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断绝关系

作品:《塞上谁寄锦书来

    只听中堂传来“咚”的一声,是陈烜直直跪了下去,他额头紧贴地面,整个人跪成小小的一团。


    “恳求祖母,让烜儿见母亲最后一面!”陈烜声音嘶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陈烜,你放肆!”陈斫霍然起身,又惊又怒,眼角余光瞟向主位,生怕惹了陈沈氏不快。


    陆霁云在他身旁有模有样地劝着,袖口轻掩朱唇,“烜儿快起来,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莫要让你父亲为难。”


    陈烜恍若未闻,只深深叩首,束发的黑色发带垂落颊边,“烜儿求您了,祖母。”


    红檀嵌螺钿座椅上,陈沈氏轻轻拨了拨腕上的沉香木佛珠,目光不虞,“烜儿,你这是何意?”


    没等陈烜回答,下方心急如焚的陈斫便连道几声“婶母息怒”,抢步上前用力拉拽他,陈烜却执拗地不肯起身。


    陈斫怕极了陈沈氏迁怒绍州陈家,他急得脸色发白。


    想起来时父亲对他再三叮嘱不得触怒老夫人,陈斫一咬牙,竟猛地撩起衣摆跪下。


    “陈烜三番忤逆我这个父亲,如此,我与他的父子情分便就此断绝!”陈斫满头大汗,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从今往后,陈烜只是清陵陈府的嫡孙,与我绍州陈家再无半点关系。”


    话音刚落,满堂皆惊。


    不仅陆霁云面露惊色,连角落里的周嬷嬷都倒吸一口凉气。


    厅堂内的空气仿佛停滞,桌案上袅袅舞动着的香也冻在原地。


    陈斫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好,好啊!”


    良久过后,陈沈氏拊掌轻笑,打破了沉寂,“侄儿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往后你做了当家人,绍州陈氏何愁家业不兴?”


    陈斫听不出来她话中的讥讽,只估摸着陈沈氏语气似有缓和,忙陪着笑,“婶母过誉,侄儿只想为婶母解忧。”


    陈沈氏捻动佛珠的动作一顿,勾起一抹笑,那笑却不达眼底,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蠢。


    蠢呐!


    陈沈氏被周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身。经过陈斫身边时,她伸出枯瘦的手,在陈斫头顶点了点,轻笑着走出厅堂。


    陈斫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恭敬地跪在地上。


    待老夫人离开,陈斫愤愤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头看见身旁跪着的陈烜,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脚欲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祝晓山出声阻止,“表哥三思!如今烜儿是清陵陈府唯一的嫡孙,身份尊贵,身子自然是娇贵些的。不比表哥身强体健。若烜儿真有个好歹,表哥可想过怎么跟我陈府交代?”


    陈斫抬脚的姿势一僵,讪讪收回脚,脸上顿时青白交错,却只得挤出笑容应道,“弟妹说的对,只是我方才见烜儿触怒婶母,一时气急这才失了分寸。”


    “烜儿?”祝晓山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一笑,“表哥莫要忘了尊卑,即使烜儿是小辈。但若真计较起来,你现今也该叫他一声小少爷。”


    陈斫自觉受辱,紧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缝中挤出来的,“是,少夫人。那我先退下了。”


    祝晓山轻抬下巴,朝陈烜的方向示意。


    陈斫深深吸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少夫人、小少爷,我先退下了。”


    祝晓山“嗯了一声。陈斫面色铁青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陆霁云也慌忙追了出去。


    一时间,正厅内只剩下祝晓山和陈烜。


    陈烜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抵着地面,木然地跪着。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言不发。


    祝晓山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伸手覆住陈烜紧贴在地面上的手。


    良久,陈烜都没有反应,久到祝晓山原本温热的手都开始发凉。


    直到陈烜手指蜷了蜷,他慢慢抬起头,平日黑亮的眸子此刻一片死寂,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祝晓山没听清,她侧身靠近陈烜,“你方才说什么?”


    “我若是选了平安船,娘现在就会没事了对吗?”陈烜面色发白,喃喃道。


    祝晓山的心也抑制不住地抽痛,她没有回答陈烜,而是拉了拉他的胳膊,“烜儿起来吧,再跪下去膝盖要疼了。”


    陈烜恍若未闻,只固执地重复,“是我没有选平安船,娘才离开我的,对吗?”


    他没有得到答案,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祝晓山,她轻轻抱住了陈烜。


    陈烜怔怔地感受着祝晓山的怀抱,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身上,他僵住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


    闻着来自祝晓山身上的香气,陈烜有种强烈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想起临行前,母亲伸手为他拉平衣服的褶皱,她身上也带着这样的皂荚香。


    可是他躲开了母亲的手,甩下伤人的话匆匆跑开。


    那些伤人的话,竟是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祝晓山牵着陈烜回了西厢房,她不想让陈烜一个人待着,她放心不下。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低垂,空气中带着些潮气。


    祝晓山点上灯,又往陈烜手中塞了个小手炉。


    陈烜手指动了动,感受着从手炉中汩汩流出的热气。他盯着烛台上跳跃的火光,双眼被刺得发疼也不挪开。


    忽然,陈烜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是祝晓山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陈烜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祝晓山捂着。


    “想哭就哭吧。”他听见祝晓山这样说。


    陈烜觉得自己不会哭的。


    他从学堂被人匆匆带出,听闻母亲死讯时,他没有哭;


    祖母不许他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时,他没有哭;


    方才在厅堂内,陈斫当众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时,他没有哭。


    他不会哭的,陈烜想。


    可是此时眼睛被祝晓山捂着,陈烜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像是冬夜被厚重温暖的被子围着;像是把自己塞进了狭小昏暗的衣橱里;像是睡前伏在母亲膝上听她讲故事。


    他方才盯着烛火看了太久,眼涨得酸痛。陈烜闭上眼,方才蓄积的一滴泪便流了下来,是眼睛被烛光刺痛而流的泪。


    于是,一滴水引发了一片湖泊的决堤,陈烜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


    祝晓山的掌心被濡湿,她拿起一个帕子,轻轻擦着陈烜不断涌出的泪水。


    陈烜闭着眼,没有出声,却泪流满面。


    他是绍州陈家长子,虽是庶出,出生时却也备受关注,小小的陈烜幸福地长到两岁。


    两岁时,陈府嫡子陈焕出生,府中的人捧高踩低,母亲体会了人情冷暖,却依旧每晚睡前给他讲故事;四岁时,母亲教他认字,陪他背千字文;五岁时,陈烜与弟弟玩闹,两人都摔了一跤,母亲被嫡母责骂,却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七岁时,陈烜说以后要高中进士,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母亲说有烜儿在便是好日子;九岁时,陈烜喜欢读书,母亲便真的为他买来许多书,即使自己的眼睛做针线活熬得通红。


    十岁,父亲要送陈焕去学堂,母亲求着嫡母,让十岁的陈烜跟着小他两岁的陈焕一同进了学堂。


    十一岁,陈烜被选中送来清陵城,他与母亲大吵一架。


    十一岁,陈烜坐在马车上回头看,只看见一道青色模糊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那是他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十一岁,陈烜来了清陵城,才知道绍州的人并不会因为他来了这里,就善待他母亲;才知道人可以为了利益而抛弃骨肉和尊严;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便再也无法挽回。


    十一岁,陈烜与母亲生离。


    亦是死别。


    陈烜哭得浑身颤抖,脖子因岔气而时不时抽动着。


    祝晓山握着陈烜的手,她不太会安慰人,但此刻,她想给陈烜一些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锦心的通传声,“少夫人,有人来了。”


    祝晓山让陈烜进里间暂避,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夹袄,头发被木簪绾成低髻,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奴婢给少夫人请安,”她声音恭谨,“霁云夫人有些话让奴婢通传。”


    祝晓山侧身,示意她进来。


    那妇人跟在祝晓山身后进来,又抬手将门关上,喧闹声瞬间被隔绝于外。


    祝晓山转过身看她,目光平静,“你不是陆霁云身边的人。”语气肯定而非疑问。


    那女子有些慌乱,她仓皇地抬起头,扑通跪下,“少夫人息怒,奴婢的确不是霁云夫人身边的,只是..只是奴婢的确有话与夫人说。”她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祝晓山将她扶起来,“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那女子刚要开口,里间却传来陈烜疑惑的声音。


    “巧姨?”


    二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陈烜从里间走出,方才哭红的眼此刻尚未消肿,脸上布满未干的泪痕。


    被唤作巧姨的妇人看见陈烜,眼眶霎时红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小少爷。”


    陈烜快步走到巧姨身边,抬头对祝晓山急急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家生嬷嬷,姓柳,名翠巧。”


    祝晓山点点头,让两人坐下说。


    翠巧落下泪,眼睛却在笑,“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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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婢总算见到你了。”


    “巧姨,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烜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见到熟悉的人,仿佛回到了从前在绍州的日子。


    “本要随着来的兰青病了,奴婢与她交好,便顶了她来。”翠巧紧紧看着陈烜,眼神殷切,“奴婢只是想...无论如何,替小姐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巧姨,”陈烜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娘她临走时...是不是还怨我。”


    翠巧也泣不成声,她使劲摇头,“没有,小姐走时,反反复复问您去了哪里...奴婢说您去了清陵城,小姐听了,又哭又笑,说...她没本事,给不了您更好的前程,您去了清陵,她...她就能放心了。”


    “我娘她临走时,还说了什么?”陈烜几乎哭成个泪人儿。


    “小姐那时...已有些神志不清,将奴婢认成了您,她拉着奴婢的手,一遍遍地问‘清陵城冷不冷,下雨了吗,娘给你做的夹袄可有穿上?’”


    翠巧低下头,鼻尖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在灰布裙上浓重地晕开,“小姐最后一句话是,‘烜儿,把背挺直。’说完不多时,小姐就...就咽了气。”


    “烜儿,清陵城多雨,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


    “烜儿,天热时不要贪凉。”


    “烜儿,不要胡闹。”


    ......


    “烜儿,把背挺直。”


    他讨厌听到这些叮咛,因为它们太像是诀别的话。


    良久,陈烜抬起头,看着翠巧,“巧姨,为何我娘病重垂危,绍州却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翠巧眼睫上挂着泪,“小少爷,家主是向陈老夫人送来了信,要告知您小姐病重的消息的,”她别过脸,不忍看陈烜脸上的表情,“可老夫人那边回了信,说您刚来清陵,功课要紧,不宜为闲事奔波劳顿。”


    于是,母亲病重的消息就这样被当作一件闲事,瞒到母亲溘然长逝,瞒到再也瞒不下去。


    陈烜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好恨。


    恨绍州那些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下人们;


    恨嫡母的刻薄寡恩、父亲的冷漠无视;


    恨陈老夫人的专断蛮横,连他见母亲最后一面都不允;


    他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为何连最后那些日子还要与母亲赌气,恨自己为何无能为力。


    陈烜紧抿着唇,半晌,他问翠巧,“巧姨,那你往后作何打算?”


    翠巧抬袖擦泪,摇了摇头,“奴婢只想回去守着小姐的故居,不让旁人惊扰了小姐安息。”她哭红的眼望向陈烜,“小少爷,奴婢在绍州,唯独放心不下你,你过得还好吗?”


    “巧姨,我很好,”陈烜嘴角扯起个笑,“您回去之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翠巧觉得小少爷长大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娃娃了。就像此刻,陈烜的嘴角在笑,难过却从眼中流出来。她心中一片酸楚。


    “巧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烜儿。”沉默许久的祝晓山开口道,她的语气坚定,无端让人感到心安,翠巧想起自己的小姐,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小姐。


    翠巧站起来向祝晓山行礼,“夫人心善,奴婢来世必...”


    祝晓山忙扶起翠巧,不许她发毒誓,“烜儿是个好孩子,我定会尽力护着他。待你回去,替我为你家小姐上几柱香吧,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翠巧重重点头。


    她不宜在此久留。临别前,翠巧殷切不舍的目光一遍遍扫着陈烜,叮嘱他一些琐事。


    陈烜闭上眼睛听着,仿佛回到了还在母亲身边时。


    “烜儿记住了,”娘。


    第二日清晨,绍州的人准备返程。


    一箱箱打赏的绫罗绸缎、金银裸子如流水般被抬上马车。


    陈斫站在一旁,难掩得意。


    陆霁云却有些担忧,微微蹙眉,“夫君,你贸然与陈烜断绝了关系,若是爹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陈斫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妇人之见。昨日那情形,就算是父亲在场也无他法,难道要为一个庶出的逆子开罪婶母,让她迁怒于我们整个绍州陈家吗?”


    “可是...”陆霁云仍忧心忡忡。


    “行了!”陈斫厌烦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斥道,“现下最重要是讨了婶母欢心,如此,我主事陈家还不是早晚的事。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不远处,陈烜静立在门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进去吧,烜儿。”


    陈烜回过神,抿了抿唇,牵上祝晓山的手,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