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血镜夜妆
作品:《千秋客》 西行路上,铅云低垂,天色晦暗如暮;狂风卷起砂石,抽打在脸上生疼,远处雷声如同困兽的咆哮,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黎清浅与黎芮芮不得不加快脚步,终于在雨点落下前,赶到了前方山坳中那座孤零零的驿站——“镜驿”。
此驿的破败远超想象。墙体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潮湿的砖石,宛如巨兽腐烂的骸骨。
那方歪斜的招牌被厚厚的藤蔓与蛛网缠绕,字迹模糊难辨。唯有檐下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愈发凄厉的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呻吟,投下的光晕将驿站的阴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起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更深处,却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甜腻而腐朽的异香,仿佛来自某个被遗忘的棺椁。
“姐姐……”黎芮芮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攥紧了黎清浅的衣袖,指尖冰凉,“这地方……我害怕。”
黎清浅心头亦是一沉。她远超常人的感官让她捕捉到了更多不寻常;驿站是标准的“回”字形结构,本该有些许人声马嘶,此刻却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连风声到了近前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腐朽甜香的空气,强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握了握芮芮的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暴雨将至,别无选择;跟紧我,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乱看。”
上前叩门;青铜门环撞击在斑驳的木门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在死寂中传出老远,却许久无人应答。
就在她们几乎以为此驿已荒弃,准备另寻他处时,那扇沉重的木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声。
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身形干瘦的驿卒,如同鬼魅般悄立在门后阴影里。他浑浊无光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两人身上,声音干涩得像是用砂纸摩擦朽木:“住店?”
“是,劳烦两间清净的下房。”黎清浅稳住心神,递过路引和铜钱。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触碰到驿卒的手,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让她脊椎窜起一股寒意。
驿卒默默收了钱,侧身让开一条窄缝。踏入驿站的瞬间,门外的风声雷声陡然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大堂空旷而阴冷,桌椅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肆无忌惮地蔓延。只有零星三四个旅人,如同石雕般分散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烛台的光焰跳跃不定,将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无人交谈,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堂正对天井的那面主墙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青铜古镜。
镜框是繁复到令人眼晕的鸾鸟缠枝纹,鸾鸟的眼睛用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血色的幽光。
镜面却异常昏黄,布满水渍般的污痕和细密裂纹,映出的人影扭曲、模糊、破碎,仿佛照见的不是此生此世,而是某个光怪陆离的幽冥之境;仅仅是注视着它,便让人心生恍惚,脊背发凉。
是夜,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如同万马奔腾。狂风裹挟着雨雾,从门窗缝隙侵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凄厉的风声穿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如同女子哀泣般的呜咽。
黎清浅与芮芮住在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间阴冷潮湿,被褥带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霉味。两人和衣而卧,黎清浅将防身的短棍置于枕下,不敢深睡。
约莫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似有似无的唱戏声,幽幽地飘了上来。那声音婉转凄切,唱的似乎是前朝某支失传的宫怨曲,吐字却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时断时续,在风雨声中更添诡异。
“姐姐……你听到了吗?”芮芮吓得缩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
黎清浅屏息凝神,那歌声却戛然而止。正当她以为是错觉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楼下大堂爆发,瞬间刺破了驿站的死寂!那叫声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黎清浅瞬间弹起,抓起短棍,低喝一声:“待在房里,锁好门!”不等芮芮反应,她已迅速拉开房门,闪身而出。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楼下隐约透上来的微弱烛光。其他客房也传来窸窣的动静和惊恐的低语,但无人敢轻易出来。黎清浅稳住呼吸,凭借过人的记忆和方向感,小心翼翼摸下楼。
大堂里,先到的几名旅人和另外两个被惊醒的驿卒正围在一起,人人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烛光摇曳,映照出地上一具仰面躺倒的尸体——正是傍晚那个开门的驿卒!
他双目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涣散,凝固着无法形容的恐惧。嘴巴大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脖颈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异常醒目,鲜血正从那切口缓慢而持续地涌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暗红。
而真正让所有人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他脸上那副妆容!
惨白的粉底,柳叶般的细长黛眉,唇上点着娇艳欲滴的猩红胭脂,双颊扫着斜飞入鬓的浓艳腮红——这分明是前朝宫廷中极为流行,如今早已绝迹的 “飞霞妆” !
但这妆容此刻出现在一具死状凄惨的男尸脸上,用料之精致,色彩之鲜明,与尸体的青白脸色和惊恐表情形成骇人的对比,散发出一种极度邪异、令人作呕的美丽!
“镜……镜中仙……是镜中仙索命来了!”一个商人瘫软在地,□□湿了一片,语无伦次地哭喊。
“我……我起夜时,好像……好像看到那镜子里……有个穿白衣的女人在梳头……”另一个驿卒牙齿打颤,指着那面巨大的青铜古镜,眼神涣散。
“闭嘴!胡说八道!”一个看似领头的老驿卒厉声呵斥,但他自己颤抖的手腕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时,驿站大门被剧烈拍响,原来是夜间巡路的官兵小队被驿站的动静引来。
为首的队正带着兵士闯入,看到如此惨状,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下令封锁驿站,许进不许出。
混乱之中,怀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黎清浅和闻声赶下来的黎芮芮身上。她们是生面孔,又是女子,在这种诡异事件中最易成为众矢之的。
“队正大人!就是她们!傍晚刚住进来,夜里就出了这事!”一个尖嘴猴腮的旅人指着黎清浅喊道。
那队正目光锐利地扫过黎清浅,见她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不似常人,沉声道:“将此二人拿下!详加审问!”
几名兵士应声上前。
“大人且慢!”黎清浅临危不乱,向前一步,声音清越,竟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我等与死者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有何动机行此凶残诡谲之事?况且,大人请看这妆容,”她指向死者脸上那精致邪异的“飞霞妆”。
“此等手法,用料,岂是我等仓促间能为之?更遑论要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制服死者并完成这一切?”
队正眉头紧锁,黎清浅的话有理有据。他查验过伤口,那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绝非寻常女子所能。但这妆容和现场的氛围实在太过诡异。
黎清浅知道,若不展现些真本事,难以脱身。她目光再次扫过那面古镜和死者,脑中飞速回忆着黎家藏书楼中那些记载着前朝秘辛、贵族仪轨、乃至奇技淫巧的孤本典籍。那些被世俗视为无用、甚至禁忌的知识,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她深吸一口气,对队正敛衽一礼,语气沉稳而坚定:“大人,民女虽不才,但自幼偶涉杂学,于前朝旧制、器物妆奁略有浅见。观此现场,疑窦丛生,绝非鬼魅所能为,亦非寻常仇杀。若大人允准,民女或可提供些许管窥之见,助大人拨云见日。”
她的从容气度与所言内容,让队正不由得收起了几分轻视:“你且说来。”
“其一,便是这‘飞霞妆’。”黎清浅声音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堂。
“此妆并非当今式样,眉形细长如远山含黛,唇妆小巧饱满若含朱丹,尤其是这腮红,斜扫入鬓,色泽浓艳,名曰‘飞霞’,乃是前朝永熙年间,后宫妃嫔与高位命妇间盛行的妆容。”
她顿了顿,语惊四座,“更关键者,诸位请看这胭脂色泽,在烛光下隐隐有珠光流动,且附着极牢。民女曾阅《妆台记遗》,提及前朝宫廷有秘制胭脂,名曰‘珊瑚晕’,乃是以西域罕有的紫铆染料为基,混合南海珍珠细粉,并掺入微量金箔调制而成,不仅色泽鲜艳持久,更能泛出独特光华。此等用料与技艺,非宫廷匠人或世代侍奉贵族的妆奁师不能为,早已失传多年,民间绝无可能仿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那队正也瞪大了眼睛,这等秘辛,涉及前朝宫廷制度与工艺,绝非普通民女能知晓,甚至非一般读书人所能涉猎!
黎清浅不理会众人惊骇,走到那青铜古镜前,无视周围人畏惧的目光,仔细审视镜框上那繁复的鸾鸟纹饰。“其二,大人请看此镜。镜架鸾鸟,振翅欲飞,然其尾羽细节——三根主羽向上翻卷,此为‘三羽青鸾’纹。”她目光如炬,落在鸾鸟眼睛那暗红的宝石上。
“据《金石索》及《宫廷器物考》记载,此等规制,在前朝,非长公主、长公主及以上品级,或特蒙恩赏的郡主不得僭越。此镜名为‘观容’,实非普通照面之物,往往暗藏玄机,或用于传递密信,或内有夹层。”
她伸出纤指,无视那仿佛能吸人魂魄的昏黄镜面,按照记忆中某本失传机关典籍所述,以特定顺序和力道,依次按压鸾鸟的双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的机括声响起!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镜框一侧,那缠绕的枝蔓间,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但格底残留着些许鲜红与金粉混合的粉末,正是那“珊瑚晕”的残留,并散发出与死者脸上妆容同源的、甜腻而腐朽的异香!
“这……”队正彻底动容,眼前这少女的见识,简直深不可测!
“其三,”黎清浅转向死者,对兵士道,“劳烦细看他双手指甲缝隙。”
一名兵士强忍着恐惧上前,掰开死者紧握的手,仔细查看,随即惊呼:“有!有金色的碎末!还有……还有一点像是干掉的胶!”
黎清浅颔首,目光沉静:“这便是了。凶手制服死者后,以其自备的、调制好的‘珊瑚晕’为其上妆。过程中,死者或有短暂清醒挣扎,指甲抓挠凶手衣物或盛放妆品的器皿,留下了这金箔碎屑与可能用来固定妆容的某种胶质。拥有、识别并能使用这等早已失传的宫廷秘制妆品之人,其身份背景,恐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