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葬
作品:《【第五人格】常春藤之梦》 1887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而我的童年,被这年的11月一场盛大却残酷的燃烧分割。
那个夜晚我入睡前便觉得不安稳,回忆时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孩童独有的对灾难的预感。起初只是半梦半醒时扰人的噼啪声,然后世界骤然颠倒,妈妈把我连带着被褥一起抱起来,急促的呼吸从我的耳畔刮过,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往地面跑。楼梯在脚下摇摇欲坠,纷乱的脚步声和家具燃烧的声音敲击着逃亡的节拍。
妈妈紧紧搂着我,透过她肩头的发丝,我第一次见识到火焰的真相——它并非壁炉中温顺的橘红色精灵,而是咆哮的、活生生的巨兽,张开灼热大口,用滚烫的獠牙将我熟悉的一切咽下肚子,尽情享用这这场难得的饕餮盛宴。浓烟四处弥漫,刺痛了我的眼睛。
当双脚触及地面时,几个穿着深色大衣的慈善组织人员像影子般立刻围了上来。妈妈放开我,用被子把我裹成一个茧。她弯下腰看着我笑了笑,睫毛上已经挂上了雪花,发凉的指尖拂过我的脸颊,声音却像一面绷紧的鼓:“好孩子,在这里乖乖等着妈妈。我得上去背你爸爸下来,很快的,你千万不要乱跑。”
我家在一座联排公寓的顶楼,我曾经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住的是一楼就好了;如果那年冬天的雪没有那样大,爸爸没有因为打滑的雪地摔断左腿就好了。他们随着那场惨烈的火灾和流逝的时间渐渐模糊了面容,我只记得那晚妈妈的眼睛,在冲天的火光和茫茫白雪的的交相辉映下亮得惊人,像是坠入永夜的星星。
雪仍然在下,我抓紧身上的棉被,只剩下头露在外面。不绝于耳的噼啪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模糊了我的感官,我只记得周围晃动着无数人影,莫名的惊悸爬上心脏,而我不断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没事的。妈妈是遵守诺言的人,既然她说了很快,那我肯定很快就能跟她和父亲团聚了。
然而,魔毯没有实现我的愿望。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我茫然地仰起头,比雪还密集的火星和燃烧的碎屑如同绝望的眼泪,纷纷扬扬地倾落。某种懵懂的屏障被击碎了,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使我猛地甩开身旁一位女士试图安抚的手,像一颗被巨大悲恸发射出的渺小子弹,不顾身后的叫喊,裹在身上的被子张开后落在泥泞的地上,飞蛾扑火般冲向那片将我过去幸福通通化为灰烬的坟墓。
“妈妈——!爸爸——!不——”
热浪扭曲了空气,毒舌一般的火焰带着深切的恶意迎面向我扑来。右脸颊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烧红的缝衣针狠狠刺穿的剧痛。
我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拦腰抱起,双脚瞬间离地。我扭动着身体挣扎,双腿在空中乱蹬,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还是被强行带离了那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剧烈的恐慌和悲伤使我开始耳鸣,我睁着空洞的眼睛瞪着逐渐远去的火光,所有的知觉都被隔绝在外,世界的色彩开始从我的视野中剥离。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球上,和着眼泪一起流出去。
“……这个孩子怎么办呢,看上去……”
“还能怎么办……孤儿院……”
“……白沙街……”
零零碎碎的语句飘进我的耳朵,混沌得像糨糊的头脑模糊地捕捉到了“孤儿院”这个词。
不,我不去孤儿院!
我张开嘴想要拒绝,却在极度的疲劳和情绪反扑的后遗症中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一瞬间,刺骨的寒冷、呛人的烟味与所有喧嚣都消失了,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好啦,轮到我们的小甜心啦!”
妈妈的声音欢快而清晰,我们站在公寓前那片熟悉的空地上,脚下是用彩色粉笔画着的跳房子格子,线条有些歪斜。这是空闲时我和她最喜欢一起做的游戏。她的面庞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轻轻推了推我的背,“来,试试看能不能跳到‘天堂’那一格?”
我高兴地点头,单脚跳进第一个格子,身体轻盈得像小鸟。妈妈在一旁拍手,轻轻唱着童谣。
Little robin redbreast
Sat upon a rail
Niddle,naddle
Went his head
Wiggle,waggle
Went his tail(①)
周围的光线逐渐变得异常明亮,我凭着记忆继续跳着,终于稳稳当当地踩在了“天堂”里。我雀跃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朝妈妈挥动,“妈妈,你看!”
她停下拍手的动作,面容在光晕里越发模糊。公寓在她身后消失了。她微微侧过头,仿佛感应到了远方某种无声的召唤。
“甜心,”明明只隔了不如街道宽的距离,她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从遥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似的,“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好不好?妈妈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一阵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
“不要!妈妈别走!”我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的围裙带子,那柔软的棉布纹理已经近在咫尺,“陪着我好不好?”
然而她的手更快一步,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发顶上。妈妈的手,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温度和力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脖子,努力想要看清楚她,可她的脸已经被彻底掩埋在了刺目的光晕下,我所见的只有她披散在胸前的长发。
“妈妈?”我感到难言的恐慌。
“我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呀。”尽管看不清她的脸,我却能感觉到妈妈那双棕色的眼睛此时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亲爱的,我爱你。”
她收回了手,我似乎感受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得像要将我吸入她的眼眸中。随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步伐坚定地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深处、渺茫而虚幻的远方走去。她穿着围裙的背影在那炫目的强光下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
“妈妈!我也爱你,妈妈!你要去哪里?”
我大声地哭喊起来,拔腿朝她消失的地方狂奔,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光向我扑来,吞噬了脚下的粉笔格子,我弯下腰捂住眼睛,我看不清自己的指尖了。
“不要丢下我!妈妈——!”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喉咙里还残留着梦中呼喊的余音。
我的一只手半伸向空中,顺着指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天花板,泛黄起皮的样子就像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后脑勺的触感坚硬,周围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像是发霉的墙体和消毒水味融杂在一起产生的,有点令人反胃。我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身体下铺着浆洗得发硬的床单,盖着的毯子完全不应季,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我的皮肤。周围还有好几张铁架床,被子微微隆起,房间里显然不止我一个人。
这不是我的家。
这个认知像一块滑进胃里的冰,我凭借着本能爬起来,迅速忘记了躯体上的寒冷。我为什么在这里?妈妈呢?有坏人把我抓走了吗?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不能让妈妈担心。
几乎没有再思考什么,我赤脚踩在地面上,向房间里唯一的那扇门跑去,甚至顾不上寻找鞋子。走廊又长又暗,两侧是许多扇一模一样的房门。我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就像一只被惊扰的幼兽,冰凉的石板地面刺痛了我的脚心,我难得没有喊痛。
我在黑暗里胡乱转了很久,肺部被寒冷且不流通的空气充斥着,火辣辣地发疼。即将跑得力竭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一个阴暗的大厅里,周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我的注意力已经被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大门吸引了,门缝里透出隐隐约约的天光。
我冲过去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瞬间,刺骨的气流就包裹住了我。外面是一个铺满白雪的院子,更远处是高高的围栏和又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对开大门。仔细看去,它并没有落锁。
我连发抖都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里燃起希望的火焰,立刻向外面跑去。细小的冰碴硌着我裸露的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的心里只有回家这个念头。妈妈一定还在等我,我很乖的,我不能让她担心,回家就可以穿上厚实柔软的羊毛袜了,可以嗅着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气喝她泡给我的蜂蜜玫瑰茶,可以继续和妈妈玩跳房子的游戏……
就在我握上落了雪花的铁栏杆的一刹那,一只大手从后面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想跑到哪儿去,小野猫?”一个比雪还冷的、带着强烈不耐烦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吃痛的同时惊惶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制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她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灰眼睛向下瞟着我。她的脸拉得很长,唇角下垂的嘴紧紧抿着,浑身散发出一种令我畏惧的气息。
放在往常,我根本不敢跟这种陌生人说哪怕一个字。但对陌生环境的抵触和对回家的急切渴望使我战胜了恐惧,我大声尖叫起来,试图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只要有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被坏人抓住了,就可以解救我。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回家?”女人嗤笑一声,手上力道更重,像提溜鸡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有家的话还会来这儿?这就是你的家,小孤儿!”
孤儿?这个词使我怔住了,蔓延着烈火的记忆终于复苏,燃烧的夜晚、妈妈的叮嘱、绝望的哭嚎、强光刺目的梦境……妈妈已经死了,和爸爸一起在爆炸中离我而去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
我真的变成孤儿了。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我的挣扎减弱了一些,但对孤儿院和这个女人的恐惧还是让我继续用哑了的嗓子吼着,我宁死都不要再回到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救我!”
“救你?”女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大步跨入方才那个黑漆漆的大厅,松开手把我丢到地上,动作里看不出任何一点怜悯,“没有人会来救你,别打鬼主意,你以后别想离开这儿,再敢跑,我就把你关进地下室!那里满地都是老鼠,你就去跟它们做伴吧!”
我趴伏在地上,扭头用害怕又愤恨的眼神瞪着她。她的目光落在我被雪照亮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像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似的,使她猛地皱紧了眉毛,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啧,长了张小白脸,却搞出来块这么个玩意儿……”她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却没有降低音量,反倒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听着,小怪物,现在立刻回到你的床上,要是再喊,我就真的把你关进地下室!”
小白脸?玩意儿?怪物?
我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被遗忘的烧伤在此时灼痛起来,我差点忘了还有它的存在。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我被这几个侮辱性的词语冲击得完全丧失了理智,我用流泪的眼睛狠狠瞪着她,用最大的音量喊叫起来。
“疯,疯子!你才是怪物!”
我的声音在大厅里反射出几道音波,某个地方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跑出来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人,她们诧异的神情在看见地板上的我后瞬间变成了然的神色。我讨厌她们这种表情,我讨厌这里。
“把她关到地下室去,关一天再放出来。”女人转过身,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开了,“好久没见过这么疯的丫头了,不知道她那死了的父母怎么教的……”
有人走过来,一人一边攥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板上拉了起来。我不再挣扎,任由她们像拖动一件破烂的行李一样,把我粗暴地向地底下拖去。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白灰,这是没有止境的雪季。
妈妈再也不会等我了。
①英国童谣,译文为:
小小知更鸟
坐在铁轨上
摇啊摇,摇摇头
摆啊摆,摆摆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