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缝中的微光

作品:《暮色尽头没有你

    公交车的引擎声嗡嗡作响,混杂着湿漉漉的雨汽和乘客低语的背景音。


    江澈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乔奕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外套上残留的、属于乔奕的清爽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将他牢牢包裹,他微微侧头,将发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布料里,心脏后知后觉地、失序地狂跳起来。


    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那个撑伞将他护送到车站,自己却湿了半边肩膀的人。


    这种被珍视、被小心翼翼保护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可怕,也……诱人得可怕,像久居黑暗的人骤然见到阳光,第一反应是刺痛和眩晕,而非温暖。


    他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夕阳在积水的路面投下破碎的金光。


    打开门,客厅里灯火通明,弟弟江烊正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地跟父母讲述今天在学校如何轻松解出一道奥数难题,赢得老师连连夸奖,父亲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母亲则一脸骄傲,不停地给江烊削着苹果。


    “小澈回来了?淋雨没有?”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目光很快又回到了江烊身上。


    “没有”江澈低声回答,将乔奕的外套和伞小心地藏在自己身后,像藏匿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快去换身干衣服,别感冒了”父亲也嘱咐了一句,语气是程式化的关心。


    “嗯”江澈应着,快步穿过客厅,走向自己的房间,他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或许有关心,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审视他这个“不正常”的儿子今天是否又给他们添了麻烦。


    房门关上,将外面的欢声笑语隔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外套和伞被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像两个闯入者,提醒着他方才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


    乔奕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盘旋,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清凉。


    他贪恋那份温暖,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这样的人,内心是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任何试图靠近的光,最终只会被拖拽着,一同沉沦。他害怕乔奕知道更多,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怜悯、诧异,或者……厌弃。


    那种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窒息的场景。


    他颤抖着手拿出药盒,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他需要药物来帮助稳定,吞下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一直苦到心里。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乔奕一进教室,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斜前方的座位,江澈已经来了,正低头看着书,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过于清晰的轮廓,当乔奕走近时,发现自己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整齐地折叠好,用一个干净的纸袋装着,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旁边,是那把已经晾干的黑伞。


    乔奕拿起纸袋,还能闻到一股阳光曝晒过的清新味道,和他常用的洗衣液香气混合在一起,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将纸袋塞进书桌,然后走到江澈桌旁,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江澈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衣服洗了?”乔奕声音带着笑意,“谢了”


    “……应该的”江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


    “昨天淋到没?”乔奕顺势在他前面的空位坐下,反着跨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姿态闲适自然。


    “没有”江澈摇头,声音很轻,“谢谢你……的衣服和伞”


    “跟我还客气什么”乔奕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情大好


    他注意到江澈今天的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一些,虽然眼底依旧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课间操时,人群依旧拥挤,这一次,在下楼的转角,乔奕没有再去扶江澈,只是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稍高的身形,在他身侧隔开了一点空间,阻挡了大部分可能的碰撞。


    江澈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身体微微一顿,却没有躲闪,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份无声的庇护。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体育课上,江澈依旧坐在老地方,但今天,他没有一直低头,目光偶尔会追随篮球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当乔奕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一片欢呼时,他甚至没有立刻移开视线,直到乔奕带着满身汗水和灿烂的笑容,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江澈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脸颊也漫上一层薄红。


    他能感觉到乔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灼人的温度。


    乔奕看着那个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书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更加扩大。


    他能感觉到,冰层正在融化,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正在进行。


    放学后,两人依旧一同去了图书馆。


    今天的气氛比昨天更自然了些。乔奕甚至会在遇到一道自己也拿不准的物理题时,用笔帽轻轻戳一下江澈的手臂,低声询问:“这道,你怎么看?”


    江澈会微微怔一下,然后凑过去,仔细看题,他靠得很近,乔奕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和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点药味的气息。


    “这里,”江澈用笔在草稿纸上轻轻一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专注时的清冷质感,“用这个公式,转换一下思路。”


    他的思路总是清晰而独特,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乔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和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一时间竟有些走神。


    “懂了?”江澈抬起头,恰好对上乔奕有些失焦的目光。


    乔奕猛地回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嗯,懂了,很巧妙”他接过草稿纸,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江澈的手背。


    两人俱是一顿。


    一股微弱的电流仿佛从接触点窜开。江澈迅速收回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乔奕则摸了摸鼻子,感觉心跳也有些失控。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但某种暧昧而青涩的气息,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时,乔奕停下脚步。


    “等我一下”他说完,不等江澈反应,就快步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出来,里面装着两块卖相很好的抹茶蛋糕。


    “新品,买一送一。”乔奕将纸盒递到江澈面前,理由找得无比自然,“帮我解决一个?”


    江澈看着那抹清新的绿色,又看看乔奕带着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轻轻的:“……好。”


    他接过纸盒,指尖感受到蛋糕盒底传来的微温。


    “尝尝?”乔奕自己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然后期待地看着他。


    江澈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笨拙地打开盒子,拿起小巧的叉子,剜了一小点,送入口中,清甜微苦的抹茶味在舌尖化开,细腻绵密,是他很久没有尝过的、属于“甜”的滋味。


    “……好吃”他轻声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个笑容很淡,很短暂,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乔奕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江澈笑,不是礼貌的、僵硬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点满足的。


    那一刻,乔奕觉得,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试着陪他走过去。


    星光或许微弱,但已足够照亮彼此眼中,那一方小小的、正在悄然改变的天地。裂隙之中,微光终现。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缕光越是明亮,照出的,或许越是潜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阴影。


    江澈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便是明证。


    那块抹茶蛋糕的甜味,仿佛在江澈的口腔里停留了很久,久到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与乔奕在路口分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夕阳尽头,才转身走向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昏暗小巷。


    手中的空蛋糕盒变得有些烫手,这份突如其来的甜,与即将面对的家庭的沉闷,形成了过于尖锐的对比。


    果然,刚进门,母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小澈,怎么又这么晚?你弟弟的竞赛辅导班都快结束了,你爸今晚加班,你去接一下他吧,顺路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


    命令式的口吻,理所当然的安排,甚至没有问他是否累了,是否还有自己的事情。


    江澈沉默地站在玄关,看着鞋架上江烊那一排崭新昂贵的球鞋,和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胸口那块因为乔奕而短暂温暖的地方,迅速冷了下去,沉甸甸地往下坠。


    “……好”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没有回房间,只是将那个空蛋糕盒悄悄扔进了楼道口的垃圾桶,仿佛扔掉了一个不该存在的梦,然后,他转身,再次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去接江烊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却只碰到冰凉的布料,乔奕的外套已经还回去了,那份短暂的温暖和庇护,也像被收回了一样。


    接到江烊时,少年正和几个同学谈笑风生,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看到江澈,他随意地挥挥手跑过来:“哥,你怎么来了?妈让你来的吧?走吧走吧,我饿了”


    江澈看着他,弟弟的世界简单、明亮,充满阳光,是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正常。


    而他自己,则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苔藓,潮湿、阴冷,见不得光。


    “嗯”他应了一声,接过江烊沉甸甸的书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哥,你今天怎么了?脸色好像更差了”江烊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语气里有关心,但更多的是属于少年人的漫不经心。


    “没事”江澈垂下眼睑。


    “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跟你说别那么拼,像我一样劳逸结合嘛……”江烊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趣事,江澈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买菜,回家,做饭。母亲一边帮忙,一边依旧念叨着江烊竞赛的种种,偶尔才会想起问他一句:“小澈,你最近……药按时吃了吗?感觉怎么样?”


    “……吃了,还好”江澈机械地回答着,手下切菜的动作不停,他不敢告诉母亲,那药物带来的更多是麻木,而非治愈。


    他也不敢告诉她,今天有人请他吃了蛋糕,那短暂的甜,几乎让他落泪。


    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桌上摊开着习题,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放学后的画面——乔奕递过蛋糕时带笑的眼睛,图书馆里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还有那把在雨中倾向他的伞。


    贪恋像野草般疯长,而恐惧也随之膨胀。


    他点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乔奕的聊天界面,上面只有最基础的几条信息,是刚成为好友时系统自带的打招呼。


    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想打一句“谢谢你的蛋糕”,或者问一句“明天还去图书馆吗?”,但最终,他还是逐字删除,关掉了屏幕。


    他害怕。


    害怕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害怕自己贫瘠而混乱的世界,最终会消耗掉乔奕所有的耐心和光芒。


    更害怕,当乔奕真正了解他的一切——他的病情,他的家庭,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与不堪——之后,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那种被抛弃的预感,比从未得到过,更让他恐惧。


    他蜷缩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阻隔外面世界的一切声音。抑郁的黑潮再次漫上,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厌弃。


    他不配,他不值得,他只会搞砸一切……


    他颤抖着再次服下助眠的药物,在药力带来的强制平静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依旧是光与影的交错,是乔奕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


    第二天,乔奕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澈的不同。


    那种昨天刚刚显露出的、细微的放松和生动,仿佛被一夜之间抽走了。江澈又变回了那个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沉默的壳。


    甚至,比之前更加封闭。


    在图书馆,乔奕试图像昨天一样与他讨论问题,江澈却只是飞快地给出答案,然后便低下头,不再有多余的交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澈?”乔奕放下笔,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江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抗拒。


    乔奕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一沉。他猜到了可能的原因,是昨天的靠近太快了?还是……他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在一旁,他能感觉到江澈周身竖起的那道无形墙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固。


    放学时,乔奕依旧跟在他身边。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江澈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向乔奕,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还有一丝决绝。


    “乔奕,”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


    乔奕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江澈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这样,会耽误你自己的时间,我……也会很困扰”


    “困扰?”乔奕重复着这个词,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到了江澈眼底深藏的痛楚,那绝不仅仅是“困扰”那么简单。


    “对,困扰”江澈狠下心,强迫自己说出违心的话,“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说完,他不敢再看乔奕的表情,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那条昏暗的小巷,速度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乔奕僵在原地,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暮色将他的身影吞没。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却比不上他此刻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没有立刻去追,只是望着江澈消失的巷口,眸色深沉如夜。


    他看得出江澈在说谎,他也清楚地看到了江澈转身时,眼角那一点未来得及隐藏的水光,以及那双琥珀色瞳孔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挣扎。


    “困扰?”乔奕低声重复,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那绝不是真话。


    那更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在感受到危险时,用尽力气发出的、虚张声势的嘶吼


    他几乎能想象到江澈跑回家后,会如何将自己更深地埋藏起来,或许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或许会无助地再次依赖那些药片。


    想到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和难过的眼睛此刻可能正被泪水浸湿,乔奕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但他知道,此刻追上去,强行打破那道江澈自己竖起的壁垒,只会适得其反,将他推得更远。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好的方式。


    乔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和一丝被拒绝的涩意,转身,步伐坚定地离开了。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靠近,强硬不行,那就换个更迂回、更温柔的方式。


    江澈一路跑回家,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对乔奕说出那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巨大的愧疚感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伤害了乔奕,伤害了那个唯一给他带来光亮的人。


    可他能怎么办?他这样的人,就像一个满是裂痕的容器,靠近谁,最终都只会把谁也染上污秽,或者……让自己在对方可能的厌弃中彻底破碎。


    母亲在门外询问他怎么了,他只含糊地应了声“累了”,便不再回应。


    外面传来母亲无奈的叹息,然后是走向厨房的脚步声,伴随着对弟弟江烊学业关切的询问。


    世界再次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和这满室的清冷与孤寂,他爬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蒙尘的画箱,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


    成为美术生,曾经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弱的梦想火光,但在确诊病情和家庭无形的压力下,这份热爱也渐渐被压抑,变得沉重。


    他打开画箱,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颜料、各式各样的画笔,还有厚厚一叠画纸。


    最上面一张,是未完成的作品,只有大片大片压抑的、混乱的深蓝与灰黑色块,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他拿起一支炭笔,手指微微颤抖,却无法在干净的画纸上落下任何线条,内心翻涌的负面情绪堵塞了表达的通道,他烦躁地丢开炭笔,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乔奕的笑容,乔奕靠近时的温度,乔奕递过蛋糕时眼里的光……这些画面与自我厌弃的念头疯狂交织,撕扯着他。他贪恋那束光,却又被自己内心的黑暗灼伤。


    这一夜,注定无眠。