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荆棘玫瑰

作品:《星途

    高一上学期横看竖看都不是闷头死学的阶段,新生军训完就撞上中秋国庆双节,从节假日如梦苏醒后已是十月中旬。


    剩下的两三个月,要辨别食堂哪些窗口称心对胃,要认清校园里的几只猫猫,要精准选择合适的副科,要交几个朋友,还有个期待已久的元旦晚会。


    几乎所有新生都在正规授课前痴心妄想,预期轻松。


    现实狠狠抽了他们一巴掌,随之而来的学习强度重如泰山,把这群习惯了义务教育作息的新生压到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每天日出而学,日落而息,学完就忘,遗忘也束手无策,因为次日就要再学新课。


    到头来他们竭尽全力,一事无成。


    这样千钧重负的环环相扣中,人对时间的飞逝缺乏感知,才会在之后的某个瞬间感慨流光易逝。


    11月18日,周四。


    这周六要期中考试,念在高一是Q市几所重点高中联考,教学组特将周五改为全天自由复习。


    近一个月来林翊刻苦努力,虽会将手机带入教学楼,但一直老老实实放在备用教室上锁的柜子中,只用于检查徐艳梅的消息,从未偷奸耍滑。


    苦于林海洋的阴影挥之不散,他的用功成效甚微。


    作为能考上一中且进校排名中游的好学生,林翊对后天的考试倍感焦虑。


    对林翊这种长期遭受心理折磨的人来说,焦虑是极易引发各种负面情绪共振的坏习惯。


    大考前的晚自习教室寂然无声,林翊能听见周遭同学的翻书响动。


    他对着勾勾画画的错题集,想起林海洋警告他周末不回家就打死徐艳梅的嘶吼。


    虽然林翊自国庆就没回过家,但耐不住徐艳梅是个幸运的女人——也还没被林海洋打死,她昨天还给林翊发过微信。


    教室内,白炽灯亮到刺眼。


    林翊摇了摇头,试图将那对夫妻赶出脑海。聚精会神后,他随机温习了两道错题,这两道题算不上难,林翊不理解当初为什么会做错。


    他正准备看向第三道题时,左臂传来一阵刺痛。


    女同桌转笔失误,将笔甩飞出去,笔尖刚好扎到林翊。


    始料未及的女生急忙做口型道歉,她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此刻十分尴尬。林翊从不会责怪别人无意的小失误,他也用无声的口型传达:


    “没事,没事。”


    同桌如蒙大赦,又做出两句抱歉的口型才转回头。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个小插曲让林翊意识到心不在焉的大有人在,反而放松许多。


    同桌转过身后,林翊瞟了眼被扎的小臂,连个黑点都没看到,目光却再也移不开。


    林翊白嫩手臂上的汗毛细短,毫不抢眼,若他再稍黑一些,这些汗毛就直接目不可见了。


    世上幸运的人可不止没被打死的徐艳梅一个,拥有两条健全手臂的林翊运气也不算差。望着左臂,林翊陷入恍惚。


    这条宛若璞玉般的左臂受过一次严重伤害,但最终没留半点坑洼和伤疤。


    那次受伤是严重的脱臼,带有钻心之痛,发生在林翊二年级。彼时,林翊还以为林海洋把自己扯骨折了。


    那时徐艳梅上班的工厂突然接到大订单,作为基层工人,徐艳梅自然要跟着加班。


    她通常工作到晚上**点才能回家,已连续多日让林海洋给林翊买饭吃。


    林海洋对妻子许久没尽到家庭主妇“应有的义务”积怨在心,却迟迟没找到宣泄点爆发。


    事出当天,徐艳梅下班尤其晚,十点半还没回来,二年级的小林翊见不到妈妈回家,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八岁的孩子已经会担心意外发生了,眼见时间越来越晚,小林翊鼓起勇气跑到林海洋的卧室,央求父亲带自己去找妈妈,但被厉声喝退。


    彼时稚嫩,小林翊察言观色的能力还不强。被林海洋拒绝后,他只当是爸爸不愿出门,便询问自己能不能单独出去,反正妈妈的工厂离家也不远。


    妻子的失职、儿子的请求使林海洋怒火中烧,他用阴冷的语气说道:


    “今晚就算你妈死在外面了,你也不准出去。”


    痛切入骨的话语直击小朋友心底最柔软、最不安的地方,年幼的林翊不管父亲的反对,径直向家门方向走去,却被林海洋在门前钳住了左臂。


    时间逼近深夜十一点,还未见到妈妈的幼子愈发担忧。小林翊心一横,和林海洋拉扯起来。


    拉扯不过,小林翊又哭着求林海洋带他出去,或者放他出去,哀求和眼泪当然也不管用。


    情急之下,林翊全力一挣,没脱开束缚,却彻底激怒林海洋。感受到林翊的违抗,鬼父的残忍顿现,林海洋狰狞地奋力一扯,八岁儿童稚嫩的手臂就脱臼了。


    痛彻心腹,林翊再也不敢反抗,坐在地上放声恸哭。


    可惜儿童的哭声都大致相同,二年级的林翊要是能哭的撕心裂肺,哭的震耳欲聋,或许林海洋还愿意管管他。


    但林海洋只看到林翊不再反抗,忽略了他的悲嚎和眼泪。


    被下班回家的徐艳梅抱起奔向医院、养伤、被徐艳梅安抚...这些无聊的,程序化的后续,坐在晚自习教室的林翊都疲于再回忆了。


    临近期中考试,白天的午休时间他埋头苦干,刷了刷题,现在困意涌袭。一个哈欠落下,带出了林翊的几滴眼泪,他连忙把头伏在桌面上,生怕别人看见。


    压制这种极为痛苦的回忆耗心费神,林翊合上书,觉悟今晚不可能再静心复习了。


    还不如随便玩会儿转移注意力,至少不会再想起一些惨痛的陈年往事。


    不论学习还是事业,许多文化鼓励人在状态不好时顶住负面因素持之以恒,但很多现实情况是:人再坚持坚持换来的并非金石为开,而是魂飞魄散。


    生而为人,要适度放过自己。


    这是林翊在多年的暗无天日中领悟出的生存法则,若非如此,他根本活不下去。


    反正明天一整天都能用来复习。


    一念至此,晚一一下课,林翊就去备用教室里掏出手机。他惯性打开微信,看到徐艳梅的消息后,倾尽心力压制下去的负面情绪全面爆发。


    时析理在晚一被年级主任喊去办公室,路上他有些愕然。虽说今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但身处A市的时丰年已在零点刚过就发来祝福,并附赠一笔可观的转账。


    还有谁会通过年级主任找他,他也猜不出来。


    来人是庄立伟,主任办公室的门推开后,他对着时析理露出专属长辈的友善微笑。


    “庄叔叔好。”


    对这位父亲的兄弟,朋友的父亲,时析理也抱有好感。


    “小理啊,上午我来北校谈些公事,记起今天是你生日。”


    “我说想见个高一学生,当时你正上课,你们副校长就先给我引荐了刘主任。”庄立伟伸手指了指年级主任,后者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下午去吃饭时,我顺路给你买了份生日礼物,是条围巾。”庄立伟说罢递来一个纯黑塑料袋,时析理斟酌着要不要推辞,没立刻伸手拿。


    “跟叔叔客气什么!我和你爸都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我们...”


    庄立伟本想劝时析理收下礼物,却差点多嘴了半句,提到他们的相识将必不可免的涉及郭晴萍,好在住口的及时。


    或许因想到庄立伟与父母的特殊关系,时析理斯文道谢后还是收下了礼物。


    “好了,不耽误你学习了。”


    “听刘主任说后天还有考试,我和他也还有事要谈。”


    庄立伟摇了摇手,示意时析理可以离开了。


    “感谢叔叔,再见。”


    时析理语气格外温和,微笑说完便转身。


    庄立伟临了临了还是想起少年的亡母,便又苦口婆心的规劝,举例警示:


    “小理和同学要好好相处啊。”


    “这才开学两个多月,清璇就和一个女同学闹得很不愉快,吵着要转学。”


    眼下场合显然不宜多问,时析理回了声“好”就走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时析理并非不近人情的机器,能在明了庄清璇与人为善,又是女同的前提下,听到所谓“与一个女同学闹得很不愉快,吵着要转学”内心也毫无波澜。


    但他也了无头绪,两人一起放学的日子里都聊天极少,升入高中后,更是直接断联。


    晚上要不要发条微信问问。


    时析理边斟酌边向楼梯口走去。


    他手中的黑塑料袋挺大,拎着很不方便。摸到内部还有包装后,时析理果断在转角的垃圾桶处将其撕碎。


    借着楼梯口昏暗的声控灯光看清熟悉的焦黄礼物盒后,时析理立刻后悔,也顿悟到为何庄立伟会用纯黑塑料袋再裹一层。


    不愧是时丰年的朋友,都爱买这个牌子。


    富不外露,时析理打算先将礼物放到备用教室,放学再找机会塞进背包。


    为了方便全体学生,十三班隔廊相望的教室被设成机房,该班真正的备用教室位置特殊,被放在六楼。


    时析理只得先上六楼去,但今晚备用教室的门竟被上锁,他无功而返。


    作为庄立伟礼物的一部分,时析理原想将围巾外包装的袋盒保留。但设想同学看到自己晚一被年级主任当众叫走,晚二回来手里拎了个LV的情景,他最终决定下到五楼时将外包装扔掉。


    六楼楼梯口的声控灯损坏了,但因这层鲜少有人踏足,所以从未被报修。


    晚二上课不久,教学楼层层俱静。时析理站在六楼的楼梯口还没往下迈,脚下就渐渐走出一个身影,在五六楼间平台的窗户前停住。


    林翊没看到暗处的人,他背向时析理,趴在窗口拿出手机。


    想起几周前从食堂回来赶晚自习与林翊撞的满怀,时析理嘴角微扬。那时林翊还即兴表演了一番,对周文多说自己绝不会带手机进教学楼。


    手里的LV太碍事,时析理木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打招呼。踌躇之际,林翊先对着手机开口,似是在给谁发语音。


    “下面这些语音你身边没人时再点开。”


    林翊说的第一句话尚算冷静,还转了文字发送,后话的语气却逐渐激烈,使时析理不得不听。


    “我前几天就跟你说过了,这周要期中考试,更不可能回家!”


    林翊的语速很快,声音算不上大,但在安静的楼道中清晰分明。


    “你能不能也为我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时析理眉头一皱,拎着LV的手渐渐握紧。


    “你知不知道刚刚的晚自习,我突然又想起来他那时把我的胳膊拽断,才刚哭过。”


    林翊的声音已然颤抖,带有哭腔,楼梯上方的时析理一阵钻心剧痛。


    “那时,那时我才八岁啊...”


    “我想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根本学不进去,甚至连正常和人交往都做不到。”


    悲至深处,林翊情不自已地哭了出来,后面对徐艳梅的质问开始夹着磕磕绊绊的啜泣声。


    “你知不...知不知道我有多尽力,加上国庆跟他打完架后你给的钱,我已经...已经存了一万块了。”


    “我们家...我们家是什么条件难道你不清楚吗?这一万块的背后...背后有我们两个多少伤痕和眼泪你能算出来吗?!”


    “这都是我...是我为了以后能带你离开一分一分攒下的,我平时连买笔都舍不得...舍不得买贵的。”


    林翊勉强着、断断续续地控诉完后趴在了窗台上,后背不停颤抖。


    “下周...下周我就十六岁了啊...”


    “这么多年极端...极端的人格控制,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丧尽天良的打骂。你为什么从未想过...想过带我走呢?”


    林翊的哭声越来越重,每哭诉几个字就有停顿。


    “明明...明明我胳膊被拽脱臼后,明明他在初三的冲刺阶段撕毁我的教材后,明明从小到大我每一次落泪后,你也会心疼。”


    “明明你才是被家暴的更惨的那个。”


    “可为什么你总是替他开脱,说他会改,说他不小心,说他性子急一时激动,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什么以后会好。”


    十几年的惨痛回忆使林翊愤怒起来,他强止抽泣,努力抨击的激烈流畅。


    林翊大口地呼吸着:


    “可他愈演愈烈,我国庆回去时,你都要被他打死了。”


    “为了保护你我才动的手,明明我最讨厌打架的男人。”


    “可是妈妈,不应该是你来保护我吗。”


    林翊说出这句话时,脑子里闪过幼年稚嫩的自己。


    发送完最后一条语音林翊彻底崩溃,于窗前就地坐下抱头恸哭。此前他的力气已消耗的七七八八,于是哭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不住的抽吸和颤抖。


    目睹一切的时析理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的心痛,痛到他胸闷,痛到他心跳都有些艰难,痛到他紧握住双拳,平滑的指甲嵌进肉里。


    军训见习和林翊形影不离的那两周里,时析理常常能感到林翊一闪即过的悲伤。


    如同在极短时间内掉线又重连的网络,林翊在吃饭时会突然呆住几秒,走在路上会突然深吸深吐一口气。做完这些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天真快乐的林翊就会重新出现,仿佛将才断线的一刻是因欢快太久而该有的中场休息。


    长如亿年的一秒中,平日里布满欢愉笑容的林翊,说话腔调轻松的林翊,礼貌问候道谢的林翊,和朋友在操场打闹的林翊,露出窘态后拿书捂住脸的林翊,对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的林翊齐齐浮现在时析理眼前,又和面前这个崩溃无力的瘫坐背影重叠在一起。


    时析理好想走过去摸摸林翊的头发,向他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受伤了。


    时析理好想抱住那个脆弱易碎的背影,把林翊的脸埋入胸膛,传递给他自己的体温。


    时析理还想背起林翊,背着他躲去天涯海角。


    军训犯哮喘的那天,林翊眼角一闪而过,又生生憋回去的眼泪此刻从时析理的眼角滑落,在黑暗中不见踪迹。


    原来某些伟大时刻的发生只要一个瞬间,时析理在十六岁的第一天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林翊,时析理曾把他视做跟着阳光转个不停的向日葵,现在才发觉他其实是幽影地里带着荆棘的玫瑰。


    那荆棘不是玫瑰自然生长出的,而是被人一根一根残忍插上的。


    林翊自上初中就从未这样大哭,今天算是克制太久的情绪在考试压力前集中爆发。导火索为在备用教室翻出手机后,看到徐艳梅发来的微信:


    “这周末回家住吧,最近你爸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林翊几天前才对徐艳梅解释过这周要期中考试,时间根本不允许,没法从偏僻的北校回家。


    徐艳梅选择了置若罔闻,反复纠缠。


    林翊对这种无效沟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力,而那句“你爸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也贯穿了他的理智。


    林翊拼命摆脱的枷锁,仿佛又被母亲亲手戴上。


    今夜情绪爆发是必然的,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林翊呆坐了许久,掉完最后一滴眼泪后,身体里生生不息的源动力使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生活难道还能更差?也该否极泰来了,老天爷总得给他喘口气吧。


    林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起来的瞬间差点没站稳。


    林翊仅短暂地站起来两秒,生活就又一拳把他锤倒——转身后,六楼处似乎站了个偷看的人,还拎着个黄包。


    林翊又挤出两滴眼泪视线才彻底清晰,认清偷看的人是谁后绝望地低下头。不同于阴翳假期后第一个作业日被六位老师抽中五次,现在他已经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命运从来不会放过林翊,特意找了个人在往常无人插足的六楼观赏他的崩溃,此人还是他的暗恋对象。


    可命运越是如此,一身反骨的林翊越不会认输。


    时析理在林翊低头的瞬间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想了一万句让对方下的来台的安慰措辞,可还未开口,却听林翊先说:


    “呃...你在这儿多久了,是不是刚来。”


    林翊轻轻摇摆着身体,勉为其难挤出个苦笑。


    “你当什么都没看到行不行。我就不介意你偷听了。”


    见时析理想要接话,他破釜沉舟,连忙继续道:


    “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这里了,故意演给你看的。”


    “时析理,我没有很难过,我只是太爱演了。”


    话音落下,林翊眼角再度酸涩。


    林翊第一次盼着时析理赶紧消失,被命运如此对待,他真的一分钟都坚强不下去了。


    他真的受不了了!


    时析理没让林翊如愿,几步走下楼梯到他身前,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头。


    时析理的手指温柔插进林翊的发缝中轻揉了两把,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摸摸林翊的脸。


    时析理柔声道:


    “一起去操场散散步,晚自习旷了。”


    林翊被摸的很舒服,他真想这只手永远都不拿下来,他也没力气再拒绝时析理了。


    两人缓缓下楼,林翊忽然瞥到时析理右手拎着的那个黄手提袋,灯光灰暗,林翊只看清提袋上较大的字母,那好像是命运对他的又一次无情嘲讽:


    “LOUIS  VUIT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