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年之约

作品:《暮色尽头没有你

    自那天分享素描之后,江澈和乔奕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滋生


    江澈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乔奕的靠近,在图书馆,他偶尔会在画累了的时候,抬起头,目光与乔奕的对上,不再立刻惊慌地移开,而是会停留一两秒,然后才略显不自然地垂下眼睑,他甚至开始会在乔奕推过来参考资料或纸条时,也将自己觉得乔奕可能感兴趣的、关于军事或物理的杂志文章,轻轻推回去。


    这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回应,却让乔奕倍感珍惜。


    乔奕也开始更直接地参与到江澈的艺术节创作中,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会就画面的构图、光影的处理,提出一些来自外行却充满直觉性的看法。


    “这里,是不是太满了一点?”他指着画面上方一大片浓重的深灰色块。


    “或许……可以留一点缝隙,让光透进来?”他补充道,语气带着试探。


    江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沉思片刻,竟然真的拿起刮刀,小心翼翼地在那片灰色中刮擦出几道细微的、透着底层浅色颜料的痕迹。瞬间,那片压抑的区域仿佛有了呼吸,变得生动而富有层次感。


    他惊讶地看向乔奕,眼中带着一丝钦佩。乔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瞎说的,你觉得不行就……”


    “很好”江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肯定,“谢谢”


    乔奕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暖暖的,他喜欢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尤其是在江澈的世界里。


    然而,生活的晴空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课间,江澈去水房接水,回来时,听到班里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隐约听到了乔奕的名字。


    “……乔奕真的好帅啊,打球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是啊是啊,而且听说他家境超好的,他爸爸是那个乔氏集团的……”


    “关键是成绩还那么好!简直完美!”


    “诶,你们说,他会不会有喜欢的人了?我看他最近好像总跟那个新来的转学生江澈在一起?”


    “江澈?不会吧……他看起来好阴郁哦,而且听说他……”


    后面的话,江澈没有听清,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站在教室后门,进退维谷,手里的水杯变得沉重无比。


    “阴郁”……“听说”……


    这些词汇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刺穿了他这些天因为乔奕而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保护壳,巨大的羞耻感和自卑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女生在背后议论他时,脸上可能带着的同情、好奇,或者……鄙夷。


    是啊,他这样的人,阴沉、古怪、还有病,怎么配站在那样耀眼的乔奕身边?他只会成为乔奕完美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被人议论和嘲笑的话柄。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教室门口,连水都忘了接,他躲进了教学楼最僻静的楼梯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刚才在教室里感受到的那一点点暖意,瞬间被现实冰冷的洪流冲刷得干干净净。


    乔奕发现江澈不见了,水杯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他皱了皱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找了出去,最终在昏暗的楼梯间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江澈。


    看到江澈煞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乔奕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江澈?怎么了?”


    江澈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绝望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乔奕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猜到,一定又是那些无形的、来自外界的压力和恶意揣测,击垮了江澈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江澈不停颤抖的、单薄的背上。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在这里。”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像一个小小的暖炉。江澈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流泪,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乔奕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在江澈的背上,那稳定的节奏,像海浪轻抚沙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提供着支撑,仿佛在告诉江澈:你可以崩溃,可以脆弱,我在这里接着。


    江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敢抬头,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仅在别人眼中是“阴郁的怪胎”,现在还在乔奕面前露出了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对……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


    “为什么要道歉?”乔奕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责备或厌烦,“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江澈紧锁的心防,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你没错”在家里,他的情绪波动是“不懂事”,他的沉默是“性格孤僻”,他的病是“想太多”他习惯了将所有问题的根源归咎于自己。


    “她们……她们说的对……”江澈的声音颤抖着,“我……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和我在一起,你会被议论……”


    乔奕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随即更加用力了一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江澈,抬起头,看着我”


    江澈身体一僵,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浅琥珀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琉璃,脆弱得不堪一击,这副样子让他感到无比难堪,下意识地又想躲闪。


    乔奕却伸手,用指腹非常轻柔地擦过他眼下未干的泪痕,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着,”乔奕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邃而专注,像是要望进他灵魂深处,“别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乔奕想和谁做朋友,想对谁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他的话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张扬和笃定,却奇异地充满了力量。


    “你不是麻烦”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来都不是”


    江澈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包裹住了,乔奕的眼神太真诚,太坚定,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或怜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相信了,相信自己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然而,根植于心底的自卑和恐惧不是几句话就能轻易驱散的,他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微弱:“可是……我……”


    “没有可是”乔奕打断他,语气放缓了些,“如果你觉得不自在,那我们就暂时不去教室,快上课了,我们去天台透透气,好不好?”


    他没有给江澈拒绝的选项,而是用一种引导的方式,给了他一个逃离当前困境的出口。


    江澈沉默地点了点头。


    乔奕率先站起身,然后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带着邀请和支撑的意味。


    江澈看着那只手,内心再次天人交战,最终,对乔奕那一点点可怜的依赖和贪恋,战胜了退缩的念头,他迟疑地、慢慢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搭在了乔奕温热的掌心。


    乔奕轻轻收拢手指,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掌心相贴的触感短暂却清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的四肢百骸。


    乔奕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自然的帮助动作,他率先走上楼梯,江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刚才的痛哭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虚脱后的茫然。


    教学楼的顶层天台,平时很少有人来,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凉意的风瞬间涌来,吹散了楼梯间的沉闷,天空是雨后初霁的淡蓝色,高远而清澈。


    乔奕走到天台边缘,手搭在围栏上,望着远处,江澈则靠在不远处的水塔阴影下,抱着膝盖坐下,将脸埋进去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望着乔奕的背影。


    风吹起乔奕额前的碎发,校服外套被吹得微微鼓动,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充满了生命力和一种让人安心的稳定感。


    “江澈”乔奕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很好,真的,你画画时的样子,像是在发光”


    江澈的心猛地一跳,将脸埋得更深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也许我现在说的,你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乔奕继续说道,声音很平静,“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只需要知道,无论你怎么推开我,我都会在这里,这不是你的负担,是我的选择”


    他的话语,像这天台上的风,不急不躁,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一点点渗透进江澈冰封的世界。


    江澈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他依旧靠着水塔,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轻声说:“……我会努力,不成为你的麻烦”


    这句话让乔奕心头一涩,他知道,江澈并没有真正接受他的说法,只是选择将这份“好意”当作一份需要小心翼翼偿还的恩惠,他转过身,走到江澈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江澈,我们做个约定,好吗?”乔奕的眼神无比认真,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江澈抬起眼帘,眼中带着疑惑与未散的泪光。


    “在高中这三年,”乔奕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说道,“我们就做彼此最重要、最好的朋友,我陪着你,你也试着依赖我,我们不急,一切都等毕业以后再说”


    这是他权衡之后,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也是一道清晰的、安全的界限,这道界限,既是给江澈的安全区,让他不必在背负病情和学业压力的同时,再过早地背负“恋爱”的负担;也是乔奕对自己的一种告诫——真正的守护,是尊重、耐心与等待。


    江澈愣住了,他没想到乔奕会如此直接地划下这条线。“最好的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陌生又温暖,这意味着一种稳定的、被允许的、可以正大光明拥有的关系。


    他内心深处那点对乔奕朦胧的、不敢言说的贪恋,被巧妙地安抚和收纳了起来,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位置。


    他看了乔奕很久,似乎在确认他眼中的真诚,最终,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这个“三年之约”,成了两人之间新的、坚实的基石。


    天台的风吹过,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乔奕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干净的笑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天台上,一个望着远方,一个悄悄地看着对方的侧影。刚才的狂风暴雨仿佛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安宁。


    江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稳定气息,恐惧和自我厌弃并未消失,它们依旧盘踞在心底的角落,但此刻,在这片由乔奕构筑的、短暂的晴空下,他允许自己,稍微贪恋一下这份带着薄荷糖清香的、名为“友谊”的守护。


    那个在天台上许下的“三年之约”,像一道无形的结界,既划定了一条清晰的界限,又为两人之间那种汹涌却无处安放的情感,找到了一个被允许存在的安全空间。


    从那天起,一切似乎都没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乔奕依旧是那个耀眼的存在,但他在江澈身边时,身上那种过于灼人的侵略性悄然收敛,化作了一种更为持久和稳定的温暖,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顺路”或“恰好”的理由,陪伴江澈去图书馆、在体育课为他隔开人群、放学同行至巷口,都成了心照不宣、理所当然的日常,只是,这种陪伴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守护,少了一丝令人不安的试探。


    而江澈,在明确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个身份后,内心的挣扎和负罪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他不再需要时时刻刻警惕自己是否“越界”,是否“贪心”,他可以更坦然地接受乔奕的好,甚至……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回应。


    比如,他会记住乔奕偶尔提起的、想买却一直没空去买的那本绝版军事杂志,然后在某个周末跑遍半个城市的书店,悄悄放在他的桌肚里。


    比如,他会更认真地倾听乔奕谈论他热爱的篮球和复杂的物理题,即使听不懂,也会努力捕捉他话语里的兴奋与专注,然后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画下他眉飞色舞的侧脸。


    再比如,在一个乔奕因为连续熬夜准备竞赛而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午后,江澈会犹豫很久,最终鼓起勇气,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梦,小心翼翼地披在乔奕的肩上。


    乔奕其实并没有睡着。


    在江澈靠近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颜料和干净皂角的气息,他感觉到那件还带着江澈体温的外套落在肩上,感觉到江澈的手指在收回时,几不可查地擦过他的发梢,他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享受着这份江澈主动给予的、小心翼翼的关怀,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等到了一滴甘霖。


    他维持着假寐的姿势,直到江澈以为他睡着,重新坐回位置拿起画笔,那细微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乔奕才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弯起了嘴角。


    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妙的平衡。


    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乔奕能从一个微蹙的眉头读懂江澈情绪的低谷,及时递上一颗剥好的糖或一句不着边际的闲聊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江澈也能从乔奕揉太阳穴的小动作里看出他的疲惫,然后默默把他水杯里凉掉的水换成温热的。


    他们谈论未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迷茫与憧憬的语气,乔奕说起想成为律师,眼里有光;江澈则低声描述他想考的美院,语气向往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将对方明确规划进自己的未来蓝图里,但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你会在。


    当然,暗流从未真正消失。


    江澈的病情依旧像潜藏的潮汐,周期性地席卷而来。在某些灰暗的日子里,他会重新变得沉默,隔绝一切交流,包括乔奕,但不同的是,乔奕不再像最初那样感到无措和焦虑,他学会了安静地守在一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只是存在,不去打扰,等待那片阴霾自己过去。


    而外界的目光和议论,也并未因他们的“约定”而停止,只是乔奕用他更坦然、更强势的态度挡了回去。


    当有人半开玩笑地问起他和江澈的关系时,他会坦荡地回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有问题?”


    他的坦荡,反而让那些恶意的揣测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日子就在这种夹杂着细碎温暖、无声默契、偶尔阴霾与外部压力的节奏中,如水般流过,高一学年,在画笔的沙沙声、翻书的轻响和两人日渐深厚的羁绊中,悄然走向尾声。


    他们都在这个名为“友谊”的安全区里,疯狂而克制地生长着对彼此的依赖与情感,那根名为“三年”的弦,既是一种束缚,也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承诺。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时间将这份过于厚重的情感酝酿得更加醇厚,等待毕业那道界限的来临。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拧紧了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