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Polis
作品:《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四月初。清明。
北京西五环,石景山路。
这里远离了东边的繁华与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松柏清香与烧纸烟火气的味道。
路北,是松柏森森的八宝山革命公墓。
路南,是灰白色的、呈「山」字形展开的巨型建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它们隔街相望,像两座沉默的堡垒,一座审判活人,一座安顿死者。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西山的风没有任何遮挡,卷着细碎的沙尘,直接灌进顾臣戈的衣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手里拎着那个同样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
他没有走电梯,而是一步一步,踩着那几十级花岗岩台阶,走进了一中院的立案大厅。
「行政审判/国家赔偿」窗口。
玻璃窗后的书记员是个年轻姑娘。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男人,又看了一眼他递进来的那份早已泛黄、纸边磨损的申诉材料。
那上面的落款时间,是二十年前。
顾臣戈没有说话。
他隔着玻璃,看着书记员核对那些发脆的纸张,看着她调出电子档案,看着她拿起那枚鲜红的公章。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二十年。
「砰!」
一声闷响。
那一枚红色的「恢复名誉/结案」印章,重重地盖在了那份新的裁决书上。
油墨未干,红得刺眼。
顾臣戈看着那个红印。他那双一直像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碎裂了。
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份裁决书。手指在那个红印上停留了一秒,指腹感受着纸张凹陷下去的纹理。
那是爷爷临终前,死不瞑目的重量。
……
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雨丝。
顾臣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马路对面望去。
隔着一道铁栅栏,就是八宝山的西墙。
墙内,苍松翠柏掩映着红墙骨灰堂。那里埋葬着他的祖父,埋葬着那一代人的理想与荣光。
此刻,那块压在顾家头顶二十年的乌云,终于散了。
他紧了紧大衣的领口,转身走进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
那是爷爷顾叙公生前就好的一口。
穿过马路,走进陵园。
雨后的陵园寂静得只有风穿过松针的声音。
顾臣戈沿着湿润的青石台阶,独自拾级而上。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回音上。
这里没有市区的喧嚣,只有风穿过松针的呼啸声。
陵园依山而建,黑色的墓碑像沉默的琴键,错落有致地排布在苍翠之间。
顾臣戈穿着那件没来得及换下的、袖口缝着黑色乱线的军大衣,手里提着一瓶红星二锅头,独自拾级而上。
部里的处理意见已经下来了。
鉴于他在恒景案中的复杂位置,以及舆论的影响,经组织研究讨论,他递交了去西北某基地的申请——那里是「搜神计划」的地面接收站,也是离群星最近、离人群最远的地方。
批准令昨天刚下。
明天,他就要走了。
他走到半山腰,那个熟悉的区域。
脚步,猛地顿住了。
顾叙公的墓碑前,已经有人了。
一个纤瘦的黑色背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雨雾中。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手里撑着一把黑伞。那把伞并没有遮住自己,而是大半倾斜着,遮住了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
顾臣戈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看到,殷灿言缓缓蹲下身。
她没有像普通祭拜者那样摆放鲜花或水果,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密封袋,极其郑重地,放在了墓碑前的祭台上。
顾臣戈走近了几步。
视线穿过雨幕,他看清了那个袋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堆黑色的、不规则的塑料碎片——是被物理粉碎后的、二十年前通用的3.5英寸软盘,是当年,恒景东方伪造「星湖天地」地质勘探数据时,所用的原始存储介质。
也是她父亲殷建山,用一生的愧疚守护的「罪证」。
在碎片下方,还压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彩色的A4纸。那是一张最新的、由搜神计划相关卫星回传的、高精度光谱遥感地图。
左边,是当年那份伪造的勘探图;右边,是卫星眼中真实的、没有任何谎言的地球肌理。
在那条代表着「虚假」的数据线上,被人用红色的马克笔,狠狠地划了一道横线。
旁边,用工整、锋利的笔迹,写着一个英文单词:
CORRECTED(已修正)。
顾臣戈握着酒瓶的手指,骤然收紧。
寒风凛冽,他的胸口却像被一团烈火灼烧。
顾臣戈踩碎了一片枯叶。
殷灿言听到了声音,缓缓地站起身,回过头。
她的脸色在黑色风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双眼睛,今天却比这西山的雨水还要清澈。
「你来了。」她轻声说,仿佛在这里等了他很久。
顾臣戈走到她身边,看着墓碑上爷爷那张清瘦、儒雅的遗照。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社区矫正的电子手环,应该已经戴上了吧?」
殷灿言抬起手,露出了手腕上那个黑色的、像运动手表一样的电子定位器。
「申请了外出。」她淡淡地说,「理由是……祭奠故人。司法所批了两个小时。」
两人并肩站着,面对着那座孤坟。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数据归位,真理昭雪。
世界重新回到了它本该有的逻辑里。
「殷灿言……」顾臣戈开口,「我要走了。」
殷灿言转过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去哪?」
「西北。」顾臣戈指了指遥远的西边,「那个有很多沙子,也有很多星星的地方。」
「挺好。」殷灿言笑了笑,笑容有些苍白,但很真诚,「那里适合你。干净。」
「你呢?」顾臣戈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灿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个电子镣铐。
「还能去哪?缓刑五年,出不了北京。」
她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过,工作已经有着落了。海淀黄庄那边,一家做考研培训的机构。老板胆子大,敢用我这个『金融罪犯』教金融数学。」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虽然不能再进场交易了,但教教那帮想上岸的孩子怎么算微积分、怎么做逻辑推理,还是绰绰有余的。」
雨,渐渐停了。
山风吹过,带来一阵松柏的清香。
「时间到了。」殷灿言看了一眼时间,「我得回社区报到了。」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等。」顾臣戈叫住了她。
殷灿言停下脚步,回过头。
顾臣戈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拥抱她,也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寒风中,握住了殷灿言那只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温热。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而是牵引着,将她的手,慢慢地、郑重地,放进了自己那件军大衣的口袋里。
那个口袋里,很暖和。那种暖意,顺着指尖,一直流淌到了心里。
「我有东西要给你。」顾臣戈说着,松开了手。
但他并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让她的手,留在了他的口袋里。
殷灿言的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两样硬硬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把普通的防盗门钥匙,和一张门禁卡。
「这是……?」
「知春路那边,一个老小区的房子。」顾臣戈看着她,眼神平静而深邃,「特楼被文管局收回了,回不去了。」
「这是我用这几年的公积金和积蓄,买下来的。刚好够你……」他顿了顿,没有说出「缓刑期」那三个字。「……够你安顿下来。」
殷灿言低下头,盯着掌心里那枚甚至还带着新切削金属毛边的黄铜钥匙。
钥匙扣上挂着一张白色的硬纸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刚劲的钢笔字:
「知春里,9号楼,2单元1608。」
她的拇指指腹用力且缓慢地摩挲过那行字。
知春路。
那里没有恒景一品的落地窗,没有新风系统。
那里只有永远拥堵的早晚高峰,有沿街叫卖的煎饼摊,有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爬满了爬山虎的老红砖楼。
那是海淀最喧闹、最市井,却也最真实的心脏。
「还有……」
顾臣戈抬起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她围巾的流苏上:
「特楼清退的时候,我叫了搬家公司。」
「那张坐下去会响的旧沙发,还有厨房里那台……溅了油点擦不掉的电磁炉,都搬过去了。」
殷灿言猛地抬起头。
那阵风吹得她眼眶生疼,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需要回忆。那张弹簧塌陷的沙发触感,那个**嗡嗡作响**的电磁炉烧开水的声音,瞬间在她的感官里复活。
他把那个在废墟里搭建起来的、仅存的「窝」,连同那些甚至不值运费的破烂家具,完完整整地,移植到了她的新生活里。
「顾臣戈……」
殷灿言攥紧了那把钥匙,金属的棱角刺痛了手心。
她迅速在脑海里换算了一下知春路的房价,声音带上了无法控制的颤音。
「买这套房……你把爷爷留下的那点底子,全砸进去了吧?」她盯着他那件袖口磨损的军大衣,「兜比脸都干净,你去西北……喝西北风吗?」
「那边包吃住。」顾臣戈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而且,你知道的。」
他往前迈了半步,抬起手。粗糙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勾起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
动作轻柔,却只有一瞬。
「……我这种人,花不了什么钱。」
随即,他收回手,后退一步。
鞋跟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挺直脊背,对着殷灿言,也对着她身后那座顾叙公的灰色墓碑,缓缓抬起右臂。
指尖触碰眉梢。
一个标准的、肃穆的军礼。
「好好生活。」他看着她,改了称呼,「殷老师。」
说完,他放下手,极其干脆地转过身。
没有再回头,也没有挥手。
他大步向着山下走去。那件旧军大衣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脚步声渐行渐远。
殷灿言站在原地,寒风灌满了她的衣领。
她看着那个深绿色的背影,穿过灰白色的墓碑群,一点点缩小,最终彻底融化在道路尽头那片苍翠深沉的松柏林里。
山风呼啸,松涛阵阵。
殷灿言慢慢收拢五指。
掌心里,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黄铜钥匙,沉甸甸的,硌得她生疼。
那是他在自我流放之前,在这个坚硬的世界上,为她留下的最后一个……支点。
从中关村特楼搬离的最后期限,是下午四点。
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文管局白色的封条,已经在那扇斑驳的单元门上贴了一半,风吹起纸角,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201室。
最后一箱档案被搬运工粗暴地拖走,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灰白色的划痕。
房间彻底空了。
曾经堆满了书架和沙发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圈圈颜色较浅的、边缘清晰的矩形印记。
那是旧时光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尸骸。
夕阳穿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投射进来。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在金红色的光柱里疯狂翻滚,无声地撞击着彼此。
顾臣戈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
他手里拎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行李箱,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看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
他的目光,越过飞舞的尘埃,钉在窗边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辰知星正低着头。
她的拇指抵开那个透明药盒的盖子,掌心一震,两粒白色的盐酸舍曲林滚落出来。
没有找水杯,也没有去厨房。
她直接仰起头,将药片扔进嘴里,喉咙生硬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干涩的药片棱角刮擦过食道。
「呃……」
一声极轻的、被强行压在喉咙底部的闷哼。
她眉头紧锁,五指猛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脊背因为食道的痉挛而瞬间弓起。
「砰。」
行李箱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激起一圈灰尘。
几乎是在那声闷哼响起的同一毫秒,顾臣戈的身体甚至比那声巨响更快。
他两步跨过了那道并不存在的客厅中线。
他并没有绕到她面前询问,而是直接站在了她身后。
「啪。」
宽大、温热的手掌,毫不客气地贴上了她单薄的后背。
不是礼貌的安抚。
他的掌心用力抵住她脊椎的第二节,顺着那条脆弱的骨骼线,从上往下,沉重、缓慢、且带有某种强制性韵律地推拿。
那是刻进肌肉记忆里的动作。
掌心的热度透过那层薄薄的真丝衬衫,毫无阻隔地烫在她的皮肤上。
辰知星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在那只大手的掌控下,本能地顺从、放松。
「水呢?」
顾臣戈的声音就在她耳边炸开。
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下意识的、严厉的责备——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在训斥一个再次犯了低级错误的私有物。
他一边用力顺着她的背,一边伸出另一只手,虎口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她的眼睛。
而是死死地盯着她那截苍白的、还在因为吞咽困难而微微痉挛的脖颈。
仿佛那里,是他必须负责疏通、必须负责管辖的一块领地。
「这么大的人了。」
他的拇指指腹,重重地按压在她颈侧的穴位上,语气冷硬:
「……非得噎死自己才算完?」
顾臣戈的手掌贴上背脊的瞬间。
辰知星原本随着咳嗽而颤动的肩膀,骤然锁死。
所有的肌肉都在这一秒内绷紧到了极限,连带着胸腔起伏的频率都被强行掐断。
她没有推开,也没有转身,只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在那只宽厚手掌的覆盖下,变成了一尊停止呼吸的雕塑。
顾臣戈的手掌并没有因此停下。
他依然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滑动,直到掌心下的肌肉不再痉挛。
但他没有收回手。
他的拇指指腹,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真丝面料,精准地找到了她脊椎骨微微突起的第三节。
指腹下压,在那块硬骨上极缓慢地、反复地摩挲画圈。粗糙的茧皮刮擦着丝绸,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那不是安抚。
那更像是在把玩一件上了年份的、只有他知道把手在哪里的旧瓷器。
他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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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头,鼻尖几乎蹭到了她的耳廓。发丝间残留着苦涩的药味,钻进他的鼻腔。
「……说话。」
热气喷洒在她耳后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哑巴了?」
辰知星终于动了。
她没有回头。
她的右脚向侧面迈出,鞋跟在地板上蹭过。
一步。
仅仅是这一小步,她的后背脱离了他滚烫的掌心。
顾臣戈的手悬在了半空。掌下的温热消失,只剩下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周围的气压,在那只手悬停的瞬间,骤然降低。
辰知星转过身,背部紧贴着窗台的边缘。
那两粒舍曲林的药效开始上涌。
她的脸色在夕阳下惨白如纸,瞳孔微微扩散,焦距无法在第一时间对准眼前的人。
而她的领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干咽动作,最上面那颗珍珠扣已经崩开。
领口向一侧滑落,露出了一截苍白的锁骨,以及锁骨窝深处,那一小片随着呼吸起伏的、暧昧的阴影。
顾臣戈下垂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猛地钉在了那片阴影里。
那是他曾无数次用嘴唇、用手指丈量过的地方。
那是被他打上过无数次烙印的……领土。
他迈前半步。
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窗外的夕阳,黑色的影子瞬间吞没了辰知星,将她死死地笼罩在窗台与他的胸膛之间。
他抬起手。
食指与拇指,捏住了那颗崩开的珍珠扣,也触碰到了她冰凉的皮肤。
「扣好。」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低沉,不容置疑:
「风大。」
辰知星没有动。她垂着手,任由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她的颈间操作。
顾臣戈扣得很慢。
指关节有意无意地擦过她颈侧跳动的血管。那种滚烫的触感,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
终于,扣子入眼。
但他并没有撤回手。
他的拇指指腹,顺势向下滑了一寸,精准地按在了她刚刚被遮住的锁骨窝里。
指尖发力,重重地按压了一下。
就像是在盖章。
就在指尖下陷的瞬间。
辰知星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
她整个人像是触电一般,甚至顾不上保持平衡,猛地向后弹去。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玻璃窗框上,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顾臣戈的手指僵在半空,还维持着那个按压的姿势。
辰知星紧贴着玻璃,胸口剧烈起伏。
她抬起眼。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算计、七分傲慢的眼睛,此刻眼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微微外露。
她的视线在顾臣戈那只悬空的手和他阴沉的脸之间,快速地、慌乱地游移。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那不是在看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
那是在看一个手里拿着刑具、即将行刑的施暴者。
顾臣戈看着那双眼睛。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个卡在喉咙里的解释,那句「我只是想帮你扣扣子」,在触及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恐惧时,彻底烂在了声带里。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殷灿言去海淀黄庄了。」
顾臣戈的视线游离向布满灰尘的窗棂,突然抛出了一个具体的地址。
声音干涩,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撞出回音。
辰知星正在整理衣领的手指,顿住了。
她慢慢抬起眼皮。
夕阳的余晖打在顾臣戈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他那只悬在身侧、似乎还想再次伸过来的手。
她没有接话。
她的手指钩住那层刚刚被他触碰过的真丝领口,用力向上提拉。粗糙的织锦摩擦过娇嫩的颈部皮肤,甚至勒出了一道红痕。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向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拉开了与他的物理距离。
「……哥。」
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在飞舞的尘埃里。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是像我的人,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你都得管?」
顾臣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辰知星低下头,视线落在地板上那圈深色的、长方形的印记上——那是曾经摆放那张旧沙发的位置。
「她模仿我,你就让她住进来。」
她盯着那块印记,语速极慢,像是在拼凑一个恐怖的拼图:
「你给她做饭,给她熬姜汤,半夜帮她修爆裂的暖气管。」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刺入顾臣戈的眼底:
「就像……当年对我一样。」
顾臣戈的瞳孔猛地收缩。
辰知星向他迈近了半步,那是她在这一刻唯一的进攻姿态。
「你是在救她吗?」
她问,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看透了某种病态机制后的毛骨悚然:
「还是说……」
「你只是想把那个十七岁的我,重新关进这个屋子里,再养一遍?」
「嗡——」
空气仿佛在这一秒被抽干。
顾臣戈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声带却失去了震动的功能。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砰。」
脚后跟重重地磕在了那个军绿色的帆布箱上。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那个高大光明的身影,在这一句质问面前,坍塌了。
「滴——滴——」
楼下,两声短促、浑厚的汽车喇叭声,穿透了老旧的单层玻璃,砸了进来。
那是李望枢的车。
辰知星紧绷的肩膀,在那两声鸣笛中,骤然松弛。
她没有任何停顿。
她一把抓起窗台上的爱马仕手包,转身,绕开那个挡在路中间的男人,径直走向大门。
脚步急促,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
她走得很快,快得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发生的火灾,或者一个充满了福尔马林味道的标本室。
路过顾臣戈身边时,她的视线平视前方,连余光都没有偏转半分。
气流卷动。
她带起的风吹动了顾臣戈那件旧大衣的下摆。
没有「再见」。没有「保重」。
门锁舌弹开,又合上。
那个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只留下满屋子重新沉寂下来的、疯狂翻滚的尘埃。
顾臣戈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没有味道。
但他却觉得那股陈旧的、腐烂的、混合着玫瑰与铁锈的气味,正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
楼下。那辆京A8奥迪扬尘而去。
顾臣戈提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箱子,独自一人,走在中关村落满杨絮的街道上。
春风卷起漫天的白毛,迷了行人的眼。
顾臣戈独自一人,走在春风沉醉的中关村街道上。柳絮漫天飞舞,落在他的肩头,像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他没有回头看那栋楼一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K字头的绿皮车,硬座。
目的地:酒泉。
他将车票攥在手心,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片被柳絮遮蔽的天空。那里很脏,很乱,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尘埃。
他的背影,渐渐融入了那片混沌的、充满了生机与尘埃的春光里。
他要去赴一场,只有风沙与星辰的约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