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坏的地方都有好人，最好的地方也有坏人，只从刻板的集体印象去评判一个个体的好恶的确不妥。


    但林念禾这次的刻板印象还真没有错。


    她沉默着吃着饭，耳机藏在发丝里，诚实的转达着那两人的谈话。


    “我觉得二十万便足够了，他们没见过什么钱的，而且那块地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块荒地。”


    “当然，哪怕种一百年地，那里也不能给他们带来二十万收益……实际上，我觉得十万块也可以谈得下来。”


    “我们并不缺那一点点钱，不要节外生枝……尽快把事情谈妥，让铅锌厂建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赚的。不过说真的，我每次一想到他们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哈哈哈哈哈，当然，我也是。”


    他们的谈话并不多，因为说着日语，言语间不需要任何掩饰，格外大胆。


    林念禾在听到“铅锌厂”三个字的时候，攥着筷子的手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抖。


    果然，他们不会平白无故的选择胜利大队，真实原因也绝非因为那块地很便宜。


    他们来到这儿，或许只是因为胜利大队没有人。


    自打知青回城后，胜利大队便彻底没人住了。兵团知青们盖的房子空了下来，土地则由县里统一安排耕种。


    然而，哪怕房子是现成的、耕地很多，也依旧没人愿意搬过去住——兰县谁不知道胜利大队一夜之间几乎死绝了？谁敢去住？


    因为没有人，所以它才会被盯上。


    现在的技术水平，一个铅锌厂带来的污染可以说是相当恐怖。


    水源、耕地的污染会直接导致当地居民罹患病症，说是投毒都不为过。


    污染带来的影响自然不是一夜之间显现的，胜利大队附近没有居民，这可以极大程度的减缓东窗事发的时间。


    但它迟早会影响到附近的人，或许三年，或许五年，十里大队也会受到影响。


    若往更严重的方向去想，那些从饱受污染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可能被卖到别处，那些喝了污染水的牲畜被屠宰后也可能被不在本地居住的人吃掉。


    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


    林念禾垂着眼睛，心思激荡，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依旧在往嘴里填东西。


    一直等到那两人吃完饭离开，林念禾又吃了五分钟，这才放下筷子。


    她没什么多余


    的表情，离开时还笑呵呵的跟不明就里的餐厅服务员说了句“再见”。


    她的平静一直维持到回到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她的笑脸就落了下来，眼底尽是寒意。


    真是狗改不了……


    不，真不应该用这么卑劣的词来辱骂狗狗。


    狗狗可是人类的好朋友呢。


    林念禾从空间里拿了根冰棍，用凉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径直离开酒店。


    她刚开出两条街，便遇到了汪潇的车。


    “快快快！把她拦下！”


    她还看见了副驾上的李大和嚷嚷着。


    汪潇很不尊重交通规范地直接把她逼停。


    林念禾探出头去：“您二位应该不会是想碰瓷我吧？”


    李大和利用完汪潇直接抛弃掉，连句解释或邀请都欠奉，下车、上车，等汪潇回过神时，李大和已经坐到了林念禾的副驾上。


    “队长叔……”


    “你别说话。”


    李大和拧着眉头把林念禾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甚至还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


    确定没在她身上看到一丝血迹、闻到一点儿血腥味，李大和终于松了口气。


    “没把人整死吧？”他拧着眉头，担忧地望着林念禾。


    林念禾：“……”


    “队长叔，我是那么不冷静的人嘛？”


    李大和：“是。”


    “咳咳咳……”


    林念禾被呛得直咳嗽。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汪潇终于把车靠路边停好，他也跑进了林念禾的车。


    “汪叔……”


    “你别说话！”


    汪潇拧着眉头把林念禾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甚至还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


    林念禾：“……”


    这个场面，好熟悉。


    若她没猜错的话，那么汪叔下一句话应该是——


    “没把人整死吧？”


    林念禾小声嘀咕：“我猜得真准。”


    “没、没！”


    李大和不耐地瞪了汪潇一眼，转头对林念禾说：“你快说，到底咋回事？”


    “嗯，我的确是要找你们的。”


    林念禾边说边发动车子，边随意地开着车边把刚刚听到的如实说了一遍。


    李大和与汪潇听着她的话，齐齐陷入沉默。


    “


    铅锌厂的污染是很严重的，会导致一系列疾病……”林念禾没听到他俩回话，还以为是这二位不知道铅锌厂的危害，索性科普了一遍。


    她相信，只要把真相告知，这个厂就建不起来。


    她现在在想的是，还会有多少地方面临相近的处境，又有多少地区会因为外资化工厂的建立而遭受灾祸。


    可沉默了半晌，她也没听到两个叔谁发表一点儿意见。


    “你们……应该不会还想要接受投资建这个厂吧？”林念禾不觉皱起眉头，相当困惑。


    对于兰县来说，那两个日苯人口中的二十万与笑话无异。


    他们根本没道理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做这种事。


    “不。”


    李大和与汪潇整齐摇头。


    随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只是在想——你刚刚真的说实话了？你确定你没把他俩弄死？我们现在回酒店的话，还能看见那俩栩栩如生的日苯人吗？”


    林念禾：“……？”


    “叔，能不能对我多一点儿信任？”她很是无奈，“我刚刚在酒店里，工作人员都是我们自己人，为了杀两个日苯人把咱家人吓着了，这很划不来的。”


    “那的确。”


    他们俩是真怕林念禾一时控制不住把那两个人弄死。


    他们死不死倒是无人在意，关键是会给林念禾惹麻烦。


    “放心啦，我没那么冲动。”林念禾放缓车速给自行车让路，她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路况，随口嘟囔着，“更何况，死两个人有什么作用呢？只剩两个还……其实剩两个也挺恶心的，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说，剩半个吧。”


    李大和：“……”


    汪潇：“……”


    听得出来，她的确是很克制很不冲动了！


    终于挪过了这段稍显拥挤的路，林念禾才回过神来：“不过，「栩栩如生」是你们这样用的嘛？”


    李大和：“……？”


    汪潇：“……？”


    “别扯这些，”李大和摆了摆手，扭头看向汪潇，“这个厂肯定不能建，你去跟领导说？”


    “只能是我跟领导说啊，”汪潇有些头痛，“但是……这么说吧，现在领导正开心有外资进入呢，咱们手里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我们相信小禾，领导不一定信啊！”


    “丫头，能弄来证据吗？”李大和看向林念禾。


    林念禾沉默片刻后摇头：“会很麻烦，毕竟他们不会把这种事情落实到纸


    面上，若不是我演技精湛，也听不到这些。”


    李大和选择性忽略了后两句话，拧着眉头琢磨半晌，建议：“不然真弄死算了？前些日子市里不是有个杀人犯被判死刑了么，问问他有胆量戴罪立功不？”


    “哎，你最近怎么像个土匪一样？他俩死了，就算外交没问题，转头人又派两个过来怎么办？再弄死？”


    “给整个失足落水？”


    “你……研究研究？”


    在两个叔越说越不着调的声音里，林念禾把车停稳，举起右手：“其实，我有个想法。”


    “你有想法你不早说！”汪潇气得瞪她。


    他们俩纯属于想不到好办法闲磕牙，哪就能真的弄死两个外商呢？


    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太多了，稍微处理不好便会给国家添麻烦。


    李大和则又皱起了眉头：“你这法子跟你有关系不？这时节你不要乱动，别再让人查你。”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要冒险，我们慢慢想办法，反正这厂也不是一两天能建好的。”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与我关系不大。”


    林念禾拉好手刹，转回身看着他们，眼瞳明亮至极：“我们可以……”


    她的声音不大，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几乎要被三个人的心跳声掩盖了。


    “这主意……”


    汪潇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李大和接口：“真损。但很适合他们。”


    林念禾也主动屏蔽掉了不想听的话，只说：“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做前期准备了啊。”


    “等会儿！”


    李大和无比谨慎地摇头，“等一下，再商量一下细节。”


    “对，要再慎重一些。”汪潇也拧眉点头。


    “好吧。”


    ……


    涉外酒店内。


    被晾了数日的外商两脸茫然。


    “你们的领导在哪里？他为什么还不来接待我们？”他们带着翻译去找了酒店服务员，愤怒直白地表达着不满。


    服务员挂着满分微笑，与担任翻译的那位难掩厌烦的同志对视一眼，礼貌地笑着回道：“你俩是活不到明天了还是想爹了？一天天嘚吧嘚的咋就你俩事儿最多？让你等就等着，再哔哔一句晚上给你俩牛奶里放泻药。”


    翻译同志认真翻译：“领导最近很忙。”


    外商对视一眼，困惑：“她讲了那么多话，只有这一点意思？”


    翻译同


    志：“中文博大精深。”


    外商愣了片刻，又问：“那他要忙到什么时候？”


    听过正确翻译的服务员微笑依旧：“不知道，爱等等，不等滚。”


    翻译同志：“我们领导最近要与两个本地创汇过亿元的企业洽谈，这是你们来之前已经确定好的工作安排无法调整拖延，所以只能请你们耐心等待，一旦领导有时间，会立刻来见你们的。”


    外商们：“……”


    不等他俩问，翻译同志直接讲：“中文博大精深。”


    “……好吧，谢谢你们。”


    “但请你们去提醒他，我们也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的，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


    虽然感觉哪里都不对劲，但他们实在无法从这两个人的脸上看到一丝反常的表情，只能竭力说服自己信了他们的话。


    外商若有所思的往房间走。


    翻译朝服务员比了个手势，而后快步跟上。


    他们离开后不久，就有其他服务员过来：“快换班！下一次轮到我骂了！”


    “哎你这次注意点儿啊，上一次你差点儿笑出声……”


    “知道啦！放心吧！”


    门边，李大和与林念禾整齐的侧着头看着汪潇。


    “这就是你找到的人才？”


    “这活儿您应该让我去干啊！”


    汪潇若有所思地说：“至少，我们可以从中领悟到一个极重要的道理——出门在外，真得会点儿外语，不然被人指着鼻子骂还得说「谢谢」。”


    “嗯。”


    “有道理。”


    “但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们可以再等两天。”


    “急死这俩孙子。”


    两老一少齐刷刷露出古怪的微笑。


    仿佛猎物已在圈套的胜券在握的猎人。


    当然，他们没有真的继续晾着这两个外商。


    让他们等两三天是为了计划，再多，就对局势无益了。


    半小时后，两个面色不虞的外商被请到了酒店两天前便布置好的会议室里。


    房间并不精致或隆重，只挪出空地摆了桌椅，收拾得干净整洁而已。


    两个外商和翻译同志坐到了他们对面，不等他们开口抱怨，汪潇便微笑着公事公办地开始打官腔：


    “作为此次引进投资的负责人，我非常高兴我们兰县能有吸引外资的优势……”


    他的演讲稿很长，从过去总结到展望未来，还要时


    不时留个合适的气口给翻译同志。


    林念禾听得都有些困了。


    李大和听着只觉得熟悉——这玩意儿，上一次兰县的中学生运动会上，他好像听这家伙讲过一次雷同度 95的版本。


    外商也昏昏欲睡。


    他们既不关心兰县的历史，也不想知道他们对未来有哪些展望。


    他们只想尽快签订合同回国！


    可他们真的插不上话！


    这位翻译同志可是在短短几天内就与大半服务员合作过的优秀人才，哪怕是第一次给汪潇做翻译工作，他也能极适时地给出讯号，完全不给外商留一丝插话的空间。


    汪潇是不会口干舌燥的，他的茶水温度刚刚好，每逢翻译做翻译时，他便喝上一口；


    翻译同志也是不会累的，他心里清楚领导的意思，这么长的一段演讲并不需要太过专注，只要大方向没错便好。


    只有两个外商全神戒备。他们既想要插话打断，也害怕这一堆废话里夹杂了某一句重要信息。


    不想听，但不得不听。


    足足过了四十分钟，汪潇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


    林念禾给他续茶，顺便小声嘀咕一句：“我觉得他俩快吐白沫了。”


    那么问题来了。


    这应该不算谋杀吧？


    当然不。


    倘若听个演讲都能把自己听死，只能说明他们太过于脆弱。


    这明明算优胜劣汰。


    瞧那两人眼神空洞的德行，林念禾很不厚道地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合同”。


    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解释道：“对于你们的来意，我们已经很清楚了，那么便不要浪费时间，直接谈公事吧。”


    她把那份双语合同递过去：“引进外资是很重要的事情，除了你们之外，也有其他人对这块地有意向，我们需要略长的时间来调查、研究和对比，并结合你们给出的方案来分析判断，最终才能决定。”


    “为了避免其他因素阻碍合作，需要提前签一份投资意向协议，排除不可抗力的因素之外，双方中任意一方在约定的调查期间内毁约，需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


    林念禾语调平缓地大致叙述着协议上的条款。


    两个外商拧着眉头仔细研究这份协议。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签订这种协议，我们不远千里而来，自然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的。”经过短暂的商议，其中一人朝林念禾摇了摇头。


    “我当然可以理解你的顾虑，实际上，这份协议更多的是对我们的束缚，不是么？”林念禾笑，“喏，第 72条写明了——倘若我们在对比后选择了其他人，必须给你们合理且有事实依据的理由，否则就要赔偿你们这段时间的损失。”


    “这难道不是在保护你们的权益吗？”


    林念禾笑得分外好看，温和又善良的样子。


    “嗯……”


    外商听过翻译，飞快把稿纸翻到后边，找到了林念禾所说的第 72条。


    的确没错。


    “稍等，请让我们仔细看看。”


    “当然没问题，你们可以尽情看。”


    林念禾很有耐心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汪潇不自觉看了她一眼，用眼神询问她协议里藏的东西是否会被看出来。


    林念禾似乎一点儿担忧都没有，甚至还有心情朝汪潇笑了笑。


    汪潇：“……”


    这心是真大啊！


    过了好半晌，汪潇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冒汗了，才听到外商开口呱唧了几句。


    翻译立即说：“他们说这份协议很公正。”


    汪潇：“……”


    这话，他们是怎么说出口的呢？


    这脑子，难怪挨骂都要说谢谢呢！


    林念禾微微坐直了身子，微笑着把钢笔递了过去：“既然没有问题的话，那便签字吧。”


    外商接过笔，正想要签字，却忽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