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飞鸽

作品:《这枚银丹不解毒

    气氛陡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也不说话,就光搁这叠衣服。


    银丹频频去瞟她,但又什么都没说,杨飞歌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气定神闲地忙活,就看她能忍多久。


    屋内只留下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会,差不多收拾到一半,一直踟躇的人终于开口了,“飞歌,我前几天在‘蛇瞳’旁边捡到了一个人,就是……额,外面来的人。我遇见他时,他居然还活着!受伤又中毒,但却还有口气。


    所以我救了他,把他带回家照顾。”


    银丹手舞足蹈,更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


    “蛇瞳”是一片天然池泽,因为湖中心稀世罕见药花的“东见雾”而成为了各种毒蛇毒物的聚集处,也因此是很适合专门用来养蛇养蛊的一片池泽。


    一池子的毒物明争暗斗,活下来的更是剧毒难解,一般人都不会靠近。


    因为湖的形状酷似蛇瞳的形状以及生长着众多的水蛇,所以被称做“蛇瞳”。


    杨飞歌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救了便救了,不过你什么时候起了救人的心思?之前不是……还是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是挺特别,特别好相处,特别闲不下来和特别话唠。唉,我知道的,寨子里不欢迎外人,但他给我和阿兄讲了很多外面的事。


    真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啊……我只是,看着阿兄能从那些话里触及这村寨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就想让他更开心些。”


    少女一下化成了那块被人掷入名为“过往”的湖水中的石子,激起记忆的涟漪后,就只能无法控制地下沉。


    “那你呢,银丹?你还想出去看看吗?”


    “我吗?大概是想的吧,我想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能救阿兄的药,我也想陪阿兄去看不同的景色。他的时间本就宝贵无比,浪费不得。


    ……出山之外南边五百里真的有桃花源吗?塞外草原是什么样的?真有架起水上的城镇吗?


    我从自打六岁起就在这了,又该去哪找他要的答案呢……”


    眼前的姑娘浅笑着叹了口气,杨飞歌却清楚明白这并不是对祝长生的“谴责”,恰恰相反,你越在意一个人就越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银丹低着头把表情全然挡住,“我啊,只想无拘无束地活着,和我珍视的人一起活着。”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杨飞歌的眼睛,目光执拗且热烈,“而不是像蛊虫一样永远被锁在盒子里,化成齑粉也不会有人知道。”


    “——阿兄就是这么期望我的,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可惜啊,这也很难实现。”


    一说起这个话题就总会越说越奇怪,每个人在这一刻都好像不再是自己,连杨飞歌都会不由自觉惶恐起来。


    “停。”杨飞歌毫无反应地打断她无边无际的感慨,带着嫌弃的表情说:“别和我提……这些东西,想想就恶心,你这是恩将仇报!”


    “啊……对不起飞歌,我不该提蛊,下次不会了,就原谅我吧~”


    银丹承认错误还是一如既往地快。


    “反正横竖你现在也没法出去,想想就得了,毕竟哪怕是祝长生自己想,也不可能做到让你狠下心来舍弃他自己,还是趁早让他死了这心比较现实。”


    杨飞歌和银丹都心知肚明,银丹走不向那样的未来,原因只有一个——祝长生。


    银丹撅起嘴,有些不满于她的扫兴,努着嘴想了半天,也只期期艾艾地回了句:“倒也是。”


    然后就像斗败的小鸟一样继续整理起衣服。


    杨飞歌默默看着她,明显在想自己的事去了,突然低喃着感叹了一句,“……要不怎么说你们兄妹像呢。”


    说罢,瞥了一眼发现银丹并没有听到。


    手不自觉攥紧,像是要隔空攥紧乱跳的心脏,而内心的念头却沸腾翻涌,海啸一样想竭力冲烂些什么。


    有个问题一直无法宣之于口。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看得如此无所谓,如此不值一提呢?


    你也是,他也是,像得如出一辙又大相径庭。


    若是两个人就这么绑在了一起,血肉和命运都粘连着无法剥离,又谈何“离开”?


    毕竟连生死都捆在一起了。


    可,祝长生的命实在太贵了,银丹她明明还有机会去走出这里。


    杨飞歌一直都很想当面问问祝长生,为什么要用爱扼杀她的一切?


    杨飞歌完全叠不下去了,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变得好重,往下坠一样堵在哪儿,手都开始发麻,一点点被啃噬。


    我又何尝不想呢?我又何尝不想逃离这鬼地方。


    我多想不属于这里啊,银丹。


    你都被困在这里了,谁能来救我呢?


    ……


    当然,杨飞歌的感受并不能为眼前人所知。


    一切都藏在暗处,即使能敏锐察觉到没及时收回的触须,也不能就此剥开掐住她的准确想法。


    无意识的静默中,银丹又自顾自开口了:“阿兄还是决定让方寻真留下来养伤,就当给我们讲故事还债——哦,我捡的那个人叫方寻真,说了这么多都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


    “……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啦。”


    银丹停下手中的动作,拍了下叠好一堆的衣物,望向已经恢复平静的杨飞歌,“那你觉得呢?他可信吗?”


    杨飞歌最后把收拾好的衣服码进柜子里,“你自己决定吧,我知道你心里早有主意了。”


    少女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胳膊抵在腿上,用手托着脸等她的回答,被压着的头发有些刺挠感,闻言便笑得灿烂。


    “飞歌,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真是这寨子里最奇怪的人了。”


    杨飞歌一听,秀眉微扬,反手甩身抄起一件叠好的衣服就往银丹身上一抽。银丹连忙起身躲避,但还是被动作迅速的杨飞歌给抽到了,紧接着就被杨飞歌撵得上蹿下跳到处跑。


    “真是的,损我还是夸我呢?出去呆着,给你装完杏糕就快点滚回家去。”


    银丹犯完事就老实了,乖乖地出了房间等候,背对着房门小猫洗脸似地拿手用力揉了揉脸,手指揩去沁出的一点眼泪。


    脑子里也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什么,连杨飞歌从她身边把篮子提走了都不知道。


    她还在恍惚之际,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捏着她的下巴,恶劣蓄意地按压了几下,触感柔软细腻,“呆瓜,想什么呢?我都装完了。”


    另一只手从旁边递来她的小篮子,篮子里蒙上了一层白花布。


    “这下你家里有两个病号,高兴了吧,累不死你。”


    “你阿兄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去年冬天的时候病得太重了,哪怕现在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那一阵都比以前虚弱很多。不过……我觉得再养一两个月的样子应该能好上不少吧。”


    “哦。”明明是杨飞歌挑起的话题,但她本人却并不在意答案,只说自己想说的,“他之前也常说想出去呢,说哪怕死了都值得……说实话,他真的敢吗?”


    “他从不在我面前这么说。”银丹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这个人真是,知道自己最不爱听什么也硬要说,便不再言语地接过篮子走出大门。


    杨飞歌就知道她不乐意听,还想再说几句,忽而间又察觉了什么,突然就把嘴边的话吞回喉管。


    她仔细思索刚刚的对话。


    等等,一两个月?


    银丹从不和自己撒谎,而且她是个医蛊天才,又常年照顾祝长生,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她说一个月便是至少有七成把握的。


    可是……一两个月也太短了,就祝长生这娘胎里带出的病秧子,本就命不久矣,还是他爹那个疯子想尽各种办法才能把这条命吊了十七年,底子早已经一塌糊涂了。


    呵,要不说他的命就是贵呢。


    而且一个月前的冬日末,祝长生的病突然加重,差点就死了,以他的身体来看这才过了多久?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怎么会是一两个月呢?


    杨飞歌垂下的手用力抠了一下木门沿,粗粝的木纹磨过,指尖后知后觉发痛作痒。


    除非,除非……


    杨飞歌本不想这么揣测。


    除非他已经活不长了。


    除非祝长生真的快走到这一天了。


    ……


    不对吧,是她想多了对吧。


    杨飞歌站在门口目送银丹的背影远去,头靠在门框上,平日冷淡的偏细柳叶眼此时却显得冷硬无比,眉心紧皱,下一秒甚至能滴出血来。


    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自己一个都没猜对。


    银丹能把话直接说出来,说明她不打算再做什么——不,是根本做不了什么。


    在无人可见之处,她早已是一个被命运之手随意抚翻在地后四分五裂的瓷瓶。但她现在却在尝试把自己拼回去,装作自己将一切境遇都欣然笑纳。


    说到底,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祝长生真的长生无忧呢?


    她侧过头,抬眼看见歪脖子树上风吹日晒的布字条,发黄又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她却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


    “愿长生阿兄长命百岁。”


    “愿飞歌不再怕虫子。”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吹了吹布条上的字,眨着小鹿似的眼睛,一手拈着一个红字条装模作样地对着天拜了拜,“蝴蝶妈妈保佑。”


    “好了,现在只要……哎呦!”


    小姑娘的头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到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拿着笔杆子,显然是刚刚拿来敲她的物什。


    “笨,许愿要给自己许,知道吗?”


    双手都被字条占满了,她只好用手背蹭了蹭刚刚被敲过的地方安慰自己。


    有些凌乱的发丝也被压了下去。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呀,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而且我的许愿条已经用完了。”小姑娘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撅起嘴小小声反驳,说话间突然就往树下的梯子跑,“才不给自己许,我就要挂这两个!”


    “多大的人了,真幼稚。”另一个小姑娘扬起一双柳叶眉,轻轻“哼”了一声,一笔一划专心珍重地写自己的许愿条。


    “愿杨飞歌长大后能离开这里。”


    末了,将这张字条挪开风干,露出余下的一张空白字条。


    她看着那个跑动的小身影,突然翘起嘴角,“好吧好吧,你帮我许了,我也帮你许一个愿。”


    她敲着笔杆子思索了一下,提起笔。


    愿,你得到你最向往的。


    ——“愿银丹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四条写着心愿的红布条被挂在了树枝,迎风招展。


    “我想无拘无束地活着,和我珍视的人一起。”


    “……好吧,我承认,别看我说这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打算离开。我会陪阿兄到最后一刻,这是我认真做下的决定。


    想好了,就不改了。”


    “飞歌,我也许比你想象中的更无路可走……所以,这份不止我们两人的愿望可能就要你去实现了。”


    “对不起。”


    记忆中仍然鲜活的话语被肆虐的忆海裹挟而出,一层层拍打,锋利的瓦片一样堆叠在杨飞歌的脚边,让她寸步难行。


    她所凝望的方向早就没了银丹轻快的身影,半晌,才恍若梦醒。


    杨飞歌嗤笑了一声,“她果然是在损我。”


    因为你才是整个寨子里最矛盾最奇怪的人。


    可惜,这不是一棵枫香树。


    歪脖子树果然不灵啊,目前来看,一个愿望都没实现。


    还是说……名字越祝福什么,命运越会剥夺什么。


    她们笑不出来,卡文的我也笑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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