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放学回家时经常路过的那条路，眼下是暑假，比往常要安静许多，河边有一排垂柳，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莫莉到的时候，张译泽正背对着她，靠在河边的石栏杆上，背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张译泽。”莫莉轻声唤他。


    他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昨晚没睡好。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来啦。”


    “嗯。”莫莉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看着几个赤条条的小孩抱着老旧的游泳圈从面前跑过，目光赶紧挪向别处，“今天这河边倒是风大的，没前几天那么热。”


    张译则没有接话，他低着头，抿着唇，好一阵沉默，风声和蝉鸣交织在一起，莫莉看见少年青涩的脸颊上难掩沉重。


    “莫莉，”最终还是张译泽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没考好，不能去三中了。”


    莫莉的眼睛眨了眨，她想起来之前似乎有过什么口头约定，要一起加油考省重点，后来两人失去联系，莫莉也做过留在一中的打算，但被莫爸爸说服，去了三中，此事不了了之。


    “你差多少分？”


    “差挺多点。”


    “如果你真的想去三中，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交择校费，每年都会有一部分学生贡献建校费进去的。”


    “可是我分数这么多，择校费要交好几万，我爸妈的意思，是让我留在一中。按我初中三年的表现，我爸说服了校领导给我免学费，还有机会拿奖学金。”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粗糙的水泥颗粒，“其实……一中也挺好的，老师我们都熟悉，环境也熟悉……”


    他说了很多一中的好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拼命寻找能打动莫莉的理由。


    莫莉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词穷，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张译泽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莫莉，带着最后的期盼和一丝恳求，“莫莉，你能不能……也别去三中了？我们一起留在一中，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以一起讨论题目，一起上学放学……”


    他的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真诚，却又带着让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莫莉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她想起前世那个再无交集的结局，想起公园里他笨拙又真诚的陪伴。


    如果留下，或许能弥补一些遗憾？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便被更强大的理智压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回望他：“张译则，我已经决定了去三中，你去不了我很遗憾，我也尊重你的决定，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张译泽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可他还是不甘心，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劝莫莉：“莫莉，三中是全市尖子生云集的地方，我们去了就只能当平平无奇的中等学生，老师也不会那么关照的，留在一中不好吗，一样的上课写作业，学校会重点培养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三中呢？”


    本来是带着一种弥补遗憾的心态来见张译则的，学生时代的真情流露，在走入社会后总会或多或少得想念。


    可莫莉此刻突然明白了，她跟他没有故事的后续，从来不是因为那一通未曾拨通的电话，而是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种人。


    “张译则，你在质问我？”莫莉已经有点生气了，她反问对面的少年，“我们以为自己很优秀，可是这世上优秀的大有人在，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个需要用免学费、发奖金去挽留尖子生的学校？”


    莫莉倒不是真想和他争个对错，只是说的实话。


    “原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莉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和你吵架，我只是一想到，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不能看见你，我就心里难过，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你留下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无论是三中还是一中，你都会很优秀，都能考一个好大学的。”


    “张译则，不要有执念。”


    “是，是我的执念，我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挽留你。你留下来，我会对你好，以后每天上学我给你带早餐，放学陪你去买你爱吃的，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复习，一起考理想的大学！”


    张译则的声音有点疯魔，莫莉被他吓了一跳。


    这…不像是一个初中生的思想状态啊，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莫莉抓住石雕栏杆愣怔的片刻。


    一辆公交车驶过，喇叭声响彻天际，莫莉的思绪也被搅得乱飞，她无从回应这样的执着，只能一字一句地告诉张译则：“可是，张译则，我不需要你对我好啊，从始至终应该对我好的，只有我自己。我们只是朋友，我们现在只是初中生，有些事情你想得太复杂只会给自己增加烦恼。”


    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挣扎后，张译则总算冷静下来似的，像一只搁浅的鱼，两只眼睛呆滞而无神地望着前方。


    “我知道了，是我逾越了，抱歉。”


    “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我刚说话也有点重，其实一中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想去另一个学校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她不能告诉他，这是她前世验证过的、对她更有利的选择。她只能用一个十四岁少女能说出的、最像“理想”的理由。


    “不一样的风景……”张译泽喃喃地重复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所以，我们以后……还是注定要在不同的地方了。”


    “在不同的学校，不代表就是陌生人了啊。”莫莉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一中离三中又不远，放假了还是可以一起玩的。而且，张译泽，”她认真地叫他的名字，“一次考试决定不了未来。只要你努力，在哪里都可以发光，我相信你。高中三年，我们一起努力，到时候高考完再见，比比谁更厉害，怎么样？”


    到底是不忍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莫莉试着鼓励张译则，也许，有了一些期盼，会有不一样的动力。


    张译泽怔怔地看着莫莉，看着她眼里毫无阴霾的信任和看向远方的笃定。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莫莉和他认识的那个有些粗心、爱笑的女孩似乎有些不同了。她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并且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挽留而停步。


    他心底那点不甘和失落，在她清澈的目光和关于“高考后再见”的约定面前，忽然显得有些渺小和幼稚。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胸中的郁结都吐了出来。他再次看向莫莉时，眼神虽然依旧失落，却多了几分释然和无奈。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高考后再见。到时候……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告别了情绪依旧低落但至少不再钻牛角尖的张译泽，莫莉回到家时，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莫爸爸和莫妈妈正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存折和计算器。


    “八万三……咱们现在能动用的，满打满算也就六万出头。”莫妈妈叹着气，“剩下的两万多，缺口太大了。问亲戚借也不合适，你大舅妈那边刚被咱们拒过，开口反而落人口实。”


    莫莉安静地走过去，给爸爸妈妈的杯子里添了水，仿佛不经意地说：“要是王阿姨能帮帮忙就好了。”


    “哪个王阿姨？”莫爸爸抬头。


    “就是妈妈那个最好的闺蜜，王丽香阿姨呀。”莫莉眨着眼睛，一副天真回忆的模样，“去年她做阑尾炎手术，她老公在外地出差，不还是妈妈你去医院陪床照顾了好几天吗？熬粥送饭的。我记得王阿姨当时还拉着你的手说，‘美玲，这份情我记一辈子’呢。”


    她顿了顿，看着妈妈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童言无忌”地小声嘀咕：“王阿姨家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吗？我上次去她家找我同学玩，还听她跟人打电话说这两年的尾款都收上来了，正愁没地方投资呢……要是她能借给我们一点就好了。”


    说完，她也不看父母的反应，自顾自地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转身回自己房间了：“我去看会儿书啦。”


    客厅里，莫妈妈和莫爸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亮光。


    莫妈妈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把王丽香给忘了！丽香那人最重感情，而且现在手头正好宽裕！”之前是拉不下脸向朋友开口，但经女儿这么“无意”一提，想到对方曾欠下的人情和如今的能力，这似乎成了一个完全可以尝试的方案。


    两天后，王丽姨不请自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新鲜水果，莫妈妈打开门的时候还纳闷呢，怎么会这么巧。


    “美玲啊！你这丫头，缺钱怎么不早跟我说！”王丽香嗓门洪亮，带着爽朗的笑声，“昨天我家妍妍跟我说，看到莫莉和她弟弟在捡瓶子卖，才知道你家遇到缺钱的事。你也真是的，要不是妍妍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遇上难处了！”


    把莫妈妈说得都不好意思了，她那天思量过后，虽然觉得莫莉的提醒是个好主意，但忙了两天工作又给耽搁了。


    “这丫头，又带着弟弟瞎操心，你说捡那几个瓶子能卖几个钱，我要他带弟弟好好学习，又偷偷跑去捡垃圾，真是的。”


    “我看你家莫莉挺懂事的，这才初中，就知道给妈妈分担压力，是个好孩子！美玲，话说你还差多少钱？”


    莫妈妈羞赧地比了个“2”，王丽香先是“哟”了一声，往多了想，以为是二十万，没想到挺莫妈妈说出了“差两万”几个字，又轻松爽朗一笑。


    她亲热地拉着莫妈妈的手：“不就是两万块钱吗？去年我住院，要不是你没日没夜地照顾我，我哪能恢复那么好？这钱你拿着用，不急还！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握着王丽阿姨硬塞过来的一叠现金，莫妈妈眼眶有些湿润，既是感动于闺蜜的雪中送炭，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新家而激动。


    “那就谢谢丽香姐了，我去写张欠条给你收着。”


    王丽香满意地点点头：“好，回头你发了财，可别忘了分我点利息啊！”


    说得两人都笑了，莫妈妈回头，看见莫莉正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脸上带着懵懂又好奇的表情，仿佛这一切的转机，真的都只是巧合。


    只有莫莉自己知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轻轻翘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深藏功与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