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玉殇
作品:《千秋客》 宜阳的盛夏,白日里日头毒得能烤化青石板。到了傍晚,那股子燥热非但没散,反而混着地底蒸腾起的水汽,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嘶哑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仿佛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故敲着不安的边鼓。
唯有黎家别院那间临水而建的书房,因着从地窖里起出的几大块冰镇着的玉料样本,透出些许不合时宜的阴凉。冰块在铜盆里融化,水珠顺着盆壁滑落,滴答声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黎清浅一袭素衣,站在书案前,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块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那玉石触手生温,又带着冰镇后的些许凉意,油脂感极佳,在渐暗的天光下,依旧流转着内敛而柔和的光华。
苏伯钧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却一口未饮。他那张平日里总带着三分和气笑容的富态面孔,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兴奋,眼角的细纹都因这情绪而深刻了几分。
“清浅侄女,”他终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低,却带着一种煽动力: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眼力,得了黎兄的真传,世伯我信得过!你仔细看看,这等成色,这等油性,细腻如凝脂,纯净无杂陈,便是放在你父亲当年鼎盛之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他话语极具诱惑地描绘着一幅蓝图:一位神秘的西域大贾,因家族突遭变故,急需出手一批祖传的顶级玉料,要价却远低于市价,只求快速变现,离开中土这是非之地。
“清浅啊,这是天赐良机!是黎家重振‘玉行’金字招牌的天赐良机!”苏伯钧目光灼灼,刻意加重了“黎家玉行”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黎清浅的心坎上,“想想你父亲当年的心血!若能拿下这批料子,凭借你的设计和黎家老工匠的手艺,精心雕琢,何愁不能恢复昔日荣光?让‘黎家玉’再次名动洛阳、响彻京城!届时,黎兄在天之灵,也必感欣慰!”
“重振黎家玉行”——这七个字精准地击中了黎清浅的软肋,父亲离世后,家道中落,洛阳的铺面早已盘出,只剩下这宜阳别院和些许田产勉强维持。
重振家族玉石生意,不仅是为了生计,更是对父亲毕生心血的一种告慰,是她身为人女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强压住胸腔里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反复盘问细节,试图用理智压下情感的汹涌:“苏世伯,不是侄女多疑,此事关系太大。那西域贾人具体是何背景?玉料来源可绝对干净?数量如此巨大,交易如何保障?银货两讫,若有不妥……”
苏伯钧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疑虑,对答如流,语气笃定:“侄女放心!此人乃西域龟兹大族,祖上便是做玉石生意,这些是其家族数代积累的底蕴,身份文牒俱全,我已验过,绝无问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封看似古旧、盖着奇异西域文字印鉴的书信,推到黎清浅面前,“你看,这是他与家中往来的书信,提及变故,言辞恳切,做不得假。”
他提出的合作方案也显得诚意十足:“此番合作,黎家占主导,你负责最核心的玉料鉴定与后期设计制作,占六成股;我们苏家出部分资金,并负责风险较高的安保运输,只占四成股。贤侄女,此局关键,在于你的这双‘慧眼’,世伯我的身家,也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他将巨大的压力与看似毫无保留的信任,一并沉甸甸地压在了黎清浅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黎清浅陷入了极度的矛盾。理智像一根细弦,在她脑中紧绷,警示着这背后似乎笼罩着令人不安的迷雾。但情感上,对家族的责任、对父亲事业的执念,以及这一年多来苏世伯明里暗里的接济与关怀所积累的依赖,尤其是苏逸尘——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偶尔带来的那点不同于世故人情的温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拉力,几乎要将理智的细弦扯断。
她暗中派了仅剩的、还算忠心的老仆黎福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真伪难辨,却似乎又隐隐指向“西域确有富商因战乱急于出货”的可能性。这模糊的信息,反而成了压垮她疑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整个苏家为此事积极奔走的过程中,苏逸尘此次却显得异常沉默和焦虑。他几次寻机私下找到黎清浅,不是在回廊转角,便是在花园的凉亭边。
“清浅,”他眼神躲闪,语气艰难,全无平日的洒脱,“此事……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数额太大了,来源又……太过蹊跷。家父他……唉,你能不能……再等等,再多查查?”他的担忧如此真切,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反而让黎清浅觉得是他过于谨慎,甚至是年轻缺乏魄力。
她甚至出言安抚,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即将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逸尘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是黎家最好的机会了,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我相信世伯的判断,也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父亲曾说过,玉如君子,见玉如见人,这批料子,我看过,是上品,不会有错的。”
苏逸尘看着她眼中充满希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挣扎。
决心已定。黎清浅开始变卖、抵押黎家剩余的所有田产和几件母亲留下的贵重首饰,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凑足了一笔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的巨款。看着那些代表着家族最后根基的地契、房契被拿走,她的心在滴血,却又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快意。
交易地点设在一艘停泊在偏僻河湾、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货船上。夜色如墨,只有船上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微风中摇曳,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位“西域贾人”裹在宽大的、带着风帽的斗篷里,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下显得格外阴沉的眼睛,全程几乎一言不发,交易过程冰冷、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黎清浅全神贯注,摒弃一切杂念,凭借深厚的家学渊源,在有限而摇曳的光线下,争分夺秒地对对方展示的几箱玉料进行了极其严苛的查验——指腹感受其温润与阻力,观察其光泽与结构,甚至用小刀在不显眼处轻轻划刻。所有的一切,都与她之前在书房看到的样本无异。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当黎家仆役抬着那一个个沉重的、装满银锭的箱子上对方的船,换回一箱箱封存严实、打着火漆印的“玉料”时,黎清浅一直悬着的心才猛地落下,随即涌起一股近乎虚脱的期盼,仿佛已经看到了黎家玉行重新挂起招牌,宾客盈门的景象。
当夜,黎家仓库内外灯火通明。黎清浅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在苏逸尘沉默的陪同下,亲自监督开箱验货。她手中紧握着父亲传下来的放大镜和强光手电,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起初,撬开第一个箱子,表层的几块玉料在灯光下完美无瑕,脂光氤氲,与她检验过的样本一般无二。黎清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闪烁着泪光。
“小姐,都是好料子!”老仆黎福也激动地说道。
苏逸尘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紧紧盯着那些玉料,又看看黎清浅,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而,当工匠们按照吩咐,撬开更深层的箱子时,气氛陡然变了。黎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下面的“玉料”,质地干涩粗糙,毫无油性可言,色泽呆板僵死,在灯光下反射出贼光,更触目惊心的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经过染色、填充做皮的低劣石头和普通岩块!有些甚至轻轻一磕,就露出了内部与表面截然不同的材质!
“不可能!”她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刺破了仓库的顶棚。她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前去,不顾形象地扒开那些废料,一块块地拿起,用指尖感受,用指甲去刮,用手电去照。
指尖传来的粗糙、冰冷和欺骗感,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希望,将她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除了最上面薄薄一层用来迷惑她的精品,下面全是毫无价值的垃圾!那巨大的欺骗感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冻僵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住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苏逸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寻求最后答案的渴望,声音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颤抖:“逸尘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逸尘的脸色比她还要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眼中是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挣扎,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住,又像是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黎清浅那绝望而灼热的目光时,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猛地避开了她质询的视线,深深地低下了头,仿佛无颜面对。他的沉默,不再是往日温和的陪伴,而是化作了最锋利、最冰冷的锥子,彻底刺穿了黎清浅最后的心防。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苏伯钧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错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丝毫温和与关切,只剩下近乎冷酷的平静。
“现在,你总该看清了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然而这平淡,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令人心寒彻骨。
“为什么?!苏世伯!”黎清浅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愤怒,汹涌而出,“我父亲待你如亲手足!我们黎家何曾亏待过你苏家分毫?!你为何要如此狠毒设局害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她冲上前,死死抓住苏伯钧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想要从他那里抠出一个能让她死得明白的答案。
苏伯钧任由她抓着,身形纹丝不动,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或许有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他轻轻拂开她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语气冰冷得像这仓库里那些假冒的玉石:“为什么?清浅侄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商场如战场,利字当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怪,就怪你太天真,太容易相信人。黎家……气数已尽了。”
他不再看她,,转头对身后跟着的、面无表情的苏家管事吩咐道:“帮着黎小姐……清点一下她的‘财产’吧。看看还能不能凑出几文钱,做盘缠。”
黎清浅看着苏伯钧冰冷决绝的侧脸,再看看一旁始终低头沉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苏逸尘,心中所有的温暖、所有的信任、对世交之谊的珍视、对未来的期盼,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质问,甚至连身体的颤抖都停止了。一种死寂般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黎家,彻底破产了。变卖产业所得的巨款付诸东流,还倒欠了钱庄一笔不小的款项。只能变卖宜阳别院及剩余所有值钱物件抵债,遣散仆从。
往日虽不复鼎盛却也门庭若市的黎家别院,顷刻间冷冷清清,只剩下搬空家具后的空旷和积尘。那些曾经与父亲把臂言欢、对她笑脸相迎的“世交”、“伙伴”,如今避之唯恐不及,连门口路过都要加快脚步。
最后,空荡荡、只剩下基本生活用具的宅院里,只剩下黎清浅和贴身侍女芮芮。昔日喧闹的府邸,如今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荒草的声音。
清浅将最后一点散碎银两和一支素银簪子塞到芮芮手里,声音因连日来的煎熬而沙哑不堪,带着深深的疲惫:“芮芮,黎家已经完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这些你拿着,去找个安稳的人家,或者回乡下去,总比跟着我强。”
芮芮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声音却异常倔强清晰:“小姐!我不走!您忘了?我的命是当年夫人心善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夫人待我如女,黎家就是我的家!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吃糠咽菜,刀山火海,我也跟着您!您别赶我走!”
看着芮芮哭得红肿却写满忠诚坚定的双眼,黎清浅冰封死寂的心底,终于裂开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世态炎凉、人心叵测的世上,她终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她伸手,轻轻扶起芮芮,动作缓慢而沉重。
她走进父亲生前最后居住的房间,从暗格中取出母亲给的紫檀木盒,玉佩温润,却再也暖不了她的手。
她又回到自己房间,看着行囊中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翻阅了无数遍的江湖话本《玉箫剑客传》、《昆仑游侠录》……曾经,那里面的侠骨丹心、快意恩仇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梦想寄托;如今,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她抽出几本,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院中为焚烧旧物而点燃、即将熄灭的火盆。
火焰“腾”地一下蹿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吞噬了那些关于侠义、关于完美情谊、关于世间总有公道在的幼稚幻想。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也映亮了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天真,不再有迷茫,不再有依赖,只剩下一种被最深切的背叛和最彻底的绝望淬炼过的、如同寒铁般的坚定。
天下之大,竟已无她黎清浅的立锥之地。洛阳是伤心地,回不去了;宜阳是断肠处,也待不下去了。父亲一生为“义”而死,黎家偌大家业因“义”而亡。这世间,还有真正的“义”吗?她要去寻找一个答案,哪怕踏遍千山万水,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出的那个名字——玉霄剑宗。
或许,那片她曾经无限憧憬、以为只存在于话本中的江湖,是唯一能容纳她此刻破碎灵魂的地方,也是唯一可能找到她心中疑问答案的地方。
“芮芮,”她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力量,“我们走。”
“小姐,我们去哪儿?”芮芮抹了把眼泪,迅速收拾好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包袱,紧紧跟在身后。
黎清浅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走到院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生活了数年、承载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别院。
她决然转身,望向西方,那是华山的方向,也是无数江湖传说起源的方向。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重重屋舍、千山万水,落在了未知的,坚定地说:“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