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写生
作品:《暮色尽头没有你》 期末考试的沉重枷锁一旦卸下,连吸入肺腑的冰冷空气都带着自由的清甜。交卷铃声回荡在校园上空的瞬间,积压了数月的疲惫与紧张,如同退潮般轰然散去
江澈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冬日的阳光苍白却明媚,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欢呼、拥抱、热烈讨论着假期计划的人群。
这种纯粹的、解脱般的快乐,于他而言有些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
“结束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江澈转头,看见乔奕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向他走来,他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那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比冬日的阳光更富有感染力,瞬间驱散了江澈心头那点无所适从的疏离感。
“嗯”江澈点头,看着乔奕走到自己面前,他发现乔奕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
“考得怎么样?”乔奕问,语气随意,不像追问,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关心。
江澈抿了抿唇,诚实地回答:“文科......应该还可以,理科,尽力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乐观的答案。
乔奕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就好”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确认,随即兴致勃勃地提议,“走,先去庆祝一下?想吃什么?我请客”
江澈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此刻并没有太多饕餮的**,反而渴望一些更安静的东西。他的目光越过乔奕,望向远处晴朗的天空,轻声说:.......我想去个地方”
乔奕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眼神柔和下来:“湿地公园?”
“……嗯”江澈点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个在无数个枯燥复习的日夜被反复提及、如同灯塔般的约定,终于到了可以实现的时刻。
“好!”乔奕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现在就去!”
没有多余的准备,也没有繁复的计划,两个刚刚走出考场的少年,背着依旧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画板和未尽兴的轻松,便踏上了赴约之路。
通往西郊的公交车颠簸而缓慢,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
他们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街景,逐渐过渡到覆盖着斑驳积雪的田野和光秃的树林。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晃动的光斑。
江澈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冬景,浅色的眼眸里映着流动的光影,乔奕则靠在椅背上,偶尔侧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一种舒适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言语填充,刚刚结束大战后的疲惫与放松,在此刻奇妙地共存。
在终点站下车,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还需要步行一段不短的距离,这里的积雪比市区厚实许多,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也更加凛冽清新。
“冷吗?”乔奕习惯性地问,目光落在江澈戴着灰色围巾的脖颈上。
江澈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一片清凉:“还好”或许是心情不同的缘故,他感觉今天的风似乎也并不那么刺骨。
步行道的积雪被打扫过,露出湿润的深色路面,路两旁是枯黄的芦苇丛,高大的树木枝丫伸展,挂着晶莹的雾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四周只剩下风声、鸟鸣和他们清晰的脚步声。
走了一段,乔奕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侧袋拿出保温杯,拧开递给江澈:“喝点热水”
江澈接过来,杯壁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蔓延到全身,他默默地将杯子递还给乔奕,低声说:“谢谢”
乔奕接过,很自然地也喝了一口,然后才拧紧盖子放回去。
这个间接的、毫无嫌隙的分享,让江澈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某种无形的距离又被拉近了一分。
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片茂密的、挂着冰凌的竹林,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辽阔的、冰封的湿地呈现在眼前。
昔日摇曳的芦苇如今顶着蓬松的雪冠,凝固在冰面上,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洋,远山如黛,静静地环绕着这片冰雪秘境。
天空是那种冬季特有的、澄澈的蔚蓝色,与洁白的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纯粹得令人心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给冰雪世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旷远,宛如一个被遗忘的童话世界。
江澈怔怔地站在湿地边缘,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浅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这片冰封的盛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创作冲动,在他心中汹涌。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美,是一种属于冬天的、沉静而壮阔的美。乔奕站在他身旁,没有打扰他,他看着江澈被景色吸引、近乎痴迷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一种混杂着满足和喜悦的情绪在胸腔里充盈,他知道,带他来这里,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就在这里画?”乔奕轻声问,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也怕惊扰了身边人捕捉灵感的专注。
江澈回过神来,转脸看向乔奕,眼睛里闪烁着许久未见的、明亮的光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与欣喜:“嗯!”
他迅速找了一处视野开阔、背风的地方,支起画板,动作熟练而急切,摊开颜料,调色,试笔.....所有的动作都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回归本真的愉悦。
乔奕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看书或玩手机,他安静地走到稍远一些的冰面上,偶尔踩踩积雪,偶尔望着远山,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落在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上。
画笔在江澈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更是用心在感受。
他捕捉冰面上细微的裂纹折射出的虹彩,描绘芦苇丛在雪压下坚韧的弧度,渲染天空与雪地之间那抹迷人的、冷暖交织的色调。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太阳渐渐西沉,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淡淡的橘粉色,映在冰面上,宛如打翻的调色盘,瑰丽无比。
江澈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乔奕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天快黑了,回去吧?”
江澈猛地从创作中惊醒,抬起头,才发现暮色已然四合,画板上的作品已接近完成,冰雪的凛冽与黄昏的温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充满了生动的情感。
他放下画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这才感到寒意重新袭来,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乔奕见状,立刻走过来,将自己脖子上那条灰色的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再次给江澈系上,动作熟练而自然。
“穿上,回去路上冷”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围巾上还残留着乔奕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严密地包裹住江澈,他没有拒绝,只是低声道:“谢谢”
收拾好画具,两人踏上归途。回程的公交车上,华灯初上,江澈抱着完成的画作,靠在窗边,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和平静。他看着窗外流淌的都市灯火,又侧头看了一眼身边闭目养神的乔奕,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安稳的满足感所充满。
这一天,没有考试的阴影,没有家庭的烦扰,只有兑现的约定、绝美的风景、自由的创作和......无声却坚实的陪伴。
回程的公交车比来时更加拥挤,满载着归家的疲惫与放松,车内灯光昏黄,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与湿地公园那片冰封的静谧恍如两个世界。
江澈抱着卷好的画,小心地护在身前,与乔奕并肩站在摇晃的车厢后部,身体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有些昏昏欲睡,脑袋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时轻轻点一下。
乔奕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用自己更稳的身形为他隔开一部分拥挤的人潮
在一次江澈脑袋差点撞到旁边栏杆时,他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
“累了就靠一会儿”乔奕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很低,几乎贴着他耳边。
江澈猛地清醒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耳根在昏暗中悄悄泛红,但身体的困倦是诚实的,没过多久,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
最终,在一次长时间的停车等待中,他的脑袋无意识地、轻轻地靠在了乔奕的肩头。
那触感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骼感,和柔软发丝扫过颈侧的微痒,乔奕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闻到江澈发间淡淡的颜料和洗发水混合的气息,以及那条灰色围巾上属于自己的、早已变得熟悉的味道。
他没有动,甚至连肩膀都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脆弱的依赖。
车厢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左肩那一点温热而真实的重量上
一种混杂着酸涩、满足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就这样笔直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塑,直到公交车报出他们需要下站的站名。
“江澈,”乔奕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到了”
江澈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靠着乔奕睡着了,他的脸颊迅速漫上一层绯红,慌忙站直身体,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对不起”
“没事”乔奕的语气尽量显得平常,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自己知道,左肩那残留的、空落落的触感和温度,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散去两人前一后下了车。寒冷的夜风一吹,江澈彻底清醒了,他这才注意到,乔奕把那条灰色的围巾给了他,而乔奕自己只穿着校服外套,颈间空荡荡的。
“你的围巾……”江澈想要解下来还给他。
“戴着吧”乔奕按住他的手,“你感冒才刚好
走到分别的巷口,气氛比往常更安静些,乔奕看着江澈依旧微红的脸颊,决定不再提车上那件事,转而问道:“画,满意吗?”
提到画,江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之前的尴尬被冲淡了不少,他用力点了点头,抱着画筒的手臂收紧了些:“嗯!那里的光……很好看”
他试图描述,却觉得语言贫乏,无法完全表达出下午捕捉到的那份冰与火交织的美。
“那就好”乔奕笑了,由衷地为他高兴,“寒假……好好画”他顿了顿,补充道,“保持联系”
“嗯”江澈点头,“你也是”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转身走进巷子,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乔奕,路灯下,乔奕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快回去吧,外面冷”乔奕朝他挥挥手。
“好”江澈终于转身,抱着他的画,一步步走进巷子的阴影里,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以往要轻快一些。
那条灰色的围巾依旧妥帖地缠绕在颈间,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公交车里那份短暂却真实的依靠所带来的温度。
乔奕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依靠过的左肩,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挥之不去的暖意,他低头笑了笑,转身融入了城市的灯火之中。
巷子的昏暗渐渐将江澈的身影吞没,乔奕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肩头那抹短暂的重量感似乎还在,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暖意,伴随他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
回到家中,玄关的灯还亮着,父母大概已经休息,乔奕放轻动作换鞋,却见妹妹乔岁安揉着眼睛从客厅出来。
“哥,你回来啦?”她打着哈欠,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他肩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颜料味?还有.....你的围巾呢?”她记得那条哥哥走的时候带了条灰色围巾。
乔奕这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小块靛蓝色的颜料,大概是江澈靠着他时从头发或围巾上蹭到的。他下意识用手指轻抚过那块痕迹,唇角微扬:“嗯,围巾给江澈了,下午跟他去湿地公园写生,回来时看他冷”
乔岁安眨眨眼,看着哥哥脸上那抹罕见的温柔神色,以及指尖无意识摩挲颜料的小动作,了然地笑了:“玩得开心吗?”
“还行”乔奕语气依旧平淡,但眼底细微的柔和却瞒不过妹妹。他没再多说,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关上房门,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前的台灯。暖黄的光晕下,他小心地展开江澈傍晚塞给他的那幅画。
画纸上是湿地公园的黄昏。冰封的湖面泛着紫粉色的光,芦苇丛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天空与雪地的交界处染着一抹即将消逝的金色。
更让他心头一动的是,在画的右下角,不起眼地添了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少年站在冰面上,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那背影的笔触简洁,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形特点。
乔奕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小小的背影,仿佛能透过纸面感受到作画人落笔时的专注与温柔。他看了很久,才将画仔细卷好,放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里已经收着好几张江澈的画作了。
而另一边,江澈也回到了那个安静得过分冷清的家。父母房间的门缝下没有灯光,大概已经睡了。弟弟江烊的房间里传来游戏音效声。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
锁上门,世界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他先将那幅完成的湿地雪景在画架上小心固定好,退后两步,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静静看着,画面上冰的凛冽与光的温柔交织,记录下的不仅是风景,更是今天下午所有的放松、自由和…那份无声的陪伴。
书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在指尖顿了顿,随即流畅地滑动起来,线条简洁却生动,勾勒出公交车摇晃的车厢,窗外的流光,以及…一个少年靠在另一个少年肩头小憩的侧影。
画中的他闭着眼,神情是难得的安宁,而被他依靠的那个人,身姿挺拔,微微侧头,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却自有一种守护的姿态。
画完,江澈轻轻合上本子,手指无意识地缠绕上颈间的灰色围巾——那是乔奕的围巾,柔软的羊毛贴着皮肤,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原主人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尖萦绕着这份借来的温暖,今天发生的一切——考完试的解脱、湿地公园的壮美、公交车上那个意外的依靠、以及此刻环绕着他的这份带着另一个人印记的暖意——都像温柔的潮水,漫过他常年冰封的心
岸。
他蜷缩起来,将围巾拉高,盖住鼻尖,在那熟悉而安心的气息中,沉沉睡去。这个寒假的开始,比他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夜深了,两扇窗户隔着城市的灯火,各自亮着一盏小小的灯,一幅画被小心珍藏,一张素描被轻轻合上,一条传递温暖的围巾缠绕在安睡的颈间,相同的暖意却在不同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