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夜饮长谈

作品:《人间镇元

    枭的离去,墨羽与巴图尔的分别,让原本略显拥挤的客栈房间陡然空阔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窗外望北驿持续不断的、象征着混乱与不安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决定前往黑风坳探听风声,但并非即刻出发。林尘深知,面对七十二路烽烟那等龙蛇混杂、规矩自成一体的绿林聚会,贸然闯入绝非明智之举。他们需要准备,不仅是物资上的,更是心态与信息上的整合。更重要的是,接连的剧变、伙伴的离散,让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思绪,需要一个机会梳理与倾吐。


    “今晚,我们不谈行动,只论过往。”林尘看着苏晓和伊莎贝尔,提出了建议。他让店伙计送来了几样不算精致但分量扎实的小菜,更要了一坛本地产的、带着些许涩味的土酿。这不是庆祝,更像是一种仪式,用以祭奠逝去的,也用以理清纷乱的。


    夜幕彻底降临,天空并非纯黑,而是被远方火山持续散发的光芒染成一种永恒的、令人压抑的灰红色,如同未干的血渍涂抹在天幕之上。三人没有点灯,任由这诡异的天光透过窗棂,在房间内投下模糊的光影。他们围坐在桌旁,就着微光,慢慢吃着食物,偶尔啜饮一口那粗粝的酒水。


    起初是沉默的,只有筷子触碰碗碟的细微声响。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堵在胸口,需要酒水来软化,需要这共同的、静谧的氛围来催化。


    最终,是苏晓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在昏暗中也显得轻柔了许多:“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林尘你的样子。灰头土脸,眼神里却像是燃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浊酒,目光有些迷离,“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躲开烈焱军府的追兵,怎么卖掉情报换几个铜板。没想到,一路走来,牵扯越来越深,见到的事情,也越来越……超乎想象。”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墨渊大师的托付、竹翁前辈的牺牲、凤翔石碑、天工苑的遗迹、青木皇室的秘密……还有眼前这……”她指了指窗外灰红色的天,“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冲,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成了奢侈。”


    林尘默默听着,为她和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他理解苏晓的感受,她本是情报商人,游走于灰色地带,追求的是信息与利益的交换,如今却深陷于关乎上古秘辛、王朝更迭乃至天地剧变的漩涡中心。


    “身不由己吗?”林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或许吧。但墨渊师父将‘无名’和心炼术托付于我时,我便知道,这条路无法回头了。竹翁师父为我点燃心炉,付出的更是生命的代价。”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初生的“心炉”平稳地搏动着,带着一丝源自竹翁的、温和而坚韧的生机。“这不仅仅是力量,更是责任。我看着陈明轩死在我引发的矿洞坍塌中,看着颜铮老哥为了给我们争取生机而慷慨赴死,看着竹翁先生在我眼前化作点点光华……每一条生命,每一次牺牲,都像是在这条路上刻下的印记,推着我,不能停,也不敢停。”


    他的话语带着沉重的分量,让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伊莎贝尔放下手中的仪器——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似乎也习惯性地记录着环境数据,尤其是那异常波动的灵韵辐射。她看向林尘,碧蓝的眼眸在灰红天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在我的文明里,我们习惯于将一切变量量化,建立模型,寻找最优解。但来到这里,尤其是经历了织灵炉的爆炸和眼前这场……‘法则级’的灾难,我开始怀疑,是否有些存在,是无法被完全量化的。”


    她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灵韵金,我们称之为‘活性催化金属’,试图用剂量、频率、能量阈值来定义它。但林尘你所说的‘大地精魄’,竹翁先生所实践的‘心物合一’,以及那引发天地反噬的……‘道伤’,这些概念,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之外,却似乎更接近这里的真相。”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奥莱西亚联邦崇尚‘进步’,相信理性的力量可以改造一切。莱因哈特便是这种理念的极端代表,他视神州的一切为落后的、需要被‘优化’的对象。但此刻,坐在这里,看着这片因‘优化’欲望而彻底毁灭的土地,我不得不思考,我们的‘理性’,是否也存在着巨大的盲区?当一种文明,试图用冰冷的公式去解构另一种文明赖以生存的、与天地共鸣的根基时,所带来的,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灾难?”


    这是伊莎贝尔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表达对自己所属文明理念的质疑。西部火山山脉的诞生,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她固有的认知之上。


    林尘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伊莎贝尔的思考,已经超越了简单的观察与研究,触及了文明本质的碰撞。“天地有其自身的运行法则,我们称之为‘道’,”林尘缓缓道,“心炼术、明镜止水,乃至对灵韵金的亲和,其本质或许并非‘掌控’,而是‘理解’与‘共鸣’。强行剥离、榨取,如同逆水行舟,终将招致覆灭。竹翁师父曾言,上古之民,敬天爱人,方能与天地精粹相得益彰。而如今,失其本心,徒具其形,祸根早已深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苏晓接过话头,带着她惯有的、洞察世情的敏锐:“说到失其本心,如今这世道,又有几人还记得初心?青木、大胤,儒家高喊‘平天下’,内部却党同伐异;烈焱军府,法家追求‘强兵富国’,实则沦为掠夺资源的战争机器;云麓商盟,杨朱‘贵己’,却也难免在乱世中迷失,沦为利益的奴隶;就连墨家,内部也有‘守墨’与‘新墨’之争……似乎每个势力,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到了某种极端,或是僵化,或是异化。”


    她叹了口气:“而我们,在这样的洪流中,又该秉持什么?修复‘无名’,是为了解开上古秘密,也是为了告慰墨渊大师和竹翁前辈。但然后呢?知道了凤翔王朝覆灭的真相,知道了‘涅盘计划’的内容,我们又能做什么?阻止烈焱的扩张?调和南北的矛盾?还是……在这片废墟上,找到一条新的路?”她的问题,直指核心,也道出了三人内心深处共同的迷茫。


    林尘沉默了很久,灰红色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再次感受到怀中“无名”断剑的冰冷与沉重。


    “我不知道。”林尘坦诚地回答,这在向来坚定的他身上颇为罕见,“我不知道修复‘无名’之后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有能力去改变什么。或许,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循心而行,尽己所能’。”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苏晓和伊莎贝尔:“苏晓,你精于计算,洞察人心,但内心深处,仍保有对‘信义’的坚持,否则不会一次次与我们共渡难关。伊莎贝尔,你来自异域,信奉理性,但愿意质疑自身的局限,寻求更深层次的理解,这便是‘求真’。”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过去的烙印,行走在现在的迷雾中。”林尘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具体通向何方,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停下。为了逝者,也为了生者。为了弄清楚这天地剧变的根源,也为了找到与之共存,而非被其毁灭的方法。”


    “修复‘无名’,是当下的目标。它不仅是一把剑,更是一个钥匙,或许能打开通往过去真相的大门,也或许能指引未来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遇到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就像墨羽回到墨家,巴图尔前往大胤,枭回去整顿佣兵团……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并影响着这个时代。”


    “而我们三人此刻在这里,”林尘举起酒杯,杯中浊酒映着窗外的灰红天光,“便是这巨大拼图中的一块。去黑风坳,不仅是打探消息,更是去亲眼看看,在这旧秩序崩塌、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混乱中,那些生存在夹缝里的‘七十二路烽烟’,他们是如何思考,如何抉择的。他们,也是这天下的一部分,他们的动向,同样关乎未来的格局。”


    苏晓和伊莎贝尔看着林尘,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更为沉静也更为坚定的火焰。他承认了迷茫,却没有被迷茫吞噬,而是在迷茫中,更加清晰地把握住了当下应该做的事情。


    苏晓微微一笑,也举起了杯:“说得对,想得太远,徒增烦恼。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把这潭水搅浑了,才好摸鱼。”


    伊莎贝尔也端起了酒杯,她的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睿智,但深处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对未知的敬畏与探索的决心:“同意。数据需要收集,现象需要观察,但更重要的是理解现象背后的‘规则’。与你们的同行,是我重新构建认知模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只粗陶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灰红色夜空下的寂静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夜,他们谈了很多。从最初的相遇,到石林镇的并肩,到鬼哭壑的惨烈,到暗河漂流与石泉村的悟道,再到翠微城的暗流、万壑瘴疠地的生死、接天楼的密会、直至眼前这毁灭与新生的景象……他们将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重新咀嚼,分享着当时未曾言说的感受与思考。


    他们谈论对力量的理解,对责任的界定,对文明碰撞的忧虑,对朋友离散的不舍,也对未来可能的聚首,怀抱着一丝渺茫却坚定的希望。


    酒坛渐渐空了,菜也凉了。窗外的灰红色天光似乎没有丝毫减弱,仿佛时间都在这诡异的色彩中凝固。但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将那灰红之色冲淡些许时,三人虽然脸上带着倦容,眼神却比昨日更加清明与坚定。


    长谈并未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但却将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前路依旧未知,黑风坳之行吉凶未卜,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明确了彼此的位置,也坚定了继续前行的心念。


    收拾好行装,结算了房钱,三人迎着那依旧被尘埃遮蔽的、昏沉的晨曦,离开了望北驿,向着百里之外,那即将风云汇聚的黑风坳,悄然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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