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

作品:《冬夜回信

    第14章 (一更)名为再见初恋。……


    潘多拉的魔盒在那一刻被彻底打开。


    后来回想起来,似也正是从那一刻起。


    关于解凛的种种,令她于无望中多了新的希望与奢望:她是如此恳切地期盼过,他能够从此远离危险和不幸的命运,愿他能够过上平静而美满的人生。


    希望他能够得到梦寐以求却缺失的爱与珍重。


    却从没想到,正是因此阴差阳错。


    她最终亲手将他推向了更加难堪的选择,并不得不走向了两人关系的彻底决裂。


    乃至于不得不在沉默中告别青春。


    乃至于,所有的承诺和祝福,最后都变成垃圾桶里被揉皱的纸,不见天日的同学录某页——而那一页上她曾写,“解凛,祝你学业高升,前途似锦。”


    其实是。


    解凛,如果再见不到你,祝你学业高升,前途似锦。


    那句“如果再见不到你”,被她划去,涂成一个可笑的墨团。


    而那句“不要失约”的回复。


    等她再看到,中间已隔了遥远而陌生的七年。


    *


    时间回到高三下学期。


    在迟雪的记忆里,那本是段平静如死水无波,却也同样忙碌的时光。


    尽管彼时的她已因为叶南生和班花的绯闻而惨遭波及,时不时要被人拿来开涮。“蜗牛女”、“四眼妹”的外号不知何时传遍了班里班外。


    但好在她的性格如此。


    总归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倒也仍能和高三做不完的试卷,写不完的错题集,以及无穷无尽的考试和谐相处,尽可能地不受影响。没有朋友这件事,并不会让她失落,反而到后来习以为常。


    甚至于,逐渐习惯于麻木的做题生涯,她还斩获了一个接一个的考试榜首。


    她的名字几乎写满了每一次考试、每一个红榜的榜头。


    连叶南生偶尔来向她借笔记,还不忘调侃,说是也要向她借一借“状元运”。又问是不是有她帮忙,成绩就会扶摇直上——比如某某。


    迟雪沉默不答。


    “什么某某?某某是谁啊?”


    反倒是一旁的方雅薇按捺不住、忽然开口接茬。


    然而左看右看,当事者双方谁也不接着往下说话。


    一时只觉气氛诡异,又被斜后方班花的视线看得如坐针毡。她忙又指向自己,干笑道:“不会是在说我吧?哈哈,我、不过我确实也是进步了,进步了哈。”


    话音刚落。


    恰巧晚自习铃声敲过第一遍。


    解凛如旧打完篮球、又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回班。


    笑闹间,有人提起快到的二模考试。远远听着,话语中亦不乏老生常谈,羡慕解凛那如坐了火箭、自返校后便开始逐步攀升的成绩。


    一群人遂旁敲侧击问他“心得体会”。


    “解哥,传授传授经验啊。救命关头了都,没几天高考了。”


    “我也想体验一下坐火箭的感觉……”


    “就是啊,上学期我记得解哥还跟我们一起在五楼考呢。上次一模直接到二楼了。进步了六百多名啊我天。”


    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的讨论眨眼已趋热火朝天。


    解凛却照旧只手里晃着篮球玩,头也不抬。


    懒洋洋的样子。


    倒是身旁那一群青春期无处发散荷尔蒙的少年,见没人接梗捧场,话题逐渐遂又转向某种不可描述的方向。


    “难道家里藏了个仙鹤姑娘?嘿嘿嘿。”


    “放屁吧,帮忙洗衣服做饭那啥的仙鹤老婆就有,帮教学习的还没听说过。”


    “你懂什么?这叫新时代仙鹤——”


    “听起来挺不错。”


    叶南生忽然失笑。


    不等一众少年反应过来,又在旁笑着接了一句:“话说解哥,真有这种仙鹤姑娘的话,什么时候方便,也介绍一下给我这个高四的啊?”


    此话一出,一群男生都扭过头来看他。


    ——眼神自然不大善意。


    毕竟是高中生,班群集体意识很强。


    小群体之间的笑闹可以不当真。但一旦有陌生人介入,便有种类乎侵/犯隐私的不适感。有冲动些的、差点马上就要开口呛声。


    旁边却有人及时认出“挑事”者是谁,立刻把人拦住。


    “别惹他,”那人小声向同伴耳语,“那可是叶南生。”


    “什么叶南生叶北生的……看他就不爽,笑嘻嘻的给谁看啊。”


    “你管他笑不笑,人家姓叶的啊,”男孩一脸无语,“他家里搞房地产可有钱,校领导都得卖他面子,去年还给学校捐了两栋楼。”


    “切,那之前贴吧里说的土豪就是他?”


    “可不是吗。而且听说他爷爷以前还是——”


    还是什么?


    一颗篮球砸在地上。


    又因惯性弹回解凛手中。


    钝声的闷响打断了两人谈话,下意识循声看去:


    却见解凛已然独自走在前头。


    既不搭理旁边人,也不搭理叶南生,就这样进了班级大门。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而叶南生面上的笑容亦淡淡隐去。


    只低头、又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迟雪。


    “仙鹤姑娘的故事果然不可信,”他轻声说,“我还是比较相信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迟雪闻言,低头攥紧手中铅笔。


    如果有人细心观察。


    其实会发现:她和解凛的做题习惯至今都是一样的。包括折角、标记、写错题的顺序。甚至隐隐被改变的坐姿。


    哪怕他们坐在教室对角线的位置,一个靠窗角落,一个进门前排,在沉默中,却依旧是用同样的态度和姿态来面对这个世界。


    是以她只说了一句:“笔记用完了,麻烦还给我。”


    便继续翻动手肘下压着的习题册,埋头于题海之中。


    沉默而压抑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二模结束后的当周周六。


    年级组开会后,通知召开高三下学期的最后一次家长会。


    这次迟雪仍不负众望考了个年级第一。


    每次开家长会,别的家长都难免惴惴不安、唯恐被通知家里孩子成绩下滑或一本无望,唯有迟大宇永远满心期待。


    甚至一大清早,便起来换了套郑重其事的西装。


    见迟雪一副打不起精神的困倦样,还难得严肃地“提点”了她一番。


    两人吃完早饭,一齐赶到学校时,才不过早晨八点。


    家长会原本预定九点召开,只开两个小时,之后家长离开,学生便如旧上课。


    彼时负责布置教室和打扫的小组却还没开始准备,教室里仍杂乱堆着书箱、桌面上亦大多都被山般的立书架覆盖得严严实实。


    其中,又尤数迟雪的桌子最为拥挤。


    迟大宇一时也没地方坐,索性笑呵呵接了某个好心同学递来的塑料茶杯,便又跑去老师办公室“唠嗑”兼陪聊。


    迟雪花了好半天收拾完桌子,还没见他过来,正准备去叫。


    眼角余光一瞥,忽却见教室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但说人鬼祟似也不恰当。


    因为对方虽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肌肤,但看身形仍然十足窈窕;虽戴着口罩,下半张脸看不着,但光凭那遮不住的瓜子脸脸型、披散到腰间的大波浪长发,兼之一双漂亮出挑的眼睛——天成的双眼皮和分外浓密的长睫毛,扑扇扑扇,极为好看。也不难想象,口罩下的脸多半是个叫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稍一走近,便又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橘香。


    不刺鼻,却清爽宜人。


    “小同学。”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忽叫住她。


    迟雪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


    不料下一秒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女人以近乎耳语的微弱声线,复又小声询问她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那个,有点事想要问问你。”


    “……?”


    “我是你们班上同学的家长。”


    她也不说是谁的家长,用词含混不清。


    然而,或许是同性之间天生亲近的本性使然,实在很难拒绝一个美丽而透着优雅馨香的美好形象。迟雪虽迟疑,到底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出去。


    两人很快到了楼梯间一处隐蔽的拐角。


    而女人仍不取下口罩。


    扭捏片刻,只又小声问她:“你们班上,解凛,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啊?”


    迟雪没料到她问的会是解凛。


    一时愣在原地。


    女人却似乎对她的态度毫不意外。


    反倒显出羞愧逃避的眼神来。


    “他有没有欺负别人,或者跟人打架之类的,老师评价怎么样?”唯恐自己被人发现,说着说着,又愈发压低声音,“他是看起来就挺凶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但是,在学校里有老师管,应该不至于到处惹事吧?没惹过什么大事吧?”


    “他挺好的。”


    迟雪忙回答。


    却忽然意识过来不对劲,转而发问:“不过阿姨,你是解凛的……?”


    “呃,其实也不是很熟、不是很熟。是他妈妈的朋友。”


    女人心虚地提了提口罩,“他妈妈说是比较忙、没时间过来,所以就让我来帮忙,我那个,来代开一下家长会。”


    只不过这结结巴巴的语气、磕绊的说辞,却又实在很难说服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


    迟雪:“……”


    其实聊到这里,她倒是已大致猜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那声音亦隐隐与昔日电话里的尖叫和痛骂声重合。


    只是面对解凛母亲的突然造访,她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更不清楚解凛的态度,只能暂时保持体面的沉默。


    “呵呵、呵呵,工作忙嘛,也挺正常的。”


    反倒是那女人说完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又忽然尴尬地笑出声来。


    怕她不信、或许也是怕她多嘴。


    又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追问:“不过话说解凛,他之前有没有提起过他家里的事啊?他家里,比如爸爸妈妈什么的,他有跟你们这些小……同学说过吗?”


    “没有。”


    女人松了口气。


    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圈。


    眼见得附近已有三三两两的家长上楼,又赶忙拉住转身想走的迟雪,连声道:“别急着走、别急着走。”


    她伸手指了指教室外头的红榜,“你应该是你们班上成绩最好的了吧?那个,小迟。麻烦你再跟阿姨说说,那解凛的成绩,他能考个什么学校啊?能至少考个一本吗?”


    迟雪说:“差不多。”


    这倒不是敷衍人的谎话。


    毕竟解凛的进步,这一学期来也算有目共睹。


    只要能够稳住现在的成绩,在语文英语这两门上再下点功夫,他想考个不错的一本应该不成问题。


    女人闻言,有一瞬的怔愣。


    反应过来,却是难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嘴里小声咕哝着“看来南生这孩子倒没骗我”,下意识的,又冲迟雪弯弯眼睛,温柔一笑。两人间的谈话气氛亦因此松弛不少。


    有那么一瞬间。


    迟雪甚至恍惚觉得,那天打来电话的女人、和面前关心着解凛的女人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或许解凛心里那个“从不把他当人看”的妈妈,在心底里,也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属于他。也会以母亲的温柔偷偷关心着他。


    “他其实最近真的很努力,进步也是真的很大,”于是,亦终于忍不住为他说话,“阿姨,他也没有在学校里惹事,脾气也不差——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而且一直都有自己的目标,一直向着这个目标拼命努力。”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去年的起分线,他甚至真的有可能考到北城公/安大学。那是最好的警校,每年我们学校过线的人都只有……”


    “什么?!”


    话音未落。


    迟雪还在努力为解凛“挽救形象”,却见女人的表情陡变,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追问:“北城公/安?警校?他考警校?”


    “不是,那也是一本。阿姨,而且那是全国最顶尖的——”


    “他已经填了志愿了?”女人却完全乱了节奏,根本想也不想就又打断她,“谁跟你说的、他亲口说的?”


    “……”


    “真是有病他!我真要给他搞疯了,他生下来是专门来讨债的吗?”


    如此激烈非常的口吻。


    已足够让迟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但震惊之余,挽回和收回前文却都来不及,说得再多,甚至撒谎说自己是道听途说,也比不上错口说出的客观事实来得“震撼”。


    以至于那天的家长会,那位自称解凛“妈妈朋友”的女人,最终亦选择仓皇离开,没有出席。


    迟雪根本拦不住她。


    又隐隐感到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却也不得不惴惴不安地回到班上:


    家长会已经开始,临近高考,气氛尤其紧张。


    就连班上此前几个格外不管事的家长,这次都抽空前来。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唯有解凛的位置是空的。


    他的家长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有来。


    连解凛本人当天也没有再出现。


    老师一时联系不上他,只能喊人到处去找,最后甚至因此惊动了年级组。


    等联系上家长、当夜把解凛强行带回学校,解凛又因此事,被迫写了他高中三年的最后一篇检讨。


    那天一整天都下着大雨。


    夏季的暴雨连绵,空气闷热而潮湿。


    迟雪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到半夜。


    最后索性起床,在宿舍阳台上打起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灯光背书。


    雨声敲打着窗沿,落在阳台整一排的不锈钢铁桶里,起初,倒当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乐声。到后来却越下越大,失了节奏,如群魔乱舞。


    她被吵得不得安宁。


    莫名地,又想起早晨解凛的那篇检讨,想起他头一次念着检讨、竟从未抬头,只是木然望着白纸黑字,一字一顿念出口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想。


    高一时候的解凛,哪怕在课间操时被催上去读检讨,一板一眼,检讨不该和保安打架、不该影响学校基本治安违规养猫。也会“趁校领导不备”,陡然杀个回马枪,说着什么“我下次还敢”。


    任台下哄笑声一片。


    他也尽管跟着笑。


    但那笑却并不快意——那时的她眼也不眨地望着他。某一瞬间,总会惊觉那其实是种极轻蔑的笑。大概既是在笑底下那些无动于衷的少年,也笑漠然只知规矩的领导。


    笑“肇事者”。


    笑自己。


    “为一只猫打架,违反校规,影响学校形象……八条罪还是八百条都无所谓,总之是我不对。所以念检讨是我该。”


    他说。


    “但一条猫,你容不下它,你杀了它,反正是一脚或一棍子的事,他是被规矩杀的,这没办法——何必又要扒了它的皮,把它的尸/体吊在树上?难道用血淋淋的样子杀鸡儆猴,又不违背你们的规矩吗?”


    “这里是学校,这么多老师,教我那么多思想政治语文历史,难道到最后,连教人‘尊重生命’四个字的都没有吗?”


    那时那刻,死去的仿佛不是一只猫。


    而是他对于某些事、某个人、某些道理的信任。


    一旦没有,就再也没有了。


    他将如此这般的信条贯彻始终。


    所以那一夜,当迟雪被凌乱雨声吵得不得不站起身,收拾手电筒准备回宿舍,却看到宿舍楼下隐隐约约的一道人影时。


    其实她甚至都不算特别意外。


    反而有一种“终于还是来了”的感觉。


    她向下望。


    楼底下的那人撑着一把黑伞,雨水淅沥,沿着伞面滑落。他也同样抬头。


    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襟袖角,显出蜿蜒的湿痕。


    他们就这样隔着很远、几乎看不清对方表情的距离,遥遥望了一眼。


    她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知道一觉睡醒,是否还会有“正式的”告别。


    甚至不知道这一眼过后,后来,要有多久,才会有另一次真正的再会。


    但没有告别或许正是最好的告别。


    她想。


    只是,原来临了才知,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讲。


    好像要说很久。要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才够。


    但又好像只要一声叹息。除此外,无所求。


    她低垂下眼。


    摁下开关,手电筒的光随之熄灭。


    *


    梦里的雨声亦嘈杂,深夜也无星。


    她流着泪告诉自己从此后也什么都不会变。


    她的青春亦不过是和许多没有结局的青春一样。


    在无声中,与初恋告别。


    第15章 (二更)“什么什么雪”。……


    到七年后。


    此夜恰如彼时夜。


    但不同的是,这次解凛选择叫住她。


    以一个略显陌生的、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哎”为开始。


    她仍憋着一肚子的伤心,提醒自己不能回头。


    却还是忍不住,忽又悄然去看地上、两人被路灯光影拉长的身影:一步之遥,他的手指已靠近她的肩。


    将触未触。


    最终却仍是迟疑着挪开。


    只转而轻拉了下她袖口。


    “不好意思。”


    他说:“打扰你一下,我想问件事。”


    很是礼貌的口吻。


    却既不是道歉,也不是“相认”,更不是解释。


    意料之外的展开,连迟雪本人都怔住。


    顾不上脸上泪痕仍未干,便又倏地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


    无解与失措。


    “你……”


    解凛一贯淡定。


    此时却也甚至没来得及遮掩表情,因她的狼狈面容而不禁一愣。


    几乎是下意识,便又低头,想找包纸巾出来。


    然而他这时压根没穿外套,单一件透风的白T恤,又哪里来的手帕纸能藏。果然找遍全身都没有,最后也只能匆匆丢下一句“你等等”。


    没多会儿,竟还真去路边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包纸回来。


    最后的场面遂变成:


    迟雪擦眼泪,他在旁边干看。


    迟雪背过身,他无言以对。


    迟雪转过来,他脸上仍写满无辜。


    以及她莫名从他眼神里读出来的:“到底为什么哭啊”。


    如此这般僵持许久。


    “你刚才说要问我一件事。”


    最终还是她先调整好心情。


    深呼吸,又尝试着开口:“是问什么事?”


    一语打破僵局。


    解凛这才被提醒着、从尴尬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沉吟片刻。


    却还是先尝试着问了她一句:“你没事了?”


    显然对于女人的眼泪感到相当棘手。


    且处理方式相当简单粗暴。


    迟雪一时被堵得无言,亦不得不扶额叹气。


    最后随便借口说我哭是因为我家里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想问就问吧。


    他才终于罪恶感稍霁。


    又开门见山问起她,是不是和“周向东”很熟。


    “他跟你是邻居,我想你应该会比较了解他的过去,”解凛补充,“不过,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有问过——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是、这倒没问题……不过。”


    迟雪被他笃定的语气问得一脸茫然。


    在记忆里检索了半天也无头绪,愣住半天,只得又颇不好意思地把问题抛回去,问:“不过,周向东是谁?”


    “儿子、黄玉阿姨的……你说麻仔?”


    “哦,那我知道了。我们一起长大都叫外号,很少叫他名字的。”


    绕了半天终于绕回来。


    她恍然大悟:“不过如果你说的就是麻仔的话,就今天中午,我确实是在医院见到他了。”


    解凛问:“之前很久没见?”


    “嗯,他成年之后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迟雪便又点点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也是寄宿,挺独立的一小孩。后面我去外省读大学,见的就更少了,基本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


    “他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


    “应该,也还算不错吧?”


    迟雪道:“听我爸说,麻仔有段时间也挺会赚钱的,还给他爸换了车,但是跟黄阿姨的关系好像就只有一般。叔叔过世之后,没见麻仔回来看过黄阿姨。她一个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上下楼都不方便,也过得挺辛苦的。”


    这些事邻里皆知,大都不算秘密,也没什么不好提起。


    只是迟雪说着说着,仍是愈发觉得奇怪,心想为什么解凛会突然问起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麻仔,还是暗地里找她来问。


    正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缘由。


    突然间,却又想起今天餐桌上父亲义愤填膺的责骂。


    关于麻仔“□□”和“杀母骗保”的种种猜测浮上脑海。


    果然。


    下一秒,便听解凛继续追问:“那他之前赚的钱怎么来的——你们附近的邻居,有人打听到过吗?”


    ……


    但说来惭愧,迟雪对于周边人家的了解,其实远不如父亲迟大宇来得知根知底。


    顶多也都是从旁人嘴里或多或少听到一点,加上自己与之浅薄的交际。囫囵说个大概样子罢了。她倒也没藏着,聊到最后,尽数都“交代”了。


    交代完,才惊觉这所谓悠闲漫步的场景,其实颇似被“审讯”了一回。


    然而这些证词又是要留到什么时候用?


    她毫无头绪。


    唯有抬起头,看向解凛——解凛却只神色凝重,又兀自看向手中她交给他、今天麻仔作为交换留下的小纸条:纸条上字迹潦草,简单写了麻仔眼下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迟雪又莫名低落起来。


    心想别人是同床异梦,他们是故人相见不相识,同路也陌路。


    便又忍不住打破沉默、再次出声询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多关于麻仔的事?”


    “毕竟是租给我房子的人。”


    他却明显的避重就轻。


    只将纸条对折、交还给她,“出了这么大事,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以备不时之需吧。”


    从表情上看,此刻已看不出丝毫微妙之处。


    迟雪便也不好再问什么。


    眨眼已走回诊所附近,两人就此分别。


    一个在迟大宇的唠叨声中捂着耳朵上楼。


    一个则掏出简单的单片钥匙,拧开门锁。


    推开门。


    摁亮壁灯,入目所见是一片狼藉:玄关处拖鞋乱飞,没吃完的薯片撒得到处都是;两三部小型掌上电脑或合或敞,总之连上接线板上的组装线路各色各样;甚至下午那两桶没吃完的方便面还放在茶几上,早已冷透。


    泡面桶下,压着一张被油污浸透、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小纸条。


    上头字迹龙飞凤舞,看了半天,也只能隐约能辨认出个“走”和“来”。


    合起来,称得上一句乱七八糟。


    “……”


    解凛额角青筋微抽。


    当下摸出手机,向某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拨出个电话。


    亦一如往常。


    等到嘟声响到第三下时,电话被迅速接起。


    “难得啊,解凛,你竟然会主动找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虽颇为老态,语气倒还算“慈祥可亲”。


    自顾自寒暄了两句。不等他回答,又颇为关心地问他回家之后一切是否还习惯、需不需要“组织支持”云云。


    “不需要支持。”


    而解凛径直打断对方废话,单刀直入:“但你也不要私人名义给我增加麻烦。我已经辞职了。”


    “什么叫给你增加麻烦?”


    “让我带小孩。”


    “什么叫带小孩?!”


    老人顿时怒道:“我可是你师父,帮我带新人不是你的分内事吗?臭小子。”


    “白捡的便宜师父不叫师父。”


    “你老爸都要叫我一声老大呢!”


    “我老爸。”


    解凛淡淡道:“已经是一把真骨头了。我还管他。”


    但话虽如此。


    他的语气却终究是略微恭顺起来。


    环顾室内一圈,忍耐意味十足地伸手、摁了摁太阳穴,算是各退一步:“总之,你至少给我派个听话点的来。一个只知道吃,一个只知道玩电脑,我养着他们干嘛?”


    “辞职了你丫问题还比天王老子多。”


    “……”


    “是不是当大哥当久了,忘了自己本职是人民公仆了?”老人豪饮一杯茶,又感叹道,“就是熊孩子才分给你,不然人正经教官都拿他们没办法。毕竟也不是咱公/安大学的正经学生,跟你一样,一个是特别行动处收的电脑天才,一个是中间半道就被退学的懒虫,像这种人,以后都是要改头换面换身份做事的,交给你最合适。”


    解凛:“……”


    沉默片刻。


    “还是那句话,”解凛蹙眉,“我辞职了。”


    “还是那句话,我是你师父!”


    老头子牛气哄哄:“而且你以为我是单纯叫他们来给你训给你管的?你不想想你现在情况有多危险——多一个人也多一个保障。何况你现在也没有个正经职位的,不可能明面上派人保护你。本来就想着越低调越好,让他们来不正合适?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


    是吗?


    解凛瞥了眼茶几上没关上的电脑:上头还挂着至少五个聊天软件、在线登录。


    查个IP就能全军覆没。


    更别提这些满地飞的购物小票,毫无措施的指纹和毛发痕迹。


    懒得再多说。


    他“嗯”了一声,准备挂电话。


    “你等等!”


    老头子却又如有预感般及时叫住他。


    “……什么事?”


    “该我问你!臭小子,说是要回去办事,找你爸当年那个笔记,现在找到【工/仲/呺:xnttaaa】了没有?”


    “没有。”


    “那你——”


    “还在查他当年的线人。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解凛说话一贯如此。


    不是把人堵死,就是在把人堵死的路上。


    老头子一时词穷,也想不上来怎么说他,只得咕咕哝哝骂他别偷懒、抓紧时间小心小命。


    而后话音一转。


    却又忽然没头没尾的问起:“话说,那个什么、叫什么雪的。”


    “……”


    “怎么不说话?问你呢,人找到没有,就是那个什么雪的。”


    老头子年纪渐长,记忆力渐弱,一口一个“什么什么雪”,就是想不起来叫什么名,“总之就你小子写行军日记里的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


    解凛每听一个字,眉头的“川”字便陷得更深。


    最后索性直接打断,就一句斩钉截铁的:“没找。”


    倒把老头说愣了。


    “什么叫没找?”


    “字面意思。”


    解凛一脚踢开插线板上的网线栓。


    说不清是因为烦躁还是别的情绪。动静却终究毫无障碍地传到电话那一头。


    老头亦突然沉默,


    诡异的气氛里,许久无人开口。


    “解凛。”


    直到老头终于下定决心,试探性地一问。


    “你是没有找,”他说,“还是那次之后……到现在,已经真的,彻底认不出来人了?”


    第16章 还想再见一面。


    在解凛记忆里。


    事实上,他有印象的、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人脸的辨认出现问题,大概是在十岁左右。


    那时正逢中秋宴前夜。


    叶家人自北城发家,财力雄厚。又一向自诩书香门第,循规蹈矩。


    因此每年逢中秋端午等一众传统节日,必会聚集来自两岸三地、甚至各大宗族和分支的亲朋戚友,大摆筵席。


    而他的父亲叶振宗,作为老太太膝下唯一的亲生子,本该是宴上的话题中心人物,却不知怎的,那一年,竟和妻子一起、胆大妄为放了老太太的鸽子——一个去和“太太团”乘游艇出海赏月,一个彻夜不归、翌日失踪。


    无法,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被老太太接去。


    又代替父亲,和父亲的养兄堂姐等一众长辈坐在一处,过了极不自在的一次中秋。


    一直等到宴席过半,才被老太太放行,和一群亲戚家小孩一起,由那时年纪最大的“南生哥”领着到外头花园里玩。


    算起来他与叶南生倒是同辈。


    相差也只两岁,但彼此间并不算熟。


    只记得曾听人提起过,叶南生的父亲是在娶了大姑后入赘叶家、后来又被派到南方开拓市场。因为能力突出,业绩屡创新高,因此,叶南生虽是个外戚子,仍给冠了叶家的姓。且和他不同,是个很会讨老太太欢心的孩子。


    两人居一北一南,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


    性格也几乎南辕北辙。


    因此,很是自然地,孩子堆便由此分为两块:一块,由叶南生带着、在花园里捉迷藏荡秋千。而解凛则独自一人找块空地坐下,准备随便找点事打发时间。


    毕竟他从小就是个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都能一动不动下五个钟头的怪孩子。


    但这次,才在地上随便画了几格,旁边却又忽的递出来一根小木棍。


    一抬头,竟是叶南生。


    “阿凛,你一个人玩吗?要不要我陪你?”


    他不知何时丢下一群“小伙伴”,又来和孤身一人的解凛搭话。


    两人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下了一场尴尬而没营养的五子棋。


    叶南生输了也不上脸。


    瞧着似乎是个好脾气的人。


    只是临到要走时,却迟迟不起身。


    反而不知何时,又坐得离解凛近了些。


    “话说阿凛,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平时往手上打的那个,”他做了个插针的手势,忽然发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


    “我上次偷看到了哦,”叶南生说,“上次我们好几家一起聚餐。吃到一半,舅舅他突然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妈怀疑是吹多了风感冒了,让我去给他送点药。然后我就看到,他躲在房间里给自己打针。打完针一下就瘫在地上了,还一直抽、手和脚都发抖的。看起来好可怕。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那话里鼓动和怂恿的意味明显。


    解凛只沉默地盯着他,不说话。


    叶南生却一点不露怯。


    反而很快又正色道:“总之我觉得你应该问问大人,或者问一下知道情况的人。应该要给他找医生才对,听说这种事是很伤害身体的,健康课老师应该也教过你们吧?……你可别觉得这些事和你无关啊。”


    “而且,你可是舅舅唯一的儿子,难道不关心他的身体情况吗?”


    “你要勇敢一点才行!舅舅那么疼你,肯定会听你的话、考虑到你的感受的。我们这些外人反而不好说什么。”


    这是身为兄长的叶南生,告诉解凛的第一个秘密。


    却也正是这个秘密,开启了一切不幸的源头。


    数日后,等警方接到举报消息、赶到叶家私宅,叶振宗彼时还正独自窝在房间里醉生梦死。听到楼下嘈杂声传来——或许也是因药效而见着什么吓人的幻觉。警察破门而入时,他已趴在阳台上、下半身悬空,整个人摇摇欲坠。


    解凛跟着母亲后脚进门。


    见到那情况,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前去、尽全力伸出手。


    他当然是想要救人的。


    “不要过来!”


    “不要杀我不要过来!”


    可是叶振宗看他的眼神却惊恐无比。


    脸色亦灰败至极,只一个劲胡乱嚷嚷着莫名所以的怪话。


    又挥舞着左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我知道错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救我,救救我,我给你钱全都给你!!”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


    叶振宗到底看到了什么,这是无人能够解答的谜题。


    在场的所有人。


    那一天,扑上阳台帮忙的也好,紧急联络救援的也好。楼上楼上,亦都只来得及捕捉他径直向下坠落的残影——


    “爸!!!”


    咫尺之距。


    少年徒然地伸出手去。


    那张惊恐的脸,却就那样永不褪色地刻在他眼底。


    高大的、可靠的、曾经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如一块残破的布,没有翅膀的小鸟或蝴蝶,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落地,嘴角、身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不受控制地沤出斑驳鲜血。从一点点,到一大片。


    佣人们尖叫、母亲哀嚎哭泣,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他仍僵硬地伏在阳台上,不敢置信地向下看。


    那双临死仍不愿闭上的眼似乎还圆瞪着。


    不甘心的,永远怨恨地瞪着他。


    ……


    从那天以后。


    仿佛是一种诅咒。


    他开始逐渐记不住别人的脸:眼睛、鼻子、嘴巴,每一个五官都清晰,却无法准确地拼合在一起。


    如果不依靠服饰、发型、味道和独特的习惯辨认,他甚至会把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弄混。


    最初,是把一周来一次的钟点工,认成住家的保姆顾嫂;


    后来变成认不出服饰相似、同样一身缟素的母亲和姑姑。


    再到后来,老太太要求他原原本本说出来事情的经过,要他证明自己是被人“唆使”。但在一群同样黑西装的少年里,他甚至也认不出哪一个才是叶南生。


    只能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最后,被愤怒的姑姑一把推倒在地。


    “你杀了你爸!你害死他还不够,你还想害死我儿子!你才多大……心为什么这么毒!这么小就知道栽赃陷害,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叶家的孩子,你就不配做我们叶家的种!”


    种种控诉,不计其数。


    他成了人见人骂的小杂种,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狗。


    亦不得不随后离开北城,又被迫改名换姓,狼狈地去往南方。


    父亲留下的数以亿计的财产,在老太太的安排下,除了提供不动产和基本的出行需求外,其余都转而以信托基金的方式,在成年前,每月供给他两万元的生活费用;成年后,则需要向基金会呈递申请、来继续获得部分财产的合法转让。


    而他的母亲柳玥,则被要求严格按照婚前协议,不得分走属于叶家的任何财产。


    昔日的富家太太,一夜之间如丧家之犬,被扫地出门。


    一无所有的她,后来还被此事波及。


    经举报后,由警方押入戒毒所强制戒毒。也正是因此,结识了年轻的缉毒警察解军。最终在戒毒成功后,选择改头换面,与解军结为夫妇。


    至此。


    如一个被两边来回踢的皮球。


    解凛既不被叶家所接纳,也无法得到母亲的谅解,终于到最后,成为了所有人都不愿意接手的累赘。


    在陌生的城市。


    他没有家。


    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


    压力之下,脸盲的症状也开始越来越严重,甚至影响到他在学校的日常生活。


    即便他改名换姓,彻底脱离叶家,想尽可能低调度日。


    但在新的学校,还是会因为无法认出同学老师、经常被指责为目中无人。也因为从不参加班级的任何社交活动,被人说是傲慢、不服管教。


    最终滋生出无法避免的校园暴力。


    孤立。冷嘲热讽。排挤。


    最初的忍让变成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之后便是爆发——


    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动手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那个面容模糊声音却刺耳的同桌,又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上次在街上碰到为什么不打招呼;


    或许是年级里一贯称王称霸的隔壁班老大拦住他,问他是不是有妈生没妈养,没长眼睛,连认人都不会。


    “解凛,你是叫这名儿吧?人都认识你,你不认识人?”


    “哑巴了,长这么高以为自己挺能是不是?上次让你买水为什么不去?”


    “说话!”


    “一看这嘴脸我就恶心——还瞪我?你什么意思?转校来的,以为自己背景很牛B是不是?”


    “我看你就是欠打,他妈的装给谁看,以为人妹子就喜欢你这种是不是,今天就给你上一课……”


    课桌翻倒在地。


    尖叫声陡起。


    慌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来的打人了!!快去叫老师!快快快!”


    一语落地。


    逃的逃,跑的跑。喊老师的喊老师。


    还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趴在门框上、争相往里看。


    解凛却仍一动不动。


    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向地上捂着鼻子鲜血狂流的少年。


    *


    一战成名。


    只不过代价是被严肃警告、记过,留校察看一年。


    他的坏脾气自此传遍了整个初中,之后伴随他一直到高中。


    有人慕强而攀附他,自然就会有人视他为校园里的不安定分子。


    不过,至少自那以后,人们似乎开始可以忍受他的“轻慢”。


    可以忍受他看人时永远只轻飘飘一眼、不停留也不曾用心去记。


    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象。


    很是合适甚至天衣无缝地掩盖了他的“缺陷”。


    而那时,唯一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也只有老解。


    在第三次和解凛擦肩而过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


    老解专门找到了他,并和他说了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我有个朋友,当初出任务的时候倒大霉,脑袋被人一颗子弹直接横穿过去,”老解指着脑门,说得煞有介事,“脑子都给打穿了,场面特恐怖。但也多亏医生尽心尽力,最后竟然真的把他救活了。醒过来之后,别的屁事没有,就一个毛病,不认人。”


    “……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别这么阴沉。”


    老解搂过他的肩,用力拍了两下,“我是想告诉你!不认人算什么大毛病?人近视眼不也还过日子么,近视几千度就不活了?何况你眼睛视力又没有问题,只是脸盲嘛。认不出他的脸,还可以认衣服、认发型……办法总比问题多。我那战友现在不还活得挺好的?——人缘还挺不错呢。”


    “只要人活着。”


    老解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怕有什么能把你难倒的。”


    说到做到。


    那之后,老解每一有时间,便开始教他如何“以形取人”。


    这大致类似于刑警学院的观察力培养课程。


    通过反复的试验和强化印象,后来的他,甚至可以在很快时间内,不通过容貌、而通过对方的衣着、口音、气味等细节,判断面前人的职业和生活习性。


    只要短时间内,对方不在可供辨认的细节上出现太大的改变,基本便可以避免出现相见不识的尴尬局面。


    不曾想,后来他的第一次败绩。


    却出现在一个并不怎么惹人注目的女生身上——


    起因是她总奇奇怪怪地出现在班级附近。


    从高一开始,有时是门口,有时是窗边,有时是课间操后的转场拐角。


    他尝试观察她。


    却发现每一次她路过,两条长长的辫子上,都戴着不一样颜色的花朵发圈。


    她的眼镜时有时没有,她的刘海有时放下,有时又别到一侧。


    非常严重地影响到他的判断。


    出于不信邪,也出于某种好胜的心理。


    他甚至曾装作随口问过旁边人,那个经常路过班门口、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女生是谁。


    一群小弟却嘻嘻哈哈,说每天路过这里的女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知道长辫子的是哪个。


    再问便显得有些古怪。


    于是不得不作罢。


    再加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女生几乎都没有再出现,他也就逐渐忘了这回事。


    直到高三开学的第一天。


    梳着两条长长辫子,戴着厚重瓶盖眼镜的女孩,踌躇着从门口走进教室,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站上讲台。


    班主任随后进来,又语气沉痛的介绍,说这位迟雪同学,高二的时候家里有些变故,不得不休学一年,现在转来咱们班一起上课。


    “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话落,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而女孩亦转过身去。


    寥寥几笔,写就一手极漂亮的粉笔字。随即又扭头,向众人略微鞠躬。


    她说:“我叫迟雪。迟来的迟,白雪的雪。”


    那一天,她的辫子上没有发圈。


    孤零零地垂在两颊边。


    解凛听到这,趴在桌上,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的脑袋却瞬间迅速低下去。


    不敢看人,总是胆怯。


    如果不是有独特的特征辨认,简直和从前那个每天一个样、花心思换不同颜色发圈的女孩不像一个人。


    课间时。


    趁着迟雪被老师带去拿书,一群半大少年围在一起。


    话题亦不知不觉,就又绕到了新来的身上。


    “你说那个迟雪啊?”


    “我是听说她好像家里死了人……好像她妈得病死了吧?也挺惨的。”


    “是啊。貌似是什么癌症,治不好光烧钱那种。”


    “之前我们高二的时候,不是校领导还喊话要爱心捐款吗?我还捐了二十呢,就是捐给的她。”


    “她学习是不是还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抄作业。”


    “你说的有道理——我看她是挺好说话的,回头一起问问去啊。”


    ……


    幸运的人不知疾苦,不幸者却总有类似


    解凛趴在桌上假寐。


    听到种种的八卦,自然也听到迟雪被人围住、讷讷应答的声音。


    她似乎不懂得什么叫拒绝。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抄作业也好,打扫卫生留到最后也罢;被人使唤送卷子也好,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骂一顿也罢,永远是低着头任你说,点点头任你用。解凛这辈子从没看过这种没脾气的人。


    于是。


    大概也是抱着某种程度上的好奇心吧。


    某次数学课上,他莫名其妙为人出头,高举起手。


    一起被罚站时。


    他又回头问她,说为什么不告诉老严,你其实是去帮忙送卷子。


    事出有因,不就不会被骂吗?


    他原以为会因此得到一个委屈或忍不住抱怨的答案。


    从而看透小姑娘脆弱的本质。


    然而,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却只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


    认真地想了很久之后——最终出乎意料的,却用一种很温和,很平静的语气,看着他说:“我只是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本来‘杀鸡儆猴’被杀的那只鸡,”她说,“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才对。”


    你以为所谓的命运是因为你没有抗争,才将坏运气一股脑砸向你的吗?


    或许命运只是因为你是你,所以不得不接受。


    但这并没有什么。


    她的平静中带着宽慰的力量。


    好似为了证明这一点。果然,那之后,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打败她。


    被浪费的时间可以被补上,被责骂也可以左耳进右耳朵出,哪怕跑腿也不耽误她背单词。她依旧挺直着背,永远是直视着前方往前走,有着柔软却不脆弱的心肠。


    所以,会耐心地教一遍两遍三遍都听不懂题的女孩如何解题;


    所以,会在所有人都怕脏不想上前的时候,面不改色地拧拖布、主动和男生一起去倒垃圾;


    所以,也会在一道题难倒所有人、老严借机发难的时候,主动举手说我来试试。就算做错了,也不过只是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从容地走下讲台。


    她的模样似乎永远是平和而温柔的。


    带着无法被击溃的坚强。


    是以,很久之后。


    当他远离故土。


    当他的长官临别前问他:这次任务,九死一生,有没有什么还没能达成的愿望。


    他竟仍是又想起许多年前的这一幕:那个女孩走下讲台,脸上带着有些羞怯的笑。


    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看清了她的眉毛,眼睛,嘴巴,看清她乌黑的辫子垂落两颊,看到她向他走来——如许多次,他装作还没睡醒,却清楚地听见芯片卡“嘀嗒”确认的声音。


    房间里太安静,静得能听见开门声,听见她故意放轻的脚步。


    他知道自己只要打开房门,睡眼惺忪地走出那条长廊,就会看到小老师抬起头来,有些讶异地说:“解凛,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于是他推开门。


    长大后的小老师果然就站在门后。


    仿佛漫长的岁月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没有分开,没有误会,没有争吵,小老师还是会有些苦恼地抬起头来,说解凛,昨天的我好像布置错了一道题。


    “解凛,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解凛,我想我们不要吵架了。”


    “解凛……”


    她很不好意思地冲他笑。


    “其实,我还想问你……你过得还好吗?”


    “有过上你想过的人生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


    他想,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总之绝对不要告诉她。


    后来他去读警校,体能相关的课全都满绩,唯有犯罪心理学和文件检验的课,背书却背得一团糟。实属辜负她厚望;


    后来没多久,又阴差阳错被父亲的长官挑中,中途退学。掩盖身份,改头换面,去往他乡——这些话都不必说,说出来只会让人担心。如此一来,她便不会紧皱着眉。


    他要平安地回来。


    荣归故里,应了那句“前途似锦”,不做人人唾弃的庸人。


    如此,他们应该还会再有重逢的一天。


    如此便不算失约。


    “心里有愿望,就会一直记挂,会想回来。”


    那一天的最后。


    老头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记住,解凛。不要信命,要信自己。只要你还有想活下去的希望——或许关键时候,还能够救你一命。”


    而解凛点头。


    只是说好,我一定会回来。


    *


    不想正是这句临别前的赠言。


    后来竟一语成谶。


    一行七人,整支小队到任务最后,几乎全军覆没。


    只有他在掩护下勉强突出重围,在中枪后,仍奋力一跃跳入湍急江水,并带着最关键的资料名单漂流到岸上、被渔民所救,独活下来。


    送往医院手术过后,仍昏迷数月。


    再醒来、能下地后的首要任务,却是在上级的陪同下,去往太平间里认尸。


    六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是六个与他一样、改头换面改变身份的卧底。


    他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一切。


    然而。


    也正是在那一天。


    解凛单手遮住左眼。


    而后又遮住右眼。


    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些动作。仍然不上前。


    “解凛……?”


    老头子在一旁搀扶他良久,此刻看他奇怪的举止,不由也面露疑惑,又问:“怎么了?”


    怎么了。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


    恍惚还是许多年前,老解搂着他的肩膀,说:“我那个战友啊,特倒霉,被人一枪穿了他脑袋。后来虽然勉勉强强给救活了,从此却落下个怪毛病——就是认不出人,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跟他打招呼,嘿,他还挺稀奇……”


    这怪病。


    他看着面前模糊的人脸。


    无法拼凑的五官。


    “我好像。”


    他几乎是僵硬着转过头去。


    看向同样只有嘴唇在翕动,五官却错位的老头。


    声音竟止不住的颤抖:“我好像……”


    第17章 (一更)“要是不介意,我送你……


    【解凛,你要想清楚。】


    【这份辞职报告交上去,你这辈子往上走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没人在跟你开玩笑!】


    【你拿命立的功劳、那些同伴费尽千辛万苦留下来你一个独苗,‘凛冬计划’前前后后牺牲了多少人?横跨三十年,死了十九个人!这次拿回来的名单,联动破了十一个窝点,抓了二十几个龙头,这些功劳汇报到上头,你至少能升个二级警督……你才二十五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好前途在前面等着你!结果你倒好,想着辞职?!这不是自毁前程是什么?你想查叛徒也好,想怎么都好,至于非得和肩膀上那几朵花*过不去吗?】


    【我答应过你爸要照顾你,没理由让你发疯。总之不管你说什么,我告诉你,这份报告我都绝不会——解凛!臭小子……给我站住,解凛!!】


    ……


    从小到大。


    解凛一向都是个做了决定、便十头牛都拉不回一步的犟脾气。


    是以。


    那天老头怒而拍桌的巨响也好,纷飞摔落在地的A4纸也罢。


    凡此种种,皆阻不住他的去意已决。


    甚至在辞职当天,没有留下任何挽回余地的,他便又毫不犹豫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回家”。


    至此。


    距离上一次因任务而短暂停留南方,已经过去一年有余。


    而距离上一次“游子归家”。


    已有整整七年时间。


    于他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一段旅程,于他而言,却是太过陌生的重新成为自己,重新拿回属于“解凛”的身份证。


    以至于,当他走过进站闸机,听到那“滴”的一声响,睽违数年,再度认证了他为解凛本人。


    忽又忍不住低头,看向身份证上,仍停留在十七岁的自己:好像从那时开始他就不爱笑,时刻显出锋利和警惕的姿态。看向镜头时,亦不自觉流露出抗拒的表情。


    想再仔细看,那些五官却又开始模糊、错位。


    他实在头疼得厉害。


    不得不咬牙放下。


    在嘈杂的广播声中,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口。


    人来人往,爱侣惜别;


    母亲依依不舍,孩子嚎啕大哭。


    他尝试从那些游离的面孔里里找出一个、哪怕一个都好,本该来为他送行的人:总是过于乐天的梁哥也好,嘻嘻哈哈的吹水仔也好,甚至不苟言笑的李叔,如果能够顺利回来才不过读大三的“七妹”……但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躺在冰冷的太平间。


    然后消融于焚化炉。


    临死前,他们有人被斩去双手。


    有人被活生生鞭笞至死。


    有人为了掩护他逃生而身中数枪、当场毙命。


    那些鲜活的生命永不会再回来。


    倒是老头子的信息后脚“送到”,偌大的聊天框,洋洋洒洒三百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勒令他立刻赶回总部,一切从长计议。


    而他没有回复。


    选择关上手机。


    这一生,似乎总是反复的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


    形单影只地背井离乡,孑然一身的,踏上回家的路。


    而除了横亘这其间漫长的七年。


    除了他身上多出的弹孔和新旧伤痕,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包括他旧日里曾住过的公寓。


    作为叶家名下的置业,他不住,也一直空着,每周定期有钟点工来打扫。他推门进去,甚至瞧见阳台上的一束百合仍滴着露水。


    只要给老太太打个电话“报平安”。


    毫无疑问,他很快又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却只在那间公寓住了一夜。


    随即简单收拾了行装,带走公寓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当年离开时,曾藏在卧室床头暗格锁上的一只黄底信封。便又循着当初老解留下来的线索,按照计划,住进了位于城市老街区的破旧公寓里。


    左邻右舍几乎都是老人。


    而对门便是诊所。住着一对似乎还算好心的父女。


    父亲很是热情。


    女儿……有点奇怪。


    但具体哪里奇怪。


    他一向敏感的警觉雷达竟然毫无反应,也就无从辨别对方到底是何居心。倒是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对此意趣颇深,别人过来送汤,她在旁边憋笑。


    等他喝完最后一口,她已笑得前仰后合。


    正要开口调侃,又被他轻飘飘一记眼刀子吓得肃然跪坐。


    “头儿。”


    某女于是调整表情,言辞恳切:“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其实不会莫名其妙给你送汤啊?”


    “……”


    “此情此景,又让我不禁想当年,”她说话间,一把拍开旁边薯片男的脑袋,“小孩别来凑热闹。咳咳,又让我不禁想起当年——我还没有从北安麻溜滚蛋的时候。学校里还流传着头儿您的传说。”


    “……?”


    解凛把不锈钢饭盒规整完毕。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倒也难得认真看她一眼。


    思忖片刻,话音淡淡:“说来听听。”


    他并不记得自己在北安的时候,除了训练发狠闹出过几次骨折入院的事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被人讨论的。


    然而这么一准许,倒是打开了对面的话匣子。


    女人眼冒金光,逮着机会不放手。


    当即在被八卦者本人面前大聊特聊:“因为长得帅所以照片被传上bbs、票选成级草这种事都不值一提了,毕竟咱北安年年都一大堆盘靓条顺的,头儿您尤其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不过,人家男神的头衔都是什么‘侦查一哥’、‘特警之光’,头儿您的叫‘北安喜马拉雅’,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什么叫‘北安喜马拉雅’。”


    “就……雪的故乡啊。冰山中的冰山,不近美色。”


    女人轻咳两声。


    似乎怕他以为自己说假的。


    甚至还特地举例:“据说当初侦查学院有个超好看的师姐,你打球她连着给你送了一学期的水!结果后来学期末竟然收到你托人转交的信封——还以为是情书,都准备发朋友圈了。”


    结果是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加一张纸条。


    附文:感谢,但以后不用破费。寝室有水。


    龙飞凤舞的字迹于无声中击碎一颗玲珑少女心。


    这还不止。


    “后来又有个国安学院的师姐不信邪,就托人直接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结果……”


    世上男人,十个里有九个,喜欢明眸善眯,但解凛喜欢的女孩戴眼镜。


    世上男人,多半竞相追逐高矮胖瘦古灵精怪,但解凛喜欢的女孩……很土。


    “哪里土了。”


    结果他只拣到一个关键词。


    扎两条辫子哪里土了?


    说完,自觉这话题极没营养且完全没印象的解凛,又忽的脸色微沉。


    当即起身,拿了饭盒去厨房洗。


    两个不省心的师弟师妹却依旧不“放过”他。


    两颗脑袋趴在门框边。


    男的那个问:“头儿,汤好喝吗,下次我可不可以也蹭一点?”


    “头儿。”


    而女的那个说:“玩笑归玩笑,不过,安全起见,需不需要我打听一下那个女生的底细啊?黑了她家的网怎么样。”


    “不用。”


    “那我到附近打听打听他们家的事?起码要知道个名字什么的吧——人家都上门来送汤了。说不定,那个什么呢,是吧?说不定被我说中了。”


    她挤眉弄眼。


    “……不用。”


    可惜说再多,解凛依旧是不解风情。


    恰如他对他人的关心无动于衷。


    又随手将洗净的饭盒放在一旁。


    “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查查黄玉——两天时间,尽快把她这十年来的人际关系、出行情况之类的整理给我,”他说,“至于其余的人,多说多错。不用跟他们有太多牵扯。”


    话是这么说。


    只不过,短短两日后——


    *


    迟雪一起床,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环顾房间一周才发现,原是昨晚睡前忘记关严窗,缝隙间漏进冷风,大概已害她在不知不觉中感冒。


    恐症状加重,只得又在旧外套下多加了两件毛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下楼。


    而迟大宇此时早已做好了简单的早餐和便当。


    正在听天气预报。


    “据气象台预报,近日本市将迎来冷空气的频繁到访,或将出现大范围的雨雪天气,各位市民可适当减少不必要的户外运动,注意保暖,勤添衣物……”


    一抬头,见女儿裹得比平时胖了两圈,却又忍不住失笑。


    “……阿雪啊。”


    结果笑完之后便是愁。


    愁得叹出声来。


    边给她盛面,又禁不住小声嘀咕,说怎么这几天老是看你穿着这外套,颜色压根就不像你这年纪爱穿的。


    不用说,又是在烦恼她并不怎么茂盛的桃花运。


    无奈迟雪却毫不挂怀。


    照旧拿她保暖又实惠的灰大衣当宝。


    一碗面没吃几口,听到迟大宇又旁敲侧击问起她某某邻家的儿子在哪创业、有没有兴趣接触了解一下。只得囫囵喝了两口面汤,便又提起便当,声称自己“赶着去上班”。


    一路出门,才走到路口。


    遇到红绿灯,她停下脚步。


    正准备低头刷会儿手机。


    却忽听得身后传来颇明显的刹车声。一时心疑,当下回过头去。


    便见解凛单脚撑地,正好刹停单车——他今日仍是一副颇休闲的打扮,天气冷了也不见多穿,不过在外头加了件黑色的薄绒外套。


    此刻停车等红绿灯,一大清早,马路这头也不过他们两人。


    他不好装看不见。


    遂回以她一个礼貌的颔首。


    红灯此时还有五十几秒。


    道路上车辆寥寥,偏他俩一丝不苟遵守交通规则。就这样杵着未免尴尬。


    于是迟雪清清嗓子、强压下心里挥之不去的酸涩心情,又仍是装作普通邻居般、主动向他问好:“早上好,这是去……附近逛逛?”


    解凛:“去医院看小远。”


    “哦、哦。”


    她点头。


    下意识又蹦出一句:“那我们是同路,我去上班。”


    ……所以呢?


    自不会期待解凛说什么“不如一起”。


    倒是冷淡的“嗯”一声、之后低头或看远方,比较符合她对于他的了解。


    果然结果亦正如她预料。


    没有下文的对话差不多要结束在此刻。


    然而,一辆9路公车却恰在此时、从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开过去——


    竟然没停。


    公车尾气掀起尘土,留迟雪在原地傻眼。紧接着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仍是一脸莫名所以表情。


    往日里都停,今天是撞什么邪了?


    就因为没赶紧跑过去?


    惊讶之余。


    险些连解凛在旁边问她那句“下一趟一般什么时候来”都没听见。匆匆回了一句“这趟车比较少、一般十几二十分钟吧”,又低头准备直接滴滴打车。


    唯恐又犯了导师最讨厌人迟到的忌讳。


    而解凛默然无声,在旁边目睹她由慌乱到镇定到平静应对的过程。


    末了。


    “等打车来,再过二十分钟上雁江桥会堵车。”


    竟然破天荒地撂下一句:“要是不介意,我送你。”


    第18章 (二更)她抱住了他的腰。……


    送个人而已。


    应该不算“过多牵扯”。


    坐个顺风车而已。


    虽然是单车——不过,那个。


    迟雪迟疑且困窘地低头。


    看向自己因两件毛衣“添砖加瓦”而比平时粗了整一圈的腰。竟头一次觉得,原来父亲说的话实在颇有先见之明。


    她以实用实惠且好穿为主旨的穿衣风格,在如此貌似浪漫的机会面前,活生生将你侬我侬,诠释为黑衣少年驼小灰熊。但也已经无力回天。


    既来不及回去换一套美丽冬装,也不舍得拒绝。


    只能低头走上前去。


    咬紧牙关一跨——如小时候迟大宇骑着单车带她。她就这样坐在后座,边吃糖葫芦,边听父亲的唠叨和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我,我这么坐行吗?”


    “嗯。”


    然而才刚一碰上坐垫。


    她突然又后悔,心想这么大马金刀是不是不好。


    忙又“诶”一声叫停人,小声说了句“我我我觉得斜着坐比较稳”。


    便飞快换作比较淑女的坐姿。


    整个人靠左,把包别到右侧,免得硌人。她小心翼翼牵住解凛外套的衣角。


    他问她:“好了?”


    她点头:“嗯,谢谢你送……”


    话音未落。


    这辆有些年代感的二八单车,便在他稳稳一蹬下,摇摇晃晃载人上路。


    起初还有些难以平衡重量。短暂的适应过后,倒是骑得越来越稳当。晨风清冷,吹拂她的头发,路边有早餐摊借风迎面送香,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小声问他:“那个,你吃早饭了吗?”


    风声有些大,险些盖过她的声音。


    但解凛仍是简单回了一句:“医院门口也有买。”


    便知是为了不耽误她上班,饿着肚子任劳任怨了。


    迟雪闻言,默默伸手掏了掏包。


    结果手未来得及碰到便当盒,单车车轮忽碾到一颗颇刁难人的石子。她本就只敢两根手指、扭扭捏捏牵他衣角,这下直接身体失衡,大惊失色之下,整个人向前扑,便不由自主抱紧了他的腰。


    人太瘦。


    哪怕穿了外套,她仍旧两手轻松一圈,竟就将人环住。


    靠的太近,又闻到属于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不知是洗衣粉的“余韵”还是太爱干净的“后遗症”,总之已跟了他许多年。是清爽而温和的味道。


    恍如一梦黄粱。


    面前还是许多年前叫她“小老师”的少年。


    两颗小脑袋凑到一起、为一道习题争论不休的时候,她也会闻到这个味道。会忍不住多呼吸两次。


    两次就好。


    悄悄的,不要叫他发现微红的脸。


    只可惜,眼前人倏然僵直而显出抗拒意味的身体,已十足表明这并不是他许可范围内的动作。


    迟雪忙把他放开。


    “不好意思,那个,我刚刚没坐稳。”


    口不择言之下,竟然还把心底话说出口:“那个、我,你、你要多吃点。”


    “……?”


    “……你……太瘦了……我的意思是。”


    恨此时风声不够大。


    声若蚊蝇,竟也响彻如雷霆。她把包扣得紧紧,随时一副准备尴尬就跳车的惨烈模样,结果又是这样不经意一松手——附近正在开发、残砖碎瓦滚落地,障碍物一个接一个——她根本控制不住惯性,一个颠簸,遂第二次往前扑。


    手倒是强制规矩了。宁可垂落两边也不愿抱他。


    脸颊却仍重重撞上他后背。


    下一秒,单车在此急停。


    他单脚将车刹住。


    她突然听见他叹了口气。


    而后也不回头,便似乎脑袋后头长了双眼睛,一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向后,竟一丝不差捉住她手臂,又向前轻轻一拉。


    她的手就这样环住他的腰。


    当然,仍隔着薄绒的外套。


    脸颊蹭在绵软的绒絮上。是暖和的痒。


    好像又回到好多好多年前。


    他在认真做题,她在装作认真做题。有时悄悄拿眼角余光看他,他撑着脸颊,一只圆珠笔在五根手指间来回打转。她的脸突然红了。


    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忽然却听见他凉飕飕一句,说小老师,你走神了。


    下一秒,把玩圆珠笔的手便向后、揪住沙发上毛茸茸的玩偶抱枕。紧接着如“惩罚”般,玩偶的“脸”,便又轻轻贴了下她的侧脸。


    也是这样暖和的痒。


    她瑟缩一下,少年便将玩偶拿给她玩。笑着说小老师,你要是真的去做老师该怎么办。


    她趔趄一下。


    “抱吧。”


    七年后,二十五岁的解凛便无奈地说:“坐稳就行。”


    可她仍不敢抱得太紧。


    怕两件毛衣和厚重外套,也遮不住如擂鼓般的心跳。


    怕他知道这一刻抓不住就要溜走的幸福。


    反正不用太近。


    只要轻轻地、多呼吸两次就好。


    *


    半小时后。


    解凛在到医院的前一个路口将她放下。


    虽明显是为避嫌,仍找了个“买早餐”的借口。


    迟雪点点头。


    然而刚走出几步,却还是又迟疑着叫住他。


    趁他停车的功夫飞快上前,从包里掏出自己的便当盒同筷子盒、一并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


    她说:“早点摊那边,这个点一般都排很长队,而且忙起来会有一点顾不上卫生。你吃这个吧、这个是我爸做的,味道挺好的。当做我的……谢礼。”


    语毕。


    也不等他说好或不好,扔下一句“饭盒什么时候都行、放诊所就好”,便飞也似地快步走了。


    到最后。


    变成几乎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一路小跑。


    上班时间算下来竟比平时还早。


    正换衣服,却又接到父亲的电话。


    “走的时候忘了跟你说,”话筒那头,迟大宇声音迟疑,“你要是有空,看中午或者下班之前,找个时间去看看你黄阿姨。”


    “……”


    迟雪没料到他专程打电话来又是为这事。不由愣了一下。


    便听那头又絮絮叨叨说起:“缴费的事,我之前已经垫了一万五,不过住院总是个烧钱的事,也不知道这点钱能撑多久。麻仔又是个靠不住的、连欠的手术费都不知道筹够没有。你要是过去看你黄阿姨,再帮忙问问那边科室的医生吧。要是钱不够,跟爸爸说下,我再想想办法。”


    听到这里。


    迟雪久不吭声,终于忍不住蹙眉。


    又提醒道:“舅舅那边的钱不是年底要给息了吗?爸,你手里不留点余钱?”


    有时远亲不如近邻。


    毕竟邻居一场,她倒也不是不愿意帮人家的忙。


    只是心底总隐隐约约有些莫名的怀疑:


    当年为了给母亲治病,一家人前前后后、向亲戚朋友借了接近三百万。这七年来为了还钱,日子过得抠搜紧巴。眼见得终于七七八八还得差不多,日子也算终于是看到了盼头。迟大宇却莫名其妙对一个、在她看来并没有太多交集的邻居大方起来。


    这种帮忙难道不有些超出能力了吗?


    然而迟大宇却依旧只是一个劲以“好邻居”的理由借口搪塞。


    听得多了,做女儿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唯有心底大致已认定:或许父亲真的是孤独寂寞太久,对人家黄阿姨“心有所图”,才会这么殷勤。


    思来想去。


    到底还是怀着极为微妙的心情,打听到了黄玉阿姨的病房所在。


    趁着午休时间,迟雪便又在医院门口买了些水果,专程跑去住院部探望。


    不料才刚到病房门口——甚至还离着老远一段距离,便听那头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动静引得不少病人家属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


    迟雪听出那里头混杂着麻仔的声音,知道这八成又是他闹出来的祸事。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但人都走到这里,水果都买了,掉头就走也不现实。


    只得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便见两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还有一位打扮颇为精致漂亮的女性,正和麻仔推搡争吵。


    麻仔一生气就容易红脸,声音大了还直打哆嗦,样子看着有些吓人。但那俩青年都比他高壮,看着也丝毫不怵他。倒是那位女性——迟雪与她四目相对,双双都有些愕然。


    正要上去为麻仔解围。


    迟雪话未开口。


    对面那女人却显然已认出她。也不知是真惊喜还是装惊喜,总之微笑着迎上前来,又一把攥住她的手。


    “迟雪!是你!”


    这一声出口,麻仔原先还叫嚣不止的声音忽弱下去,扭过头。


    便见迟雪和那女人站在一处。


    女人似乎是怕迟雪“眼拙”认不出自己,唯恐场面尴尬,又笑着指了指自己右边脸颊的一颗小痣,“是我啊,迟雪,你不认识我了,这可是我的‘标志’——我是娜娜呀。陈娜娜。”


    怎么可能不认识。


    当年班里最漂亮的女生。


    叶南生的“昔日女友”。


    当然,也有可能现在仍然是。她并不想问。


    当年陈娜娜对她的轻慢态度,仍然让人记忆犹新。不受影响也不代表完全不受伤。


    是以她完全没有对方那样热络,只回以礼貌的微笑,与人松松握了下手,便又不着痕迹将手抽了出来,说:“好久没见了。”


    “是啊、是啊,”陈娜娜笑着点头。又看向她一身打扮,“迟雪,听说你现在当医生了?是在这家医院吗?”


    “嗯,算是吧,规培医生。”


    “那不也挺好的!不过说来也是巧,几百年碰不上一回,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你……你现在可变漂亮不少。刚才我都认了半天呢。”


    美丽的女人,配上甜美的笑容和比蜜更甜的话。


    稍有不慎就会迷了本心。忘了往日恩怨情仇。


    “嗯。”


    幸而迟雪打从解剖室里便培养出的定力还摆在那。


    只仍是淡淡一笑,又示意自己手里的果篮,指向旁边默默低头的麻仔,“这是我朋友。”


    “他妈妈之前不小心摔下楼,在我们院做手术,今天专门来看他,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啊,原来是你朋友。”


    陈娜娜闻言,一脸恍然大悟。


    又递给迟雪一张漂亮的白底鎏金名片。


    她低头看,见前面排头第一行,便写着“中国长昼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业务经理”的硕大头衔。当即反应过来,这是如迟大宇所言,上门来彻查“杀/母骗/保”的嫌疑来了。


    但话总不能是这么明说的。


    是以陈娜娜也只是笑,说我们算是想一块去了。我也是来看客户家人的。


    麻仔听到,当即嘴一撇。


    又在旁边嘀嘀咕咕:“有这功夫搞这搞那拖时间,不如赶紧赔钱。”


    旁边两个青年对视一眼。


    正要出声。


    “倒也不是不赔。”


    却都被陈娜娜按住——估计是当着迟雪这个老同学的面,也不好发火。


    调整完呼吸,反而又温柔看向麻仔,道:“但我们总要先确认一下客户的情况。最近这段时间,出现了不少骗保的情况,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有,这些营养品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说着便要从两个青年手里接过礼品递给麻仔。


    却不知是哪句话惹怒了他,如一下被点燃的炮仗。


    猛地将她手一拂,那些个包装精美的水果和奶粉等等,便都洒落一地。


    “你意思就是怀疑我了!”


    麻仔仰着脖子怒骂,脸涨得通红:“怀疑我会把我亲妈推下楼骗你们的钱了?!我在你们这群人眼里就这么没人性!那是我亲妈!我再缺钱也不至于这么不择手段!”


    “何况我在你们那买的保险,白纸黑字,怎么就不能赔了?你要是怀疑我你让警察来查我!你在这给我装什么腔拿什么调?买两个烂香蕉烂苹果的就是心意了?”


    手里同样拿着香蕉苹果的迟雪:“……”


    但麻仔话说出口。


    环视一圈,大概也迟来地惊觉不对,又怯生生回头看她。


    赶忙把水果接到手里,紧接着对人补充了句:“你又不是阿雪,别装好人了。”


    场面尴尬地几乎马上就要原地结冰。


    陈娜娜的脸色亦冷了。


    当下转而看向迟雪:“那你让阿雪来评评理。”


    “之前从来没有买保险习惯的人,突然给自己亲妈买了四百多万的保险,又把腿脚不好的亲妈接过来住。投保才一个月不到,老人家就从楼上摔下来头着地,伤成这样,换了你的阿雪,她怀不怀疑你?”


    迟雪:“……”


    迟雪:“我觉得……”


    她字斟句酌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肩膀忽被人从后轻轻一拍。


    连带着陈娜娜看向她身后的表情亦诡异起来。


    当即扭过头去,便见叶南生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视线打量一圈,最后落定在她身上。与她四目相对。


    “小迟医生。”


    这个怪称呼不知道他怎么说出口。


    “这是在干什么,”他瞄了眼手里提水果的麻仔,又懒洋洋,看了眼旁边面色不佳的陈娜娜,嘴上却仍是笑着和她说话,“怎么每次我看到你,你都焦头烂额的……又当烂好人了?”


    迟雪默然。


    她本不该打扰面前这对前任男女朋友的烂俗重逢戏码。


    更不想当两人中间的电灯泡。


    当下拉着麻仔想要撤退。


    不想,手刚碰到麻仔手腕,一句“我们先走”还没说出口。


    自己另一只手却反被拉住。


    她疑惑间侧过头,却见叶南生笑着拉起她的手。


    附耳过来,小声和她说了声:“仙鹤姑娘,这回轮到我帮你的忙。”


    她瞪大眼睛。


    他却反倒驾轻就熟——甚至有点颇享受这“难得”机会。


    又与她十指紧扣。紧扣的双手,故意向陈娜娜晃了晃。


    “陈经理,原来你说的麻烦业务,是关于小迟医生的朋友的?”


    “……老板。”


    陈娜娜的笑容僵了僵:“迟雪她也是刚刚过来,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客户和她认识。”


    “现在知道了。”


    他说。


    “陈经理,所以,看在我和这位迟小姐关系的份上。不如你的这单业务就交给我,正好我这个挂名老板刚回来,也该找点事做——不然你也不好向我爸交差。”


    迟雪的手被他攥在手里。


    抽不出来又不好狠拔,眼见得陈娜娜脸黑得像锅底,看她的眼神亦逐渐不善,简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恨不得猛踩叶南生一脚。


    大庭广众之下,却实在做不出来这样撕破脸皮的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用力挤出一个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带着两个跟班愤愤扭头离开。


    旁边的麻仔眼神却也极微妙。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手里提水果的塑料袋,系口处被抓得死紧。末了,开口问迟雪:“男朋友吗?”


    迟雪几乎是两手齐用力,终于把手从某人掌中“拯救”出来。


    一句“没有”刚要出口。


    却忽听得一道熟悉童声由远及近,等她反应过来、一低头,又是熟悉的姿势,又是熟悉的称呼。


    小男孩牢牢抱住她的腿。


    一口一个“天使姐姐”,又开心地仰头看她,蹦蹦跳跳求回应的样子。看起来比上次见要开朗活泼了许多。


    几人间原本尴尬沉寂的气氛,肉眼可见、亦因孩子的出现而稍有缓解。


    迟雪蹲下来抱住他。


    叶南生也跟着主动弯下腰,伸手揉了下小远的脑袋。


    “小远。”


    她尽量忽视旁边某人,又笑着看向满脸天真的孩子,“你怎么到这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呀。”


    小远笑眯了一双眼,“而且天使姐姐,我就住在那一边!不是偷偷来的喔。”


    他说着,指了指同一楼层的反方向。


    迟雪却陡然心里一紧。


    从儿科病房调来这一层,明显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有可能他的病因,远比最初她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小远却浑然不觉她的担心。


    笑着笑着,忽然又“诶”了一声,四下张望。


    紧接着攥住了迟雪的衣袖。


    “天使姐姐,”他满脸疑惑,“你有没有看到小解哥哥?我们刚刚一起吃晚饭,他刚才带我过来的呀?刚刚都还在的,我们还说等你和这个哥哥说完话再过来、不要打扰你。可是我过来了……他怎么不见了?”


    迟雪的脸色当即一变。


    来不及捂小孩的嘴巴。


    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叶南生。


    果然,他眉头陡然一跳。


    若有所思地望向小远,又问:“你有个哥哥……叫小解?哪个解?”


    “谢谢的谢。”


    她赶忙解释:“是这边的护工,经常带着这个小朋友玩的。他们关系很好。”


    话音刚落。


    “关系很好。”


    小远突然又喃喃重复她这句话。


    视线在她和叶南生之间来回打转。


    末了。


    竟问了一句几分钟前,麻仔问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这个哥哥,他是天使姐姐你的男朋友吗?”


    “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迟雪有些尴尬地揉了揉他的头,“谁教你这些的,小远,这就是姐姐的同学、不是什么……”


    “是小解哥哥说的呀。”


    小远却一脸正义地抢答。


    又煞有介事地模仿着,做出两手紧扣的样子,“而且你们这样牵手的喔!我问小解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因为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所以才这样的。”


    迟雪整个人都懵了。


    一旁的麻仔一声不吭。突然甩下几人,提着水果进了病房。


    房门甩得震天响。


    唯有叶南生笑得开心,又作势捏捏小朋友的脸。


    “真有眼光。”


    他说。


    第19章 (一更)他们两人的名字并排出……


    迟雪尴尬且无语。然则实在又甩不开叶南生这只跟屁虫——毕竟他前脚才刚帮自己解了围,似乎名义上又是麻仔那保险公司的老板。赶人也轮不到她赶。


    只得索性抱起小远,又小心翼翼推开病房门,进去看了一眼:


    双人病房里。进门靠左的病床上,黄玉阿姨头上缠着纱布,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需要输氧。


    而麻仔正闷声不吭坐在一旁,手里削着迟雪带来的苹果。


    刀法利落,苹果皮接连不断。听到开门声,他抬头看她。


    原是挤了个笑的。


    但紧接着看到她身后跟进门的叶南生,脸色却又飞快冷下去。


    到最后,竟是对迟雪都显出爱搭不理的神色来。


    迟雪莫名其妙在这碰了一鼻子灰。


    没说两句话,深感气氛不对。只得叮嘱了麻仔有任何问题及时和她联系,便又借口要把小远送回病房,转身离开。留下叶南生和麻仔独自商量保险的“售后”问题。


    不曾想,等到她和梁伯寒暄了几句、正好走出住院部的时候。


    旁边却又不知何时,阴魂不散地跟上个熟悉身影。


    “去哪啊?”


    那人问她:“小迟医生,吃过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不要给我发明一些奇奇怪怪的外号。”


    “哦。”


    叶南生被她提醒了也不恼。


    反而微笑:“那,叫仙鹤姑娘?”


    他到底对仙鹤姑娘有什么执念啊。


    迟雪心中腹诽不断。


    听得无奈,也只得摊手,“随便你。”


    她一向自认和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会有什么接触,也就无谓他要仙鹤姑娘还是小迟医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罢了。


    结果他似乎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默然无声间,跟在她身旁良久。眼见得快要叫她溜回门诊部,才突然话锋一转,又提起。


    “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小解哥哥。”


    他说:“其实不是什么护工,就是解凛吧。”


    “……”


    迟雪瞬间停住脚步。


    他“如愿以偿”。


    却仍是又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假担心还是真忧愁:“迟雪,我记得那天我送你回家,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


    “不管明里暗里,就我知道的来说,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所以,哪怕是为你自己的安全考虑,也应该能离多远离多远。而不是帮忙给他打掩护,”叶南生淡淡道,“毕竟,就算以他的能力可以自保,不代表还有余力保护你。”


    “我不需要被保护。”


    “你就这么笃定?”


    叶南生话里有话:“从小到大,经他手招惹过的,可都不是小麻烦。”


    迟雪闻言。


    眉头一蹙,正要还嘴。


    他却相当适可而止。


    仿佛刚才的背后坏话不是他说的,只又顺手指向不远处、某个眼熟的咖啡厅,“对了,还有关于你那个朋友周向东,我也有点事想要问你。”


    “……啊?”


    “小迟医生,午休时间还没到吧,要不去喝杯咖啡?”


    这倒都是叶南生的惯用伎俩了。


    自己的事说不动迟雪,总有别的消息能够吸引到她。


    于是很快,他们第二次在同样的位置落座。


    甚至连点的都是上次一模一样的热美式和热可可。


    迟雪问他麻仔的保险究竟有什么隐患,是否能够如期兑现。


    叶南生却只挑着回答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话到最后,看她一副认真样子,这才忍俊不禁道:“放心吧。”


    “其实我也才从北城回来不久。至于那个保险公司,是我爸扔给我做成绩刷存在感的,真正管事的人暂时还不是我,是陈娜娜。后面具体的细节,我到时候会再帮你那朋友跟她聊的。”


    真的吗。


    迟雪面露怀疑。


    “那你刚才还对陈娜娜那个态度?”


    “还好吧。你也可以理解成一种……”


    他托了托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


    思忖片刻,仍是温和微笑道:“隔山打牛?指桑骂槐?大概是这意思。其实真的也还好了。毕竟不是每个人,对于勾引亲爸的前女友,都能做到平心静气的。”


    再大的惊天八卦从他嘴里说出来。


    似乎都显得云淡风轻。


    迟雪一口咖啡还在嘴里,险些呛得惊天动地。


    叶南生从桌上抽了张纸递给她,却复又挑眉:“很惊讶吗?看来你都不怎么关心财经八卦。年前我爸妈离婚,事闹得还挺大的。”


    毕竟,能够从一贫如洗的家庭入赘叶家,本来已是一步登天。


    他那位典型“凤凰男”父亲,却还不知满足。二十余年来,偷偷转移财产高达数十亿,最后和小了自己三十岁的女孩约会接吻被拍,放在财经头版上供人“观赏”。


    叶家老太太如今年逾八十。早年经历过丧子之痛,已落下了心绞痛的病根。


    如今,女儿的姻缘也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料。为此又大病一场,从此便卧床不起。


    “我就是被派到南方来‘避难’的。”


    他说:“结果回来的第一天,就碰上医院门口那小车祸——四舍五入是碰到你。小迟医生,所以你说,这怎么就不算缘分呢?”


    迟雪因他的“想当然”而无言以对。


    心说缘分也要你情我愿,咱们俩算哪跟哪?


    正打算借口溜走。


    还未起身,叶南生忽却又接到个电话。


    短暂聊了几句,竟将手机转而递给她,说:“陈经理找你。”


    还有哪个陈经理。


    迟雪一头雾水地接过手机。


    刚递到耳边,“喂”一声。


    便听电话那头的陈娜娜声音热切——一副完全不记仇的样子。


    又招呼她道:“是迟雪吧?对了,刚才忘了跟你说。你是不是也好久没看咱们同学群消息了?我们定了这周末同学聚会。你一直没回消息,正好碰到了就想着提醒你一下,要是方便的话,记得看看群啊。”


    “啊……好。”


    “有空一定要来啊!”


    迟雪应付几句,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叶南生。


    顺手摁黑屏幕时,却依稀瞄见锁屏桌面是个模糊的图片:雨幕里,女孩背对镜头,撑着一把漂亮的小花伞。


    有些眼熟。


    她愣了下。


    想细看一眼,叶南生却同样注意到她视线、脸色忽变,竟难得有些慌乱地,伸手“抢”过了手机。


    迟雪也不好真的追究什么,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


    低头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免打扰的同学群。


    入目所见第一行。


    便是两个并排的名字。


    【@解凛,@迟雪】


    【两位大忙人,能来的话回个1呀,出来冒个泡哦。】


    底下稀稀拉拉有几个同学发表情包催促或捧场。


    她看着,竟有一瞬的失笑。


    从没想过他们两人的名字有朝一日并排出现。


    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场景。


    *


    当夜,迟雪又替同事顶了个大夜班。


    一直熬到次日早上八点。


    出来时才发现:外头已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一地雪。


    她没带伞,只得就着外套帽子一路跑。


    到公交车站时,灰外套险些被染作白的。上了车、帽子一脱,又恍若在原地下了一场小范围的雪。


    等回到家,身上的雪早已融成一片片肉眼可见的深渍。


    幸而诊所里开了暖空调,她便又顺手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等着烘干。


    旁边,迟大宇前脚刚送走一个年轻病人。


    见她回家,忽又神秘兮兮凑上前来,撞了下她肩膀。


    “女儿。”


    他挤眉弄眼:“给你个机会,说说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自己藏着掖着没告诉爸啊?”


    “什么什么情况?”


    迟雪听得莫名所以。


    说话间,眼角余光一瞥。


    又瞧见诊所进门处的药柜上,靠墙放着自己昨天的便当盒。


    便知大概解凛昨晚已来过,又错过一回和他见面的机会。心里不由怅然起来。


    迟大宇却对此浑然不觉。


    见她反应平淡,当即不知从哪掏出来张照片,又咋咋呼呼在她面前晃。


    迟雪定睛一看。


    竟然是那张前不久刚从叶南生那拿到的“毕业合影”。


    “爸。”


    她当即嘴角微抽。


    又有些无奈地提醒:“说了很多次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乱翻我的东西。”


    “哪里是爸乱翻的?怎么就乱翻了?”


    结果迟大宇却照旧毫无“悔改”之意。


    声音反倒大起来:“明明是你自己随手放那的,爸要不是打扫卫生捡到,还指不定就丢了。”


    丢了。


    好像也没什么吧。


    迟雪心想。


    但话未说出口,迟大宇翻脸比翻书快,又转怒为笑。


    就差没把八卦两个大字写在脸上。


    捏了捏她肩膀,又试探问说:“女儿,这男生到底是谁?从前没见过啊?怎么突然翻出来以前的合照看了?”


    “是不是你同学?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


    “看着也算一表人才嘛,文质彬彬的,穿着打扮也好,家境应该不错。”


    迟大宇对着照片一脸满意。


    别的不说,至少看起来,比不久前刚给她找来相亲的那个药店老板儿子要满意一些。


    而迟雪说:“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


    她说完,就此上楼——虽没去抢那张照片。倒是顺手将便当盒捞在手里、拿上楼去洗。


    洗完了路过阳台,却又下意识望了一眼对面:


    从那天抽烟被“撞破”之后,对面阳台便拉起了密不透风的厚厚窗帘。


    显然主人不在,因此下雪也不见收衣服。完全看不到里头是怎样光景。


    她叹了口气。


    低头看手机,同学群里,除了她孤零零回复的那个“1,会准时到”外。


    解凛也照旧没有任何消息。


    她亦只得带着如此这般疑惑又莫名不安的心情,一补觉,便干脆睡到了下午。


    后来还是老迟着急忙慌把她叫醒。


    一问才知道,是人黄玉阿姨那里又出了事。


    情况不好,麻仔帮不上忙不说,反倒在医院里闹起来。医生只得打了迟大宇原先留在那的备用电话。


    迟雪听完前因后果,当即准备一起跟去。


    迟大宇却想也不想就拦住她。


    “下这么大雪,你就别过去了,昨天刚上一晚上班。”


    他说着,手忙脚乱套了个外套。


    只来得及招呼迟雪一声晚饭记得要吃,便又匆匆拿了伞出门。


    “你给爸看着点诊所的事就行,有事随时打电话——”


    迟雪点点头。


    还想提醒他雪大注意路滑。


    结果下楼一看,人一眨眼已跑了老远。


    入目所见,只剩下雪地里一排凌乱脚印。


    等到五点半,甚至除迟大宇外、诊所在职的另一位医生也准时下班。


    往日里一向热闹的诊所,遂只剩下了迟雪一人。


    也懒得做饭,在隔壁水果店买了点特价水果垫肚子,就当做是吃过了。


    她坐在诊桌内侧。


    边看书边等着有可能会敲门进来的病人。


    然而等到夜里快九点,或许是受天气影响,竟然一个人也都没有。马路上,更是从入夜开始,便瞧不见行人。给迟大宇打电话亦没人接。


    安全起见。


    她只能先拉下诊所大门的卷帘门,留个侧门出入。


    结果门才刚落地。


    便听不知哪里“嗡呲”一声。


    下一秒,室内的灯光全黑——竟雪上加霜地停电了。


    第20章 (二更)“你竟然知道是这个解……


    虽说老街区停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选在这样的寒冬夜里,总归是有些刁难人。


    尤其没了空调,室内的气温亦很快骤降。


    湿冷的寒气从脚底往上一个劲窜。


    迟雪冷得厉害,却仍是怕老父亲回来时诸多不方便,没舍得上楼。


    只又拿手机当手电筒,在橱柜底下找了好一会儿备用台灯。


    折腾半天终于找到,打开看却才发现,储电只剩下两格多。


    亮度有些微弱不说,还时明时暗地晃眼睛。


    却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她叹口气,接着坐下看书。


    诊所里静得只能听到翻页的轻蹭声,没有关严的侧门,隐约能窥得外头簌簌落雪。


    一晃到了十一点。


    迟大宇却仍没有半点消息回复。迟雪不放心,只得又打了自己值夜班同事的电话,拜托对方去住院部看看。


    “对、是,”她边打着电话,又不安地摩挲着纸页,“我爸应该是六点钟左右就到了,结果之后四五个小时都没回我消息,你看方便的话,能不能去住院部六栋那边看看,应该是503。再帮我问下是什么情况。”


    “患者是叫黄玉对吧?”


    “嗯,嗯,是,麻烦你了。”


    她点头。


    得了肯定的答复。


    遂又起身,准备干脆关上门等。


    “谢谢啊,可以的话,问到之后回我一个电——”


    回我一个电话。


    她的手恰好碰到门把手。


    作势要往回拉,把侧门带上。


    然而竟忽有人从外使力。


    她力气没人大,顿时惊慌起来,下意识用更大力气、两手使劲合门。却又听到有重物跌撞到门上的声音。


    几乎是带着惯性,也把她向后撞倒。


    门亦因此阴差阳错关上。


    她再三确认门锁安好,这才稍安下心。


    站起身来,又在电话里向同事解释了缘由。


    正准备坐回原处。


    挂断电话,却再次听见侧门处传来极沉重的敲门声。


    不敢开。


    她面色凝重地看向那扇抖簌的小门。


    甚至唯恐是台灯泄出有人在的痕迹,又忙熄了灯。屏气凝神。


    外头的敲门声果然静了片刻。


    然而没多会儿。


    犹如上天刻意与她恶作剧一般。


    门外竟突然传来嘈杂的机车轰鸣声。


    间或又夹杂着年轻人吆五喝六的讨论声。


    ——她当然知道“来者何人”。


    老街区的经济已走了十年下坡路,条件好些、能搬走的家庭大多都早早离开,剩下的那些,多半都出于贫苦或鱼龙混杂的社会偏下层。而她本人,包括这群附近游荡惹事的少年自然都在其中。


    十来岁的孩子,一个个学习不好,歪门邪道却不少,多出没在晚上。


    因诊所是为数不多几个敢开到半夜的“门面”,而老迟脾气虽好,却绝不受什么逼交保护费的气,还因此和他们起过好几回冲突。之前甚至报了警。


    好不容易让他们安分了几天。


    怎么好死不死,偏就今天找上门来了?


    迟雪自知双拳难敌四手,只得装作诊所没人。


    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卷闸门紧接着便被人从外头用脚踢得砰砰响。


    不等她反应,又传来叫嚣声:“七叔是吧?死老头,人呢!”


    “之前不是骂我们骂得挺有劲的吗,现在不吭声了?!”


    “上回就是你这个老不死报的警吧?”


    “出来!别装死!”


    迟雪索性把手机的光都熄灭。


    催眠自己当听不到。


    听不到就无事发生。


    “……不开是吧?”


    然而外头却完全不慌,竟然又齐声哄笑起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拿撬棍来!”


    她瞬间心头警铃大作。


    果然,只下一秒,便听整片卷闸门乍然抖簌起来,底端吱呀作响。不到两分钟,左右两片的钩锁便被强行敲掉,紧接着外头“万众一心”——


    “划拉”一声。


    卷闸门被人整个提拉向上。


    手电筒的光照进来,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定在她脸上。


    她被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伸手阻光。


    然而这么一耽搁,来不及报警或上楼,领头的少年却已吹着口哨快步进来,一脚瞪在诊桌上,便来抓她的手。


    竟直接把她抓得趔趄起身。


    “原来死老头不在,‘小姐姐’还在。”


    他笑道:“长得倒是挺漂亮的。问题你刚才是聋了还是哑了?非要我们进来才开口是吧?”


    说话间,旁的少年也围上来,看着都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视线四下打量着她,哄笑声不断。


    领头那个瞧着大些,但应该也不过十□□。


    见她绷着脸不发一言,声音里愈发带上几分轻佻意味,又作势去摸她脸,“还不说话?”


    迟雪把他手一把拍开。


    仍想平心静气讲几句道理,但对方人多势众,已然火速将她围在中间。


    不等她说话,那领头者又强行拽着她的手往外拖,绕过诊桌,往外头雪地上走。


    “来,哑巴姐姐,跟我们玩玩去。”


    “别害羞啊,你多大啊?”


    ……


    真是疯了!


    察觉到对方是真的想把自己往机车那头拉。


    迟雪挣脱不开,一时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对着小孩手就是狠狠一咬。


    趁着对方吃痛松手,便又火速往回跑——然而旁边七八人已围成个圈,她一跑,仍如钻入渔网,被挡得严严实实。


    间或有手脚不干净的,甚至向她腰后趁机摸去。


    迟雪吓一大跳。


    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清脆一声。


    那被打的少年大概没料到她看着文静,打起人来力气一点不输男人。又听旁边伙伴捧腹大笑,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登时红透了脸,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眼见得就要将那一巴掌还给她。


    高举起的手,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


    他莫名所以地扭过头。


    骂人的话还哽在喉口,那人竟又顺势将他手拉向己方,紧接着一个肘击,猛地将他身体向下压!


    少年哀叫一声。


    根本来不及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上半身已整个向后栽倒。


    顷刻间便后脑落地。


    若不是大雪够厚,眼见得就要见血。


    他那一群同伴显然都被来人的狠辣果决吓到。


    当即拉人的拉人,躲避的躲避。


    四周嘈杂声顿起。


    “他/妈的什么人啊!”


    “有病吗?老子泡个妞关你什么事。”


    “是不是没长眼睛?不识相是吧?”


    ……


    而迟雪仍跌坐在雪地上。


    怔怔看向那面无表情扒开人群,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他的脸色极苍白。


    不是平日里那种肤色透出的白。


    而更类似于人至极痛时,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白。白雪落在他脸上,近乎消融于一体。


    他向她伸出手。


    说:“起来。”


    然而她握住他的手时才发觉。


    他的手也冷得吓人。


    仿佛在雪水里冻过一回。


    几乎没多想,原本伸出的一只手便变成两只手。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他,直到站起身来仍没有放——却并不是因为贪恋这点亲昵或暧昧。仅仅是因为想要稍微捂热他的手而已。


    而他没有制止。


    也没有看她。


    只低头盯着面前领头的那少年,冷冷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什么大不大的,傻/逼吧,你是我爹啊这么问长问短——鬼才告诉你。”


    少年嘴上仍在逞强骂人。


    脚步却颇从心地向后退。


    “我问你今年多大。”


    “……你他/妈的……”


    “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旁边鸦雀无声。


    此时却竟都没有半点哄笑了。


    只怯生生地面面相觑。不敢走,也不敢抬头。方才被解凛按倒的那少年,悄然缩在同伴身后。


    而解凛沉默着等待,俯视面前少年。


    那少年肉眼可见的害怕。


    在一群同伴面前却仍要强撑。


    最后解凛上前一步——


    “十八!十八!”


    他顿时缴械投降。


    努力憋了又憋,仍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一箩筐的话随即往出倒:


    “我都说了我多大了!你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我哪知道这哑……这姐姐有男朋友啊?!我也很无辜好吧!”


    “我又没打她!”


    解凛:“……”


    说来也怪。


    其实他并没有用任何非常残/暴的手段。仅仅是用三秒钟为他们示范了如何放倒一个人。他甚至控制了力气,并没有伤到对方。


    然而。


    或许刀尖舔血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会给人带来戾气。


    那是一种抹不去的,无法自控的、令人在恐惧面前天然的感应。


    如果这是在三年前。另一个城市。他如此这般垂眼看人,对面想必不会止是打哆嗦这么简单。


    但他此刻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了。


    “十八了。”


    他的声音淡淡:“下一次再在这里看见你。小朋友,我会请你吃几年牢饭。”


    话落。


    迟雪忽感到不对。


    因那群少年望来的眼神,于恐惧间又带上几丝困惑。几乎是齐刷刷地看向这边——准确来说,是看向解凛——而视线往下。


    她于是也在困惑中跟着低头。


    便清楚地看见,血珠从他衣角滴落。


    起初是斑驳而不成片的鲜红色,到最后汇成醒目的一洼。他另只手捂住右腹,眉头紧蹙,然而那血仍不断向下滴落。


    越来越多。


    一群少年见状,瞬间默契地左右对了个眼神。


    趁此机会,当即作鸟雀四散,机车轰鸣声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仓皇。


    只一眨眼的功夫,如逃难般,已再见不着踪迹。


    只剩迟雪搀扶着身旁人。


    几乎作了他的拐杖。


    “走。”


    她的声音发着抖。


    就这样扶着他,带他往回走、向诊所走,说我帮你包扎、会没事的。


    慌了阵脚的样子落入他眼底。


    他任她拉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诊所门前,血迹亦蜿蜒了一路。始终不说话。


    只当她踮起脚尖,努力伸手要去够卷帘门、想虚掩着将之拉下时。


    他才又伸出手。


    闸门落地,沉重闷响。


    隔开白雪与暗室。


    而他亦无需再掩藏痛苦,终于半跪在地。


    *


    迟雪毕竟是医生,当下将人搀扶到诊所里仅有的两张病床之一,又抄起诊桌上的台灯当手术灯,另只手果断掀开他衣服。


    眼下劲瘦匀称的胸膛却丝毫没叫她分心。


    她只瞧见触目惊心的刀疤横亘其上,左腹处及右肩各有一道弹孔。右腹的旧伤未愈,缝线处却因外力而崩开,出血量一时止不住。


    她立刻建议他简单包扎后去医院进行缝合。


    然而解凛仍坚持不去医院。


    甚至于她再三重申小诊所里原没有缝合伤口的条件,他亦只冷着脸说,从前没有条件,拿根针、火上烧一遍就敢直接上手。


    一副她不敢来他自己也能行的不怕死架势。


    迟雪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几乎是动用了诊所里几乎所有的药品资源,再三消毒、亲手缝合,最后简单包扎。


    而解凛全程替她举着台灯。


    她冷汗直流,他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只垂在一侧的左手默不作声攥紧。


    迟雪包扎伤口时,将他略微搀扶起,台灯光线不经意拂过他左手。


    她才发现他的左手手掌竟已被他抠出血来。


    ——哪怕极痛时,他在人前仍是永不喊痛的。


    她的手一抖。


    却仍强撑着,只右手执绷带绕过他身后时,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深呼吸,强憋住眼泪。


    便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紧咬牙关,继续她的工作。


    狭窄的空间里。


    静的只能听到两人并不重合的呼吸声。


    她没有问他这伤口到底怎么来的。


    一如他也同样没有问她,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只有微弱而闪烁的台灯光线映出她的脸,眉头紧蹙,两眼汪汪。


    最后给绷带打结时,几乎是一口气没上来,便要腿软跌坐在地。


    强撑住病床边沿才勉强站稳。


    “……不好意思。”


    她忙道歉:“我……”


    我什么?


    解凛察觉到不对,忽然抬头看她:依旧是无法看清的脸。


    倒没什么稀奇。


    偏偏等他要低头时,她脸上眼泪,却竟正好沿着下巴往下落。


    不偏不倚,砸在他才刚稍稍舒开的左手手心上。


    “……”


    他忽然一怔。


    只以为是自己过于生猛的“疗伤方式”吓到了普通人。


    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也不过是个年轻女生——不是他们行军作战或者卧底生涯里见惯生死的同伴。


    “我……”


    于是亦想要说些什么。


    可无奈安慰人的话,说起来似乎还是好多年前,碾磨于唇齿总觉得陌生。


    说对不起又太沉重。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对一个女孩说抱歉,最好该说什么。


    最后。


    只能抬起手——在她也恰好低头收拾床边医用品的时候。有些试探性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吓到你了。”


    他说:“不好意思。”


    他没有问过她的年纪,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下意识通过举止判断,把她当成了初毕业、二十二三岁的女孩。


    而迟雪如被这动作施了法,瞬间僵在原地。


    “……”


    等回过神来。


    他的手已收回去。


    如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只有那只沾过她眼泪的手,却仍有些无措地不好收紧。虚攥着。


    迟雪眼角余光瞥见他掌心伤口,喉口又是一哽。


    再不忍说什么。


    只轻轻应了一句“嗯”。


    便又接过台灯,端起托盘。将双氧水、纱布等一应物什装好,扭头撩起帘子离开。


    直到真正一个人去洗手消毒时。


    瞧见自己衣服下摆上沾到的斑斑血迹,才无声地哭了一场。


    她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的事。


    却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直面了他的痛苦。


    原来过去的许多年,她以为的两相安好互不打扰,在他身上应验,却是刀疤,弹孔,枪伤的灼痕。


    是面不改色忍受痛苦。


    是烤过消毒的一根针,穿透皮肉也绝不能皱眉。


    她无法回避。


    于是亦不得不残酷而清醒的认识到。


    原来那个托着下巴对她说,“小老师,帮我保守秘密——等我当成了警/察办大案,要吓他们一大跳”的少年,已经不会回头地长大。如她一样。


    她长成没有勇气说“我们和好好不好”的胆小鬼。


    而他亦沉默而持重地捍守着隐秘的过去,一语不发。


    她双手掩面。


    不知缓了多久。


    直到脑子里不再嗡嗡作响,终于努力舒出一口气。从洗脸台捞起一泼冷水洗脸,勉强拾回几分清醒。


    然而,回到前头诊桌旁时才发现,解凛竟然又起了身。


    甚至完全无视刚刚才缝完针的痛感,简单和她聊了几句,便提出要开药回家——


    哪怕那个所谓的家,也不过就在对面而已。


    他仍坚持。


    “不给你添麻烦了。”


    站在诊桌前。


    亦仍是如旧平静的语气:“但希望今天的事,你也能够帮我保密。我不想有其他人知道……关于我受伤的事。”


    迟雪闻言默然。


    换了往常,她也许会制止他。


    但今天夜里,劝慰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只能放行。


    给他开了不少消炎和镇痛的药,又叮嘱了好几遍伤口不能碰水、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再去正规的大医院看看。


    说完,这才坐下诊桌,又最后给人登记用药。


    “姓名?”


    她装作如常询问。


    努力把他当作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病人。


    他亦配合,说:“谢凛。”


    两人都不觉有异。


    直到台灯明暗光线之下,她伏案誊写医嘱。


    一笔下去。


    起笔是一撇。


    紧接着横钩。


    一个“解”字转眼成型。


    她仍没意识到有什么,正要紧接着写“凛”字。


    他眼神紧盯着那纸页。


    却突然说了句:“你竟然知道是这个解。”


    声音是极冷的。


    她笔锋一顿,墨渍瞬间沤出一团滑稽的墨点。


    忽又怔怔抬起头去。望向他。


    “……”


    【求问之前新生运动会上、高一那个个头好高的,站第一排的举旗手是谁啊?】


    十年前。


    怀揣着一腔少女心事的迟雪,做贼心虚地捧着手机缩在被窝里。


    按下确认发帖键的那一瞬间,却又忍不住猛地丢开手机。


    脑袋捂在被子里,努力忍住再忍住,仍险些要尖叫起来。


    心里的情绪相当复杂。


    害羞。


    不好意思。


    大概还带着一点窥探秘密的愧疚。


    然而别人当然不会想这么多。


    就算是半夜里,帖子下面仍很快建起高楼。


    【解凛你都不认识?】


    【高一(七)的解凛啊!】


    【楼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说,你是不是也要成为解凛迷妹大军的其中一员了?】


    【不是谢谢的谢吗?楼上是不是错字了。】


    【拜托,解是多音字!你们这群人花痴也打听清楚人家名字好不好。】


    ……


    一路讨论下去。


    直到第二百三十楼。


    【话说我还去给解凛的名字算了算……感觉好准啊!】


    【什么什么?发来看看。】


    那栋高楼如若至今还未删。


    或许仍能见到那张图。


    【解凛。


    家庭缘薄,孤独遭难。


    六亲无靠,有伤天寿。


    施恩招怨,劳而无功。


    ……然此数之男女均属好貌。】


    当初他们都以为只有最后一句为最真。


    然而暌违多年。


    她看着他。


    窗外大雪纷扬,门内冰霜如昨。


    十年了。


    从树上树下的遥遥一望。


    到如今的沉默,怀疑。他的眼神何其冰冷。


    只要稍有不坚定。


    一定就会被吓走吧?


    但很奇怪。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只有很小很小的声音。


    几乎微弱地在说。


    “解凛。”


    “原来你过得不好。


    我会这么这么伤心。”


    伤心得无法以眼泪形容。


    却在你面前,十年如一日,只知自惭形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