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王琴苍白的脸上。她的呼吸，在仪器的辅助下，平稳了许多。


    「……指标，暂时都稳住了。」主治医生摘下听诊器，对床边那个已经熬了半个多月、眼下全是乌青的殷灿言说，「后续的进口药和治疗方案，不能断。钱，要准备好。」


    殷灿言点了点头，送走了医生。


    她看着自己手机银行App上，那个已经变成了负数的信用卡剩余额度，和另一笔来自「Juniper」的100万转账记录，沉默了很久。


    三月初，倒春寒。


    殷灿言站在南京西路公寓的窗前，看着楼下那棵刚抽出嫩芽又被寒流打蔫的香樟树。


    她母亲的命，被拉回来了。


    代价是她那笔来自梁景轩的、巨额的「订婚资产」，连同邬思乔在深夜里紧急转来的100万现金。它们像投入熔炉的燃料，在ICU那张永远在跳动的账单上，烧得一干二净，最终，只换回了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脆弱起伏的、绿色的曲线。


    邬思乔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噼里啪啦地，回复着自己那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邮件。


    键盘的敲击声，填补着这个房间里，巨大的、沉默的空洞。


    「100万……」殷灿言终于开口，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在复述一组数据，「我会起草一份正式的贷款协议。按LPR加50个基点计息，按季付息。」


    邬思乔敲击键盘的手，停了。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走到了殷灿言的身边。


    「殷灿言。」她的声音，难得地，严肃了起来，「侬要是跟我拎得噶清爽，可以。贷款，不是赠予，我接受。」


    她站起身，走到殷灿言身边，与她并肩，看着窗外那片萧瑟的街景。


    「But...let''stalkaboutTimeValueofMoney。」她刻意用了英文，像回到了她们当年在密歇根的课堂上，「阿拉读研辰光，教授是哪能讲的？货币的时间价值，取决于risk和opportunitycost。侬要帮我算利息，可以呀！」


    她侧过头，看着殷灿言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


    「那我问侬，我投资在侬身上的时间……」


    「——跟侬通宵刷题库，考那个杀千刀的CFA；」


    「——跟侬去苏富比，举牌子，抢那块没人要的破石头；」


    「——跟侬去梁家那个鬼地方，看侬一个人，单挑伊拉一整个董事会……」


    邬思乔笑了。


    「Thesesharedtime……已经是我这辈子，risk最小、return最高的核心资产了。侬现在，还要帮我算那点可怜的interest？」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


    「不好意思哦，殷老师。我的模型告诉我，这笔optiontrading，我已经赚翻了。侬要是再给我利息，我就要触犯AntitrustLaw了呀。」


    殷灿言紧绷的、如同冰雕般的肩膀，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融化的迹象。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我？」邬思乔翻了个白眼，「侬快点去把那个人形ATM机搞定，让他把恒景的盘子稳住。侬要是爆仓了，我这100万本金，才是真的要write-off啦！」


    她说完，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一下殷灿言。


    像她们当年，在图书馆里，互相打气时，一模一样。


    恒景一品的顶层公寓。


    这是殷灿言出院后，第一次回来。


    打开门，迎接她的，不再是之前那间充满了「男性荷尔蒙」和「酒精气息」的冰冷公寓。


    整个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落地窗前，多了一张柔软的、铺着羊绒毯的躺椅。茶几上，那些冰冷的水晶烟灰缸和酒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开得正好的、白色的郁金香。


    空气里，甚至还飘着一丝……她熟悉的、属于她自己那间南京西路公寓里，才会有的保洁阿姨专门推荐的白桃乌龙香氛的味道。


    梁景轩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可笑」的……灰色棉布围裙。他的手里，还端着一碗刚刚盛好的、冒着热气的汤。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局促和不自然，「厨房阿姨刚炖好的乌鸡汤。我让她……没放葱。」


    殷灿言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努力扮演着「居家好男人」的、笨拙的模样，又看了看这个，被他强行改造成了「疗养院」的、陌生的家。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换上了玄关处，那双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换成了更柔软、更保暖的棉拖鞋。


    他会像个强迫症一样，每天三次，亲自监督她吃掉那些苦涩的中药。他自己会先尝一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然后，再把那碗药，连同一颗她最喜欢吃的、瑞士莲的黑巧克力，一起推到她的面前。


    他会在她深夜工作时，不再只是安静地陪在另一个房间。他会走进来，不发一言地，将她的笔记本电脑合上，然后，将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和一份他从某个育儿App上，现学现卖的、关于「流产后焦虑失眠的呼吸法」打印文档，放在她的手边。


    他甚至，真的买回了一整套，从《线性代数》到《随机过程》的、英文原版教科书。


    有一次，殷灿言半夜醒来，看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


    她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到那个曾经在沃顿商学院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子」，此刻，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头紧锁，像个备战期末考的学渣一样，对着一堆她无比熟悉的「希腊字母」，和一个写满了「看不懂」批注的草稿本，苦苦鏖战。


    而殷灿言，则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直到，这份虚假的「和平」，被一阵粗暴的、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彻底打破。


    那天公寓里原本很安静，梁景轩在书房处理邮件。


    殷灿言正在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温水。


    就在这时，门厅处的智能门铃，发出了刺耳的、不合时宜的呼叫声。


    「谁啊？」梁景轩皱着眉，走出书房，去看连接楼下门禁的可视门铃。


    屏幕内，站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名牌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油亮的、脸上堆着谄媚笑容的年轻人。


    「不认识。」他说，随即走回了书房。


    殷灿言走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不是梁景轩的助理，也不是物业。


    那张因为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她最不想看见的脸，正咧着嘴，对着摄像头疯狂招手。


    殷承宇。


    殷灿言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凝固了。


    「姐！姐开门啊！是我！承宇！」他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门，声音大到整层楼都能听见，「我知道你在里面！姐夫！梁总！开开门啊！我是灿言的弟弟！」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她不能让他在大堂里闹。


    她按下了开门键，像按下了某个毁灭程序的启动键。


    几分钟后，电梯门打开。


    殷承宇像一个误入卢浮宫的酒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廉价的丑橘。


    「姐！」他兴奋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撞出了回音，「哇塞！姐！你这里……比电视里还牛逼啊！」


    他无视了殷灿言那几乎要杀人的冰冷眼神，自顾自地换上拖鞋，然后，像巡视领地一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用还沾着橘子皮的汁水的手摸着昂贵的真皮沙发，敲着冰冷的大理石墙面。


    「姐，你太不够意思了！住这么好的地方，也不早点叫我过来玩玩！」


    书房的门开了。


    梁景轩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舒适的灰色羊绒衫，在看到这个不速之客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殷承宇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到了猎物。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热情地伸出手，极其自来熟地，拍了拍梁景轩的肩膀：「您就是我姐夫吧？！哎呀！姐夫！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梁景轩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他侧过身，避开了殷承宇那只几乎要搭上来的手。


    「姐，」殷承宇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他大摇大摆地，一屁股陷进了那张价值不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还顺手抄起茶几上一个梁景轩平时用来摆设的、古董级别的法贝热彩蛋，在手里随意地抛了抛，「你看你，住这么好的地方，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爸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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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说事。」殷灿言打断他，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哎，是这样！」殷承宇将那个彩蛋，「砰」的一声，随意地扔回茶几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他搓着手，「姐夫，我最近呢，搭上了景家那条线。对，就是您母亲，景佩仪董事长！她老人家，可欣赏我了！」


    梁景轩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景董说了……」殷承宇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是那种小人得志的、令人作呕的得意，「她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能让我这么一个有为青年，在外面瞎混。她准备，投我一笔钱，让我在上海，也开个项目玩玩！」


    他看着梁景轩那张瞬间变得阴沉的脸，又转向殷灿言。


    「现在呢，就是启动资金上，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景董的意思是，这笔钱，应该由你和姐夫……先内部消化一下。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姐夫！」他熟络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我呢，是你亲小舅子。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姐夫你家大业大，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


    「殷承宇！」殷灿言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你给我闭嘴。」


    「哎呀，姐！」殷承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对着殷灿言，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大声说道：


    「姐，你跟姐夫客气什么！妈下个月的进口药钱该交了，你跟姐夫说一声啊！」


    「景董都跟我说了，上次流产，让你受委屈了！这笔钱，就更应该让姐夫出了！」


    「跟姐夫说一声啊！别耽误了！」


    殷承宇的话音，像最后一颗钉子，钉死了这间公寓的寂静。


    梁景轩看着殷灿言。


    他看到，在殷承宇说出「流产」那两个字的瞬间，她那张总是冷静的、骄傲的脸，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然后，梁景轩的目光，从殷灿言的脸上，缓缓地，移到了她那个正翘着二郎腿、一脸理所当然的弟弟身上。


    他又想起了，他五岁那年，母亲是如何，用最优雅的姿态，推倒他最珍爱的城堡。


    一股暴虐的、想要将眼前这个男人撕成碎片的冲动，像岩浆一样，涌上了他的喉咙。


    但是……


    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了殷灿言的身上。


    他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眼睛。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闪回了母亲那些冰冷的话语。


    「……我们梁家，容不下不清不楚。」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即将被撕裂的雕塑。


    而殷承宇，显然没有察觉到这场无声的风暴。他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刷起了短视频。


    那刺耳的、充满了廉价笑声的背景音，像一把把小刀，反复切割着这间屋子里，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殷灿言，动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梁景轩。


    她的眼神里，没有求助，没有指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梁景轩看着她此刻那双空洞的、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的「认命」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生日派对那晚，在走廊上，她推开自己母亲时，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决绝的同样的眼睛。


    然后，缓缓地，松开了那个因为愤怒而攥紧的拳头。


    他没有再看殷承宇一眼。


    他只是走过去，站到殷灿言的身边，伸出手，将她那只冰冷的、正在微微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对那个依然坐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的殷承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男主人」的口吻，冷冷地，说：


    「你的事，我会让助理联系你。」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但是现在，请你……」他指着门口，「和你那个所谓的『项目』……」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