶,偏谭振兴热心,见茶杯见底就给满上,两刻钟后,几人喝茶喝撑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好面子不得不撑着。


    只是脸色渐渐怪异起来,最后,中间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忍不住了,欲速战速决,起身朝谭盛礼拱手道,“在下姓房,钦州人士,听闻谭老爷学问高深,德才兼备,心里仰慕已久,前几日在码头扛麻袋累坏了,回去修养了好多日……”


    啰里啰嗦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敢把问谭振兴的问题再问谭盛礼。


    其他人着急:“……”你倒是说重点啊。


    事与愿违,对方说到后边卡了壳。


    众人:“……”


    见状,谭盛礼叹气,主动问,“诸位来都是问犬子文章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从谭振兴府试到现在,文章有目共睹,进步确实不小。


    几人点头,目光闪烁地低头看着地面。


    “书山有路勤为径,诸位想走捷径,需得勤奋。”谭盛礼语气诚恳,几人忙拱手附和,“谭老爷说的是。”


    谭盛礼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谭振兴在旁边看得心服口服,记得在码头时,他和几人相处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竟然被谭盛礼几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谭盛礼送他们出门,几人点头哈腰的,半点没有读书人的骄矜,谭振兴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脑子里就剩下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谭盛礼折身回来,就看谭振兴俯首帖耳地站在屋檐下,苦着脸,悻悻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为何总招惹些不认真做学问的读书人,心里苦啊,谭盛礼斜眼看他,话都懒得说,给他们布置了更多功课,谭振兴苦不堪言,出门都要东张西望很久,生怕突然蹿出几个读书人问他读书怎么取得更大的进步。


    他哪儿说得上来啊。


    又下了两场雪,更冷了,清晨由谭振兴送大丫头姐妹两去族学,顺便再送乞儿去学堂,这几天乞儿情绪有些低落,说薛夫子想收他为学生,他心里不太乐意,经过几个行乞的乞丐面前,他弯腰放下几个馒头,得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乞儿笑笑,“不用谢我,是谭老爷买的。”


    谭盛礼隔三差五地就会买几个馒头,让他给街边的乞讨者,天寒地冻,寒风中蜷缩在角落里行乞的乞讨者必然不是某些好逸恶劳的懒人装的。


    “谢谢谭老爷,谢谢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说客气了,望了眼白茫茫的天,叹了口气,乞儿知道他心情也不好,每每看到街边的乞丐,谭老爷就会长叹。


    他拍拍手站起身,走向谭盛礼,说起他心里的困惑,“外边人说我是薛夫子的得意门生,我以后也要走科举吗?”


    这个问题他以前没有想过,谭盛礼也没问过他,谭盛礼说先识字,然后读书,但薛夫子不同,薛夫子腿脚不便但性格有趣,经常带着他外出做学问,期间,他认识了很多人,不乏有官场的大人,他们吟诗作对,相谈甚欢,刚开始乞儿觉得新鲜,慢慢的就觉得无趣了。


    倒不是无趣,就是感觉荒废了光阴,他想过若是跟着谭盛礼,谭盛礼必不会花很多时间在应酬上,哪怕是玩也不会这样。


    谭盛礼垂眸,看向乞儿头顶被风吹乱的几根碎发,反问他,“乞儿想考科举吗?”


    乞儿回眸看了眼街边分吃馒头的乞丐,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他是个乞丐,朝廷没有律法规定乞丐能考科举,也没禁止说乞丐不能考科举,但乞儿不喜欢,想到自己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等待科举成绩的样子就极为反感,他问谭盛礼,“读书人只能走科举吗?”


    “不是。”谭盛礼拉起他的手,“读书意在明理,意在知荣辱羞耻,而不是为科举而读书。”


    乞儿想了想,但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是为科举而读书,哪怕是谭振兴他们读书也是为了科举,他又问,“谭老爷是为科举而读书吗?”


    街上行人稀疏,谭盛礼走得很慢,声音飘在风里,“不是。”


    他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上辈子是真的喜欢,收小皇帝为学生后肩头多了份责任不得不多读些书让小皇帝懂更多……这辈子,他读书的时间很少,多是在学习……


    乞儿紧紧握住谭盛礼的手,笑容在脸上绽开,“我就知道谭老爷不是。”或许是为振兴哥他们,或许是为佩玉姐,又或者是为他,为天下读书人,但不是为自己。


    乞儿说,“薛夫子说能为我想办法报名参加科举,我不喜欢,他还想收我为学生,我也不想。”


    “你不想拜入薛夫子门下也无妨,过两日我和薛夫子说说。”


    “好。”乞儿迟疑,“他会不高兴吗?”


    谭盛礼看他,“不会。人各有志,他会尊重你的选择。”


    乞儿放了心,回头再看街边蹲着的乞丐,“谭老爷是为他们在叹气吗?”


    “不是。”


    两人说着话往学堂走,随着赴京赶考的读书人增多,学堂学生也多了起来,谭盛礼送他进门,只看晨读的孩子见了乞儿后顿时直起脊背,声音洪亮起来。


    乞儿颔首,坐去自己位置,然后朝谭盛礼挥手,拿出书本,小声读了起来。


    学堂有负责洒扫的人,扫帚落在雪上,沙沙沙的,谭盛礼站了会儿,去前边等薛夫子了。


    说了乞儿的意思。


    薛夫子面露惋惜,“其实我看那孩子脸色也知他不喜欢,刚开始他随我外出,眼里带着光,近日来却是阴沉很多,常听他张口闭口爱聊到你,想来是更喜欢你的。”


    薛夫子想收乞儿为学生实乃看重他读书方面的天赋,他日入仕为官,不失为一段佳话,千百年来,从乞丐摇身变成文臣,多鼓舞人心的啊,传到民间,也会说皇上治理有方,政治清明,他慧眼识珠,重德敬贤,却不想乞儿不愿意,他邀请谭盛礼去书房坐,问道,“谭老爷可想过收他为学生?”


    他嘴里的学生,乃真正行拜师礼仪的学生。


    谭盛礼笑道,“他和我学生有何区别?”


    薛夫子先是愣住,随即笑了,是啊,乞儿就是谭盛礼的学生,虽没端茶跪拜行拜师礼仪,但有什么分别呢,他拱手,“是薛某横刀夺爱了。”


    “夫子误会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师何其多,为何非得拜入某个人门下,他承认乞儿是他的学生,但不会阻拦他拜别的人为师,谭盛礼解释两句,薛夫子更觉惭愧,读书人尊师重道,将此看得极重,仔细想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多拜几位老师,学习他们各自所擅长的更有益修心。


    就是皇帝也不止一位老师啊。


    他没有再说收乞儿为学生的事,也不再带乞儿外出,而是专专心心教他本事,然后他发现,乞儿什么都懂,薛夫子挫败,“谭老爷教你的?”


    “嗯。”谭盛礼教他,不会义正言辞的将其作为门课,而是顺其自然,遇到了就说,没遇到就算了,好比他随薛夫子去某位大人府上,那位大人面相和善,夸他福气好,能拜入昔日榜眼门下,想来有几分天赋,要他当场吟首诗看看,那人语气温和,神色和煦,但乞儿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如实告知自己不会作诗。


    虽然扫兴,但那人心情愉悦不少。


    这就是谭盛礼教他的,谦逊克己,无须事事逞强出人头地。


    谭振学在鹿鸣宴上也是这么做的。


    和其他人接触得越多,他越喜欢谭盛礼的宽厚仁爱,这日从学堂回来,他去书房找谭盛礼,问能不能不去学堂了,学堂学生多,薛夫子独偏爱自己,其他学生不高兴,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不喜欢薛夫子的恋爱。


    他站在桌边,看谭盛礼默书,就给他研墨,道,“薛夫子会教很多新鲜的事儿,讲到农事,会带我去城郊农田果园,我学到了很多,后来想想,其实那些跟在谭老爷身边时已经学过了。”


    来京的路上,谭盛礼讲课涉及很多,他和大丫头她们都有听,许是没认真记给忘了,随薛夫子出城次数多了,细细回想薛夫子所讲,不就是谭盛礼以前说过的吗?


    只是薛夫子讲得高深,谭盛礼讲得更简单易懂,或许照顾他们年纪小吧,而薛夫子则是为他们科举做准备。


    他不想参加科举。


    “各人授课方式不同,你若觉得不好,换间私塾可行?”


    乞儿想想,“离开学堂就换私塾,传到薛夫子耳朵里会不会以为我对他有成见?”


    “乞儿以为该如何?”


    乞儿沉默,半晌,商量道,“不如我和夫子说说罢。”


    谭盛礼会心一笑,“是该如此,他偏爱你是发自心里喜欢你,但他作为夫子,不曾考虑其他学生心情,确实不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告诉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就好。”


    乞儿嗯了声,“谭老爷,乞儿要是不去找夫子你会不会失望。”再想他拒绝夫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请谭盛礼出面的事儿,他过意不去,出于礼数应该由他亲口说的。


    “不会,我知道你会自己想明白得去,哪怕这两天想不明白,不久也会明白。”谭盛礼提笔蘸墨,“人在心情起伏不定时都会有失冷静,人之常情。”


    乞儿记下。


    翌日,他去学堂找薛夫子,郑重的赔礼道歉,顺便说了自己休学的打算,以及自己不会走科举的事,薛夫子震惊得茶杯都没拿稳,“为何?”


    以乞儿的聪明,少年成名是轻而易举的事,又有谭盛礼这样的老师,他日高中名满天下亦非难事,乞儿竟不想。


    “你…是不是担心…”身份,乞儿乞丐的身份要参加科举会有些麻烦,但不是无计可施。


    乞儿摇头,再次拱手,“乞儿跟着谭老爷是求个问题,谭老爷说很难,会用很长的时间来为我解惑,我想陪着谭老爷解开那道难题。”


    他知道,谭盛礼会为他找到答案的。


    薛夫子皱眉,“世间还有谭盛礼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吗?他来了兴趣,“什么难题?”


    乞儿想想,把那年写在纸上的文章念了出来,那是自己写的第一篇文章,他记忆犹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答曰,是。今有小乞丐,其父母为乞,其生而为乞,既人有生则贱者也,何以无生为贵也?还请先生解惑。”


    他诵读给薛夫子听,薛夫子轻轻放下茶杯,想说此题有何难的,据史料记载,某朝几百名戍卒被征往戍边,途中遇大雨,不能如期而至,预期将受严厉的处罚,情急之下,戍卒杀死押解戍卒的军官,发动兵变,“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此乃千古名句,谭盛礼不会不知,更该知道此问怎么回答。


    琢磨片刻,心下恍然,他说,“谭老爷德学无疆,必能为你解惑的。”


    帝师后人,离了朝堂也能找到自己的志向,他自叹不如。


    薛夫子没有为乞儿的离去暗生不喜,纵然有好友说他养了只白眼狼他亦不曾真往心里去,而是认真解释。


    他讲学多以科举为主,哪怕学生们年纪小,但他努力扩宽他们的视野,带他们拜访在朝大人,耳濡目染学得更多,乞儿无心科举,走的路不同,他教授的于他无益。


    乞儿,是和他不同的人,薛夫子回想乞儿平时表现,自己竟然没发现他的格格不入。


    年后,他约着谭盛礼去探望廖逊,提到乞儿,他心生愧疚,若知乞儿志向,断不会带他出去参加诗会,“乞儿那孩子受你教诲,不喜欢热闹,我…”


    其实他也不太想出门应酬,奈何身不由己,好友盛邀,总不能驳了他们面子,况且好友为迎合他喜好,不会邀请太多人,就平时走得近的几个人吟诗作赋打发时间而已,不成想给乞儿造成了困扰。


    “他知道你是好心,莫想多了…”谭盛礼安慰他,顺便问起廖逊的身体情况,他上次见廖逊还是在大学楼时,后来就再没见过了,都是廖谦出面传的话。


    廖逊乃国子监祭酒,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位置,薛葵阳道,“去了就知。”


    廖府在白虎街,从这过去要半个时辰左右,马车穿过某条街时,薛葵阳掀起车帘,望向白灿灿的院墙,墙里有几株梅花,枝桠探出墙来,他向谭盛礼介绍,“这以前就是谭家的宅子。”


    谭盛礼看了眼,“嗯。”


    几十年过去想不到能看到自己栽种的梅花,心里有所触动,却也不及刚来京城那日剧烈,他随口问,“如今住的何人?”


    当年宅子卖了多少钱他不知,故人皆已过世,他再怎么努力寻找不过是熟悉又陌生的人和物,他已经不去想谭家是否受奸人所害,到底被谁蒙蔽的了,珍惜当下,唯愿谭振兴他们学有所得,能撑起门户。


    往事如烟,散了也好。


    “楚家。”薛葵阳离开朝堂多年,不怎么关注外府的事儿,还是认识谭盛礼后托人问了问,自帝师去后,这宅子转过手,最先买下宅子的是蒲家,后来蒲家老爷子犯了事,这才被楚家买下,他虽没去过,不过听说里边的景都维持着原样。


    楚家人仰慕帝师才华,没有动过里边的物件,偶尔请人翻新,也叮嘱务必小心谨慎。


    “谭家帝师的品德再难有了啊。”


    谭盛礼探出头,多看了两眼,“他不过是个被高估了的人。”连子孙都教不好,无颜面对外人敬重,再看探出墙的枝桠,他神色无比冷静。


    “青出于蓝胜于蓝,都说谭老爷有帝师风骨,日后进国子监为师,前途不可限量……”未尝不会有帝师的地位呢?


    谭盛礼静静地望着后边,没有回答。


    第117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亦何溯源?


    他叹了口气,慢慢坐直了身体,不再看那不属于自己的景了。


    沿着白色院墙至白虎街,住的多为文人雅士,街上清幽雅静,少有行人,廖逊虽为祭酒,但门庭古朴简陋,院里景致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假山旁的老梧桐树掉光了枝叶,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安然而立。


    谭盛礼和薛葵阳进门的时候,廖逊坐在床上,手里端着碗药,小口小口抿着。


    药味苦涩,整间屋都弥漫着苦味,谭盛礼皱了下眉,这种药他是熟悉的,上辈子生命最后的几个月,他天天吃,可他那时已过七旬,而廖逊才五十左右呢……他看了眼床榻上喝药眉头都不皱的廖逊,被他发间银丝闪得眼睛泛酸,深吸口气,缓缓走了进去。


    “祭酒大人……”


    “廖兄……”


    谭盛礼和薛葵阳同时出声,行至床边拱手见礼,听廖逊说,“你们来了啊。”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嘴上浮起丝笑容来。


    谭盛礼低头,“是。”


    “宅子住着怎样?”廖逊几口喝完了药,掏出手帕擦拭嘴角,说道,“年前想登门拜访,奈何病情反复不见好,未曾当面祝贺乔迁之喜,还望谭老爷莫见怪。”


    “祭酒大人言重了,谭某很喜欢那处宅子,还没多谢祭酒大人呢。”廖谦说廖逊身体不好,无法见客,谭盛礼便没上门叨扰,此时看廖逊气色虽差但精神不错,心里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难过。


    心有所忧,故强撑着不肯离开人世,这药能醒气凝神,长时间服用对身体的是伤害很大,他万万没想到,廖逊竟是靠这药撑着,上辈子太医给他开这药时悲痛万分的说自己不知是在救人命还是造孽,他笃定的回答是救人,可此时看着廖逊,竟生出不忍来。


    他望了眼见到药碗后情绪落寞的廖谦,不知怎么出言安慰。


    倒是廖谦,见到谭盛礼显得很开心,掀着被子下地,邀请谭盛礼去书房说话,埋怨廖谦不早点和自己说,准备不足,怠慢了客人,薛葵阳解释,“谦儿也是为你身体考虑,我和谭老爷都不是什么外人,无须计较太多,你身体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廖逊笑着答,“再活几年不是问题。”


    廖逊的病是多年劳累所致,除了细心调养别无其他,薛葵阳劝他,“年前国子监冬试,我翻过学生们的考卷,没有国子监丢脸,你好好养身体,别操心了。”


    “是吗?”廖逊轻问了句,摆手让廖谦去书房把国子监学生的冬试考卷抱来,薛葵阳蹙眉,“你看过了?身体不好就养着,忘记太医叮嘱了?”


    廖逊的身体受不得劳累,早两年他就劝他辞去国子监祭酒,奈何廖逊称找不着合适的祭酒人选,担心国子监没了自己风气渐坏,坚称要找着合适的祭酒后再说,期间他又提了两次,廖逊却是不再聊这个话题了,如今廖逊又是沉默,薛葵阳心下叹息,不知怎么劝了。


    屋里静默,半晌,廖逊才道,“我没事。”


    薛葵阳岔开话题,“你让谭老爷看考卷,可是有什么问题?”


    廖逊掀开被子下地,小厮进屋服侍他穿衣,他直起腰,肃然地举起手,声音暗哑道,“我虽疾病缠身,但还没老眼昏花……”


    答非所问,薛葵阳隐隐觉得里边有事。


    廖逊穿戴整齐,邀请他们落座,亲自为其泡茶,冲谭盛礼道,“我看过谭家几位公子的文章诗文,文辞美妙,流畅爽利,不能赞一辞……”廖逊不怎么夸奖人,能得他称赞,可见谭振兴他们是真好。


    “多谢赞誉。”谭盛礼道,“学海无涯,犬子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比如谭振兴,秋试尝到甜头,冬试变本加厉,我行我素,自以为是,不揍他几下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在外人的赞扬面前,谭振兴镇定从容,不过分谦虚,不骄傲自得,容色真诚,廖逊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师,谭家人离京,宅子改名换姓,但京郊的坟地没有发卖,许是笃定会回来,坟地请了人代为打理,几十年过去,打理谭家坟地的人早不在了,也不知是否荒芜,祖父去世,父亲离京前曾去帝师坟前祭拜,父亲去世后,廖家就无人再去了。


    廖逊惭愧。


    问谭盛礼,“可去坟地祭拜了谭家祖宗?”


    谭盛礼摇头,“清明罢。”


    不多时,廖谦抱着厚厚的考卷过来,最上边的文章字迹泛黄,谭盛礼认出是自己的手稿,廖逊祖父去南境,写信问及农耕之事,谭盛礼翻阅书籍,给他列了很多兴农事水利的法子,除此外还有教化子民的途径,没想到廖家还留着。


    睹物思人,廖逊抚摸着手稿的字迹,怅然道,“祖父去世前,叮嘱父亲,若他日谭家人起复为官,将这些手稿悉数还之,廖家代为保管几十年,今天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照理说该等会试结束后悉数奉还的,但看谭盛礼朴实诚恳,聪明正直,此时给他没有任何不妥,他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祖父志存高远,终生以帝师为榜样,幼时不明白,看了帝师手稿就懂了,有这样的老师在,无惧去更远的地方,即使获得的成就很小,也不枉费老师教诲,不枉费朝廷栽培。”


    所以后来他的父亲也去了。


    廖逊把手稿还给谭盛礼,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廖谦忙给他顺背,“有生之年能了祖父件心事,父亲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廖逊捂着嘴,眼里起了水雾,给高兴的,“我心甚喜。”


    至少他祖父和父亲不像祖母说的那般铁石心肠,他们的抱负不在升官发财,而在教化百姓。


    他咳得厉害,许久才缓过劲来,却是没力气说话了,廖谦扶他去榻上躺着,和谭盛礼道,“父亲身子骨不好,还望谭老爷见谅,这是年前秋试冬试国子监学生的考卷,请谭老爷看看。”


    太医说父亲忧心太重,要不是心有所忧,只怕早就去了,父亲毕生精力都耗费在国子监,唯愿学生修德行知羞耻守仁德,他日入仕为官能奉行此道,上行下效,为百姓谋福祉,哪晓得天不遂人愿,国子监名气越来越大,真正的仁德名士却寥寥无几,父亲常反省是他之过,但因国子监多是官家子弟,却无法纠正此风气……


    病情日益严重,离不得汤药。


    谭盛礼将手稿放在旁边,翻起国子监学生的文章,薛葵阳也拿了几篇文章看,不愧出身官家,从小耳濡目染,文章整体要比其他州府的好很多,他道,“你为祭酒,国子监学生能有此水准该欣慰才是,怎么……”


    多年好友,薛葵阳知廖逊心病为何事,国子监四季试前廖逊就多忧心焦虑,既怕国子监学生考试输给其他州府的读书人,这样会让国子监没脸,然而又怕国子监学生独占鳌头,因为这意味着学问最高属国子监,其他州府人才凋零,是天下读书人的悲哀,两种情绪交织,廖逊悲不可言,以致于身体不太好。


    廖逊要说话,谁知又咳嗽起来,廖谦给他倒水,回答道,“父亲忧心的不是此事。”


    薛葵阳不懂了。


    谭盛礼看文章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翻了几十篇,然后他眉头拧出了深深的沟壑,见状,廖逊道,“谭老爷发现了?”


    德浅能修,学低能升,可离经叛道该如何呢,廖逊悲恸道,“奈何我年事已高,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


    薛葵阳不明白,凑近谭盛礼跟前,“何事?”


    谭盛礼不言,待翻完桌上的文章,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总不能任由其继续发展。”


    薛葵阳云里雾里,谭盛礼挑出几份文章给薛葵阳看,薛葵阳比对后皱眉,难以置信道,“国子监为朝廷所办,入学者皆为官家子弟,他们竟徇私舞弊?”传出去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忆起廖逊此次病重来得急,“廖兄就是因此事病了的?”


    “是啊。”廖逊不隐瞒他们,“我门下出现此事,让我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读书人啊。”


    此事不仅关乎国子监的名声,还有朝廷威望,不好好处理会引起读书人不满,之后春闱恐怕也会起事端,薛葵阳问廖逊,“此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廖逊喝茶润了润嗓子,低沉道,“前年就有作弊的现象,顾及国子监声誉,只将他们成绩作废,罚在家闭门思过半月,谁知其不收敛,作弊的人数越来越多……”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欲严厉批评指责时已经是年前秋试了,各地读书人涌来京城,人数众多,他不好大张旗鼓的整治此事。


    没想到冬试事态更严重。


    “我近日也在思考怎么处理,严惩以儆效尤最好,但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们当中有人已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如果严惩,势必要把他们牵扯出来,我却是为难了……”


    “那就棘手了。”薛葵阳道。徇私舞弊不是小事,上报朝廷是要被剥夺会试资格的,若因此事就将他们的名字从会试中划去,不说后果会怎么样,得罪他们背后的亲族是必然的,廖家不参与朝事不涉党争,乃朝中清流,若遭小人盯上,廖逊在世尚且能应付,廖逊不在,廖谦几兄弟恐怕凶多吉少。


    薛葵阳做过官,知晓官场黑暗。


    朝堂能向谭家全身而退的寥寥无几,薛葵阳看向谭盛礼,“谭老爷以为如何?”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乃为君子忧也,可又何尝不是为人师为人父为人友所忧心的呢?”谭盛礼想起了谭振业,他陪着谭振业去县衙,路上明显感觉谭振业不忿,惊恐,害怕,但谭振业没有抱怨半句,也没有退缩,人生于世,要为自己所为担责,父母生养孩子,要抚养他们长大,老师收学生,要教他们学问……


    谭盛礼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真心悔改的人不会因为祭酒大人公诸此事就心生怨怼而知错再错。”


    廖逊靠在兰花纹的靠枕上,声音很轻,“谭老爷建议将此事公诸于众?”


    薛葵阳不赞同,会试在即,这时候曝出国子监四季试存在作弊现象,过不久的会试也会让人们心中存疑,危及朝廷威望,不妥啊。


    “如果遇到小错不及时纠正,待犯下大错再想挽回已经迟了。”谭盛礼不爱和人争执,但此事他希望严格处理,不破不立,哪怕把国子监的名声赔进去,总好过蒙骗天下读书人,“今如尚不纠正,屡次多番容忍,岂是为人大道?”


    廖逊静默不言,薛葵阳顿道,“杀鸡儆猴,待会试过后,惩处几个屡教不改的人,既保全了国子监名声,又避免让会试被推向风口浪尖,岂非两全其美?”


    两人道不同,廖逊没有表态,而是道,“待我想想吧。”


    待两人离开后,廖逊问廖谦,“谦儿以为如何?”


    “父亲心里已有答案了罢。”廖谦翻了翻桌上谭盛礼没有拿走的手稿,“儿子没有见过那位帝师,但他若还活着,该如谭老爷那般吧。”


    读书人乃天下人表率,读书人仁善,百姓就会兴起仁善之风,读书人若是不诚,百姓就不会受其感动,薛葵阳的格局是名声,而谭盛礼的格局是人心,这点正是帝师手稿里所写到的。


    廖逊叹气,“是啊。”


    翌日,廖逊先拜访早间因作弊悔改过的学生,和他们说明缘由,随即抱着过往两年四季试的考卷进宫面圣,关乎官家子弟,请皇上彻查此事,剥夺作弊之人的会试资格。


    此举震惊京城,更是轰动整个朝堂,国子监不过是个书院,廖逊虽然官身,但和官员品阶不同,他这般兴师动众,惹怒了不少人,尤其是被廖逊归类到作弊名单的学生亲族,都对其恼恨不已,错过这次会试又要等三年了……


    第118章


    然而又拿廖逊没法子,廖逊刚直,性子像极了其祖父,固执认死理,认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面圣过后,虽没公布作弊之人的名单,但私底下好多学生收到了廖逊的亲笔信,信里,廖逊表达了自己作为祭酒的失职,身为老师,没有教给他们过人的学识,更没教他们立身于世的品质,学生品行有损,老师难辞其咎……


    当然,也告知他们被剥夺会试资格的事儿。


    收到信的学生或羞愧难挡无脸见人,或忿忿不平心生恼怒,亦或满不在乎任由处置,无论怀着什么心情,四季试作弊的事儿都成了京里谈论的焦点,私底下还传出廖逊要辞去祭酒职务的事儿。


    大学楼里蒋举人他们特意上门询问谭盛礼此事。


    廖逊做祭酒后,端正己身,目下无尘,这次大公无私的处理方法更是让众读书人钦佩,蒋举人道,“祭酒大人为了维护纪律不惜搭上国子监的名声,进宫面圣的事儿传开,各地读书人都夸他做得好,维护了读书人的利益。”试想,国子监的学生已经拥有天下名师,如果在考试中作弊,要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做何感想。


    蒋举人又道,“听说祭酒大人身体不好,为此事有心归隐,不知是真是假。”


    廖家和谭家的渊源他们已经摸清楚了,结伴来京,谭家人节俭,天天靠砍柴贴补家用,但到京后,好些达官贵人都有来拜访,世事变迁,祖上的交情仍然在的。


    祭酒大人的事儿,恐怕只能问问谭盛礼了。


    因为祭酒大人低调,闭门谢客,昔日得意门生也拒之门外,唯有谭盛礼和薛夫子能入其府门,可想而知,祭酒大人多重视和谭家的情谊。


    然而谭盛礼并不知,那天在廖府,他只说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做还得廖逊自己拿主意,只是廖逊的处理方式在他意料之中,身为祭酒,如若对门下学生存了包庇之心,那国子监就没存在的必要了,名声固然重要,若没有学生,又哪儿来的名声呢?


    此时听蒋举人问起,他道,“谭某没有听说此事,不知蒋兄从何处知晓的?”


    廖逊身体不好,早该辞去职务了,他坚持服药续命,定是还有没完成的事儿,既是有未完成的事儿,眼下是不会辞去职务的。不过这是他的猜想,不便和外人说。


    “楼里有人在传,他们想知道真实情况,祭酒大人真想辞去职务就联名上书挽留他。”


    国子监受到重创,安慰了各地的读书人,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廖逊的态度让他们看到了最高学府对待歪风邪气绝不姑息的态度,蒋举人和其他州府的读书人交流过,聊起州府书院,或多或少太注重虚名了,像绵州书院以前,如若发生其他府郡的读书人和书院学生笔试,老师肯定包庇维护自己书院的学生,哪儿会管其他呢。


    祭酒大人这样正直无私的人很少见了。


    “祭酒大人不愧是天下学生表率,值得我们效仿。”蒋举人道。


    谭盛礼点头,“是啊。”国子监有廖逊坐镇,是天下学生的福气。


    聊完这个话题,蒋举人又问谭盛礼会试准备得怎么样了,这几天京城又涌入了大批读书人,据说江南鲁州几大书香世家的人都来了,今年会试,最有希望的状元人选就在他们之中,但蒋举人看好谭盛礼,“他们底蕴深厚,在我眼里,谭家丝毫不逊色,你们好好准备,绵州就靠你们了。”


    方举人虽拜了国子监老先生为师,学问还是稍微差了,毕竟方举人能有今天是沾谭振学的光,没有谭振学那篇文章,方举人什么都不是。


    “蒋兄莫妄自菲薄,你好好温习功课,高中还是有希望的。”会试考的不仅仅是学问,还有个人阅历品行,蒋举人还是有优势的。


    得谭盛礼鼓励,蒋举人信心大增,“借你吉言了。”


    蒋举人他们来乃为廖逊的事儿,但谭盛礼不肯多言,他们只得回去了,到门口时,碰到扛麻袋回来的谭振兴等人,蒋举人邀请他们参加后天的文会,鲁州和江南世家的人都会去,到时候探探他们的底就知自己整体排名如何,谭振兴撇嘴,“我们就不去了。”


    他已经见过江南那几位出身名门的读书人了,他们朝气蓬勃,眉采飞扬,看着就是能高中的,和自己大不相同,与其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不如在家用功读书。


    “大公子不去会遗憾的。”他们中有位年少出名,在江南的名声如雷贯耳,本来上次就该入京参加会试的,奈何家里突遇变故给耽误了,这次重整旗鼓,是炙手可热的状元人选,谭振兴他们去看看,能让谭盛礼心里有个数啊,毕竟在他心里,还是盼望谭盛礼高中状元。


    谭振兴拱手,“诸位去吧,我们就不凑热闹呢。”会不会遗憾他不知道,会受到打击是真的,假如他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岂不得不偿失?


    目前是紧要关头,他们哪儿都不去,以免心情受到影响会试发挥不佳。


    哪晓得蒋举人热情得很,他们不去文会,蒋举人誊抄了文会有名的文章和诗送过来,让他们学学。


    老实说,江南和鲁州两地文风鼎盛,在谭振兴眼里,他们的文章和诗词是能媲美历史诗人的,可等他看了两地读书人的文章后,有些失望,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没有谭振学的文章好,再和自己的文章比,不分伯仲,谭振兴惊呆了,不敢相信热门的状元人选是这个水平,甚至专门去找蒋举人核实。


    确认他手里的的确确是未来状元的文章诗文后,他血液沸腾了,拽着纸就回家找谭盛礼,惊喜地大喊,“父亲,父亲……”


    他发现个事,以他的才华,若在会试好好发挥,还是有做探花的机会的,状元谭盛礼,榜眼谭振学,他探花,一门三进士,史无前例啊,他咚咚咚的冲进谭盛礼的书房,屋里,谭盛礼在给乞儿讲学,听到谭振兴的声音额头突突直跳。


    “父亲,父亲,你快来看看。”谭振兴激动地把文章和诗放在桌上,双眼放光道,“这是文会上江南和鲁州书香世家子弟的文章,你看看……”


    咧着嘴,毫不掩饰脸上得意,谭盛礼抬眸扫了几行,蹙眉道,“怎么了?”


    “父亲,你看看,怎么样……”


    谭盛礼:“……”


    辞藻华丽,符合江南读书人的写文习惯,内容不多不少,意境深远,是篇好文章,但不是江南名门世家子弟的水准,谭盛礼道,“怎么了?”


    “你看啊……”


    谭盛礼“……”知子莫如父,要不知道谭振兴心里想什么谭盛礼就白和他相处几年了,谭盛礼阖上书,让乞儿看桌上的文章,乞儿凑上前,慢慢读了起来,读完后,若有所思道,“文章很好,好像差了点什么……”


    谭盛礼递以赞许的眼神,只听谭振兴连连点头,“是吧,是吧,乞儿你也看出来了吧,我专程向蒋举人求证过的,这就是他们的文章,不是差了点什么,而是比你振学哥的差啊。”


    乞儿:“……”文章风格不同,不好比较,他问谭盛礼,“谭老爷看觉得如何?”


    曾做过主考官的谭盛礼自然看得出来,论高低,的确是谭振学更甚,他问谭振兴,“你看得出文章里的门道吗?”


    谭振兴摇头,想说用不着看太明白,只要谭振学比那些人强就行了。


    谭盛礼拿起旁边的笔,誊抄了最中间的几个句子,从第四个字开始圈,然后,谭振兴脸色微变,“这文章里暗藏玄机……”他读了遍谭盛礼圈出来的字,“写于十岁春季……”


    十岁,十岁……


    谭振兴不平衡了,十岁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让他们情可以堪啊,谭振兴咽了咽口水,为自己心里那点窃喜感到不自在,僵着脸道,“不会吧。”


    谁参加文会是用过去的文章啊,不是敷衍人吗?


    两地读书人也特瞧不起人了点,他心里不痛快,问谭盛礼,“父亲怎么看出来的?”


    蒋举人誊抄的文章就看不出这个,会不会是谭盛礼想多了啊。


    “习惯而已,蒋举人估计不知两地读书人的习惯。”这文章是后来修饰点缀过的,这几行字也是后面加进去的,也就文会能用,若在会试,是直接视为作弊,谭盛礼给他讲两地读书人的习惯,听得谭振兴嘴角抽搐不已,就没见过规矩这么多的人,写文章就好好写,整天琢磨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作甚,不是目中无人看不起其他州府的人吗?


    谭振兴问,“父亲有没有办法弄到他们近日的文章啊。”


    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现在的水准到底怎么样,谭振兴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差太多吧,真要差太多,这次会试的两榜进士就没希望了,他忐忑不安的看着谭盛礼,“父亲,你说我会试有希望吗?”


    每次问谭盛礼后心里就特别踏实,谭振兴目不转睛的盯着谭盛礼嘴巴,期待他说有。


    第119章


    事与愿违的是谭盛礼半晌不吭声,眸色无波无澜,看得谭振兴心里发虚,惴惴不安地说,“不会没有丁点希望吧。”


    来京后,他感觉自己的文章进步很大,虽然国子监冬试中自己表现平平,单论文章和诗词自己并没有差多少吧……


    “有自知之明就好。”


    谭振兴:“……”照这种程度,要中两榜进士也太难了,他问谭盛礼,“二弟和生隐弟呢?”


    谭振学在他之上他认了,谭生隐和自己不相上下吧,他考不上,谭生隐也悬乎,也就说会试谭家有两个会落榜,谭振兴暗自松了口气,不是只有自己拖后腿就行,正想着待会怎么安慰谭生隐两句,但听谭盛礼说,“生隐心态稳,高中的几率很大,倒是你……”


    谭振兴讪讪地直起脊背,在谭盛礼的注视下保证发誓,“儿子接下来定调整心态,专心应付会试。”


    他琢磨谭盛礼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没希望和心态有关,毕竟自己这几日确实过于浮躁了,尤其在看了蒋举人送来的文章后,思及此,他将文章诗词放下,昂首挺胸道,“父亲,儿子这就回屋看书。”


    话完,不等谭盛礼吩咐,自己转身走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充满了斗志。


    待他离开,乞儿再仔细看桌上的文章,好奇,“谭老爷,振兴哥真的没希望吗?”


    谭盛礼没有回答,乞儿却是明白了,谭振兴如果不犯浑,应该没什么问题。


    谭盛礼已经不给他们布置功课了,要他们翻出以前的功课反反复复的看,尤其是算学题,不懂的重新做,不仅这样,也不让他们去码头了,清晨起床后沿着走廊跑两圈,随即回屋温习功课,天黑就熄灯睡觉,作息和以前不同,弄得谭振兴极为不习惯。


    夜里,他欲偷偷多看了会儿书,哪晓得推开窗户吹会凉风,被窗外谭盛礼那张黑沉沉的脸吓得心惊肉跳,再不敢背着谭盛礼躲在书房看书。


    就这样在家待到了会试,会试前也没机会翻各地读书人的文章,不过这次会试少了国子监好多学生,压力比往年要小,谭振兴鼓励谭振学调整好心态,发挥写功课的水准就能为谭家增光了,在此之前,他问谭盛礼要不要去京郊祭拜祭拜祖宗,求祖宗保佑他们旗开得胜,取得好成绩。


    谁知被谭盛礼训了顿,不安心巩固学问,成天想着求神拜佛,无缘无故挨了顿骂的谭振兴老实下来。


    待会试这日,天不亮他们就起了,正值春日,院子里开了几朵花儿,在晨露中滴着露珠,会试共四场,主考官是礼部官员,据说进场时查得不严,考生能自带笔墨纸砚,还能带棉被蜡烛,宽松得谭振兴不习惯,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们。


    故而谭盛礼他们带了棉衣,他什么也没带,拒绝汪氏收拾的书篮,提着空空如也的书箱和谭盛礼他们出了门。


    谭振学看得蹙眉,提醒他带件衣衫,京城昼夜温差大,夜里冷,小心着凉了,谭振兴摇头,“我身体好着呢,没事的。”他担心巡逻的考官污蔑他夹带纸条作弊,谭盛礼和谭振学拿了自己平时用习惯的笔,他通通不带,决定用朝廷准备的。


    谭振学把他的衣服给谭振兴,谭振兴推辞,“你是咱家最年轻的两榜进士,不用管我,我心里有数的。”


    谭振学还欲再劝,看谭盛礼没有劝给忍住了。


    巷子里有人家放鞭炮,大清早的,马儿受到惊吓嘶鸣了两声,这是京里的习俗,谁家有读书人出门应试,都会放鞭炮,意在告诉列祖列宗将有后人出门,求他们在天之灵保佑后人高中,这种方式别开生面,按谭振兴的意思也想放鞭炮告诉京郊躺着的祖宗们,求他们保佑远远不够,最好求祖宗附体,助他高中。


    然而谭盛礼不让,因此他们悄悄就出了门,赶车的是卢老头,他鼓励谭振兴他们好好考,谭振兴心虚地瞄了眼谭盛礼,不好意思说自己没什么希望,点点头,不发一言的上了马车。


    外边断断续续响起鞭炮声,声音嘹亮刺耳,谭振兴好像不舒服,在位置上动来动去的,车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他不习惯,又忍不住问谭盛礼,“父亲,我真的没希望吗?”


    语毕,又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谭振兴沮丧的低下头,认真看手里的功课,都是算学题,不翻不知道,很多题很久前就做过的,谁知以前会,现在不会了,功课好像倒退了很多,他叹了口气。


    鞭炮声响过,街上寂静,谭盛礼撩起车帘看了眼,烟雾弥漫的门口,少年在家人满怀期待的眼神中挥手告别,谭盛礼如实道,“会试考的不仅仅是学问,还有品行修养,如果你德行无损,想来是没问题的。”


    谭振兴:“……”这话什么意思,他考不上就是他德行有损了?


    谭振兴绞尽脑汁的回想自己过往有没有做什么缺德事,然后真被他发现几件,脸色瞬间白了,曲腿跪下就要向谭盛礼坦白,担心他自告奋勇的又说出诸多骇人听闻的事儿,谭振学忙伸手扶起他,“父亲的意思是会试要比乡试复杂,你好好应对即可,无须多想。”


    谭振兴嘴唇哆嗦,不太明白谭振学的意思,谭振学大力地搀扶他坐好,“父亲的意思是,即使学问不如人,只要品行无差又有何妨。”


    谭振兴:“……”他到底有没有希望啊。


    眨了眨眼,不明就里的望着谭盛礼,谭盛礼叹气,“端正态度,好好考,未尝没有希望。”


    就怕谭振兴拿到试题又生出旁门左道的心思来,每题五首诗,每题十一首诗,亏他想得出来,谭盛礼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不想再说话,但谭振兴格外兴奋,往谭盛礼身边靠了靠,舔着笑道,“父亲,我真的行吗?会不会又是倒数啊……”


    虽说倒数也是两榜进士,但不倒数总归更好听点。


    谭盛礼懒得回答,问谭振学和谭生隐心情怎样,谭振学心情平静,没有大的波澜,谭生隐略有些紧张,他不像谭振学,他背负着父母亲人的祈盼,考不好总觉得没脸回乡,他问谭盛礼,“辰清叔,你说我能考上吗?”


    这个问题他是第一次问。


    谭盛礼笑了笑,“你还年轻,无论考不考得上,都要看到往后……”


    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意味,谭生隐白了脸,回道,“辰清叔说的是。”他还年轻,要比其他很多举人都强,在科举里,年纪小是很占优势的。


    又过了会,谭盛礼问谭生隐心情如何,谭生隐如实道,“刚刚有点难受,又有点不甘心,现在倒是想清楚了,无论结果如何,大不了就是等下次……”下次会试,谭振业就该来京了,有谭振业陪着,倒是不寂寞。


    “是啊,大不了就下次。”谭振兴插话,“别气馁,还有振业和你作伴呢。”


    算日子,再有不久谭振业也该参加乡试了,不知道谭振业书读的怎么样了,若谭振业考上举人,就会来京和他们汇合,别说,许久没见,谭振兴很想念谭振业,虽然他总说跟着谭振业会挨打,可谭振业不在他也没少挨打啊,既然都是挨打,不如有谭振业陪着呢。


    天天和谭振学待着太无趣了。


    “不知道姐夫他们会不会来京。”


    谭佩玉给徐冬山生了个儿子,谭振业画了张外甥的画像,白白胖胖的,很像他小时候,别问他问什么知道,外甥肖舅,他是谭家长子,外甥自然是像自己的多。


    “好好考试。”谭盛礼提醒。


    谭振兴正色,“是。”


    会试的考场在礼部,进场不像院试乡试搜身脱鞋,而是提醒考生自己上交和会试有关的书籍物件,若带进考场,一禁发现,按作弊处置,听到官差吆喝的话,谭振兴宁肯他们不苟言笑的搜身,至少他清楚哪些是不能带进场的啊。


    照样是谭盛礼先进,谭振兴在后面,经过官差身旁,谭振兴偏头看着官差不肯走,官差颔首,“不知公子有什么问题?”


    谭振兴拍了拍自己肩膀,又拍自己胸膛和后背,完了脱下鞋袜,“你能否帮我看看……”


    后边的谭振学:“……”


    “我怕自己不留神夹了纸条之类的……”科举作弊是要被判刑的,判刑不说,还得被剥夺科举资格,他心里不安,伸手解自己衣衫,振振有词地说,“麻烦你了。”


    官差生平头次遇到这样的考生,温声道,“公子不用担心,只要和科举无关就行。”


    这次的官差们面目和善,态度恭敬,愈发让谭振兴心里没底,他脱掉外衫,露出白色里衣,“你给我找找。”


    后边还排着人,不耐烦地催谭振兴速度快点,别耽误他们时间,谭振兴面不改色,坚持要官差好好看看,官差无法,认真检查遍,连鞋袜被被迫的凑近看了两眼,笃定道,“什么都没有,公子安心进去吧。”


    得到这话,谭振兴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第120章


    房舍的条件要比绵州乡试时好很多,燃着醒神的熏香,棉被干爽,谭盛礼先检查棉被,确认无误后把自己带的棉衣放上去,随即沿着墙壁走了圈,几乎每个进房舍的人都会先检查,以免里边藏着和会试有关的物件,会试搜查不严格,但惩罚严重,所有事儿皆有考生自己负责。


    确认无误后,谭盛礼坐去书桌,书桌上备有笔墨纸砚,挂笔的旁边还挂着块木牌,是确认房舍没问题用的木牌,正面为红色,反面白色,此时白面朝着房舍,他把白面转向外间,提醒走廊巡逻的官差房舍检查完毕且没有发现问题。


    木牌边有摇铃,是交卷用的,摇铃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能听见,谭盛礼试了试摇铃,又去看沙漏。


    确认没有问题后,安静地坐好,等着送试题来。


    今日天好,屋檐下飞来了两只燕子,剪刀似的尾巴时不时划过谭盛礼眼角,他觉得有趣,不由得望着外边,考场共有几排房舍,其中两排房舍相对,谭盛礼只看得见走廊对面房舍的考生,那人不经意抬头认出谭盛礼,表情有些许不自在,谭盛礼微笑地颔首,坐下后不动了。


    第一场是经义,题目有难有易,和乡试由易到难的顺序不同,会试经义试题难度由难到易,谭盛礼习惯的先翻看后边试题,明显听到倒吸冷气的叹息声,墙不隔音,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就有长吁短叹,谭盛礼在心里过了遍题,心里有数后再研墨提笔,他速度不快,但极为认真,没注意对面考生频频投来的目光。


    杨严谨没料到会在考场碰到谭盛礼,他还坐自己对面,心里不是滋味,自谭家人进京,京城就有很多关于杨府的闲言碎语,杨府祖上莽夫出身不假,可他们凭借刻苦勤奋转成文官,无人知道他祖父为考科举付出了多少汗水,便是他父亲,到现在稍有闲暇也会读书,杨府弃武从文在外人眼底是笑话是谈资,在他们看来,他们比普通读书人付出得更多。


    他答完最后两题,忍不住又抬头看向对面,走廊没有绿植屏风遮掩,他能清晰看到谭盛礼笔尖的墨,会试前他练过往年的试题,相较而言,这次难度更大,不知谭盛礼是不是也如他从后往前倒着做的。


    无论是不是,他能感觉谭盛礼的学问很高,他的位置,能看到谭盛礼左右两侧的考生,他们俱皱眉冥想,不知如何下笔。


    他低头再看最前边的两道题,打起精神,开始动笔。


    桌上砚台边放着沙漏计时,待两个时辰过后,会有官差提着食盒来,担心打扰考生,官差将食盒放下后就离开,考生吃完饭,把碗筷放进食盒,再将食盒上挂着的牌子翻面,过会就有官差来收走食盒。


    考生寂静,静得能听到燕子飞过屋檐的鸣叫,谭盛礼答完题时天快黑了,他细细浏览了遍,这时,周围突然有摇铃响了,猝不及防的声音吓得他惊了跳,反应过来是有人交卷了,他再看自己的考卷,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来,铃声响了几声就没了,不多时又响了起来,谭盛礼数着,两刻钟的功夫,有四个考生交卷了,这还是两排房舍的情况,其他房舍的情形不知。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谭盛礼摇响了铃,等负责糊名的官差来。


    天黑透了,寒风吹来,谭盛礼翻身上床歇息,从县试到会试,他参加了好几场考试,从没像现在这般清醒过,他想到了谭振兴他们,谭振兴心里没什么信心,谭振学看得淡,而谭生隐心思重,不知他们题答得如何了,翻个身,正欲闭眼睡去,突然听到阵闷雷般的鼾声。


    谭盛礼:“……”


    鼾声熟悉,谭盛礼无奈地坐起,他以为提前交卷的是江南和鲁州两地书香世家的人,没想到……


    这时的谭振兴已经睡着了,做了个美梦,梦里他高中状元,比谭盛礼还好,他骑着马儿游街,谭振业蹿出来告诉他汪氏生了个大胖小子,谭家有后了,他欢呼雀跃的夹紧腿蹬马鞍,谁知马儿不听话,把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咚的声,他栽到地上,猛地睁开了眼。


    昏暗的房舍,唯有走廊的光传来,他看了眼天色,不由得皱眉,怎么还没天亮?


    有点冷,他裹紧身上的棉被忙起身躺去床上,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了,难怪前段时间父亲要自己早点歇息,原来是怕自己在房舍失眠呢,可恨没有带件棉衣了,这会凉飕飕的,脑子清醒得还能再做几道题,这场会试的题好像太过简单了,越往后越简单,简单得他都怀疑出题的考官是不是学问不高,委实没法展现他的才华。


    他裹着棉被在房舍来来回回的走,惹得巡逻的官差不住的看他,谭振兴像个没事人似的,等身体暖和些了,重新去床上躺好,嘴里喃喃自语道,“求祖宗保佑,再让不肖子孙谭振兴做刚刚那个梦啊,状元就算了,保佑汪氏生个大胖小子。”


    隔壁还在和题目奋战的考生:“……”


    这考生到底何方神圣啊,提前交卷不说,倒床就鼾声此起彼伏,竟还说梦话,可怜他们饱受煎熬。


    他们没想到的是,煎熬还在后边,谭振兴的鼾声太响亮了,而且没有规律,听着慢慢小声,冷不丁的又nong的大声起来,吓得他们手抖,幸亏还要再誊抄在考卷上的,要不然算是毁了。


    托谭振兴的福,周围房舍没答完题的考生无心熬夜答题,收了考卷上床就睡了。


    哪晓得被鼾声震得睡不着,不得已爬起来再答题,反反复复好几次,脾气火爆的考生就差没大声骂人了。


    对于他们的那些情况,谭振兴无从得知,谭盛礼大概能想象,可无能为力,他是被周围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没答完题的赶时间,早早就醒了,点燃蜡烛就开始了,谭盛礼睁着眼在床上躺了片刻,待官差放下食盒,他才起身。


    早饭是馒头和粥,味道好,谭盛礼吃了不少。


    第二场是诗词,没什么难度,在谭盛礼之前,仍然有人先交了卷。


    不出意外的,晚上照样是伴着鼾声睡去。


    第三场是策论,策论共有两题,第一题是:老彭卫灵公问。


    都出自《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为老彭。”此乃孔圣人自谦的说法,而卫灵公问出自“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知学也”明日遂行。”卫灵公问孔子排兵布阵的方法,孔子说自己没有听过,然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孔子学问博大精深,并非真的不懂兵事,而是其反对战事,主张以理治国。


    这题只要认真读过《论语》都不会太难,谭盛礼先在心里想,想了片刻,然后在其他纸上先写文章,随即润色后誊抄在考卷上,策论不比诗文和经义,难度明显要大得多,谭盛礼写文章没有明确的风格,他想到什么写什么,没有固定的思考模式,待他把文章誊抄完成,不知哪间房舍又有人摇铃交卷了。


    他有些惊讶,策论两题,第二题讲的是人生愿望,范围空洞广泛,稍微不注意就会纸上谈兵,言之无物,他以为考生会觉得难,却不想在他还没动笔时已经有考生交卷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过境迁,天底下的读书人远比以前更有出息了,谭盛礼放松下来,写字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然而他答题的速度在对面杨严谨看来很快了,从前天起他就关注谭盛礼了,谭盛礼答题答得怎么样他不清楚,但绝对要比他想象的好就是了,几乎他还没答完题谭盛礼就交卷不说,而且他发现谭盛礼直接在考卷作答的,没有自信的人远不敢直接在考卷作答,毕竟卷面不整洁是要被主考官挑剔的。


    会试考卷采取糊名誊抄的方式,主考官们选出打得好的考卷,再找出考生自己写的考卷对比誊抄的考卷来排名次,字迹和卷面整洁程度都会影响排名,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敢像谭盛礼这样直接在考卷答题,便是他的父亲都没有这个自信。


    看了谭盛礼后,他大概能明白他曾祖父为什么要求杨家弃武从文了,有些东西,真的是血脉里带的,比如他们,哪怕他们已经读书走文官的道理,但论排兵布阵就是要比同龄的读书人强很多,骑射课也要比他们厉害,谭家人即使没落,但骨子里的书香气还没有消散,谭盛礼极有可能会成为今年的状元。


    会试前京里都在聊这次状元的热门人选,不少人看重江南书香世家的罗家人,也有人看重鲁州名门世家的人,但在杨严谨来看,还是谭家人更有希望,就冲这份骨子里的大儒骨气,其他人就比不上了,想到此,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写的文章,顿时没了拼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