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试探与退缩

作品:《身向榆关

    晚自习上到一半,教学楼忽然“啪”地一声——


    灯全灭了。


    先是一瞬间的安静,接着是从各个教室炸开的哄笑声、尖叫声:


    “停电了停电了!”


    “卧槽吓死我——”


    “谁在黑板画的小人,站起来自己认罪!”


    高二六班里,白光一下子退干净,只剩下窗外一点模糊的路灯光,勉强勾出几道桌椅轮廓。


    “别吵!”班主任在前面拍桌子,“都别乱动,在座位上等通知!”


    但他自己也忍不住摸了半天,才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


    一小束光在黑暗里显得特别亮。


    各种手机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散在教室各个角落,像一堆东倒西歪的小萤火。


    “哇塞,好浪漫。”前排有人感叹,“这不就是校园恐怖片开场吗?”


    “你闭嘴。”同桌哆嗦了一下,“我手机没电了,求个有良心的人让我蹭光。”


    “你们安静点。”班主任被吵得头疼,“晚自习照常写作业,等会儿看学校怎么安排。”


    说是这么说,没人真的写得进去。


    在这种鬼知道什么时候来电的暗光里做题,本身就很不现实。


    许长昭开了手机手电,角度调整了一下,让光打在自己和沈向榆这半排桌子上。


    “喏,课代表牌小台灯。”他把手机竖着卡在书立上,“只收情绪费,不收电费。”


    “你手机电量还够?”沈向榆问。


    “刚充满。”许长昭说,“今天命运对我很宽容。”


    “……”


    他们中间的桌面被那束光照亮,卷子、草稿纸、尺子,全都带了一圈淡淡的光边。


    窗外有风吹过来,树影晃了一下,落在墙上,像有人在缓慢地挥手。


    “要不我们先背单词。”许长昭说,“等会儿要是突然来电,我们还能假装自己一直很自律。”


    “……好。”沈向榆翻出英语书。


    两人靠得比平时稍微近一点,为了共享那一小块光。


    纸页上的印刷字因为光线的缘故,不再那么刺眼,反而有点安静。


    他们一人一句带着背单词,中间偶尔被别的同学讲鬼故事打断:


    “你们知道吗,这栋楼以前——”


    “闭嘴闭嘴闭嘴!”


    “你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许长昭忍不住插话:“你要聊就聊点实用的,比如高考出题老师的传说之类的。”


    “高考出题老师才是最恐怖的都市怪谈。”有人附和。


    乱七八糟笑了一阵,声音渐渐散开。


    电迟迟不来,班主任叹了口气,干脆被别的老师喊出去开会,只留下句“别乱跑”。


    教室门一合,安静了一瞬。


    外面走廊里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也都是带着光的手机一晃而过。


    —


    “你冷吗?”许长昭忽然问。


    “还好。”沈向榆小声说。


    “那你怎么一直缩着肩膀?”


    “习惯。”


    “……”


    许长昭看了他一眼,又把椅子往里挪了半格,光往他那边偏了一点。


    靠得太近,两人手肘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袖子,偶尔会碰到一起。


    沈向榆心里很清楚,却没有挪开。


    空气里有一点纸张和粉笔灰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洗衣粉香,从不知道谁的衣服上飘过来。


    “要不要讲鬼故事?”不知谁在后排压低声音,“现在不讲以后没机会了。”


    “你讲得好听再说。”有人说。


    “我知道一个——”


    “别别别——”


    故事终究还是被讲了,内容稀碎,什么某栋楼以前死过人、晚上听见走廊有脚步、厕所隔间有人补作业之类,听着都像是被月考失败者改编过的版本。


    沈向榆本来不怎么怕这类东西,今晚却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身边这个人说话时候带动的气息,还有那一点点刻意装成“没事发生”的自然。


    “你怕吗?”许长昭凑近,压低声音问。


    他不是第一次凑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安静这么久。


    “还好。”沈向榆说。


    “那你刚才耳朵动了一下。”


    “……”


    沈向榆毫无防备地被拆穿,半晌才说:“只是有点冷。”


    “行,我尊重你的体面。”许长昭笑,“那就当你是冻得耳朵抖。”


    他说着,又换了个话题:“你信不信那种——什么‘命运安排好的巧合’?”


    “怎么突然问这个?”沈向榆以为他又要开始讲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就随便聊聊。”许长昭撑着下巴,“比如你这次转学,刚好坐我旁边。”


    “那是老师安排的。”沈向榆说。


    “老师为什么会把你排到我旁边?”他追问,“全班那么多位置。”


    “因为我同桌走了。”


    “那他为什么要走?”


    “……”


    “你看吧。”许长昭趁机总结,“很多事情往回推,就是一串很无聊的‘因为’。”


    “那你呢?”沈向榆忍不住问,“你信不信‘命运’这种东西?”


    “信一点,不全信。”许长昭说。


    “什么意思?”


    “就是——有些事你确实控制不了,比如停电、考试范围、下雨。”


    “但有些事你可以选,比如坐在停电教室里,你是要趴着睡觉,还是要背单词,还是要跟同桌说废话。”


    “你选哪个?”沈向榆问。


    “你看见了,我选的是第三个。”许长昭笑,“这不就说明命没那么强,它得看我脸色。”


    沈向榆没忍住,笑了一下。


    光线太暗,那笑很浅,却足够真。


    —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点夜的湿气。


    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的笔还夹在指缝里。


    有人在默默写卷子,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要和黑暗较劲。


    不知什么时候,后排的鬼故事停了,班级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翻页的声音和远处楼道传来的模糊人声。


    许长昭把英语书合上,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忽然问:


    “沈向榆。”


    “嗯?”


    “你觉得你以后,会记得今天吗?”


    “……”


    沈向榆愣了一下。


    “停电、自习、被迫营造浪漫氛围。”许长昭慢悠悠地说,“你会不会某一天回想起来,说‘啊,我高二的时候还有这么一晚’。”


    “不知道。”沈向榆说。


    他很少这样想“以后”。


    对他来说,很多东西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往后推,只要考试、计划、学校一直往前压,他就没有余力去回味一个普通晚上。


    “那你觉得……”


    话出口之前,许长昭顿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问的问题有点奇怪——


    你会不会记得我?


    这句话卡在舌头后面,让他有一点不自在。


    沈向榆却在这时小声开口:


    “……我应该会记得。”


    “记得什么?”许长昭装作随意。


    “记得你在停电的时候拿手机当台灯。”他想了想,说得很老实,“还有你刚才讲那些,很没道理的话。”


    “喂,我那叫有独立见解。”许长昭不服。


    “好。”


    “好什么?”


    “好吧。”沈向榆说,“你的见解。”


    许长昭被他这句“好吧”逗笑了。


    他笑完,心里弦却突然绷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光线苍白,还是这一刻静得太过头,他突然有一种冲动。


    那种很少见的、不经过脑子的冲动:


    ——要不要,现在就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头,他自己就先怂了。


    他从来都很会开玩笑,很会贴近别人,却不那么会推自己出去。


    真正走到那条线面前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在后面拽一下:算了吧,现在这样也挺好,别弄砸了。


    他手里的笔在指缝里打了个转,轻轻敲在课本边缘。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沈向榆先开口了。


    “许长昭。”


    “嗯?”


    “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


    沈向榆盯着桌面,用指尖慢慢抹平一本练习册的边角,声音压得很低:


    “在你眼里,我算不算……”


    他停了一下,像是觉得“同桌”“朋友”这些词都太轻了。


    教室里有风从门底吹进来,带起一点纸张的颤动。


    他最后还是把话说完:


    “算不算……你‘人生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原台词里的“命运”,被他咽了一半,只留了一个稍微保守点的说法。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觉得尴尬。


    这种问题太不像他了。


    平时他习惯退后一步,现在却准确地往前走了一步,而且一下子走到别人心门口。


    “我只是好奇。”他又补了一句,像给自己留后路,“你可以当我没问。”


    许长昭一时间没出声。


    那一刻,时间被扯得很长。


    手机的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眼下摇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暗暗藏着什么——


    不只是“你当不当我是朋友”,而是“我在你心里有没有特别一点”。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他现在认真一点回答,说“算”“你很重要”,会发生什么:


    空气会变得更轻一点,


    他们以后再看对方的时候,眼神里可能都会带着某种默契的心虚。


    那是一种危险又很好玩的变化。


    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冒出来:


    ——你确定吗?


    ——你确定你想往这边走?


    ——你确定你扛得住后果?


    许长昭的成长环境一直是松弛和开玩笑为主的,喜欢谁、不喜欢谁,对他来说没有被逼到非得当场给出答案的程度。


    他可以不想。


    可以暂时不想。


    而沈向榆,显然不是。


    那几秒沉默,对他来说已经够长了。


    沈向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收紧,指节有点发白。


    就在沉默要变成“冷场”的那一瞬间,许长昭笑了一下,像是把那点紧绷全都盖过去:


    “算吧。”


    他用一贯的轻快语气,说得像是在回答一句“今天作业多不多”那样随便。


    “你现在是我同桌里人品最好的。”他开玩笑,“这个荣誉不容易拿。”


    “……”


    沈向榆抿了一下嘴角,“只有同桌层面吗?”


    “那多一点——同学层面、朋友层面、精神食粮层面。”


    许长昭把所有词都一股脑往外丢,“你满意了吗?”


    “谁知道呢。”他又加上一句,“人生还长。”


    眼下这句“算吧”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下了。


    没有想象中的重量,也没有想象中的肯定。


    像是给了答案,又把答案稀释掉。


    —


    沈向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问得太直接,也知道在这个年纪,这样的问题难免被当成玩笑糊弄过去。


    他不是完全听不懂这套话里的退缩:


    “算吧,谁知道呢。”


    算——但不说明白。


    知道——但不往深里想。


    他低下头,再翻开卷子,笔划在纸上的时候,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待慢慢沉下去,变成一粒很轻的沙子。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


    可只要日后有别的东西来压,这一粒就会开始往下滑,带动一整块回忆一起塌。


    —


    夜自习终于在黑暗中结束。


    走廊里学生们打着手电排队往外走,一个个像移动的小光点。


    等他们回到宿舍,电总算恢复,所有灯同时亮起来,亮得人有点不适应。


    “哇靠,终于亮了,我刚才差点以为我们要在黑暗中写到十点。”有人嚷。


    “你刚才根本没写。”同学吐槽。


    洗漱声、说笑声、催促声,全都淹没进夜色里。


    上床前,沈向榆躺在自己床铺上,手机屏幕贴在脸侧。


    室友在下面刷牙、洗袜子,他耳边却只剩下那句模糊的:


    ——“算吧,谁知道呢。”


    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试图把这句话拆开来分析。


    算吧。


    那说明自己不是完全无关紧要的。


    谁知道呢。


    那说明……一切还不确定。


    那晚他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走廊、手机光和谁都看不清的侧脸。


    他不知道的是——


    几年之后,每当他回想起高二那段时间,这个“算吧”的语气,会一次次被他拎出来,对照后来的所有事情。


    他会在很多个夜里问自己:


    ——如果那天,他说得再肯定一点,会不会后来就不一样了?


    而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只有那束微弱的手电光和停电的教室,还安安静静在记忆里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